「你不認識我了?」
「對不起……我該認識你嗎?」
霧氣縹緲,蒸騰的煙霧里,站著一個女人。
她散著一頭長發,身材瘦弱得有些病態,因為霧氣彌漫,所以看不清女人的臉。
但是,她知道她在哭,肝寸斷的哭著。
雖然女人的哭泣沒有聲音,她的悲傷還是傳染到她的心里。
隱隱的,牽動著胸口疼痛。
她站在原地,望著女人,胸口的窒悶讓她不發一語。
她不明白女人為何哭泣,就像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同樣感到悲傷。
她伸出手,想撥開霧氣。她想看清女人的臉。
就在此時,一直沉默的女人轉過頭,幽幽的發出了聲音——
嗶嗶嗶嗶嗶——鬧鐘的聲響刺入耳。
冉知恩眉心擰起,小臉埋入枕頭,痛苦的申吟。
她伸長了手,在床頭櫃上模了半天,才找到精準報時的鬧鐘,把聲響按掉。
維持這個姿勢好幾秒,知恩才不甘不願的微睜眼,慢慢的從床上起身。
轉頭,時鐘上顯示六點三十二分。
她嘆息,慵隨的下床,踏上地板的步伐緩慢而沉重。
踱進了浴室,睡意蒙的找了牙膏跟牙刷,她坐在馬桶上開始刷牙。
又作夢了。
同一個夢——一個哭泣女人的夢。
知恩不了解自己為什麼會作這樣的夢,對于女人是誰,她一點概念也沒有。
她從沒在夢境里看過女人的臉,只听過女人的聲音。
對不起……
夢的最後,女人轉過頭,總是說這三個字。
她的聲音跟霧氣一樣模糊,就如同她的身影
唯一令知恩覺得清晰的,是女人無聲淚水里的悲傷。
那椎心刺痛的悲傷。
有幾次,知恩作了夢醒來,還會發現自己眼角有淚。
感同身受。仿佛她也有過同樣的傷痛。
對自己有如此的反應,知恩依舊無解。
會是跟「以前」有關嗎?
知恩的秀眉蹙著,她從馬桶上起身,開始漱口洗臉。
冷水驅走了她的睡意,她把毛巾掛上架,出了浴室往廚房走去。
她從冰箱拿出吐司,然後把它們送進烤面包機里。
趁這段空檔,知恩走回臥室換衣服。
她隨意的挑了米色的套裝和黑色的高領上衣,然後穿上黑色的褲襪。
當她戴著耳環從臥室跨出,吐司剛好從烤面包機里彈跳出來。
知恩把面包用瓷盤盛上,找來了杯子,再從冰箱拿出果醬和牛女乃,然後將所有的東西端到客廳去。
打開電視,轉到新聞台,她開始享用今天的早餐。
一個人搬出來住已經兩年了,在這之前的前一年,她一直待在冉家養病。
因為車禍的關系。
那場車禍沒有造成她任何外傷,卻帶走了她記憶的一部分。
她忘記了一些事情,一些應該是重要的事情。
但是是什麼,從沒有人告訴過她,而她自己連點蛛絲馬跡也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就不深究了。
知恩面對自己失去的記憶,沒有太多的追尋。
失去的記憶也只不過是回憶,過去的事就算回想起來,還是過去。
車禍後的知恩,對事情看得很淡。
雖然沒有受傷,不過在父親冉昭雄的堅持之下,知恩在家休養了一年才被準許出去工作。
就在外出工作的同一年,知恩說服了父親讓她搬出來一個人生活。
她想讓父親知道,她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手機的和弦鈴聲飄了過來,知恩從吃了三分之二的早餐中抬起頭,她抓來擱在沙發上的隨身包包,拿出閃著藍色光芒的機子。
「我是冉知恩。」
「我大張,已經到了。」
「給我五分鐘,我馬上下去。」
收了線,知恩關上電視,把牛女乃喝完,然後咬著剩下三分之一的吐司,拿了隨身物品及外套,穿上了一百零一雙的高跟包鞋,匆匆的出門搭電梯下樓。
離開冉家,知恩在一間專門出版設計刊物的雜志社找到采訪記者的工作,公司不大,薪水不高,工作也繁重,但是對知恩來說,很足夠。
因為她感到自由。沒有人約束的自由。
非常諷刺。原本在家,有著家人的保護,應該感到安全舒適,可是知恩卻覺得約束;對于家人的過度關心感到約束。
雖然他們什麼都沒告訴她,雖然眼前的事物跟她所剩的記憶沒有什麼差別,但是知恩知道,他們時時不斷的擔心與關懷,一定跟她忘卻的回憶有關。
他們的眼神……瞞不了她。
只是他們不願意說,知恩也不勉強,如果忘記代表重新開始,她就當一切從來沒發生過。
畢竟,她活著,而生活還要繼續下去。
推開老舊公寓的鐵門,冷空氣灌進,立冬才剛過,天氣說變就變,寒流讓氣溫一下下降了十幾度。
知恩縮著脖子關門,邊走邊把外套穿上。
大張站在車旁,兩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看見知恩出現,他揮揮手。
「怎麼不在車里等?」知恩望著他凍得有些發紅的鼻頭,疑惑的問。
「想透透氣。」大張笑說。
知恩沒多問,走向前,大張在她自己開車門前,搶先一步替知恩把車門打開。
知恩微楞地看了大張一眼,還是彎身坐進副駕駛座里。
她拉著安全帶,語氣平淡地開口︰「今天的資料在哪?」
大張坐進駕駛座,從後方位子拿了一個牛皮紙袋給知恩。
「只有一些,因為對方行事低調,所以資料有限。」大張說,「這個設計師非常忙,也不接受采訪,樂可親自到訪好幾次,每次都因為對方出國而撲空,想采訪他有些難度,沈姐才想派你過去試試看。」
知恩的工作能力在雜志社里是數一數二,雖然才入社兩年,卻已經快取代一些老前輩的位置,深受總編沈姐的重用。
「那我們現在去,有辦法見得到人?」
「根據他助理的說法,今天早上十點他會從他的工作室出發去機場,所以在這之前他應該會在他的工作室里。」大張邊說邊把鑰匙插上,發動車子。
十點?現在已經七點四十分了。
知恩皺起眉。「你應該早點來接我的。」
大張轉著方向盤,把車從路旁開出。
「你昨天忙到凌晨三點才回家,我想讓你多睡點。」大張的語氣很溫和,甚至有些溫柔。
知恩听了,垂下睫,面無表情的轉過頭。「以後不需要這樣。」她淡淡的說。
酷酷的臉龐沒有感動或害羞,對于大張的話,知恩表現得無動于衷。
他喜歡她,知恩曉得。
兩人共事了那麼久,只要不太駑鈍,是很容易感覺到大張對她的想法。
只不過,知恩並沒有意思。
應該說,現在的她,對于感情,態度很保留。
為什麼?知恩也不清楚,只是直覺她對談情說愛有些畏懼。
可能,跟她夢見哭泣女人也有影響吧。
知恩無聲的嘆了口氣,抬頭,往車窗外看去。
冬季的天空,很少有陽光,灰蒙蒙的天色籠罩四周。
看起來,今天有可能會下雨。
回過神,知恩低頭,慢慢的閱讀起受訪者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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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喀的打字聲此起彼落,書籍資料淹沒出版社里每一張辦公桌。
冉知翔認真的在筆記本上寫上注記。
啪的一聲,筆芯斷了,他看著斷了一截的鉛筆,擰眉。
五分鐘前他才把它削好的。嘆息,知翔伸手,在桌上的置物盒里找到簡易削鉛筆機。
找了張廢紙,才把筆放入,驀地,一個粉色的紙袋出現在他眼前。
知翔抬頭,看見清風笑容滿面,他揚起嘴角,開口︰「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晚上。」清風說,「這是土產。」
不用看、不用問,知翔光聞就知道,袋子里是膩死人不償命的甜點,向清風的最愛。
他收下。「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前年畢業,為了接掌父親的出版社,知翔進了自家公司從基層的小編做起,那個時候,清風早陪著新婚老公到法國拜師學藝,學習新的甜點技術。
這一去,就是三年。充滿變化的三年。
「我去冉家,阿鵲姨跟我說的。」清風回道。
聞言,知翔一楞,他點點頭,「喔,你去過我家了啊。」
他笑笑,開始削鉛筆。
清風挑眉瞧著知翔的態度。「怎麼?怕我知道什麼事嗎?」
知翔的手停下。「你听到了什麼?」
清風頓了頓。「沒錯,我是有听到些什麼,所以才過來。」她拍拍知翔的肩膀,「現在有空談談嗎?」
知翔沉默。然後,他抬首,望著清風,臉上有些無奈。
「我勸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清風的性子,他略曉一二,她要知道,肯定天翻地覆。
「不說?那麼,你認為我會听你的話罷手嗎?」清風的語氣很平靜,臉也是笑的。
但是知翔瞅著那張笑臉,頓時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也是,說與不說,一樣慘,只是慘的對象不一樣。
想了想,知翔終于還是妥協,他頷首。
「這里人多,換個地方,我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你吧。」他溫吞的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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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梧桐葉跟著晃動,沙沙作響。
冉知恩站在門口,看著高聳的梧桐樹,臉上有些淡淡的情緒。
她好像看過它……
「你在看什麼?」大張停好車,走近知恩背後問著。
知恩轉過頭,「梧桐。」
大張聞言抬首,語氣驚嘆,「好大的樹!現在都市很少人會在自家院子種這麼大的樹了,室內設計師的辦公室果然跟一般人不一樣。」
知恩微點頭,沒有多言,她看看表,「走吧!時間不多了。」
她說著,直往前走,大張跟上了知恩的腳步。
兩個人穿過紅磚搭建的矮水泥牆,踏上鋪著連接主屋的石板路。
昨夜下過一場雨,泥地上還有些未干的小水窪。
路的兩旁種滿了各式的綠色植物,像個小型森林,包圍著古樸的平房建築。
屋子的大門是日式拉門,原本是紙糊的窗框,換上了霧面玻璃,木頭的部分漆上了墨咖啡色。
知恩慢慢的推開,門板在軌道上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連帶搖動了門上掛的風鈴。
她踏入門內,小小的玄關牆面掛著一幅櫻花盛開的水彩畫,地上鋪著黑色玄武岩,進門的左手邊則是一個」型的木制鞋櫃,跟拉門一樣是墨咖啡色,櫃上擺了三盆迷你盆栽。
熟悉。從樹開始,沿路的景致都讓知恩覺得熟悉。
但明明,她是第一次來這間設計工作室,不是嗎?
那她的熟悉感又是從何而來?
「請問……」突地,背後冒出了聲音。
知恩轉頭,發現與玄關相接的原木地板,不知何時站了一名扎著馬尾的女子。
職業笑容翩然揚起。「你好,我是冉知恩,設計家雜志的采訪記者,前陣子有來過電話,想訪問貴工作室的老板,不知道方不方便?」知恩邊說邊遞出名片。
女子楞楞的站在原地,她一臉訝異的瞅著知恩,手握著名片停在半空中。
知恩看著她的表情,笑著又喚了她一次,「小姐?」
女子回神,連忙點點頭,請他們進入。
事情比想象中還要順利,大張對著知恩耳語︰「樂可來了幾次都不引見,果然還是要你出馬才行。」
知恩不予置評。兩個人換上拖鞋,跟著女子進到了工作室的會客室。
女子替他們倒了兩杯茶,說道︰「請在這等一下。」
臨走前,她又回頭望了知恩幾眼才離開。
「她為什麼一直看你?」大張注意到了。
「不知道。」知恩也是,但不在意。
她偏頭,環顧一下會客室。一張大桌,米色的絨布沙發,地上鋪著珊瑚綠的地毯,白色的窗台邊,一樣放了幾盆迷你盆栽。
知恩從沙發起身,她踱到窗邊,推開窗,窗外,還是花草。
而且,一樣熟悉。
為什麼……她對這里充滿熟悉?
難道,跟「以前」也有關系嗎?
蒙朧間,未合起的門縫傳來了男人的聲音。
「我說過不接受采訪,你怎麼會讓他們進來?」
「可是……」
「算了,我自己跟他們說清楚——」男人的聲音跟著被打開的門一起飄入。
知恩轉身,往門口看去。
然後,她的表情,跟開門的男人一樣,僵在同一秒。
一股電流般的悸動穿透知恩。
熟悉。
她對他,熟悉。
強烈的熟悉。
她怔怔的望著眼前的男人。他所帶來比景物還要沖擊的熟悉感,刺激著知恩的知覺。
為什麼?她會有這種感覺?
忽然間,以往在夢中才會出現的哭泣女人的影像,閃入知恩的腦海中。
對不起……
女人的聲音變清晰了,清晰得可以分辨出她破碎的語氣,帶著濃濃的哀傷。
看著男人,知恩忽然覺得心微微的痛了。
「知恩。」男人看著她,沒有移開目光的開口。
他的語氣,也很熟悉。
但是,在知恩的記憶里,沒有他,一絲絲都沒有,她什麼都想不起來。
知恩楞楞的瞅著男子,「你是誰?」
男子微擰眉。
「你不認識我了?」他問。
「對不起……我該認識你嗎?」知恩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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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知恩忘記程豫?」蛋糕叉停在半空中,清風一臉震驚,她凝重的語氣跟小咖啡廳里的優閑成了對比。
點點頭,知翔模著咖啡杯耳,「對,而且只忘記他。」
「為什麼?」
知翔聳肩,「不知道,醫生也查不出來,只能推斷可能跟當時在救護車上失去三分鐘的心跳有關系。」
那三分鐘,是知翔這輩子永遠無法忘懷的三分鐘。
知恩毫無血色的躺在救護車的擔架上,一動也不動,知翔只能瞠大眼,看著救護人員在車上進行電擊急救。
當電流通過知恩的身體,她彈跳的身軀、還有隱隱的燒焦味,一時間,知翔以為他的姊姊會就這樣自私的離他而去。
一直到他看到心電圖又開始起伏,才慢慢的找回神智。
什麼叫作「謝天謝地」,知翔在那一刻,有了深深的體會。
「那知恩……曉得自己失憶嗎?」清風放下叉子。
「似乎有感覺。」知翔淡淡的說。「她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我們她是不是忘記什麼事悄?」
「那你們怎麼說?」
「當然是‘沒有’。」知翔嘆息。「但是說得太干脆,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只是我姊沒戳破。」
「事情發生這三年來,知恩一點點程豫的記憶都沒想起嗎?」
知翔搖搖頭,「沒有。她對找回記憶的態度沒有很大的堅持,似乎很認命。而且我爸一听到她失憶,在我姊出院前,就要人收去所有有關我姊夫的東西,我姊會想起他的可能就更低了。」
放下手,知翔往椅背靠去。「當初因為怕她想起過去,我們甚至告訴她,她是出了車禍才被送到醫院,有關心絞痛的事情只字不提,這點她似乎信了,即使她發現自己身上連點擦傷都沒有。」
知恩的情傷令旁人也跟著難受,疼愛她的家人不忍如此,只好盡其所能的封鎖消息,只為能保護她不再為過去心痛。
只是,能瞞多久?知翔自己也不曉得。
清風無奈的哼了哼。「當初知恩肯把事情說出來,或許傷害就不會那麼大。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不對,怎麼可能到最後會變成正確!」想到好友的經歷,清風眼眶有些紅。「知恩真的好傻,從來沒在程豫身上獲得過什麼,她卻還傻傻的相信他。」
她抬頭看著知翔。「你知道嗎?從她喜歡程豫開始,知恩對程豫的一心一意我都看在眼里。大學時代她喜歡他,可是她從來沒說,因為程豫身邊有安芃薇在,但是知恩並沒有因此放棄對程豫的感情,她總是笑著跟程豫說話,然後悲傷的望著程豫離開的背影。她的感情如此,你就可以想象當她听見程豫跟她求婚時的奮不顧身。」
清風抹抹眼角的淚水。「呵!外遇?以為自己終于可以獲得幸福,最後依舊是一場夢。她太傻、太認真的相信,所以才會跌得那麼深!」
知翔替清風遞來面紙,她接了過去。
他又把蛋糕往清風推了幾公分,清風也沒有拒絕。
現在的她,的確需要吃點甜的,知恩的過去讓她煩躁,甜食能讓她心情平靜。
「或許,換個角度想,失去對姊夫的記憶,對我姊,未嘗不是種解月兌。」知翔說。
「你確定嗎?」清風邊哭邊吃蛋糕,看起來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
「什麼意思?」
「失憶只是暫時忘記,有一天她還是有可能會想起的,不是嗎?」放下叉子,清風目光嚴肅。「如果她想起程豫,你們該怎麼辦?」
知翔僵在椅子上,面無表情。
是啊,到時知恩想起來了,他們該如何面對?
他瞅著清風,對于她的問題,知翔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