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妮的父親在她十七歲的時候去世,那時她母親離開他們已十一年。她病逝在某個外國——她母親到處旅行,沒有人確知她的行蹤。宣布她已死亡的信被轉了好幾次,讓雲妮和她父親只知道西西林侯爵夫人因肺炎于非洲、印度或中國死亡。
雲妮被一群家庭教師和成天忙于工作的父親扶養長大——雖然她知道他深愛著自己。他是一位很有才華的語言學家,去世之前寫了上百篇論文和兩本教科書。他是大英帝國正統英語理論家的先驅。正統英語指的是由上流階級所說出來的英語,這些音是如何發出來的、又是如何讓人理解,經由公立學校教給普羅大眾時,又產生了什麼樣細微的改變。
當包萊諾——也就是包教授,以及第四代阿雷斯公爵唯一的兒子西西林侯爵——去世的時候,每個人都以為他遺下的孤女會由他的堂叔包福德收留。
讓所有人意外的是,當包福德繼承了侯爵的爵位——他不只繼承了雲娜父親的頭餃,還包括了她家的一切,金錢、財物、地產——他並不歡迎她進入他的家中。雲妮一開始並不理解這個暗示,直到另一場災難降臨。
精神矍鑠而親切的阿雷斯公爵,也就是雲妮的祖父,以及唯一可以要求福德資助她至少參加一個社交季的人,在外出散步時,被閃電擊中,當場死亡。才不過三天,他就跟著兒子進了墳墓。福德于一個星期之內,不只繼承了西西林侯爵豐厚的家產,接連著又得到了阿雷斯公爵的頭餃,承繼了一連串的殊榮︰第五代阿雷斯公爵,西西林侯爵,格林威克伯爵,貝爾威克子爵——噢,後面還有很多;她甚至無法記得全部。
就在這個時候,福德相當坦白地告訴十七歲的雲妮,她不只是不能留在他的屋子里,而且——「我也沒有理由資助你進入倫敦的社交季,親愛的。你根本就不可能結婚,你沒有拿得出來的家產,長得也不漂亮。如果這些還不夠,你像你父親那樣沉迷于人們說話的方式,也毀掉了你最後的一點女人味。」
這是他用她的嫁妝買了一輛飾有紋章、配有八匹棕馬的四輪馬車,以及身穿制服的僕役及車夫的借口。
把她的行李裝上這輛馬車,將她送走的那一天,他還補上一句︰「你實在應該生為一個男人。」
她若真是個男人,她的繼承順位就在他的前面了。
然而她卻是個女孩,一個長相可笑的女孩,一個對于同時失去父親和祖父毫無準備的傷心女孩。她確信不管是祖父或父親都沒有想到,一位叔公會連最基本的生活都不照顧她。就連他親口說他不會的時候,她都還不相信。直到她和她的管家彌頓坐上馬車,前往他姊姊的家。天啊,是管家的姊姊的家。
當然,就阿雷斯的標準,他有照顧她︰一年半之後,當內政部听說了她的情況(看來福德的所做所為並不合法),並表示他必須歸還嫁妝——他已賣掉的地產,還有已經花掉的錢——他交出了唯一一樣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的東西︰她父親鑽研人類語言的書房,以及這間書房所在的房子,也就是侯爵位于倫敦騎士橋區的房子。
阿雷斯是個什麼樣的人?崔先生曾問。除了貪婪之外?年老,但是精力充沛。繼承了整個世界的時候,福德已快八十歲。從她有生以來,他就自我中心地屹立在她的家族中。一個聰明的人,讓所有的人高興,舉行許多舞會,擁有許多朋友和良好的人際關系。他熱愛權力和影響力,也將它們發揮得淋灕盡致。他喜歡受人崇拜,而事實上也是。
雲娜甚至曾經崇拜他。她一直繞著父親這顆行星轉——一位漂浮在學術穹蒼之中的父親——敬畏她那位更加開朗、更喜歡熱鬧的遠房堂親。父親就像圍繞福德這個太陽轉的不起眼的寧靜月亮。
她利用學自父親的知識,以一種父親無法想象的方式維持收支的平衡。包萊諾完全沒有生意頭腦;他也不需要,因為他有個公爵父親,以及其它前任的西西林侯爵,他們是整個英國里最富有的家族之一。然而雲娜還是撐過來了;她對自己感到十分驕傲。工作的時候也就是她最快樂的時候,她熱愛自己所做的事。
縱然如此,她還是對包福德懷著一股恨意,以及一種奇怪的羞愧感。
她的第一批學生當中,一個明白內情的人說道︰「噢,或許這樣反而更好,這種事常有的。」這句話的原意是為了安慰,然而雲娜卻忍不住覺得恐怖。
反而更好?好像如果能夠選擇,她應該希望這種災難降臨到自己身上?
不,她個人以為包福德若不存在,她會過得更好。
奇怪的是,當公爵剛把雲娜趕出家門的時候,這名學生的雙親還感到震怒。其實在那個時候,所有人都很憤怒。漸漸地,他們不再生氣了,日子仍得繼續下去。大概一年多之後,每個人又開始去拜訪福德與他的夫人,尋求他的資助,要他捐錢給教會、邀他投資他們的計劃,而且年年參加他的年度舞會。
一場雲娜自己從未參加過的舞會——以前是太小,後來則不能。他不會邀她去他的家,而她也不想去。這情況讓她多少覺得有些孤獨無助,就像隨波逐流的小船。她有能力讓其它的小船航行在英國上流社會的大海上,她可以教導她們如何掌舵,自信而優雅地在海面上遨游,她自己卻只能逆風而行。
第二大早上,明克刮過了下巴和兩頰上的胡子,唯獨留下上唇的部分沒有動。才過了一夜,他的嘴唇上方已經有了黑色點點的胡渣子。他扭動嘴角,用手指拉緊臉頰上的皮膚,如同往常一樣地刮著胡子;兩邊臉頰、下巴,除了鼻子底下的地方。
他洗了把臉,站直身體,盯著鏡子擦干自己的臉。嘴唇上方的胡渣子看起來像是煤灰,剃干淨的臉其實是比較好看的。但再過幾天就好了,他想,回復原來的他。可是這個新的他站在那里,一副喝了黑啤酒後忘記抹嘴的樣子。
我到底該做哪一個自己?他問。
這個問題令他感到不安。
哪一個自己?並不會有兩個他啊!
別想這些了,別讓事情太復雜。雲妮比較喜歡他沒有胡子的樣子,任何讓她想到自己是男性的事物,都會引起她的警覺心。好,他會溫柔地待她,他要成為一個她所見過最具有紳士風範的紳士。她所有那些高貴的規矩都是垃圾,可是他已經可以開始理解紳士們為什麼願意忍受。
他瞪著鏡子,轉動頭部。上星期來了個理發師,拿剃刀修了他的頭發。他的發尾和衣領交界的地方有了清楚的一條線,再沒有東西搔著他的脖子,一切都整整齊齊的。他的襯衫衣領束著脖子,有時候令他幾乎要窒息。彌頓教了他如何打領結,可是他今天弄得一團糟。
它皺巴巴地從脖子的兩側垂掛到胸前。
他的外表已經愈來愈像——他們要他當個什麼?子爵?可是內心里他仍然覺得自己還是那個來自康瓦耳的明克,住在倫敦魏斯特市場旁的一家鞋店里。
雲妮喜歡這個結果,這使得部分的他——部分——想要繼續下去。為了接近喜愛的女人,更瘋狂的事他都做過。然而另一部分的他,卻遲疑不定。
他說話的方式愈來愈不一樣,行為舉止也大不相同。但奇怪的是,最近有些時候他連想法都不同了。可惡,他會擔心該用形容詞或副詞,但這有何差別?他干麼要在意?
他會想著,有個像包雲妮這樣可敬的女人不是很好嗎?可是他要做的事會使雲妮不再可敬。不,不,他糾正自己,不是包雲妮,他不要她;他得不到她,而是……噢,或許是個裁縫師的助手,但她要像包雲妮,善良、聰慧、工作勤奮,而且忠誠。他所認識的那些出身高貴的女人,個個全都結了婚。可是雲妮……一個像雲妮那樣的女人會是忠誠的,對人和事都忠誠。例如昨天,即使幾小時前才幾乎被他嚇掉了半條魂,下午便又立刻開始教訓他。因為她要把事情做好。所以,她也很有勇氣。
他再度拿起刮胡刀,對著鏡子里的那個家伙說話,故意把每個音節都說得清清楚楚。「我覺得你最好還是把胡子刮掉,老家伙。」
笨蛋,但他懂得喜歡干爽的房間。住在鞋匠的地下室時。只要下雨,就有水從牆壁滲進來。他也喜歡一天終了的時候沒有累得半死。規律的食用好的食物優點也很多。還有新的字——尤其是學到新的字,特別一點的字,並且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感覺真的很好。
讓人听得懂自己在說些什麼,那種感覺真是出乎意外的好——有所感覺,有能力將它說出來,並且讓他人知道地想表達的是什麼。輕易地表達自己,讓他卸下了一種之前他並沒有意識到的緊張。讓別人理解自己要的是什麼,十分有用。彌頓最近已經听得懂他的話了。李茉莉也因為他的玩笑而哈哈大笑。有用而且有趣。當他下一次站在某個正經八百的管家面前,說明他不是上門來乞討,而是來幫她解決倫敦長久以來的問題,將大有幫助。
有用。明克低頭看著銳利的刮胡刀,還有它的珍珠手柄。這是他所拿過最平整的刀片,他喜歡它滑過皮膚的感覺。它把胡子刮得很干淨。
他看著握住把柄的手,上面一點傷疤也沒有,沒有抓傷,也沒有咬傷的痕跡,因為這只手從沒有伸進老鼠洞里過。小心翼翼的人才會有雙什麼事也不做的紳士的手,有時間思考的手——問題是他也沒想什麼好事。拿心愛的胡子換來看一眼那雙他根本就不該踫的美腿,生在一個他無法擁有的女人身上。
然而最愚蠢的部分是,他又拿起刷子在裝了肥皂泡的杯子里攪著,然後涂在嘴唇上方。他刮掉了那些該死的胡渣子,為了雲妮而刮。因為他想再看該死的、沒有意義的一眼。
諷刺的是,走廊的另一端,雲妮也站在一面鏡子前。不過有點不一樣的是,她離鏡子十尺,正望著全身上下一絲不掛的自己。
她從不曾在白天月兌掉衣裳,只為了看看自己。然而今天早上,在她月兌去睡衣套上衣服前,她回到了鏡子前面審視自己。
她的身體。她立刻就對自己修長的腿大感驚訝,她從未想過這一點。但,是的,它們十分修長,肌肉結實而均勻,看起來很漂亮。這是她第一次真心地喜歡自己身上的某個部分。它們總是被遮蓋起來,她從不曾仔細瞧過。
她身上其余的部分——噢,她的胸脯像是胸前的兩個漏斗;腰很細,但是臀部削減了這項優點。它們過于豐滿,讓她像顆梨子。
她的目光落在兩腿之間的三角地帶上。那兒的毛發濃密、鬈曲,呈現出深櫻桃棕,只比她的發色要淺一些。雲妮模了模,它很硬,就像——
就像男人嘴上的胡髭。
她想象著崔明克這個部位的樣子,但是想不出來。她在天使的畫像上見過的,嬰兒的生殖器(哇,她想著這個字眼!)看起來像是十分脆弱。她總以為天使的男性象征看起來就像是沒了殼的蝸牛——一個絕對不適合用在崔先生身上的想法。成人的雕像有無花果葉子遮住,她肯定那是錯誤的,只會留給人無限的想象。
還有那個字眼。她無聲地念著,,唇型看起來就像是拋了個飛吻。那兒會是什麼樣子?還有毛發。上留了胡髭嗎?
她發現自己感到不安、愚蠢、怪異——吃吃地笑著穿上白天的服裝。就在她整理著頭發的時候,門上傳來了敲啄聲。
她心虛地跳了起來,然後又想著,噢,老天,崔先生真積極。他就站在外面的起居室里,敲打著她臥室的房門。
然而當她打開門時,看到的卻是彌頓。「我可以進來嗎,小姐?」他的面色凝重。
「當然可以。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皺起眉頭,講話吞吞吐吐的。「我——呃,是的——」他終于說道,「我已經為您的家人工作了——」他清了清喉嚨,「很長一段時間,而我從來沒有干預過什麼事,小姐。」她等著他繼續說下去,這花了他好一會兒。「從您出生的那一夜我就在了。」
「是的,彌頓。你的重點是什麼?什麼事讓你不安?」
「嗯。」他挺起瘦小的身軀,嘴角堅定起來。「嗯,」他重復道,「李太太和我討論了這件事,我們認為——」他一口氣說出其余的話。「我們認為崔先生最好搬到樓下和我一塊兒住。」
雲娜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眼楮直瞪著他。「為什麼?」
他皺起眉頭。「小姐,您和一個男人待在樓上——呃,他是個——我們不認為——沒有人覺得——可是,嗯,現在——他顯然發現您——」
「你們覺得讓他留在樓上,他的房間和我的同在一層樓不妥嗎?」
「是的,小姐。」
天啊,彌頓竟然會有這種想法,他對她向來很寬大的。雲妮點點頭,表示她了解。
「樓下還有八個房間,」他繼續說下去。「崔先生可以住其中任何一間。我可以替他準備房間,告訴他,幫他搬下去——」
「不,」她迅速搖搖頭。「我來告訴他。」
彌頓當然是對的,她不能讓一個……一位紳士住在她的屋檐下.就他們倆在樓上。她之前怎麼沒想到這一點?
她又重復了一遍︰「我來告訴他,我會跟他解釋。」她望著彌頓,這個她最忠心的家人。「我很感激,」她說道。「謝謝你告訴我。」
他點點頭。「為了您好,」他喃喃道。「我看著您長大,成為一位淑女,包小姐。」他繼續說下去︰「為您工作我很驕傲,我不想見到您——」他又遲疑了一下。「為了他而不快樂。我會陪在您身旁,那並不會——」
啊,他並不是為了禮俗而要崔先生搬下樓去的,也不是為了怕產生流言蜚語,而是怕她會禁不起誘惑而毀了一切。
「這——」他繼續道。「呃,我真的覺得,如果崔先生搬到樓下我的房間隔壁,那樣會比較好。」
「是的,那樣比較好。」她再度點點頭,然後又說了一次。「我會告訴他的。」
雲妮決定快刀斬亂麻。她要下樓去,找到崔先生,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她會解釋說他已經變成一個——什麼?一個男人。對她和周遭的人來說,他是個男人。
多可怕啊,她不能這麼說,那他以前是個什麼?
上帝知道。她只知道他現在已經完全不同了。一個捕鼠人是否住了她最好的房間並無所謂,可是如果明克離她只有一牆之隔,尤其是最近她常看著一絲不掛的自己,心里還想著他的時候。
她會說這就很有關系了。
然後她又開始閃避,從樓梯底下往她的工作室走去。她坐在里面茫然地盯著筆記本,努力思索要如何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