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後,灶房內——
「喂-你你你……當真不是賊?」書僮拿了根帚對著那陌生男子。
「不是。你看過賊會救人的嗎?」男子手上多了一雙筷,筷尖直對桌上砂鍋。
「喂,你你……你別偷吃鍋里的東西!還有,你……你要不是賊,怎麼會從我老爺家的屋頂下來-」剛剛,他矯捷的身手,還真讓人目瞪口呆。
「我是被壞人追上去的。」一邊說話,一邊夾起砂鍋內的食物,眼前他光只是看,就已亮了一雙眼。而顫著手將食物滑入口中,頓時,他口中的唾沫橫流,好不容易將唾沫咽干淨,他始終抿著的唇線也不自覺揚了起來,笑了。
「是嗎?可是我在下頭听到陽姐姐喊賊耶。喂喂!要你別動鍋里的東西,你你你……你還動!小心被陽姐姐看到,她可會砍人的!」
「賊?那是她沒搞清楚就亂喊,這姑娘脾氣還真不好。」說著說著,忍不住又夾起一塊鍋中物,並珍惜地、品嘗般將其咽下。這一咽,他心頭旋即又升起數百數千個贊嘆。
「呃?說的也是,她脾氣是特不好,還很小器,砍只雞也才分我五分錢。」提起這樁,耐不住開始嘀咕。
聞言,終于稍稍斂起食欲,男子看向書僮。「三分錢?那麼這樣好了,如果你幫我一點事情,我就給你這些……」從懷中掏出一枚晶亮。
「啊!那是白銀耶,你你……你當真要給我?!」
「不要嗎?」
「要要要!你要我幫啥,盡管說呀,大爺。」轉眼,結巴的癥狀好了。
「我只問你兩個問題。一,這鍋肉是誰炖的?二,他現在人在哪里?回答我,這錠白銀就是你的。」銀錠盛在掌心。
「啥?這麼簡單?呃……那你發誓你的話當真,要是騙我,我就大叫喔!」
「好。」
立即指向那成「大」字形躺在地上的人。「這鍋里的肉是陽姐姐炖的。」
「你說,這鍋『羊方藏魚』是她做的?」
羊方藏魚這道古菜,相傳是堯舜的廚子錢鏗之子夕丁所傳下,今人雖然也常烹,但能將水陸兩味烹調得宜,精髓互相輝映的卻不多。而這鍋內的菜……雖不中,亦不遠矣,技巧已有七至八分成熟。只是年輕如她,真有可能擁有這廚藝?
「我發誓啦!別看她這麼粗魯,她煮的菜可是人吃人夸哩。那現在……銀子可以給我了吧?」將掌一攤。
男子固然懷疑,但還是守信交出銀兩。
而拿過銀兩的書僮,便像拾到了天上掉下來的金錠一般,喜孜孜地蹦出灶房,只是,才一下,他又將腦子探回灶房,補了一句︰「喂,賊大哥,瞧你給我這麼多錢的分上,我再警告你一次,你千千萬萬別當著陽姐姐的面偷吃她煮的東西,沒經過她同意就動她的東西的人,不是會缺條胳臂,就是會少條腿的。」
缺條胳臂、少條腿?這話,男子毫不以為意。只是放下筷子,他的心情一反前刻,他蹲地將于陽抱上一邊的木椅,還幫她調整了個舒服的「昏睡」姿勢,在打量她憨憨的睡相良久後,便將她垂在椅外的手牽起,且開始檢視。
半晌。
「多繭又多疤,這的確像一雙廚子會有的手。」瞅見她手掌上的燙傷,他自懷中模出一瓶藥膏,更替她上了藥還包覆上一方干淨的白巾。而又看了她好一會兒,他這才再度將注意力移到了重點——那鍋離灶的美食上。
美食,不是任何食物都能擔得上這詞兒,那「美」字,一定得由誠意來造;一名廚子有無用心于他所造的菜色,經由食客的舌尖,是一定察覺得出來的。而像他這麼挑,已能位列「老饕」級的食客,還能對這看似毫不起眼的菜興起「卷鍋潛逃」的?
看來這蠻姑娘還真有一套,人家是聞香下馬,而他卻是讓她誘得下屋檐了。
「羊魚同烹,魚無腥,羊無羶,這魚羊仙料,豈是一個絕妙『鮮』字了得?」嘴里噙笑,他再度抄起筷子朝鍋里去,豈知這回他也才撈起一塊魚片欲塞進嘴里,身後竟騰起一股殺氣。
「王、八、羔、子」原本昏死在椅子上的人已轉醒。
王八羔子?心里暗喊不妙,男子一轉身,就也讓一個異物撲上了臉,而等他回過神,那異物也掉了地。原來是只鞋!要是把菜刀,他可一命嗚呼了。他看看地上那只尺寸不算小且補丁甚多的粗布鞋,而後抬頭。「姑娘……」
不待對方話出,于陽臀一離椅,手便揪上他的前襟。她對著他扯了又扯、胸前頂了又頂,直到對方臀部抵住灶爐,她才爆吼出來︰「王八羔子!你竟然敢動我的菜?」
男子身量高,所以她得抬頭瞪住他。
「我……不是『動』-的菜,而是很用心地『品嘗』。對,品嘗!-曉得這詞的差別吧?還有,我不是王八羔子,這個王八與羔子,是兩樣上等素材。」他心虛道。
嗄?她這麼凶他,他居然還能說風涼話?「屁話少說!」五指成拳,毫不留情就往他臉上招呼去。
所幸他早看出她的意圖,所以頭一偏,那猛力的一擊就也落了空。
「姑娘的脾氣真的很差。」原來那少年說的不假。
「差個鬼,還我肉來!」高舉起拳,又是要揍,怎奈對手動作飄忽,是以那原本被她抓在手中的前襟,早松月兌開了。心急了,她索性自砧板抄起剁肉刀,往男子的方向便揮去。
然男子身形一退,人輕易地就出了灶房,他手背在身後,對于陽的攻擊視同無物。她直砍,他就退;她橫掠,他便側身,直到于陽已氣喘如牛,他才開口問-
「那鍋羊方藏魚真是-炖的?」
「是……是又怎樣?」駝著腰、喘著氣,兩手撐在膝蓋上,兩頰則氣得鼓鼓。
「-師傳自誰?」
「從來就沒人敢偷吃老娘的東西還廢話一堆的,你……咳,你快給我站好,我要砍了你——」大氣一喘,又揮刀向他,可是仍只能近得他約一兩步,再多,就沒了。
「別追了,如果我不想讓-砍,-是永遠砍不到的。況且……我只是吃了一小塊,應該沒影響吧?最多,我賠-,-要多少開個價。」
「放你的狗臭屁!老娘我拜過師、學過武藝的,怎會砍你不到?還有,我這東西是專為那想吃的人煮的,其它的人要想動,只要問過我就成了,不過像你這種偷兒,呼……就甭談啦!」後院里,她很是努力地追,只是始終被耍得團團轉。而這一閃一追的陣仗中,院子里還揚起了灰蒙蒙的煙塵,那煙塵幾乎要蔽了天。
「給-銀兩,-真不要?」他問。
「呼呼……」充耳未聞。
「看-喘得像頭牛,要說學過武藝,我覺得不像;可是若說學過廚藝,我倒是舉雙手雙腳認同-曉不曉得,-有一手蠱惑人心的天賦?」說話的同時,那原本以為已經消褪的頰中鮮香,彷佛又在他的味覺中活了起來。他心情極好。
「你……你嘰嘰咕咕個啥勁兒,只要讓我砍一刀……砍一刀,哇!」于陽忽地一嚇。因為這回她人不僅近了他身前,力更是不偏不倚地對住了他的額。他……居然停下來?
「-真這麼想砍我?」霍地定住腳步,面對刀鋒,他面不改色。
「對!」持刀的手雖懸在空中,可使著力氣的,卻只有她的聲音。
「我已經站住了,-怎麼動都不動?」
「我?」刀前頓見他的笑容,她固然光火,可卻實在殺不下去,因為她那個該死的天性。
「-不砍,那我要走嘍。」看看,這一鬧,那些被他拋在身後的追兵不免聞風而至,真該走人了,雖他不舍得灶上那鍋肉。
「你敢?」快砍呀!嚇唬嚇唬他也好!只是,她努力在心里催著,而那剁肉刀卻還是文風不動,這令她咬牙切齒。
伸出食指,他輕輕將擋在他臉前頭的刀推了開去。「-怕血,是吧?要不然就不會怕了那不凡的雞。」
「咳!」他竟然一眼就看出她的弱點?
看她凸目啞口的,他抑不住笑了開來。
「我先走一步,-要好好保護-的手,缺了堅強雙手的廚子,就像缺了翅膀的鳥,很可惜的。」伸出手,順勢在她鼓鼓的頰上掐了掐。
登時,兩眼一瞪。「你!王八蛋」氣忿地對著那「毛手毛腳」的人劈出手中的刀,可那刀雖在空中旋動好幾圈,最後卻只「篤」地一聲落在木制的後門上,入木半。而那該死的人呢,則已一躍,躍上了高牆。
「沒劈中,還有機會。」蹲在牆端,原本不苟言笑的男子,竟笑聲朗朗于風中。
「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會再來。」
再來?喝!這賊子真該死的好膽量!「你要敢再來,我就……」
「喔,對了,如果有人上門問起我,-要記得跟他們說沒見過,後會有期。」
聞言,愣住,待清醒,那牆上的人已無了蹤影。
「啥?」他居然還敢吩咐她?真是……
氣得緊握住手,而也在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手上包了一條干淨的布巾。抬起手,她邊嗅邊發怔。呃,這藥膏……是那人幫她擦的嗎?如果是,那是為了什麼?關心她嗎?
模著質地柔軟的布,她的心頭隱隱升起一道很久很久沒再有過的感覺,那感覺是暖烘烘地……
暖?猛然一回神。「咕,他肯定是偷吃東西心虛了,哪是關心-來著?真是莫名其妙!」槌了自己腦袋一把,便悶悶地踱回灶房。
自那日後,那說了會再來的怪異男子並未再出現,且也沒出現上門詢問他的人,是以于陽松了口氣,也如往常似的過了近旬日。
「小子,雞砍好了沒呀?」灶房傳出于陽精神的嗓音,讓那屋外的人動作不得不加快。
「好了好了,就來。」將光禿禿的雞從熱水中取出,書僮忙拿進灶房。他一進灶房,就讓那如同霧般彌漫的蒸氣撲了整臉。而那于陽呢?卻是面對灶上灶君方向,專注著手上的某物,兩腿更優閑地抖呀抖地。對這情景已習以為常,書僮將雞擱到一旁後,便踱到于陽身後。
「耶?」見于陽看的依舊是那卷以長長又發皺的古老粗紙,畫了密密麻麻的雞鴨鵝、牛羊豬、蔥椒蒜,可字卻特少特潦草的書卷耶!他雖然只是府內小公子的伴讀,可少說也懂得幾個字,只是這卷上的字拆開來他還能看懂個五六成,可湊在一起就……
因為好奇,書僮的臉是愈來愈靠近于陽的後腦勺,而盯住于陽將書卷上下倒又左右翻的模樣,忍不住,他出聲︰「陽姐……」
「啊!」被突來的叫聲駭著,于陽跳了起來,而書卷也掉到了地上,等她回過身,那書僮的頭就也被她敲了好幾個包。
「嗚,做啥打我?」真暴力,手頻揉著無辜的頭,眼角則泌淚。
「誰教你嚇我?」心存余悸地拾起書卷。
「我哪嚇-了?自己膽小不說,真是倒霉了我!」
「我哪膽小了?我只是看書看得專心。」如果不是書卷上那篇圖讓她看得出神,她就不會被嚇著了。
「那也不能打人啊!」指控著。
看著無辜的書僮,最後歉然道︰「好啦,對不住,是我反應過度。雞呢?」
「喀!」指向灶上的禿雞。
點點頭,從腰袋里模出銅板,遞給他。「謝謝你,你可以去忙你的了。」
接過銅板,本想一走了之,但想了想,又問︰「陽姐姐,-是不是看不懂書卷上的字?」其實,他老早就懷疑,也老早就想問,因為就她這將書卷顛倒看的舉動,他就已覷過好多次。
「我怎可能看不懂這書卷上的……」脾氣依舊,但一個念頭,卻讓她將反駁吞了回去,卸下凶狀改口說︰「我……我是看不懂里面的字啦,怎樣?」
唉,沒上過學堂習過字,是她畢生的遺憾。廚子嘛,識字做啥?況且她還是名女子,只要有「慧根」,這祖傳的食譜光有圖就也看得懂了。打她小時,她爺爺就是這麼對她和于月說的。雖然她完全不認為自己有啥「慧根」來著。
模模鼻,書僮頓時露出賊樣。「嗯,這些字……我也許看得懂喔。」
「真的?那你要教我看嗎?」歡喜狀。
「可以,但是呢……」
「要錢是吧?我早知道你這小子奸到骨子里了,喏,拿去。」
「三文錢?」拿過銅板,唉了聲。
「殺一只雞五文,現在只是要你念出幾個字,你還敢跟我討價還價,不想活了你!」十指互絞地發出喀喀聲。
「喔,呵呵,也罷也罷-哪里需要我念?」
「算你識相!嗯……就這里,這一段你幫我念念。」將書卷攤至定點,她指住一段共有幾十字的文。
「我看看。」書僮仔細看了一遍,而後逐字念了︰「雄魚……取腸髒留腮,花刀停于脊骨,而後下至沸湯……毫羹,羹沸魚仍鼎中游,是謂、活烹鯉。……」
「活烹鯉?難怪我覺得這圖里頭畫的鯉魚嘴巴好像還開著,尾巴好像還在動……原來是活著的啊!」方才她就是研究這圖里頭開開的魚嘴和翹翹的魚尾,直到出了神。
「這圖上的鯉魚真的像活著的耶,可是內髒都掏掉,還淋上了油,居然還活著……那不成妖怪了?嘖……恐怖!嘿心!」書僮臂上寒毛豎。
古怪地睞了書僮一眼,于陽又回望住書卷里的圖片。只是奇怪,看著這道怪菜,她居然不覺恐怖、作惡,因為她認為這是有可能的,雖然自古至今仍無人做過。
「喂,姐姐呀,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看的是本妖書,里面畫的盡是些妖魚、妖雞、妖鴨……」
「妖鴨?」眸子瞠大。
「不對嗎?嘖嘖,我想……一定是看了妖書,所以-才會走火入魔,對一定是!因為我從來沒見過像-一樣的女人……喔不-不是!應該說是男人婆,-鐵定是看這妖書看得走火……喔啊,」話不及說完,腦門又添上了一顆包。
收起拳頭,于陽暴嚷︰「你這死小子少給我胡說八道了!妖書?你知不知道這妖書可是我于家的祖傳寶啊!」
「明明……明明就是!」不知何時,人已奔到了灶房門口,他挨著門框。
「你再說,我就把你當作鯉魚,像書上那樣煮了!」
「鯉魚?」天哪!如果在他身上劃個幾刀再澆上油,還要他嘴巴開合、四肢晃動——
「對,讓我先幫你去去毛,然後在你硬梆梆的肉上劃——」拿起菜刀,在眼前順暢地旋了幾朵刀花。
「哎喲我的娘喂!」
當于陽定住刀,那前一刻還杵在門口的人也早溜得不見影兒了。
「哼!真是不知死活!」將刀剁回砧板上,她拿起書本再端詳。「妖書……」
是這樣嗎?雖然這卷上教的真的盡是一些奇異菜色,但她卻不認為這是做不到的呀。比方這道活烹鯉,只要速度夠快,並非全然不可能。得空再試試!
將書卷卷上,然後拿下神益上的灶君牌位,將牌位後特制的活門打開將其嵌進里頭後,栓上活門,她又將牌位放回益上。
「爺呀,我每天都有照著你的意思看書,里頭的圖,我都可以背下了,但是像剛剛那有看沒有懂的情況,你可不能怪我,誰教你不讓我習字。」對著牌位嘀咕完,接著,她略為活動筋骨,便開始一天的工作;而同時間,那一直待在灶房屋頂上的某人,也翩然下檐來。
「活烹鯉?妖書?」男子倚在灶房的窗邊,目光瞟向里頭的益上牌位。
該不會這麼準吧,一踫就讓他踫上——,應該不可能,天下沒這麼容易的事,況且傳言中的那部書,該只傳男不傳女。推翻那個突來的想法,他將注意力移到了于陽身上。
不過遑論這意外的听聞,這幾天,他還真懷念她那鍋羊方藏魚,有時連在睡夢中都會被記憶中的滋味給吵醒,不曉得今天她又會準備什麼菜色?
于陽背對著他,雙手急速地在灶爐與大桌前忙,雖然他看不見她的神情,但卻能感受到此刻她的專注,因為那柄有點歷史的「片刀」在她手中,可謂精準、利落。不禁,他屏息,並看得出神。
「啊!!」豈料,他才出神一會兒,那于陽竟忽然哀號一聲,且立即亂了前一刻的自若。她不但開始心急地在四下找了又找、翻了又翻,最後更將菜刀往砧上一擱,抱起頭來。「居然沒有?居然……沒有!」
轉過身,對住窗,她的五官幾乎是擰成一團,尤其那兩道濃眉,更是扭到成結。不死心,她蹲地開始翻找菜籃,可那菜籃被她翻來覆去,只差沒被拆解,她還是沒找到她所要找的。
這狀況自然看得窗外人楞然。他不解的是,到底是什麼東西可以讓她急成這副德性?而當他正猜想的當兒,那原本還在里頭發躁的于陽,就也似箭一般沖出了灶房。
「豆豉豆豉豆豉——」
鹵雞居然少了豆豉-這怎行-!快快快,那向來用慣的「大娘豆豉」就在城西的某條街尾的市集內,可日頭都過三竿了,該不會收了攤了吧?
出了後門,于陽直往市集方向跑,她的速度像奔牛,她的神態亦不像個十幾二十歲的年輕女子該有,路上凡是擋著她的小狗、小貓,無一不被她臉上夸張的表情給嚇倒。
而她齜牙攢眉則全為一物,豆豉!
「閃閃閃!快閃!擋我者死——」她一路吆喝,更一路在腦子里盤算著那鹵雞入味的時間。蘇葉加蔥及鹽一齊煮雞,約莫一住香時間雞肉可以熟成且入味,如果自她出門到回返,若超過這時限,那麼這道本該是沾著清香鹵汁下肚的鮮女敕「雞簽」,就也毀了。
一想到這兒,她腳下就奔得更賣力,且恨不得能立刻變出一雙翅膀來。只是到了市集,見市集內的攤販已收得差不多,她的心怕是涼了一截了。
「保佑……千萬還在……」熟門熟路地往集子里的角落鑽,直到見到一名正扛起沉重竹籃的老婦,她這才安了心。「大……大娘等等!」才喊完,她就也腿一軟,往地上跌坐。
「咦?這不是耆長家的姑娘,-……找我有事?」老婦疑惑問。
「當……當然有事!麻……麻煩您給我一罐豆豉,不要添過香料的,要……要原味的。」腿伸直,兩手往後撐地,槌著胸,她就快岔了氣。
「原味?」聞言,偏了頭。
「啊!您……您該不會賣完了吧?」瞧進老婦的表情,于陽只怕是嚇壞了。
「好像是……今早兒生意不錯,且盡賣原味,您真不要添香料的?其實也不錯呀!」放下肩上的重擔,讓兩只頗沉的竹籃下地。
「不……我不要添香的,那樣我的鹵雞會變味。」豆豉的甘,是遇水則出,根本不需要香料來引,加了香料的豆豉就像月兌了褲子放屁一樣,多此一舉。
「這樣嗎?」低身翻著竹籃,只是——簌簌好半晌,卻不見她從里頭掏出啥來。
天,這真是噩耗,莫非老天真要這雞死得沒有價值?揮著汗,于陽痛苦地想。
「唉!有了!瞧我記性不好,我這里還有一小包原味的,原本是準備留給香香街的丑大叔,但他今天沒來,-要不要先拿回去墊墊?」片刻,轉過身,帶著微笑的老婦將一只不起眼的小布包盛在手掌心。
這令那本已經絕望的于陽兩眼頓生光亮,當她接過老婦遞過來的豆豉,眼眶已悄然濕潤。「太好了,呵呵,謝謝……謝大娘,我代那只雞謝謝您了!那……我先回去了,鍋上的東西還在等我呢。」
「呵呵,是呀,那快回去吧,能被姑娘-煮到的雞,還真是幸福。」
遞給銅錢,將豆豉揣在懷中,于陽幾乎笑裂了嘴。老天保佑讓她買到了這一小包,也不枉她跑斷了腿,雞呀雞,你這下子可以死得瞑目了!
轉瞬,她腳下又奔,裙-更被她異常豪邁的步伐給撐得劈啪響。她奔過大街及小巷,也越過了幾條水道和小橋,帶點霜味的微涼風兒灌滿了她的兩腮,因為自離開市集後,她的嘴巴便沒再合上。
哈,一住香?依她扎實的「草上飛」功夫,只需要用上一半啦!她愈想愈得意,且眼看再過兩條街就到了,豈料在一個路轉處,一道黑影竟迎面敲上她的腦門。
「哎啊!好痛!」她驚叫,更後退幾步,然不到半晌,她已開始感到昏眩,「唔,什麼東西?」
當她抬頭想將情況弄清楚之際,另一道黑影竟又撲了上來,那使得她兩眼一暗;而同一時間,她的身子更被人從後頭抱住,于是她開始拼命掙扎。
「誰……誰?哪個王八羔子……噢!」頭上被人罩了麻布袋,于陽的肚上接著又被擊了一拳,那一拳讓她安靜好久。
「妥當了!這娘兒們的力氣還真大,還要四個人才能搞定。」隔著布袋,她隱隱約約听到一個男人說。
「能搞定是我們好運,打听過的,這娘兒們的力氣可比男人都來得大。這種粗貨,少爺他要來做啥-」另一男人接腔。
「呵,當然是喜歡她的嗆味了!辦得好,大家都有賞,快走吧。」
當她再听進這一句,她的身體已整個被人扛了起來,于是她開始在布袋里狂吼。
「喂,讓她安靜點,要不然帶不回去。」豈料有人說,而立即地,她的後腦勺上也傳來一下重擊,那一擊讓她張了嘴卻無法再有反應。
她……是不是讓人暗算了?但是為什麼?雖然她很魯,可卻不記得得罪過誰呀-腦子里的念頭流轉,但身體卻已不能動作,她只能任由人朝著某方向,扛過一段又一段不知名的路,直到……
「啊!誰?」不知什麼原因,那將她扛著的男人忽地倒地,所以連帶她也給摔到地上。
「怎麼了?」和他同行的人似乎不清楚狀況。
「他爹的,有人敲了我腦袋。」眼前仍是黑暗一片,但她的耳朵卻听到數道雜音,和不絕的粗口。誰?是誰來了嗎?听起來他們好像很害怕的樣子。
「誰會敲你腦袋,我可沒看到人啊,」
「啊!這是血,你眼楮長瘡嗎?沒事我干啥跌倒,快找人!」那人說罷,四下又是一陣雜音。「找到了嗎?」
「沒,到底是誰?不管了,還是先將這女人扛回去再說,地方就在前面了。」
漢子們討論完,于陽便又感覺到一雙手模上自己的腰間,可就當她的身子又要騰空之際,那扛她的人似乎又倒了地,所以她也正面著地,且痛得流淚。
不過這回,那倒地的人好像並未像剛剛那樣馬上爬起來,而是一倒不起,因為他的一根粗腿還壓在她的小腿上。怎……怎麼了?腦袋瓜子疼痛欲裂,她想動也動不了,而也在這時,她听見一道輕得不得了的腳步聲,而後——
「啊!」一人悶哼,且「咚」地倒地。
「喔!」第二人亦應聲倒了地。
「大爺饒了我……」第三人慌張地跑了幾步。「噗」!也倒了地。而當所有人皆躺下之後,四周就只剩純然的安靜。
是誰打了他們?這人是來救她的嗎?還是也是來暗算她的?沒想到她居然會這麼受歡迎,不不……他們鐵定是自家狗咬自家狗來著。
「咳咳……嘔!」天,那人出手還真重-!
吐了一嘴腥甜,于陽努力想將身上壓著的粗腿踢開,不過她也僅是一動,那原本沉得不得了的阻礙就也瞬間消失了。誰搬走了那粗腿?是那個人嗎?當她緊張地縮起四肢,她的身子也就被人扳正,而後她感覺到麻布袋被人解開。
「我呸!」
不管來人是誰,先跑了再說!她出其不意地啐了那人一口,然後撞倒他跟著爬了起來。只是她萬萬沒料到地上會橫了那麼多「障礙」,是以她跑個兩三步也就跌回了地上。
「喔呵……該死的-」又是正面著地!剛剛那一撞已用盡她剩下的力氣,這下可要任人宰割了。她的心髒因為身後愈來愈近的腳步聲,而跳得慌亂,只是……
「姑娘,-吐血了。」
驀地,身後響起一道熟悉的男音,翻過身,于陽看見了那個幾天前被她拿菜刀追殺的飛賊,而他正慢條斯理地拿帕子擦著胸前那她剛才吐出去的血。「怎……怎麼是你?」
「為什麼不是我?」他走近,可于陽卻因為他的接近而退縮。「-怕我?不會吧,我不記得-這麼膽小。」
被他一激,于陽立即還口︰「我哪怕你了?要不是因為我的手被綁住,啊……」不知何時,男子已來到她的身後,他解開她腕上的繩結,而後將她像提什麼似的一把拉起。于陽雖腳著地,但是氣力不濟,仍是腳軟,幸虧那男子將兩臂穿過她腋下撐著她,要不她早又跌了回去。只是,這姿勢卻讓她好生困窘,等她穩了腳,她馬上退離了他一步。
「-沒受傷吧?」對她的排拒不以為意,他接問。
「我沒事。」注意那些暗算自己的人,共有四個,其中三人是她陌生的,而第四人?一個腳勾,她將那趴著的人扳回正面,看完,她也火了。「王八羔子!原來是那頭死豬的跟班!」提起腿,就要往那人的臉蹬去,可往下踩了幾-,卻只在觸及那人鼻尖之前停住。
默默,她縮回腳。
「不報仇嗎?現在他們不會動、也不會叫,時間正好。」男子興味地說。
「不了,我現在沒空。」咬牙,反身,低頭模模胸前,確定東西還在,她又接說︰「喂!能不能麻煩你把這些人綁起來送到官府,我有事……得先走。」話落,她開始找出路。
怪哉,依她這性子沒親自將這幾個人踹到官府門口,還真稀奇。莫非是因為——
「-是不是因為爐子上的東西,所以得趕回去?」看著她一拐一拐走遠的背影。
「耶?這人居然還猜得中她心頭想的?耐著疼痛,她嘀咕︰「對啊,我爐上的雞還煮著,如果不趕快回去,那雞可就死得冤了,嘖,就不曉得現在跑回去還來不來得及……哇-」
話還來不及說完,于陽的身子也就騰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