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穿白衣,女孩……像她,為何每次遇上,都只有她見著,而鳳玉卻都置身事外?
第一次,在來此地的路途中,第二次在這幢屋子的外頭,之後又遇見三次,一次在灶房,而其餘兩次各在屋前及屋後。
灶房里女孩因烹飪而燙傷,男孩找來燙傷的藥替她醫治;屋後撿拾柴火的女孩兒被不知何處飛來的蜂群攻擊,而男孩亦奮不顧身將她救離了該處;午夜里,天空無雨,夏雷卻轟隆隆地作響,原本想將窗關上,卻見外頭男孩飛抱女孩的景象,如果不是男孩,那在樹下彎腰趕雞入籠的女孩,一定逃不過被那雷電劈中斷裂的樹干打中的命運。
而這幾次,見著的仍是只有她……
回想著數天來的怪狀,她的腦子里理出一個連自己都不太敢承認的結論。短短時間他們的外貌卻有著些微改變,明顯同樣兩個人,卻長大了些,而這些恍若記憶片段的景象,若真只是幻象,又為何出現在她眼前,莫非「他們」……想告訴她什麼?又或意味著什麼?
她的心底雖然有了底數,可卻不敢就此相信,因為有個癥結仍困惑著她,讓她無法將現實及想像作一連貫。
厚實的木床上,一條縴細的人影輾轉反側,入夜的溫度微降,卻無法稍減她偏高的體溫,那熱意,逼得她又是汗溽,又是失眠,好難受。
睜開眼,蘭舫抹去堆在眉間的細汗,拿來枕邊鳳玉給她的小蒲扇-著涼,可卻一點作用也無,因為風是熱的,怎-都枉然。
以往睡不著時,她總是會起床做些針黹活兒打發,可現下出門在外,沒那些細款可做,可好?-
,說也奇怪,幾天來她不僅夜里無趣,連那該依照約定尋找玉精的鳳玉更是一點動作都沒有。日間他倆就像一般的村婦野夫相安無事地度日,夜間兩人又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這一切看來平靜無憂,但實際上卻不該是如此。他們不是來找解藥的嗎?這個問題她已問他不下數十次,可是結果還是如同沒事人般悠哉著。莫非,是他騙了她,刻意拐帶她來不成?
可深思之後,又不該是,因為他看來對她壓根無企圖,甚至……甚至還對她體貼入微,吃的、用的均不需她動手,這情況就好像他看著她、听著她就很滿足一般。
不過她倒也挺很喜歡這種感覺,嗯,喜歡!唇邊泛笑,可一會兒……
噫,喜歡?天,她想到哪而去了?居然這麼不怕羞!她臉兒生熱。
提袖對著臉扇了兩下,又撫了兩下幾天來沒作怪的月復肚,她這才昏昏沉沉地下了床,踱到半開的窗邊,睇向窗外,那兒自然只有成片的闃靜。反應地,她打開窗,想讓外頭的風透進來,可卻迎來一位意外的訪客,是一只螢亮的飛蟲,它繞著她的身邊轉了幾圈,又似醉酒地顯向窗外。
呵,是流螢……
屋外,是一片繁星世界,夜的使者,讓她這個怕黑的人都想撲向它懷里。想著想著,她低頭模模汗濕的前襟,跟著,她突生一念,立刻拿了幾件換洗衣物悄悄走出屋子。
听鳳玉說,屋子後頭的小徑可通往一條小溪,距離不遠。回頭望住一扇窗,窗內闃暗,那麼他應該已經睡著了。
此刻,她那固執的恐懼已被拋到腦後,有的只是一股強烈的,那就是趁夜深無人,偷偷到溪邊仔細將身子洗上一洗,連日來的燠熱,已然逼得她沒精力害怕了。
繞過小屋,尋到小徑,她瞻前顧後地走了進去,小徑周邊是樹林,黑壓壓的樹影她仍是忌憚,所以加快腳步跑了半晌,終於听到潺潺水聲。不禁,她欣喜笑開,更朝不遠處的那道蜿蜒晶亮信步而去。
只是,等她人到了溪邊,找了塊隱蔽地褪去衣物想下水之際,卻意外聆進一陣雜聲,她眺眼向溪水上處,那里……居然有人?心頭一驚,她退去幾步,整個人更蹲進一片草叢後。
「我不回去。」溪畔,立著兩道人影,一男一女,少女低首似乎正堅持著什麼。
「夜深了,來溪邊很危險。」青年背對少女,臉向著溪水,溪水反射著月光,映射著他表情冰涼的臉龐。他長相十分俊美,雖然年少,約莫弱冠。
「危險?我不覺得,這里是我成長的地方,我對它了解甚細,它只能沾濕人的衣物,卻俺不死人。」柔柔的嗓音,和著一絲淒楚。少女以單支玉釵綰了素雅的發髻,臉側垂下的鬢發迎風撩動,模糊了白玉面容上的神情。
「溪石濕滑,誰能料到會不會誤踩,還是小心為宜。」
「我來這里,不是想戲水。」抬頭,盯著青年的背影。「我……是來找你。」
「你在心底喊我,我會曉得。」
「你騙我。」
「我沒騙你。」
「若你沒騙我,為何鄰村的何家老爺找小妾,到我家說媒時,你沒出現。」少女看來十五上下,已是適婚年紀。「爹說近來販玉生意不好,天災連年,一場瘟疫下來死的死,散財的散財,連富貴人家都青黃不接,我們這種生意根本不會有人光顧,所以要我能趁這時嫁人就嫁人。」
「你爹他是為你好,怕你一起受苦。」
「我不要,」她在意什麼,眼前的他難道不知,莫非一直以來,都只是她一廂情願?「爹的意思我明白,可我……」手抓在胸前,極想一吐塊壘。
可青年猶是對著溪水,沒接話。
不耐青年的靜默,她拋棄了矜持,一個劍步奔向他,並在雙臂穩穩環抱住他後腰之際,將小臉沒盡他溫暖的腰身。許久,她稍偏過臉,悶聲問︰「你……不喜歡我嗎?」
緊緊抓住他,抓住這個像影子一般來無影去無蹤的人。她從好久之前就想這麼做了,只是礙於她是個女孩,而此刻,她仍因自己膽大不怕羞的舉動而心悸著。
低下臉,對住垂著螓首的少女,他無奈地笑。「喜不喜歡,並不能解決眼前的問題。」
「那麼什麼才是問題?」慍意悄生,憤憤地抬眼瞪青年,並霍地放開緊抱的雙臂。
也是掙扎,腮幫子緊繃。「有些事我沒辦法說,怕你知道無法接受。」
「什麼事情是我無法接受的?」問題出口,她的眼眸也跟著瞠大,稍許,她意識到無力的到來,跟著頹然一笑。「原來呵,從小到大,只要我爹不在,只要我寂寞的時候,你都會出現,雖然我很高興那些時候身邊有你,可是很笨地,我從來沒問過你的一切,告訴我,是不是我多想了?」也許他早有婚約,也許他壓根只把她當作玩伴,青梅竹馬卻無男女情愛,又或許有更多的也許,到頭來就只有她一個人痴想。
「你別胡思亂想,一定有辦法解決,來吧,我帶你回去。」青年眼里的痛苦不比她少半分,只是眼里氤氳著水氣,使她無法看清。他伸手向她,可卻被一個閃身掠過,她走向溪水。
「我知道有辦法,就如同爹說的,只要他能造出更多、更美的玉器玉飾,一切就沒問題了,可是我怎會不知,上了年紀的爹,精神和體力怎堪呢?每回我偷偷瞧見他漏夜雕玉,心都好疼。」睇住溪底閃閃發亮的石子,就想起她從小看到大的玉石。
它們之所以能瑩瑩生輝,皆必須經過玉匠的細心雕琢、勞心付出,可她爹以前再怎風光,於今也僅是一名乏人問津的過氣玉匠。月兌了繡鞋,提起裙,她步入冰涼的溪水中,冰瑩的流水滑過她白皙的腿月復,引來她一陣哆嗦,她彎腰拾起一顆無稜無角的圓石,端詳著。
「上來吧,危險。」也走到水邊。
就著月光,將圓石舉起,須臾,她拋掉掌中的圓石,並嘆氣。「玉是石,石非玉,若我有能耐像爹一樣,在眾多樸石中一眼瞧出可造之材就好,說不準我也能成為一名女玉匠,你說是不是?」而且也不必去嫁給不喜歡的人,岸上的你,可明了啊?
「上來吧。」
不理睬他的叫喚,她又道︰「我曾不曾對你說過一件事?我幼時,曾讓爹一喜一憂,且都發生在我周歲時,我周歲當天,抓周拿下了世傳寶,那世傳寶對我殷家而言主吉兆,爹娘認為玉匠之家當終生近玉,瞧,我抓下的就是這個,我爹說它會守護我。」她往發上一抽,檀發如雲瀑飛落,而盛上她的掌的,是一支玉釵。「可我並不信這個,就如同我不信命運這個東西一樣。另外那一憂,則是在同一天,爹花了不少銀錢找來眾所推崇的算命仙幫我推命格,結果他招指一算,我竟命犯『空亡』,此生若非因意外早夭就是終生貧賤,听我娘說,當時我爹還氣得將他掃出門,啐了痰說胡說八道,你說這算不算花錢惹生氣呵。」夜里寂靜的溪畔,頓時洋溢起一陣調皮的笑聲,只是兩人之間凝結的氣氛,卻不因而放松。
她是在苦中作樂,他明了。
順手將長發輕輕一攏,熟練地以釵收了個髻,沉默幾許,回首望住青年。「鳳哥哥,如果我現在想知道你不能喜歡我的原因,你能告訴我嗎?」
鳳……哥哥?草叢中的人,心頭猛然一抽-恍惚間,她的腦海飛掠過許多畫面,逼得她五味雜陳不已,未久,她直直望向那玉立於岸邊的青年身影,用力辨著他的面容,目光一瞬也不瞬。
「……」只是令人心酸地,回應少女的,竟只有溪水的湍流聲。
「還是不能說嗎?那我知道了。」少女苦笑,心頭是無法言喻地痛,她忍住不讓表情泄漏心情,只是撇過臉,並再彎腰想拾石。「你走吧,反正也幫不上忙,我想自已再在這里待一下。」
凝住少女,青年終於悶苦地說︰「真要我說嗎?那麼我要說,我從來沒喜歡過你,從沒對你有過男與女的那種喜歡,我只是把你當成手足般地疼愛且保護……」
「別說了!」全身抖顫著。「如果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死心,那麼你就錯了。」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他對她的感情具只是這樣,
「我說的是實話。」
「別……別再說了,你走吧,走啊!」對著溪水,少女看也不看那個將她的心傷透的人,只是踱著腳,奮力地喊叫。
「沒送你回去,我不走,你要出了事,你爹會傷心。」
「那我出了事,你會不會傷心?如果我的心讓人給傷了,你會不會心疼?」抬眼,瞪住青年,外柔內剛的個性指使她淚往肚里吞,即使心已經碎成一片片。「我想是不會,如果會,你不會眼睜睜看著我去嫁我不喜歡的人。而既然我要嫁給其他人,那麼你……你以後也沒必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想再見到你。」
只是明明知道她負氣,青年猶是沒吭聲。
「你走吧,我會自己回去。」說罷,少女逕自往岸上走,可卻沒留意讓腳下一滑,人跟著撲進溪水里。
見這情狀,那一直躲在草叢里,情緒跟著那兩人波動的蘭舫也愕然。她忘了自己身上僅著一件兜衣和一件褻褲,也壓根不會泅水,奮不顧身就要奔出救人……
嘩啦!
只是距離更近處,一聲突兀響起的潑水聲響卻令她停卻了腳步,她回頭一探,心跳乍時漏了數拍。
***
月色,暈染著他虯實修長且不著寸縷的胴體,將那惑魅的肌理,刻劃得清晰無遺。他糾纏著的濕發,披垂在寬闊光潔的背上,不時跟著彎腰掬水的動作,弧劃過腰身,掠過溪水,並激起一顆顆晶瑩的水珠。
立於淺溪中,鳳玉宛若一尊完美無瑕的雕像,而他仰瞼對天,閉目宛若冥思的神情,更在瞬間擄獲了萬物的目光,包括了那藏身於草叢中的蘭舫。
是他!她的心狂跳著,下一刻,更不自主地盯住鳳玉沐浴在銀光的瞼龐、寬肩、闊背……窄腰,還有臀和腿……那引人遐思的一切。
她移不開眼,因為這樣的他是如此天鑿自然,沒有隱藏,也因為那張面容,是那麼地深刻到今她震撼,如果仔細點,還可以瞧見他臉上的細部神情,他……是在笑嗎?且笑得恁般滿足,彷佛世間所有幸福盡歸於他。
好似感染了他的情緒,一道淺笑亦浮上蘭舫的唇畔,她抬手撐住下頷,不覺讓笑意直進心底。
只是心底?倏地清醒,因她居然模到了自己臉上那抹明顯的……開心。
嘩!蘭舫,你到底在做什麼,竟呆到對著沒穿衣的他……傻笑?背過身,捂起臉,只差沒用力捏壞了那充斥著鍛鐵高熱的臉頰。
怎麼會這麼巧?她半夜到溪邊想淨身,他居然也跟著來,呃,不是!他肯定比她早一步,因為他身上的衣物已經……
天!她又想什麼了?眉心緊皺,暗嚷著羞窘,蘭舫就這麼蹲著一動也不敢動。
好半晌,直到一陣涼風吹來,她哆嗦,並低頭望住。
衣服?意識到自己的困狀,她急忙拾起擱在一邊的裙裝,並極盡輕柔地先隨意披覆上,下一刻,更開始躡手躡腳地想離開草叢,離開這讓人窘迫的場面。只是,等她吁氣慶幸沒被發現,且踏上小徑想往木屋方向奔之際,那來不及穿鞋的腳卻不幸地被一顆石塊絆了去。
「啊!」她應聲撲到,手掌搭住地面,微小的石子不留情地扎她的手腳,惹來她抽氣不斷。她翻過身,跟著敏感地往小溪方向看,寂靜的結果尚且讓她松口氣。
她呼痛的聲音已經忍到最小了,應該不會被發現吧?咬牙,將掌心一顆尖銳的碎石挑去,並睇住那滲血的傷口。呼呼!不痛不痛!回去再上藥,忍忍!
「呃。」心頭急,欲爬起,可不知怎地,月復間竟忽來一陣疼痛。剛剛她該沒摔得太重才是呀?怎會?她撫著肚,疑惑著。只是下一刻那股疼痛卻又強襲而來,這回她終於受不住,嗚地一聲捧月復倒地。
怎麼會這樣?偏偏在這個時候……
「呃呀……」好痛!又是一陣,這是拆骨撕肉的疼痛呀。才眨眼,她的臉龐已轉成青白,全身更被冷汗浸濕。
一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這似乎不是正常的痛,那痛,既強烈且毫無脈絡可循,它毫無因由,更莫名地令人心亂,就好似它一直潛伏著,高興何時來就何時來。然,無法懷疑地,它幾乎是宣告胎兒即將不保的惡兆,她知道!只是怎會如此?她雖不想讓這想法征服,但卻仍身不由己。
因為就自知,她的身體並不曾受過任何足以構成這情狀的傷害呀,她的孩子真保不住了嗎?抑著痛楚,她咬破了唇。
可是不,她不想失去這胎兒,雖他在她身子里才幾個月,但那感情卻是任何事物所無法比擬。
「嗚……」強痛波涌,她曲身抱住肚月復,並克盡理智忍住想翻滾的,只為不想再讓月復間的胎兒再承受一絲震動。孩子呀孩子,別走,娘還想見著你,不會甘心,不會甘心……誰來救她?鳳玉……鳳玉……
豆大的冷汗積蓄在她額間,須臾匯成流,奔過她的眼瞼,流竄過乾澀的瞳仁造成刺激的痛覺,可那刺痛之於月復痛,卻只是一於百千。老天,她……是不是快死了阿?誰來救救她,救救孩子?鳳玉,鳳玉呀!半閉著眼,心里只是低喚著那唯一的名,此時的她居然覺得這夜突然好黑、好冷……
然而正當她就要昏厥之際,一陣匆促的腳步聲身在身邊響起。
勉強睜眼,睇進那道羊脂白的身影,她的心就好似落進一道厚實的網中,有種被緊緊保護的安心。不,該說是佔領她已久的膽怯、不安,都已在霎時間消失,因為他……真听得到她。
「你……」氣息奄奄。
「別說話。」那若雕鑿的臉龐,早已因紛雜的情緒而顯得扭曲,懷抱起幾乎痛到斷氣的蘭舫,頓時,月色蒼白的樹林間,只見一道焦心如焚的身影疾奔。
偎在鳳玉寬闊的胸膛前,蘭舫將耳貼近他的心窩聆听著,而腦海則將他與那青年的面容合而為一。為此,她泛紫的唇間出現一抹笑意。「你……是不是一直都看著我,從不曾離開過?」抓著他沐浴後濕涼的衣襟,虛弱地問。
其實,她早識得他的,只是那段有他的記憶,不知被誰偷了去。白鳳玉出現之後,蘭舫便一直不敢承認這種既陌生卻又熟悉的感覺,因為如此深刻雋永的感受,是已為人妻的她所無法面對、進而探問的。
低下頭,瞅住那張死白的絕美容顏,鳳玉只是緊抿著唇沒回應,而腳下亦不敢稍停。
等他將她帶進屋內,安置到床鋪上,她人早已陷入昏迷。
***
好安靜……她,是不是死了?
再張開眼,蘭舫有種全身筋骨被拆散再重組的感覺,她的氣力全無,哪怕只是掀掀眼簾,都能使她昏眩難耐。
手緩緩移上肚皮,感受著那隆起,孩子……還在。而那里,也不再似先前那麼痛,雖然仍可知曉那疼意猶包裹在里頭,像道溫溫的火苗,只伺機勃發。
但,鳳玉他肯定又做了極大的努力了,像先前那般。
睇著桌上飄搖的燭火,鼻間嗅進淡淡的血腥,蘭舫恍惚地尋找味覺的來源,半晌,她模上自己的唇角,更在抬手之際,發現手指上的絲微紅液。很清楚地,她知道那不是她吐的血,是另外一人的。
我的氣,亦是我的魂,我的血,亦是我的魄,我將一半的氣與血渡之於你,願你能從此似個常人,遠離災噩……
腦中迥蕩起一道呢喃。「氣與……血?」口腔中不散的腥甜,迫使她心頭狂顫。
鳳玉呢?倘若她現在暫時穩定,那麼他呢?那回在馬車上,狀況不如這回糟,他便已精疲力竭,那麼這次……
擰了心,她不顧身子的虛弱,僅憑一股沖動,在無人扶持的狀態走下了床榻。
房間雖小,可光就走出門,於她卻是吃力至極。她一走步,便需一停步,人出了房門到大廳,汗已涔涔。
走到鳳玉的房門口,抬手輕敲。「你……在嗎?」對著里頭喊,可卻無人應,推門進房,她確定鳳玉不在里頭。
去哪兒了?她倚著門,擦去頸間涼透的汗水,再瞥了眼只關一半的大門。在外頭嗎?心念一至,她就要出門,耳畔卻捕捉到一絲細響。
嗡嗡……
那是?屋外喧擾的蟲鳴依舊,可她卻分辨得出混雜其中的一點雜音,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特殊聲響。有人正使用著將玉器拋光的砂輪機。
腳步輕移,她反應地跟著那道深夜不斷的琢磨聲來到屋後的工作坊,這時的坊里透著燭光,而室內泥色的牆面則映著一道不時晃動的黑影。
是他嗎?並不知道他也擁有制玉的本事,因為沒听他提起。
跨過腳下一彎從工作坊瀉出的污水,她如履記憶他行至屋旁。以前,她也常在夜里替勞事中的爹送果月復消夜的。
偎上門邊,她看見鳳玉坐在一部砂輪機前,側對著門,正對著機械添加水及解玉砂,而一塊通體潤白的玉胎把持在他熟練的手中,來回穿梭機械,且一回比一回褪去樸實外表,愈見晶亮。
他的確會,且技巧極度高明,由他行雲流水的動作可知。不知怎地,她並不太意外,就好像這她早就知曉。
昔日的記憶開始回籠,眨眨朦朧的眼,她偏開視線,慢慢注意坊內的陳設,當她望住那部置於屋中的老舊砂輪機,和屋角擺著一大一小的泥燒缸時,她有的是一股如同重游故居的溫馨,而當她的目光飄向一旁桌上安放著的鉗子、管鑽、-鑽等琢玉工具時,她也只是感觸良多,可當她瞧進鳳玉身後一塊小幾上的某些物品時,卻不得不愕然。
那是?瞠大眼眸,心頭彷佛被什麼撞擊,狂抽一下。因為那小幾上,披掛著的是一塊以棉布裁成的手巾,巾角上繡著一朵鮮活的山茶,山茶的粉絳早褪了色,且上頭還染了一層污黃的汗漬。
為何……為何這里會有這東西?那手巾是她特地替年邁的爹縫制的,布還是她向市集里賣布的大嬸挑來,當時她爹還笑她不會取樣,居然送個大男人這麼樣一條秀氣的手巾,更嚷著不用。
可這手巾,於今也該伴著他爹長眠地下了呀!
赫然,虛弱的她身子一顛,差點昏去,只是事情未厘清,她怎可倒下?抓著門框,她睇向正琢玉的人,想厘清疑問,然而就在她抬眼之際——
「赫!」她又是倒抽口氣,手掩住口,兩眼更在瞬間水蒙。
此刻,她望住的已不單單是鳳玉的身影,而是兩道交疊的人影,一道是鳳玉,一道是她爹,她死去兩年多的爹。搖曳的燭光中,神情專注的他們不停地做著制玉動作,倘若一人加砂,那麼另一人就倒水,假使一人將玉拋光,那麼一人就拿鑽將玉鑿孔……他們看似絲毫不受對方影響,可卻更像相輔相成,兩體卻同心。
同心……兩體?呵不,不是,因為牆上只映出一道影子,所以他們其中一人應該是……
天,為何她好像見過這場景,而且除了強烈的驚愕外,她的心更是克制不住地要為這場景劇痛起來。她曾因見過這場面而心痛嗎?
在林子中,她的記憶只能說醒了一些,而現在……
往後踉蹌半步,掩身至門的一旁,手抑著胸,閉上眼,此刻她的心跳聲如亂劈的雷,喘氣聲則如失了的的矢,咻咻地狂響。好久好久,等她吞去唾沫,睜開眼,努力平定思緒想看清眼前……
「赫!」一聲恍若就在耳邊的抽氣聲,讓她再度亂月兌了序。
蘭舫屏住呼吸,徐緩地偏過頭一望,發現抽氣聲由另一人而來,就在她剛剛還站著的位置,已經被另一人替上,而那人也正瞪大眼珠望住坊內的景象,嘴兒微開,面容死白,就宛如前一刻的她。只是這人……
仔細凝住身旁這人,蘭舫心頭又像被雷極般猛然一顫,因為那張浸染在室內透出的光線下的面孔,壓根就是她由自己!那唇、那眸、那發辮、那揪在心口上的手、那猶如病榻多時的模樣,天!她和她的唯一差別,不過只是她比自己年輕一些。
木然地盯住身旁的自己,蘭舫是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年輕的她忽地軟腿。「啊!小心!」下意識地,她竟伸手想扶她,因為她看起來比她要虛弱太多。不過可想而知,她伸出的手只撈到一道燠熱的空氣。
空懸著手,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跌坐地面的自己,毫沒顧慮地面的泥污,逕自錯愕地掙扎退去,而退了幾步之距,接著搖搖晃晃地爬起,更則像掉了魂地往屋後的樹林方向狂奔而去。
而眺著那消失在黑暗里的倉皇背影,蘭舫先是怔然,等她回想起那張因驚嚇而僵白的面容,心中才感受到極大的撼動。
她渾噩地回望住迤邐著光線的門口,腳下往後緩退,而嘴里不斷細吟︰
「不,不行,不可以,你不可以害怕,至少那時不行呀……」驀然旋過身,她捧著又開始微疼的月復肚,亦往樹林里飛奔。
***
記憶川流過她的腦海,替她帶來無數不可承受的驚駭,同時也帶來無法言喻的沖擊。
適才的一切,就像一根堅實的合抱之木,狠狠地撞響了她沉睡已久的記憶之鐘,而現在,她終於明白,原來前幾日遇上的怪狀,竟全是她的過往呀!
在她的幼時、她的年少歲月、她的豆蔻年華皆有著某人的參與,因為有他,所以她的生活才得以瓖嵌上喜怒哀樂,可她卻將他給遺忘了,不僅僅遺忘,而是只要有他的記憶全都消失無影!
只是為什麼?為何她會忘記?為何她會弄丟了那些令她動容、令她哭笑的一切?
在昏暗的樹林里,蘭舫急奔著,卻不知道自己正追著什麼,只能循著映透銀光的小徑努力地奔,拼命地奔,莫非她……是想追回她的記憶嗎?腳步聲雜響,她的腦兒也轟亂,方才的那個自己,跑到哪里去了?
等出了樹林,在溪前站定,蘭舫猶是沒追上自己的背影,她舉頭望了下已掛中天的寒月,呼吸急促到幾乎要斷去。
「在哪里?呼呼……在哪里?你不該怕他的呀!即使他……他不是……」捧著因劇烈動作而越發疼痛的肚,她四下張望,心更揪成一團。
「啊——」然而就在這時,溪的下游傳來一聲使人心慌的淒厲叫聲,叫聲在樹林中迥蕩,驚飛了許多夜鳥。蘭舫听了,毫不多想地便往聲音來源跑去。
足足半刻鐘里,懷著身孕的她跑過了兩拱小丘,繞過了一道溪彎,最後她在一處落差極大的陡坡上停步。
人呢?該不會夜里看不見路,摔到下頭去了吧?由上頭瞧不清陡坡下的事物,於是她沿著坡旁一道粗糙的石階下行。這石階是她爹暇餘時鋪上的,腳下踏的仍舊堅固,但她心里明白,實際上這階梯早失修,如今已是殘破。那麼,她現在是不是正履著逝去時光的軌跡呢?
來到陡坡下,她尋著任何會動的事物,而最後真讓她尋到兩條人影,只是其一已倒地,而另外一個,則緊緊摟著她。
因為樹影遮去了他倆大部的形影,是以蘭舫緩步趨前,而等她睇清兩人的面容,心亦跟著揪了。那躺著是她自己,而摟著她的……是鳳玉。
「我早知道你看了會害怕,所以一直沒對你說。」鳳玉一臉憔悴,低著頭,只心痛對著昏迷的人兒說。
恍如作第三人的蘭舫,不禁悄悄掩嘴,唯恐發出任何心痛的聲響,驚動了他們。
靜默片刻,鳳玉又開口︰「如果我不是那麼自私,妄想幫著你爹多制些失傳玉器,然後將你留在身邊,今日也不會讓你看見我的模樣,而你……也不會害怕地逃了。」臉上難掩極度的痛楚,他拂開懷中人散落在頰畔的發絲,手指擦去她額上沾著泥,可她卻已死白如尸。
她死了嗎?望著鳳玉懷中的她,蘭舫唯有心驚,而更在發現她身下淌了一地的殷紅後,眩然欲倒。
原來,她是從陡坡上摔了下來,跌破腦袋。蘭舫抖顫著手,模上自己後腦勺上那塊生不出發的舊傷。但是……如果當時她便已死去,那麼她現在又為何會站在這里?雖她命犯空亡,一生意外不斷注定早夭,可她現在不還活生生地站在這里?「我……」
忍不住,她出聲,可鳳玉卻恍若未聞,眼前,他只是徐徐地低下蒼白的臉,臉廝磨著那張麗容,並低語︰「於今,我只能這麼做了。」
他想做什麼?呆里住他,眼見他毫不猶豫地拔下她發上那支白玉鳳釵,然後以釵劃開自己的手腕肉。
「赫!」蘭舫雖被駭著,可她卻無法合上眼。她深知那痛楚,可卻不見他皺眉。
將汩汩流出來的血喂進懷中人兒的嘴里。「我的氣,亦是我的魂,我的血,亦是我的魄,我將一半的氣與血渡之於你,願你能從此似個常人,遠離災噩,遠離鬼魅,遠離我……我帶去你有我的記憶,我帶去你一半的膽力,膽怯的你,將會避開一切會損及你的事物,避開邪魅,甚至……避開我,遠遠地……」他鏗鏘的餘音,和入夜風中,須臾,隨著風鑽進蘭舫無法看信的耳中。
避開邪魅,避開他……
「原來……呵!」淒楚一笑,蘭舫兩腿頓時無力,她軟地跌坐。原來她的命是他給的,原來她的記憶是他拿走的,原來是他帶走她一半的膽力,所以之後的她會如此膽怯,就連黑夜都怕。
但是這麼做的他,可依了她的願了?命是她的,她情願死,也不想在沒有他的日子里虛度呀!不要,她不要!
「我不要」她霍地嘶喊,淚水更同時奪眶而出,等她再抬起眼,那令人心痛的場景早已消失,換上的,是一個近在咫尺的身影。「你……為什麼這麼對我?」
俊立於她的身前,鳳玉不知她所指為何,方才發現她不在房里,他焦急地將每個角落都尋過,直到在屋後工作坊看見她的腳印。「蘭舫……」
「剛剛……我看見了過去,我什麼都記起來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抹去我的記憶?」從不曾掉過淚的她,今日以哭紅的眼,控訴那她深愛著的鳳哥哥。
這下,他隱約懂了,在沉默許久之後,他回道︰「我……非人。」
「我不在乎你是人是鬼!」字字清晰地對著他說。
「可是你害怕。」
「我是害怕,因為那天的情況實在過於突然,可你知道嗎,當我跑進樹林後就已經開始後悔,甚至到跌下山坡的一刻,都罵著自已不該跑。」她也是個人哪,怎能要求她不該有這樣的反應。
「你的遲疑並不能改變什麼。」他和她仍舊不同。
「那你做的那些又算什麼?讓我喝你的血,吸你的精氣,以為活過來的我就能幸福嗎?你以為我忘了你真去嫁了個人,就幸福了嗎?」一直到這時,她才完全明白,當初她嫁給闊天,不過只是依循著那殘存著記憶,她在闊天身上看到鳳玉的影子,她在出手相助的闊天身上嗅到了一絲被保護的氣息。
這……好可笑,也可悲,可眼前的他,卻當它是幸福,而沒了記憶的她,也當那是緣分。捧著月復,激動的情緒使得那積蓄在體內的疼痛又起,她咬著泛白唇瓣,努力克制。
「如果是這樣,那我情願那一天就那樣死去。」
「我不會放著你不管。」
「呵……可我不需要你!」他不能不管她,這句話代表什麼,代表他喜歡她或愛她嗎?她並不是他的責任啊,
「你……真恨我救了你?」
「是。」賭氣,撇開頭。
「那……我走。」側過臉向著不遠處的溪水,表情難辨。
「走?」條地瞪大眼眸。
「送你回城里,我會離開。」背過身,好似下個動作就是要離去。
「你不可以!」儼然被他的背影駭著,她心慌地自地上爬起來,原想趨前攔住他,可兩腿軟弱,所以只是朝前顛僕了去。幸好鳳玉即時回身抱住她,要不她可能又會跌回地上。
「蘭舫,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望住那張滿布冷汗的臉龐,他心急欲狂,壓抑已久的感情再也看守不住。但只見她搖搖頭,並以氣音喃道︰
「你不可以走,要走了……我會真恨你的,真恨你……」說完,她便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