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勛站在已成一片廢墟的寒家大院之前,踉蹌了好幾步,終于跌倒。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他顫抖地掩住自己的嘴巴,不知他應該大叫,還是哭號?
他離開她是為了還給她平靜的生活,他希望她幸福,他希望她快樂,他希望他離開她後便能帶走所有危險,還給她一切理應屬于她的安然與恩寵。
可是怎麼會變這樣?就算他這麼處心積慮,他終究還是害了她!他害死了她!
「為什麼?為什麼?!」他心肺俱裂地痛問,不懂他們為什麼要這麼狠心。寒家對他們不是已無任何威脅了嗎?為什麼還要下這種毒手?
「第一,誰教你愛上了她。」銀翹傲慢地睨著他,仿佛絕對的天經地義。「第二,王爺本來就打算斬草除根,從沒計畫留下任何活口。」
厲勛又是狠狠一震。
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留下活口,那麼他這麼拚死拚活地替父王賣命,為的又是什麼?!
他的臉色慘白,瞪著火後殘骸的眼神空洞得可怕。但銀翹一點也不以為意,反而咯咯嬌笑地柔膩摟住他的頸項。
「這下你該徹底明白了吧?」她痴戀地瞅著他,迷醉地在他的下唇印上好幾個吻。「寒玉瓏已經死了,你,又是完完全全地屬于我了。」
望著一片焦黑的廢墟斷垣,厲勛仿佛失去了一切的反應能力。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只覺得身體打從骨子里地好冷、好冷、好冷……
厲勛失了魂般地回到王府里,神態竟是異常地冷靜,御景王冷眼瞧著,心下不由得提防了起來。
「竟然連聲質問也沒有,總不會對我起了反意了吧?!」御景王捋著下須,喃喃自問。
銀翹坐在廳里,沒啥好氣地回答︰「是王爺想太多了吧!依我看,他八成只是認命了。」
「是嗎?」御景王雖無反對,卻也不置可否。
「還什麼是不是?」銀翹不耐煩地一拍桌子便站起來。「王爺,你究竟還要軟禁厲勛多久?你防別人我不反對,但你總不能連我也一塊兒防進去呀!」
從宣州再度回來以後,王爺便加派重重侍衛嚴密守住了厲勛所居的郁竹居,沒有王爺的命令,凡人不得擅入。也因此,害她已經好多天沒見到厲勛了,這讓她怎麼不氣怒!
「郡王,先別生氣。」御景王臉上一片安撫的笑。「總得讓我先觀察觀察,這也是為了安全起見呀。」
銀翹對勛兒這般地痴迷,難保勛兒不會利用銀翹做些什麼破壞他謀反大計的事。
說到安全起見,銀翹也不得不忿忿然地閉口。他們成郡王府和御景王府已然是同命連枝,若御景王府真出了什麼事,她成郡王府肯定會被拖下水。她可冒不起這個險!
「好吧!」她輕啐一聲,心不甘情不願地重重坐下,椅子踫撞發出了好大聲響。
「那你得告訴我,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厲勛?」
御景王撫著下顎,又露出他那特有、教人從心底發冷的微笑。
「就再過些時日吧。嗯?」
厲勛坐在桌前,雙手抱頭。
他知道,父王在防他。這些天除了固定送飯送菜,沒有任何人進過郁竹居便是最好的證明。
這樣也好,正好給他一個徹底清靜的空間,思考他過去二十二年的生命究竟意義何在。
他出賣自己的靈魂、出賣自己的良心,最後換回來的是什麼?只有滿手的血腥和背負著無數人的怨恨。
他以為自己這麼做,能在父王心中佔有一席之地,可是他得來的回報竟是無盡的猜疑和失去此生最愛的人!
他害死了她!是他害死了她!可不只他一個人,父王和銀翹是更可恨的凶手!
他流不出淚,但心頭滲出的每一滴血都化成憎恨的火焰在他心底熊熊燃燒。
他饒不了他們!他一定要他們付出代價!
厲勛握緊了拳,痛苦地奮力一擊圓桌。
「啊!」他抱著頭渾身顫抖不休,氣喘吁吁,痛不欲生已使他的心無可挽回地朝某一個方向偏傾──他要報仇!他要為她報仇!
「為什麼不讓我進去?」稚女敕的聲音在房門處響起。
厲勛微微一震,燃著熊熊恨火的炯炯目光頓時斂去。
那是他弟弟的聲音。
而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他唯一不想牽連到的就是這兩個人!
「抱歉,但王爺有令,若無他的手諭,無人能入郁竹居。」
「奇怪了,我想看看我的兒子也不行嗎?這也要經過重重審核?」柔細卻有些不穩的女音接著響起。王妃在門外激動著,而侍衛竟不由得害怕起來了。
自從多年前王妃歷經喪子之痛後,她的精神狀態便一直不甚穩定。這是王府中人人皆知之事,大家對待王妃也是能不觸犯便不觸犯,一味地順她之意。
「王妃息怒,您請進便是了。」侍衛害怕地不敢忤逆,只好開門讓他們倆進入。
「大哥!」厲禎一進門,便開心不已地撲向他大叫。
「禎。」厲勛憐愛地撫著懷中少年的發。
這與他相差十歲的弟弟從來不知他其實並非他的親生大哥,還打從心底將他當神一樣地崇拜。
「勛兒。」王妃白淨的臉上帶著一抹不安的笑,她也急忙走過來將他擁入懷中。「咱們好久不見了,為娘真是想死你了。」
「我也很想你,很想弟弟。」厲勛接受王妃溫暖的擁抱,閉上眼,說出心底的真話。
「真的?!」厲禎開心不已地仰起頭。「大哥,你真的想我?」
「當然。」厲勛向他笑眯了眼。「不然我還有別的弟弟嗎?」
厲禎登時笑得像個傻瓜。大哥想他!大哥想他耶!
「大哥,你知道嗎?我最近新學了一套劍法,很厲害的!」厲禎迫不及待地獻寶。
「哦,真的?」
「嗯。」厲禎大力點頭。「我找王府武師比試的結果,大家都被我打敗了,可不是人家讓我喔,我是憑真才實料贏的。」
「這麼厲害!」
「大哥,你也和我比比看好不好?」厲禎充滿期待地向他要求。「就這麼一次就好,你和我認真地打打看。我真想知道我和你究竟還差了多遠!」以前他找大哥陪他練劍,大哥老是放水,從未使出過全力。
「這……」厲勛登時有些為難。如果真使出全力,只怕會不慎傷了禎。厲勛不禁望向王妃,向她請示,「娘……」
「勛兒,你就認真地和禎兒打一次看看吧!」王妃笑得溫柔無比。「你不在府中時,他天天吵得我耳朵要長繭了呢。」
「但……」這似乎仍有不妥。厲勛還想拒絕,但厲禎興奮提出的提議卻讓他的話不禁凝在喉頭。
「大哥,最近皇宮正準備召開一場御前比武。我們一起參加吧,好不好?」在皇上的面前,大哥總不能放水了吧!
「御前比武……」那就是能面見聖上。厲勛不由得陷入怔忡,一抹思緒在他心底緩緩浮現,漸漸清晰。
他的眼神反覆變換過數道異彩,但在厲禎拉著他頻問︰「好不好?好不好?」之際,他的心緒已迅速地沉澱。
當他轉面對向厲禎時,面容浮上了一片溫煦如陽的笑容。
「當然,如你所願。」
「御前比武?!」御景王眉毛一揚,「我不準。」
「為什麼?」頭一個響起的是厲禎不平抗議的聲音。
「沒有為什麼,不準就是不準!」御景王冷硬地撇過頭去。
「爹,您太過分了!」厲禎氣惱地大叫,撲上前便扯住他爹的衣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人家可是好不容易才說服大哥和我比試的耶!」
「禎兒,別胡鬧,你快放手!」御景王驚怒低斥。
「不放、不放,我偏不放!」厲禎死巴著他爹。「除非您答應我讓大哥也參加御前比武。」
「你這是威脅父王嗎?」御景王雖然吹胡子瞪眼,卻完全不敢有任何實際傷害他的動作。
雖然他平日冷血無情,但唯有對他這唯一的寶貝兒子呵護備至。厲禎是父王無可取代的摯愛,這一點,厲勛早了然于心了。
「不是威脅。」厲禎順勢抱上了御景王的頸項,討好道︰「爹,算我求您嘛──」
「你──」御景王真是抱他也不是,推開他也不是,就這麼僵在當場,不知該拿他怎麼辦。
「王爺,你就答應禎兒嘛!他是那麼地期待。」王妃婉笑著,也加入了勸說。
妻兒的柔情攻勢攻得他幾乎潰防,御景王掙扎好久,終于不得不重重嘆氣,「也罷、也罷!要去就去吧!」
「太棒了!」厲禎立刻迸出一連串的歡呼,親了御景王好幾下後,便喜不自勝地向外跑了。他一刻也不想浪費,他要去練劍。
「這孩子!」王妃笑啐了聲,便跟著出去照看他了。
御景王溺愛的眼神跟著妻兒的背影轉,緩緩地邁步也要跟出去,只有在經過厲勛身邊時,他目光一厲,沉聲隱喝︰「別試著給我要任何花招,知道嗎?」
厲勛沒有回答,只是垂下黑眸,將所有激蕩的思緒深深地、深深地埋藏到心底的最深處。
轟隆隆的水聲嘩啦、嘩啦地在她耳畔沖刷,洶涌的水流一下又一下撞擊著她的四肢百骸。
她是不是死了呢?死在這冥府入口的忘川里。
「你醒了?」
是誰在叫我?玉瓏緩緩睜開眼楮,小木屋里一張年老的臉孔映入眼簾。
「醒了就好,」老人的聲音流露了一絲放松。他有著一張奇特的面孔,高鼻深目的,不似中土人士。
「……我還活著嗎?」玉瓏開口問的第一句話。
「是的。」老人望著她死寂的眼神,加了一句,「幸也不幸。」
玉瓏的眼淚立時從眼角滾滾而出,她抬起手來捂住自己的臉。「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救我?」
為什麼不就讓她死了算了?在經歷過這麼多事後,她已心如死灰,她不想再活下去了呀!
「這是上天的安排。」如果他沒有路過這片僻壤的話,她真將死于非命了。老人站起了身,走到桌旁拿起了熬好的藥。「你身子太虛,喝下這碗藥補補元氣,你就會沒事了。」
「我不想喝。」她不想活。玉瓏消極地偏頭閃避。
老人只是深深望著她,眼神悠遠得仿佛憶起了另一張如玉的臉孔。
「你應該要喝,這是上天賜與你的新生,你不應浪擲。」
「我不懂,上天為什麼要賜給我新生?!-如果真的憐惜我,就應該讓我死了,讓我到地府與家人團聚。」
她沒有知覺,卻不代表她什麼都不知道。靜兒熱燙的血像把鑰匙沖破了她為自己所封閉的心門,所有發生的經過全在同時突然生活起來了般,在她腦海中一一重演。
大家都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也許-還有著另外的旨意。你……難道沒有什麼未完成的事嗎?」
玉瓏捂著面,但老人還是能看到她狠狠一震。
他嘆了口氣,「是有的吧?」
有的。她還沒替家人們收尸,她還沒替家人們討回公道,她還沒……還沒將他的愛從心底一點不剩地抹去!
她不該再愛他的呀!黑衣人口中的王爺,沒人比她更清楚指的是誰了。他不愛她,她可以認命,可是,為什麼要這麼狠心?她的家人何辜!靜兒何辜?!
她劇烈地顫抖哭泣,老人憐愛地坐到了她的身邊,宛如父親般地輕撫她的發絲。
「乖,別哭了。」
玉瓏好久沒受到這種溫情的照撫,她不禁投入了老人的懷中,狠狠地哭個痛快。
「我恨他,我恨他,我好恨他!」她激動地哭喊。「是他殺了我全家!我要殺了他為大家報仇!」
如果她早這麼做就好了!不要對他的愛留戀不去,不要將自己封鎖在那個還有他的世界里,如果她早一步打從心底徹底地恨他,她就可以預先警告大家,那麼……這不幸就不會發生了!
一切都是她的錯。
「乖,乖。」老人溫柔地拍著她的背,「想做什麼就去做吧,我會幫助你的。」
玉瓏痛哭得說不出話來。
老人輕輕地嘆了口氣。「乖,就把這藥給喝了吧。」
她認了老人當師父,從頭開始學習武藝。老人像是個神奇的百寶箱,他什麼都會也什麼都教給她!
甚至,當她自責地說出自己不配姓寒時,他還給了她一個新的名字──襲月。
「昨日之我猶如昨日死,今日之我有如今日生。」老人給她這個名字時,對她這麼說。
她不知道這名字的由來,只覺得老人這時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懷念。
老人沒有詢問過她的過去,所以她也不願開口觸及老人的隱私。他帶著她秘密地回到宣州城,幫寒家大院的人撿起焦黑的骸骨,在隱密的地方簡單立了塊碑。
在碑前,她鄭重地向自己起誓︰她會殺了他!不管十年,不管二十年,不管在天涯、在海角,她立誓追殺他,至死方休!
是她對他的愛鑄下了大錯,現在該是她彌補的時候了。
她潛心學習老人交給她的一切事物,老人所學之雜讓她吃驚,除了使毒、用藥、暗器,甚至連易容術都精擅。
她發了狂地鑽研,立誓在最短的時間內練成個中好手。
時光宛如流水,一點一滴地流逝,十年的歲月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她終于學成,而老人風燭殘年的生命也逐漸走到了終點。
「師父……」她跪在床前,雙眼盈滿淚水。這十年來,只有老人是她唯一的家人,而今,連他也要離開她了嗎?
「別哭……乖襲月,別哭……」老人吃力地伸手,想為她拭去淚水。「人生到頭終有時,我走到了我該走的地方,有什麼值得好悲傷的呢?」
「師父,我舍不得啊!」她低喊,將老人的手放在臉龐摩挲。
「是啊,我們好歹也相伴了十年嘛。」老人滄涼地輕笑,記憶仿佛倒回十年前初遇的景象。他意識逐漸模糊,緩緩低喃︰「襲月啊,知道為什麼叫你襲月嗎?」
玉瓏默然地搖搖頭,她知道,老人終于要說他的事了。
「撿到你的時候,我剛失去了一個女兒。」他費力地移動眼神,對她露出慈愛的微笑。「你就像上天賜給我的另一個女兒。我疼愛你,就好像是疼愛著她一樣。」
「襲月是她的名字?」玉瓏哽咽地道。
「襲月和你好像啊,可惜她的一生是個悲劇。」老人懷念地笑,面容卻籠上了重重哀愁。而當老人的眼光再度聚回她身上,竟叫回了她的本名。「玉瓏,我不希望同樣的事再發生在你身上。」
「我知道你覺得這不是由你決定的,我說什麼你也不─定听得進去。但是,听師父一句話,就這麼一句。」老人緊抓著她的手。「答應師父,當你真要動手殺了那個人之前,再仔細想一想,你心里頭究竟是愛他,還是恨他,好嗎?」
「我──」何須再想,她早已經決定了。
老人只是再次抓緊了她的手,目光懇求。「答應師父,好嗎?」
「……是,師父。」玉瓏掙扎了半晌,終于含淚松口。
「太好了……太好……」最後一樁心願已了,老人僅存的一口氣再也無法凝聚,他虛軟地倒在床上,含淚露著微笑。「襲月……襲月……爹總算對得起你……」
玉瓏靜跪床邊,淚流不止,直到老人彌留的囈語漸漸低微,終歸消散無息的時候,她才鄭重地向後退,咚咚咚地磕了三大個響頭,正式地和她的再造恩人道了別。
她親手埋葬了師父,十年來頭一回踏出了夜明山。
這十年間,老人帶她隱居在夜明山,平常若有生活所需,也都是師父下山去張羅。所以當她步入宣州街頭時,她所感到的驚愕非比一般。
原來早在十年前,鐘太守全家便因罪而滿門抄斬了。
因罪……什麼罪?玉瓏雖然驚訝,嘴邊卻搶先一步綻開了放肆的笑意。報應、報應,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她哈哈大笑,卻控制不住眼角不停滲出的淚。
最末微的仇人已經伏法,但這才是她的開始!
她有生以來頭一回步出宣州,她以易容術替自己換了張臉,也換了個名字,帶著師父留給她的遺產,包括醫書和銀兩,她一路行醫,終于來到京師。
御景王府始終顯赫不墜,她很容易就找到她最大的仇家。但是,才來到門口,她不禁愣住了。
那出入于御景王府的王爺,不是他的父親!更不是他!
在王府附近打听消息的結果,當今的御景王爺姓厲名禎。老王爺在十年前便不知何故懸梁自盡了,王府的大少爺厲勛自從十年前于御前比武的校場上斷劍入獄後,至今亦不知所蹤。當年的王妃遭逢夫死子離的家庭巨變,承受不了打擊,便神智失常地瘋了。
當她听聞這些消息的時候,僵立在當場,好久好久。
為什麼?難道……這些也是報應嗎?
她的復仇難道尚未開始便已經結束?
是上天當真對她如此優厚,或者,其實這一切……
並不單純地只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