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于又回來了!
黎雪薔拎著行李步下公車,迎面襲來的濕冷空氣結結實實教她打了個冷顫。
舉目四望,古意盎然的火車月台以及賣著零食雜貨的小店一如記憶,沒有多大的改變。
她提起行李就想往村子里走,只是突然間自腦海中浮起的一張冷凝臉孔卻適時阻止了她,讓她硬是收回已跨出的腳步。
她拎著沉重的行李等了許久,眼看公車站的人已空了大半卻依然不見他出現,她仰長脖子向空蕩蕩的長路盡頭眺望著,開始心急的來回踱起方步。
她可以猜得出來程牧磊絕不會太高興她的到來,只是她從沒想過他會惡意不來接她,讓她空等一整個下午。
山里的天氣多變,不一會兒,白茫茫的霧氣開始從山上往下聚攏,才一轉眼,四周已是朦朧一片,看著山嵐彌漫,雪薔非但不覺得詩意,反而心慌。
她抬手看了眼腕表,已經開始興起找電話亭的打算了。
「黎雪薔!」
在這個心急時刻,背後突如其來的招呼聲登時讓她渾身一震。
她一轉頭,一個抱著孩子的微胖婦人以一種令人擔心的速度沖了過來。
「果然是你!」婦人拉著她,又驚又喜的嚷了起來。「我就說嘛,天底下除了黎雪薔還有誰會有這麼白的皮膚?」
「你是……」雪薔難為情的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實在記不起自己曾結識過這樣的面孔與……身材。
「我是何翠!你的小學同學啊。」婦人無視她的赧然,仍是一臉熱絡樣。「也難怪你忘了,自從你三年級轉學之後就不曾回來過了,更何況我又生了孩子變得這麼胖,你當然不記得我了。」
像是自嘲的一番話說得雪薔又紅了臉,她不自在的開口想解釋,「不,不是的——」她似乎有必要解釋這種半路相逢不相識的尷尬與誤會。
「別說了,反正胖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早習慣了。」何翠爽朗的一笑置之。
「咦,你結婚了?」雪薔看了眼她懷里的孩子,好奇的問。
何翠以前在班上是成績挺好的學生,人聰明,書讀得好那是理所當然,難能可貴的是她還有討人喜歡的好脾氣。
她並不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但是她喜歡听她說話、看她的笑容,那總會讓她暫時忘了她的不快樂。
「唉,高中一畢業沒多久,就被我爸爸叫回來結婚了,連收拾包袱逃家的時間都來不及。」何翠還是笑著。
「你先生是……」是誰那麼有福氣娶到優秀的何翠,她更好奇了。
「是你表哥程牧磊小學時的同學陳永章。」
雪薔傻眼了,「陳……陳永章?」何翠嫁給那個又瘦又矮的陳永章?
她忍不住再次看了眼孩子,只是俊秀可愛的三歲小男孩卻讓她找不出一絲陳永章在她記憶中的樣子。
「沒辦法,我爸爸跟他爸爸約好要一起種山,兩家結親比較好辦事。」何翠的口氣像是討論菜價一樣稀松平常。
「你……不反對?」雪薔盡量以含蓄的方式問道。
「反正大學也考不上,干脆就回來結婚了。」直到此時,何翠始終笑吟吟的圓臉上才露出些許惆悵。
原來是以婚姻掩埋失意的沮喪!
「別光說我,你呢?現在在做什麼?結婚了沒?怎麼會突然回來了?」何翠一下子又恢復了好心情。
「我還沒結婚,現在在醫院工作,我是听到我舅媽生病的消息回來照顧她的。」一提及曉貞舅媽,雪薔的笑里不禁多了一分勉強。
幾天前,已經多年未曾聯絡的二舅媽打了通電話給媽媽,說是曉貞舅媽生病了,平時二舅跟程牧磊都忙著管理果園,二舅媽又得整理家務、準備三餐,無暇照顧,希望她能回去幫忙。
多久了?十四年前她頭也不回的離開程家,就再也沒有和他們聯絡,就連外婆的葬禮她也推托身體不舒服硬是避開了。
自從父親將她帶離程家,他們黎家仿佛就跟程家劃上了一道補不平的切口,原以為十四年的時間早讓傷口結了痂,然而如今經人猛一揭開卻發現傷痕猶在。
那四年的傷害讓她至今仍難以忘懷。
「為什麼會特別找我?大阿姨跟小阿姨不也有兩個女兒嗎?」當時乍聞這個消息,雪薔平靜了十四年的心湖再度泛起軒然大波。
「你二舅媽听說你是醫學院畢業的,又是自己人,硬是求我幫這個忙,媽媽真的很難拒絕呀。」黎母幽幽的嘆了口氣。
「可是我念的是護理系又不是醫學系,也幫不上什麼忙啊!」
生病就該求醫,就算是自己人,找她這個只學了點皮毛的護士也不管用。
「你二舅媽說只要是護士就行了,你曉貞舅媽的病就算是醫生也醫不好。」
「她……生了什麼病?」
雪薔下意識不願提及那個讓她痛苦了足足四年的名字,那種不知是怨還是恨的感覺很復雜,一時也難以理清。
「你二舅媽電話里也沒說清楚,說是你去了就知道了。」黎母一無所知的搖搖頭。
「可……可是我需要目前這份工作的薪水。」雪薔在一心逃避下,只能想出這個最糟糕的借口。
「這個你放心,你二舅媽說會照樣付給你薪水——」
「既然如此,我可以找我同事,她們一定很願意——」雪薔急急的搶白道。她現在工作的醫院里想找專任護士工作的同事大有人在。
「小薔,曉貞舅媽畢竟也照顧過你四年,現在她有困難,你應該去才是。再說你是護士,自己人照顧起來也比較周到,你一向懂事,應該不會讓你二舅媽失望才對,是不是?」
黎母的一番話堵得雪薔啞口無言,二舅媽的確待她很好,好得讓她覺得此刻說聲「不」都是一種罪過。
只是,她真的不願意再回到程家。
或許打內心里對曉貞舅媽的不諒解是有的,只是大部分讓她退卻的原因卻是程牧磊——她的表哥!
她實在害怕再見到那雙冰冷如霜的眼楮。
可是當她發覺自己又胡里糊涂回到這個她曾對自己發誓永不再回來的村子時,她才恍然驚覺她真的是太感情用事了。
「是你大舅媽嗎?」何翠試探的問道。
「你知道?」雪薔驚訝的瞠大了眼。「她到底是生了什麼病?」曉貞舅媽的病仿佛是個天大的秘密似的,一提到這件事每個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這……老實說,她的神智好像不太清楚,我听說她會偷偷到村子里……抱走人家的孩子。」何翠吞吞吐吐的說著,邊偷覷她的臉色怕嚇著了她。
神志不清楚?雪薔果然嚇著了。
「怎麼會這樣?」
對曉貞舅媽愛怨交織的感情緊跟了她十幾年,只是沒想到此刻自心底倏然升起的竟是同情!
她茫然的盯著何翠,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消化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你跟程家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何翠看得出來事有蹊蹺。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有機會再說給你听。」
這句話有一半是推托,也有一半是實情,現在她只能擠出一個沉重的笑容以對。
「說實在的,你嘆氣的模樣簡直跟程牧磊一模一樣。」何翠看著她驚嘆道。
「是嗎?」她淡然一笑,深信程牧磊絕不會喜歡听到這樣的「贊美」。
「我對程牧磊的印象是不深啦,不過自從他大學一畢業回到山上之後,這幾年來致力于大肆改革你外婆家那片果園,現在可經營得有聲有色,不但電視上做了系列報導,就連農經雜志都爭相報導他這個傳奇性的人物哪!想不認識這個名字都難。」何翠說得口沫橫飛。「再說,我丈夫跟程牧磊是小學同學,多少也佔了點舊識的好處,成了他的得力助手,沒事我就會到程家走動,常常看到程牧磊一個人怔怔的望著天邊,有時是站在池塘邊發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剛開始我是看在他是我丈夫老板的份上想跟他拉近距離,可是他這個人個性深沉內斂,冷得簡直像冰塊,實在讓人很難接近。」
「那就是他。」雪薔淡然一笑,很難形容在听聞他飛黃騰達後的心情是什麼。
「雪薔,我可不是在亂嚼舌根,程牧磊他真的有心事喔,我看——」
「我看你先生現在恐怕已經回到家,你也最好早點回去照顧辛勞了一天的丈夫。」
背後驀然傳來的森冷聲音讓兩人嚇了一大跳。
「程……程先生?」
在人後論人是非,被當場撞見總是尷尬,何翠不自在的叫了聲,摟緊孩子便急忙往村子里跑。「以後有空再去找你聊,我先走了,再見。」丟下一句話,人影早已消失在小徑上。
緩緩轉過身,看著睽違了足足十四年之久的程牧磊,雪薔除了怔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變了!
印象中斯文俊俏的程牧磊,已變成一個粗獷中不失帥氣挺拔的成熟男人,高挑頎長的身材融合著莊稼人特有的結實,曬成古銅色的臉孔嵌著陽剛有力的深刻五官,好看的俊臉上毫無表情,只有一抹教人心驚的敵意籠罩在他探不進的眼底。
唯一不變的只有那兩道總是緊蹙的眉頭。
他不再是她印象中的小男孩了,而是一個渾身充滿著危險氣息,深沉得令人害怕的男人。
莫名的,雪薔腦中不禁浮現他這張冷峻的臉孔印在雜志封面上的模樣,她對于這個絕佳賣點的銷售量毫不懷疑。
「牧……牧磊。」雪薔任由這個似陌生卻又熟悉的稱呼滑出舌尖,翻涌的復雜情緒難以分析。
她仍未忘記「表哥」這稱呼是他最大的禁忌!
「我先把話說在前頭。」程牧磊板著臉,向眼前身著一襲粉色衣裙,儼然一副城市女孩打扮的雪薔冷然聲明道︰「要不是嬸嬸堅持,我打死也不贊成讓你來照顧我媽。在這里,你最好記得自己該做的工作,要是讓我發覺你不適合這個工作,容我不客氣的說一句,你就等著收拾包袱滾出這里!」
她以為久別十四年,他至少會有一句問候,看來行事仍憑著一股沖動的她,還是太天真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平靜的點了下頭。「我知道。」
「上車!」
他蹙著眉,驀然轉身大步走向路邊的車子,語氣猶如在招呼一只路邊的流浪狗。
雪薔提起沉重的行李,默然跟在他的身後,不由自主的打量起他來。
他身上穿著一件洗白的牛仔褲以及長袖T恤,濡濕的短發凌亂的貼在頭上,迎面而來的微風,混合著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肥皂清香,想必是洗過澡後才來的。
上了車,雪薔看著車窗外一一掠過的熟悉景物,卻不禁開始想起遠在台北的家人。
想起那日爸媽為她該不該回程家,在情與理之間爭執不下,憑著一股莫名的沖動,她毅然堅持回來照顧曉貞舅媽。
就在父親不贊同、母親憂喜參半的目送下,她背著行囊離家,就這麼風塵僕僕來到了闊別十四載的小山村。
至于她為什麼回來,老實說連她自己也不清楚。
☆☆☆
經過十幾分鐘的車程,雪薔回到了程家。
提著行李下車,她放眼打量周遭的一景一物,隨即驚覺到程家多年來的改變。
記憶中,程家是一棟矗立在群山、翠竹之中的古式瓦厝大屋,左邊的偏廳綿延而上是一大片種植金針花的山坡,總在仲秋之際撒遍滿山的金黃。
右邊偏廳連接的是一片幽深蔥郁得仿佛探不著盡頭的竹林,每當夏季風盛之際,竹葉搖曳的沙沙聲是最美的天籟。
只是,往昔記憶中的金黃花海成了被雜草湮沒的荒地,典雅考究的宅院已被一棟華麗的三層樓高歐式別墅取代,就連孩提時玩耍、追逐的大院也成了美輪美奐的歐式庭院。
然而舊日的人聲笑語已不再,只多了一份壓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沉寂與空曠。
唯一沒變的就只有那片深遠如海,卻顯得益加幽深沉靜的翠竹了。
十四年了,往昔熟悉的景物全變了,就連人丁一向興旺的程家也凋零了。
一向強勢的外婆在五年前去世,隔年大舅也染病匆匆的撒手人寰,只留下始終沉浸在喪女悲傷中的曉貞舅媽。
如今這偌大的房子只剩二舅、二舅媽、程牧磊以及曉貞舅媽四個人。
雖然果園的規模日益擴大,這座大宅院卻越來越冷清。
「雪薔!你回來啦!」
一轉頭,就見楊玉蘭圓潤的嬌小身影自大廳跑了出來。
「二舅媽!」
簡單一句「回來啦」讓雪薔有種彷如回到家般的溫暖與悸動,她迎上前去,握著楊玉蘭厚實的手掌,除了感動更是感慨。
什麼時候她竟然長得比二舅媽還要高了?
看著只到自己肩頭的二舅媽仍不改當年的慈愛笑容,她的眼眶濕了。
猶記得小時候,每當她受了委屈總會躲到二舅媽的身旁,她將她當成了守護神,因為她是程家唯一對她好的人啊!
「坐了整天的車累不累?」楊玉蘭拍拍她,慈愛的問道。
「不,看到二舅媽就不累了。」雪薔甜笑著搖搖頭,楊玉蘭熟悉的和藹笑容讓她所有的疲憊與不快頓時煙消雲散。
「十幾年不見了,你變得這麼漂亮,幾乎快讓二舅媽認不出來了。」楊玉蘭上下打量著她,驚嘆連連。
她知道雪薔自小就清秀可愛,晶亮的眼、小小的嘴像個洋女圭女圭似的,只是沒想到長大後會蛻變得如此甜美可人。
「二舅媽,對不起,這十幾年來都沒有回來看你。」二舅媽始終不變的慈藹讓她深感慚愧。
「傻孩子,二舅媽了解。」楊玉蘭笑著拍拍她的手背。「這次你肯幫二舅媽這個忙,就表示二舅媽沒有白疼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雪薔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再度因為這番話而翻涌起來,眼眶里也不禁泛起淚水,只得拼命以牽強的笑容來掩飾感傷。
「二舅媽,我的房間在哪里?」雪薔飛快抹去眼角的淚借以轉移感傷的情緒。
「你瞧,光顧著跟你聊天,我都忘了你從台北下來,一定很累了。」楊玉蘭有些懊惱的趕緊轉頭吩咐一旁的程牧磊。「牧磊,你帶雪薔到——」當她一轉頭瞥見雪薔手里的行李時,眉頭頓時糾結了起來。
「我說你這孩子也真是的!人家雪薔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連個行李也不會幫人家拿,還虧你是做人表哥的!」楊玉蘭滿肚子不高興的訓斥道。
「我們是請她來做事,可不是請她來當姑女乃女乃伺候的。」程牧磊不冷不熱的瞥了雪薔一眼,冷冷的譏諷道。
「什麼伺候不伺候的,說得這麼難听,只是要你幫雪薔提個東西,你哪來這麼多話好說?」楊玉蘭瞪著程牧磊,惱他壞了和氣。
「二舅媽,不用了,我自己可以——」雪薔勉強扯出笑容,正想打圓場,手里的行李卻被人不客氣的拿走了。
她怔然望著徑自提著她的行李往樓上走的冷傲背影,只覺得難堪,她著急的跟上程牧磊的腳步,邊回頭朝楊玉蘭道︰「二舅媽,我先回房,待會兒我換件衣服就去看曉貞舅媽。」
「今天你也累了,明天吧。」楊玉蘭朝她笑了笑。
明天?但願今晚她能克制得住一走了之的沖動。雪薔在心中嘆了口氣。
程牧磊大步走上二樓最底端的一間房間,砰的一聲,毫不客氣地將她的行李往房間地板一丟。
「你就住這間房間。」程牧磊丟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謝——」走進房間的雪薔轉頭想道聲謝,卻差點撞到遽然甩上的房門。
雪薔捧著胸口,怔怔的望著房門好半天,才恍然回過神。
她悵然的扯出一抹笑,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他那顯然有增無減的敵意。
空蕩冷清的房間,映照著從落地窗外投射進來的殘余薄暮,森冷與孤寂的感覺如同空氣般向她聚攏而來。
提起地板上的行李,上面依稀還留有程牧磊的余溫,她一樣一樣拿出行李袋中的隨身物品與衣物,竭力維持平靜,不讓心湖因他而波動,更不讓自己對他的敵視有所感覺。
整理好帶來的衣物後她走到窗邊,打開了落地窗。
迎面而來的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陰郁竹林,暮色沉沉,晚風在林梢間拂動。
只是,那陣風竟也莫名的將她的心撩得一陣一陣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