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巳時二刻,樓定業在狻猊樓里醒來,樓秀與幾位丫鬟伺候他梳洗完畢,奉上羊女乃供他享用。
「不喝了,那個姑娘你安置在什麼地方?」昨日的大火直到子時才撲滅,但想到罪魁禍首,他非但沒有怒意,唇邊還多了一抹笑意。
好奇怪啊!他心往下沉。主子的臭臉狠意怎麼都不見了?平日糾結的眉頭居然在笑意中舒展了。
這是他家爺兒嗎?樓秀出神的想著,忘了回話。
「問你話呢!」樓定業容不得下人有半絲拖延,語氣帶上怒氣。
「回爺兒,那位姑娘小的安置在鸞和院,還派了個心細手巧的丫頭照看著。」樓秀急急回答。她是沈家人,照例應該吊起來拷打一番,再關到地牢餓上三天三夜的,不過就昨日那一幕看來,他相信主子一定不樂意看到那姑娘受苦。
「嗯,做得不錯。」樓定業威風地站了起來,「去鸞和院。」
他走在最前頭,帶著七、八個人,一起前往。
來到院中的廳堂,根本沒有少女的身影,只有一個看起來快要暈倒的丫鬟。
他冷然回身,直瞪著垂著腦袋的總管哼問︰「人呢?」拳頭已經緊握。
樓秀很無奈。他怎會知道?自己一大早就在主子身邊做牛做馬了呀。
「小順,那姑娘呢?」他趕緊替主子問道。
「姑……姑……」丫鬟蠕動嘴巴想說什麼,可在看到主子青筋直冒的額頭後,她就「啊」的一聲暈倒了。
「沒用的東西!」樓定業斥喝。
「爺兒,你放心,那位姑娘絕對跑不出樓府,咱們樓府宅院廣闊,她可能是在哪里迷路了。」而且樓府圍牆高築,各門都有護院看守,想要逃出去,那是絕無可能!
「迷路?」倒也不無可能,樓家佔地甚廣,即使是在樓家當差一輩子的老僕從也會有走錯路的時候。
那她會是去了哪里呢?樓定業帶戾氣的眉頭深深地往下壓,離開鸞和院,舉步走向樓府中央。
此刻打理樓府膳食的胖廚娘飛也似地跑向跟在主子身後的樓秀,邊喘氣邊說︰「總管!總管!我可找到你了,那個……有個姑娘在……廚房里罵大廚。」
罵大廚?她不來罵他嗎?有意思。樓定業難得的笑又回到臉上,他火速前往廚房。
人才到廚房外,就听見中氣十足的罵人聲。
「你懂不懂?懂不懂?這青菜是昨日摘的?這麼死氣沉沉的,你想讓我吃到生病嗎?我過來時,明明看見有今天采的新鮮青菜。」
很好!就是這種很惡劣的口氣。
樓定業有些興奮地抬腳邁進廚房。
穿著一身嶄新寬袖外袍的悠仁冷著臉,手上拿著一把無精打采的蔬菜,很認真地跟大廚爭論。
「這菜又沒壞!」誰規定菜只能吃新鮮的?
「沒壞就可以嗎?哼,看來你們樓家的品味也只停留在填飽肚子而已,你跟你家主子一樣的沒品。」
「你……」大廚氣得滿面通紅。這女人嫌棄菜不新鮮就算了,竟敢批評到爺兒身上,這女人好大膽子!
「都給我滾遠一點。」樓定業介入兩人之間,驅趕其他不相干的人。
見主子又露出有些柔軟的笑意,樓秀心里又一詫。太奇怪了……他邊想邊使眼色,要大伙加速離開。
滿肚子恨意的大廚最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退了出去。
一見廚房里只剩下自己和樓定業,悠仁也不緊張,逕自丟下手上的青菜,轉身來到寬大的桌前,拿起一顆沉甸甸的芋頭,丟進灶上燒著的滾水里。
「你想做什麼?」用煮熟的芋頭丟人嗎?
悠仁沉默的遞過去一個挑釁的眼神,絲毫不怕他。
大唐民風開放,對女子的限制比以往的朝代都要少,因此她既出入過宮廷,也游走于市集,還很大膽的與朋友共同創立書肆,加上這兩年的艱難歷練,也讓她更為機敏和勇敢。要不是她夠堅強,她早已屈服于悲傷和現實。
「不想回答?還是你在回味我昨日的吻?」樓定業靠了過去,停在能嗅到她身上香氣的範圍內。
那個吻?他竟然還敢提!這人寡廉鮮恥到令人發指!今早,她用鏡子檢視過被親吻的唇,腫脹已經消失,並未留下什麼難堪的痕跡,但有種說不出的酥麻依然縈繞不去,心里有著動搖。
惡霸!可恨!
在她不知想些什麼時,他已走到她跟前。
好近,近到他的鼻息可以撩動她額前的發絲。
「吻?我昨晚只是被一只蒼蠅咬過!我絲毫不覺得那是吻。」悠仁靈動的眼楮里滿是倔強。
「蒼蠅不咬人。」樓定業好心情的回應。
連他自己都意外,惡劣的辱罵竟未撩起他的怒氣,反而還包容地笑了。也許他這輩子的包容,都給了眼前這個女子。
在那一瞬間,在四唇相貼時,似乎就注定了他的沉淪。
「我喜歡你這張小嘴吐出的每一個字。」他寵溺的眼神帶著穿透人心的魔力。
用了很大定力,悠仁才壓下揚手打人的沖動。好欠扁的男人,露出這種撩人心弦的眼神是想做什麼?
「你離開鸞和院到這里,沒有迷路?」她的臉在怒氣之下好美!樓定業忍不住伸手想踫觸她。
「很遺憾,你的賊窩里沒有你所想的那麼復雜廣大,我就算在比這座府邸更大的地方都不曾迷路過。」
這麼大的架子、惡劣的口氣,真的好像他呢!「哦?不過我還是很好奇,你是怎麼做到的?」好大的口氣,不過他喜歡。
悠仁瞄他一眼,提著寬袖袍,站到廚房的門口,指著外面。
「所有造園匠師都有按一定的規矩設計格局。遠處那座最高的黑樓坐北朝南,即可用它來定位,廚房必在下風處,要找到路還不容易嗎?」
按她的氣勢和見識來看,她絕非一般人家的小姐。樓定業心中有了一絲了然,而且她的才智,也令人嘆服。
「你還有什麼問題嗎?如果沒有,我想先把我的早膳吃完。要取我性命,應該不差這麼一點時間吧!」拖著曳地的袍子,悠仁回到灶前,熟練地用笊籬把煮軟的大芋頭盛在盤里。
好!他欣賞她臨危不亂的氣度。
「何不讓大廚來做?」適才跟她吵架的大廚,是從江南特地請來的,廚藝自不在話下。
「如果廚子達不到我的要求,我寧願自己親手煮。」小小的身子又在桌前忙碌起來,調配著佐料。
幾種家常的香料,經過她的巧手,散發出可口的芳香。
「手藝還不錯。」樓定業由衷地贊道。
不理他的評論,悠仁逕自將調味料和大芋頭擺上桌,然後雙手一撐很不客氣地坐上木桌。
他看了莞爾,眼楮里流露出寵溺。她傲氣又率性的坐姿很有江湖兒女的味道,怎麼看都覺得順眼。
剝開芋頭的褐色厚皮,她用小勺挖著芋泥,沾上調味料,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從前日被裝進箱子後,她就沒進食,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
樓定業眼神忽地一黯。那張櫻唇塞進香滑的芋蓉,變得更加可口紅潤,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他覺得自己也快要餓死了。
他忍不住拿出腰間匕首,直沖芋頭而去,剮出一團,放進嘴里。
香滑帶著熱氣的芋泥滑進喉頭,嘗到好滋味,他又剮了一團,跟悠仁一起共享一顆大芋頭。
咦?好像有事情不太對勁啊!
食物進入月復中,悠仁的腦袋開始運作。饑腸轆轆的她脾氣會特別臭,腦袋也不好使用,所以她的閨中好友兼書肆手下關小白,會隨身帶著食物,以防她肚餓時抓狂。
眼下肚子填飽了,她總算察覺出異樣。「樓定業,你在做什麼?」放下手里勺子,她冷下臉來。
情勢實在有點詭譎,他們絕對不是那種能在一起吃吃喝喝的關系,可他卻跟她分食一顆芋頭,好生奇怪,他到底有何目的?
「欣賞你的廚藝。」樓定業收回匕首,饒富興味地回答。
這回與他對視,悠仁的臉突然不由自主地燒起來。他薄薄的上唇沾著芋蓉,又令她回憶起那個熱烈的吻。
該死!她咬牙抽氣。這個死惡霸!
「昨日火勢如何?」不願再把思緒放在那個吻上,悠仁故意挑釁的問,她連夜被帶回樓府大宅,對後山的事一無所知,趁這個時候想探听一下。
「燒掉倉庫兩間半,貨品全無。」樓定業垂下頭,凝神看眼前被幾綹秀發遮擋住的小臉。情緒陌生的起伏,鮮有的溫柔被她勾起來。
這種感覺很微妙,越是看她,他的心就越貪婪,沒有一刻感到饜足。他想觸踫她、親吻她……
光想,他的身體就已經燥熱起來。
「樓家損失慘重!」
「九牛一毛而已。」他輕笑。倉庫毀壞,重建需費時半年,這期間不但要投入大量錢財人力,還嚴重影響他的黑道生意,畢竟大部分私下買賣的貨物他都留在後山。假如燒他後山倉庫的是別人,他肯定用最殘忍的方式,送那人去見閻王爺。
可下手的人是她,他就需要好好思量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