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鵝卷,皮脆油香,內餡香咸合口,值得推薦。」關小白打開紅漆筆盒,拿出狼毫,在盒中的稿紙上大書特書,順便也把剛剛那則風肉的缺點也寫了下來。
提筆寫完,吹干墨印,她返回窗邊,只見街道屋宇霍然變成一片銀白。
不知何時雨已成了雪,氣溫極低。
微微推開窗,透過飄動的雪花,她尋找著那個人。
此時街上行人零落,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
他還在對街!沒有動過,靜靜地佇立在雪中,他腳邊泥水沾濕了他下半截的衣袍。
那一定很冷……他撐著的傘頂,已堆滿松軟的白雪,她知道他的體溫一直比常人要低,這個時候他不知道有多冷。
「老板,我有家事請你幫忙。」關小白雙頰蒼白地轉向店主。
老板巴結地點頭。別說一件事,就是十件事他都照辦。
「請店里的掌櫃去告訴那個人,我已經回書肆了,叫他別等了。」
酒店老板伸出頭瞧了瞧道︰「這就去。」老板心思清明,知道下面等著的人是誰,他識趣地什麼都沒問。
派人出去後,關小白又與老板一起品評著其他菜式。
「老板,你家的小食比正菜更出色。」心事重重的關小白不忘自己此行的目的,將所有菜都嘗過一遍後,提出自己的看法。
「啊,是嗎?」老板皺緊了眉頭。「白當家,可不可以在異趣錄上替我美言兩句?」
「你是知道我的規矩,決不說違心之言。不過老板也莫擔心,你家的小食,比如這玉漿花生就能引來大批食客,你若叫做小食的師傅再用點功夫,肯定會名揚長安。」
「承白當家吉言。」長安開飯館酒肆的人,無不對小小的白當家,又敬又怕。
此時沾了滿頭雪花的掌櫃回來了,他苦著臉道︰「白當家,那位公子我怎麼說他都不理我,要不是他還睜著眼,我都以為他……呵呵,外面真是凍死人了,我先告退了。」瞧見關小白臉色不好,掌櫃的機靈地退了出去。
他不走呢……只因為他知道她還沒有離開。她突然很想哭,委屈像泡泡不住地往上冒,她想起了以往每個黃昏,她在門口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他,還有那個夜晚,最後對她發了好大脾氣,不允許她再為東叔和小宗哥他們求情的他,以及這個如今在風雪里讓她牽腸掛肚的他。
他好壞,真的好壞,知道她的弱點。
忍住情緒,關小白紅著眼又跟老板說了一會兒話,天色徹底暗了下來。
「今日雪大,想借老板這間雅間坐坐,等雪小一點,我再離開。」品菜的事告一段落,她還不想離開。
「白當家太客氣了,我這就叫小二給你換盞熱茶,你想留多久都無妨。」
關小白謝過老板,便一個人在雅間里把今日的心得謄寫于紙箋上,再過不久又該刊印新的《長安異趣錄》了,她謄寫好後就可以交給沈四少。
草草寫完,窗外雪花越飄越大,由半個時辰前的柳絮變為大片大片的鵝毛,輕靈的雪片在空中交疊分散,最後跌落濕冷的街道。
天寒地凍的,那個人還在那里。好幾次她走到窗前,瞧見店里的掌櫃又到對街去勸他,但他仿佛生了根,鐵了心,不走就是不走。
一陣痛楚和酸澀鑽心而來。
偷偷地躲在窗後,關小白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的灰色袍子。經過風雪摧殘,袍子濕了大半,但在風雪中的他仍不改冷硬,站得直挺挺的。
哎!再次嘆息,關小白回身收拾好筆盒,拉緊銀絲繡邊的寬袖長袍,披上軟狐裘,與酒樓的老板及掌櫃告別,離去前並囑咐兩人,將她離開的消息告訴對街那人。
邁出酒樓後門,她沖進風雪里。
她柔腸百轉,提著裙擺快速跑動,希望迎面而來的雪花能帶走她的心痛和糾結。
她不知該怎樣面對他,唯有選擇怯懦地逃走,她不知對著他時是該笑還是該怒?
思慮中的她壓根沒注意看路,不小心踩上爛泥,濕透的絲履一滑,她失控地向前沖,整個身子站不穩地就要摔倒。
摔倒是小事,但她的筆盒里還有今天所寫的心得,要是沾了雪泥弄髒了,又得重頭來過,想到這里,她不由自主地抱緊懷里的筆盒,想著不管怎樣都要保護好她寫好的食記。
一定會很痛,在摔倒之前她已有覺悟,方才她實在沖得太快,如今她的小身子騰起至半空,而下面等著她的是濕冷的硬地。
她閉眼,準備迎接疼痛。
咦?怎麼不痛?她的人停在半空,隔了半晌,閉緊的眼楮試探地打開,她這才發現自己被一只堅定的臂膀死死地摟住。
濕透的衣袍下擺進入她的視線,然後是嵌玉的束帶,再是一張令她動情的清俊臉龐。
「你的腳都濕透了,」他的眉頭皺得很深,俊顏上有薄怒。「下次不可以為了護著筆盒做出這麼危險的舉動。」他不敢想如果他沒有接住她以後的慘況,她一定會摔破臉或是咬到舌頭甚至傷了筋骨。
艷紅的芳唇嘟起,小臉扭向一旁。
他又凶她!好想哭。「你放我下來!」
「不。」他將掙扎的她打橫抱起。
剛剛情急之下他丟開擋雪的傘,沒了傘,兩個人都沐浴在潔白大雪里。
「我不要和你講話。」
「嗯。」他早已有心理準備,他有時很恨自己不懂得甜言蜜語,更恨自己為一點小事惹她生氣。
她是他的春陽,那對本該對著他笑的眼楮,不該蓄滿淚水。
「我還在生氣!」
「嗯。」他加快步伐往朱雀大街邊上的蘭陵坊急沖,想盡快把她送回溫暖的地方。
他只會嗯嗎?不說點其他的?關小白好失望,扁著可愛的小嘴,泫然欲泣。
大雪里,兩個人都沉默著,各有心事。
回到蘭陵坊的老宅里,關小白氣呼呼地跳出他的懷抱,拖著輕暖的狐皮裘,昂起頭走回東廂,背挺得直直的。
踏進東廂的花廳,她愣了愣。
原本四處漏風的側屋里此時暖意融融,取暖的火盆被人燒得火紅火紅的,她回頭,睇著尾隨而來的風長瀾。
「老屋很冷,你清晨出門時熄掉火盆,晚上回來會冷,況且今日下大雪。」沾著雪花的銀發服帖地垂在他的肩上,他輕描淡寫地說著。
關小白心里一痛,不敢再看他的樣子。
這時的他。又像是多年前那個瀾哥哥,處處為她著想。
「快進去換掉沾濕的衣裳,小心風邪入體。」他催著猶自想心事的她。
扁扁嘴,關小白關上房門,回到內室把帶著濕氣的衣物都換下來,套上一身輕便的襦裙,再次開門,門外仍是漫天大雪,還有發比雪還銀亮的男子。
他怎麼還不回去?雪水早已浸透他的衣袍,她知道他很冷,在他抱她時,她已經感覺到了,前前後後。他已在雪地里站了兩個時辰了。
說好不跟他講話的人忍不住道︰「你現在就回去。」快點回去換換衣服,暖暖身子。
「你還記不記得,在老宅的那些年,我常在這里等你。」風長瀾的眼神移向東廂的門廊。
往昔的歲月如潮涌來,那時,每天清晨,她總是第一個看見他,朝霞中,銀色的發絲鍍上一層暖色。
「瀾哥哥!瀾哥哥!」童稚的她總是這麼軟軟地叫他。
「好困哦,好想睡。」
老宅記錄了他們所有美好的回憶。
「瀾哥哥,我今天不想吃早膳。」
「瀾哥哥,我要出去玩,幫我煎藥哦。」
「瀾哥哥,悠仁又來找我啦,娘問起來就說我去西市買小食嘍,我走啦!」
在這里,他是她的依靠,她最依賴也最喜歡的瀾哥哥。
「小白,從你撿我回來那天起,我們幾乎沒有分開過。」她住在沈家的那兩年,他只要一有空便會過去守著她。
風長瀾嘴邊掛著一絲苦笑,苦澀的語氣像是受了委屈的大男孩。
最後留下一聲輕嘆,他沉重地轉身離開。
他要走了!關小白差點出聲挽留。
結果只見灰色的袍子越過大門,拐入西廂。
他去西廂做什麼?
回過神來,關小白快步追過去,一進西廂,她又再次愣住。「你這是……」
只見原該空空蕩蕩的西廂已收拾干淨,掛上了他最愛的字畫,四處散置著他的東西。玄關處還掛上了錦簾,屋當中多出書桌,新搬來的榆木榻上是暖暖的棉衾。
「下午我叫笑兒把東西都搬過來了。」
什麼?他竟然也追來了,這樣還算是離家出走嗎?
一哭二鬧三上吊不行!休書不行!離家出走還是不行!
婀娜的小腰一扭,她說不上是喜是怒地逃走,再不走,她會忍不住粘上去,擁住他冷峻的身影。
這個雪夜,她躺在東廂的床上,一夜不得眠,靜靜地听著西廂那邊的動靜,為那默默守著她的男人掉淚。
半夢半醒之間,她竟升起一些錯覺,仿佛回到八年前,兩人相識的最初,結緣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