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樓,508號室門口,兩道身影正在房前激烈爭吵著。
「……我不管,總之你跟我回去就是了!」
吵到最後,站在門外的紅色身影爆發低吼,低沉的嗓音震得走廊的窗戶搖搖作響。
門內的黑色身影晃了一下,臉色微微泛白了些。
「敖光,你為什麼這麼難溝通?我只想去看一下而已,難道這樣也不行?」
黑曜垂下眼,伸手扶住門欄,感覺很不舒服︰「我說過了我會嫁給你,就是會嫁給你,絕不反悔,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敖光見狀立即軟了態度。
「我沒有不相信你……」他低聲下氣的回著,伸手將黑曜攬入懷中,「我知道你不會跑走,我知道你一向守信用,可是我就是不想你去見他……即使那個人已經死了那麼久,而且你現在又有身孕……」
「你還知道我有身孕啊?這樣對我大吼大叫,不想要你的孩子了是不?連死人的醋你也要吃,你這人會不會太小心眼了些?」黑曜仰頭望向他,嘴角微微抿起,表情有些怨嗔,「我只是想要去他墳上掃個墓,道個歉了心願,這樣也不行?」
「可是我不放心啊,人界這麼危險……」
「叫你陪我去你又不肯!」
「……我不想見到他咩,就算是只剩一個墓碑也不想,光用想的都覺得討厭!」
「……那說來說去,你就是不肯讓我去嘛!」黑曜爆發的用力推開他,當場翻臉︰「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想跟你多扯了!不論你怎麼阻止都好,我這次是去定了!你要是不讓我去,我就立即毀掉我們之間的婚約!」
敖光聞言即刻變臉。
「你敢?」
他扣在門欄上的手指,將門欄抓得稀爛。
「我有什麼不敢?你覺得連刺殺你父王這事都做得出來的我,還會有什麼不敢!」黑曜怒極反笑的頂回去,毫不畏懼的迎上他近乎要殺人的視線,「要是我高興,我願意跟任何一個,除了你之外,在下刻對我說要我跟他走的人私奔!」
「好啊,這可是你說的喲!」
一道聲音在此時突然插進,打斷了兩人的爭執。
敖光不爽的正想回頭破口大罵,卻突然感到後腦一陣劇痛,眼楮一黑,整個身體軟倒了下去。
「敖光!」
黑曜發出驚呼,欲要撲向前拉住他,可卻被人施法阻止了行動。
「你……」
憤怒抬眼,卻在看清對方的面孔霎時怔住。
接著身體劇烈的顫了一下,眼淚就這麼落下。
「啊……這是我認識你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看見你哭說。」
那人輕快的說著,伸手擦去自她臉上滑下的淚水。
「你剛剛說的喔,除了他之外的人,只要誰跟你說那句話,你就願意跟對方走,那……」
他停頓了一下,淺褐色的臉孔上,綻出陽光般的淘氣笑容。
「那黑曜,跟我走吧!」
「那黑曜,跟我走吧!」
握住她的手掌及氣息,溫暖而熟悉,對方在她眼前活生生的對她笑,喚著她的名,而不是那個不屬于她的名字……
黑曜抿起嘴唇,緊握著那雙手,垂頭發出一聲長長的啜泣。
「……我以為你死掉了,死了好久好久。」
那人聞言微怔,瞥了癱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敖光一眼,立刻了然。
「那紅毛頭這樣跟你說的?」
黑曜眨眨眼,噗哧地笑出了聲;「唉,這麼久了,你還是這樣叫他,他要是听到一定會很生氣……」
那人啐了一聲。
「誰理他啊,居然敢跟你說本大爺死了!」他孩子氣的用力跺腳亂踢,而且還「正好」不偏不倚地正中敖光兩腳。
「這個X人!我還沒跟他算我之前跟他遇上的帳!那次我听聞你跟他大吵,本來想去找你,結果卻在半路跟他撞見,被他攔下……你知道嗎?那家伙居然用捆仙索對付我,害我沒辦法去找你!」
黑曜听完後,目光驚愕地在敖光跟那人的臉上來回;她完全不知,居然還有這麼一出內幕!難怪敖光死活都不讓她去掃墳,因為對方根本就沒死,哪來的墳啊!
「所以你沒死,而且已經得道成仙了?」可她無法自他的身上,感受到任何一絲仙氣。
「不,我沒有修成,我墮入了魔道。」
那人搔搔頭,露出靦腆的笑容︰「我知道這很諷刺!抓了一生的妖,除了一世的魔,結果到最後,居然墮入了魔道。不過我發現,我還挺喜歡這種感覺的!」
黑曜笑了出來,可心底卻也同時浮起了想問他為何入魔的沖動,然後注意到他身上的穿著。
「你這身制服是怎麼回事?」她打量著對方身上的那身純黑色瓖銀邊制服,左邊還別了個刻著魔界文字的銀亮徽章。
上頭的內容刻著︰韓天祥,五樓服務者。
「喔,哈哈哈!這個啊——」
韓天祥聞言,低頭模了模這身制服,「就是因為之前那件事的緣故,欠了崔白萇一個人情,再加上其實也挺閑的,所以我就跟他簽了五百年的約,留在這里,替他工作。」
他抬手一揮︰「這層樓就是我負責的地方,我是晚上班的。」
黑曜露出了然的神情。
「啊啊——所以是你帶敖光進來的!」她小心翼翼的在敖光身旁彎身,被眼簾遮住的雙眼看不清底下的情緒,「我就在想奇怪,他明明就沒這層樓的鑰匙,而盡頭的結界也依舊好端端的,他到底是怎麼進來找到我……」
「呃,一半一半啦!」韓天祥吐了吐舌頭,「基本上,我是被他用劍挾持上來的,不過他沒認出我,這點倒是令我挺驚訝……」
他目光一轉,落到了黑曜的月復部上。
「……所以,你成仙之後,還是選擇變成女子,懷上了那家伙的……」
黑曜低低應了一聲,目光沒有自敖光臉上移開。
成仙成神與妖魔道最大的不同之處,就是在得道時的那刻。
當修行者得道時的那刻,他們整體會呈現無色無相的渾沌狀態,因此如果得道者想要改頭換面,或轉換性別的話,便可伺時轉換。
可一旦轉換後便會固定,永遠不會變換。
而黑曜便是為了敖光,選擇了女子之身。
韓天祥看透她眼底的掙扎,咬牙開口︰「……你已經答應我了,你不許再對我失約!三百多年了,你讓我找了你這麼久!」
這話令黑曜抖了一下,猛然抬頭。
「……你答應過我的,你要一直陪在我身邊,可是你卻在三百多年違背你的誓言!」
「……我沒辦法,時間到了,我一定得將身體物歸原主,況且……」黑曜眯起眼,面上的表情滿是淒然,「你要的人,從頭到尾都是‘郭修雲’,而不是‘黑曜’啊!」
韓天祥表情閃過一絲僵硬,眼瞼半垂。
「……可是我在最後,還是認出他不是你啊!」
他輕輕拉起黑曜的手,撫過她手上那只破碎不堪的玉鐲︰「還記得煙染嗎?我這生唯一的結發!我是如此的愛著她,在她死去的時候,我本想與她一起共赴黃泉,可偏偏刀舉到自己頸邊時,我又想起了你。
「我想起了你,要是我就這麼死了,那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如果我下了黃泉,喝了那孟婆湯,便會將一切統統忘掉,把你跟紅毛頭……你們會在一起活好久好久,可我卻墮入輪回,不斷重生又死,我不甘心!
「你答應任何人的,你都一一履行了,可偏偏卻獨獨違背了我!我不甘心,我不要成為這唯一的漏缺!」
躺在他們腳邊的敖光微微動了一下。
「所以我開始修道,我也想跟你還有紅毛頭一樣!即使關老頭跟修都說我執念太重,難以成仙,可我還是拼了命的修,結果就如他們所言的那樣,我仙沒當成,反而落到了走火入魔!」
黑曜狠狠咬緊了下唇。
「對不起!」她顫聲的開口,斷斷續續的抽泣著,「真的很對不起……」
韓天祥露出哀傷的神情。
「……別這樣,黑曜,別這樣!不要跟我道歉,我不要你的道歉……」他用袖子,笨拙的替黑曜擦著一直掉下來的眼淚。
「我堅持了這麼久,不是想听你跟我道歉,我只是想再見到你,而且真的要道歉也是該我來,畢竟是我先傷了你……」
黑曜猛搖頭。
「是我錯多,無論如何,我都不該對你食言,是我的不對比較多……」
韓天祥聞言垂頭,嘴角勾起一抹很輕的笑。
「那你這次,不會再對我食言了對不對?」他抬眼輕聲的詢問,眼神充滿了渴望,「你會跟我一起走,你會實現當初對我說過的諾言,對吧?一直跟我在一起!」
抿住嘴唇,在經過片刻的遲疑後,黑曜終究點下了頭。
「是的,」她輕輕的回答,「我這次不會食言了,我會跟你一起走,我會一直跟你一起。」
韓天祥嘴邊的笑容整個綻開。
「那麼我們說好,你這次不可以再食言!」
他伸出小指頭勾住黑曜的,就好像當年他們兩人約定時的那樣。
黑曜見到他這一點也沒變的孩子氣舉動,破涕為笑,可笑容卻在見到對方身後的人時凝結。
不同于凡人的紅色血液,妖魔的血液是如同深海的幽藍;黑曜很熟悉這股幽藍,因為她的體內也曾流過這顏色的液體。
而如今,這股幽藍卻自她眼前這人的胸膛噴出,將這人身上的黑色制服,染上一層更深的色彩。
一道發自身體深處的尖叫,自她喉嚨中擠出,她抬手,用力的朝那具無力滑落的身體伸去,緊緊的將他擁入懷中,顫抖的撫上那張上刻掛著歡喜,此刻卻只剩驚愕與哀傷的臉龐。
「……祥祥不用怕,我立刻幫你止血,我馬上幫你止血療傷!」
黑曜慌亂的壓住韓天祥胸口不斷涌出的血,眼淚掉個不停,「等幫你療傷完我們就走,我這次不會食言,我不會再對你食言了!我們要一直在一起,我們要一起走遍三界,還有西方!我們要一直一起!」
韓天祥聞言嘴角扯了下,想開口對她說話,可卻讓口中的血伺機溢落。
「……黑曜,我……」
「……不要說話!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等我幫你把血止下來了,你再說好嗎……」
說著,她開始催動法術,可正當她要對韓天祥施展治療法術時,卻被敖光一把拽開,撞上了後邊的牆壁,一股劇痛剎那間侵襲了她背後及月復部。
可她卻對這股疼痛視若無睹,再度撲向因為失去她的擁護,而癱倒在地的韓天祥。
「讓開!」
她對擋在面前的敖光大吼,臉孔白得像紙張般毫無血色。
敖光卻像完全沒听見一般,紋風不動,絲毫沒有一點讓開的意思,表情是冷寒如霜。
「你不用過去了,他已經死了。」
「胡說!你讓開!」黑曜激動的反駁他,執意要沖至他身後的韓天祥身邊,「你當我分辨不出死活的氣息嗎?你再不讓開,他才真的會死!」
敖光表情轉成猙獰。
「你不信是吧?好!我就讓你看看,他是否真的已經死了!」他讓開讓黑曜沖過去,冷眼的望著後者,從做著徒勞無力的掙扎,到露出絕望的神情。
「不會的,他剛剛明明就還有呼吸,明明就還有機會可以活下去,怎麼會這樣……」黑曜喃喃自語,模著韓天祥的臉龐,胸口劇烈的上下起伏,「……怎麼會這樣,我們好不容易才又見到面的,我才剛剛答應他,不會對他食言的,怎麼會這樣……」
「我來告訴你為什麼好不好?」敖光走到她的身旁,蹲下柔聲開口,眼神卻是與之相反的殘忍︰「因為沒有人可以在受到‘琀泉’兩次刺傷後還能活下。」
黑曜發出咆哮,一掌朝他胸口擊去。
***
樓下,四樓。
「樓上搞啥啊?」
「听起來好像有人打起來了……」
「不是吧?五樓的客人也會打架?這倒是稀奇!」
對上頭接連不絕傳來的打斗、咆哮、爆炸與哀嚎聲,住在下頭的人紛紛不住抬頭抱怨。
雖然這種場面,飯店三不五時就會上演一遍,幾乎可以說是習以為常,不過有時候,他們還是忍不住想要咒罵幾聲,畢竟琉光飯店本身是一棟木制的建築,而其屋齡又以百年為單位來計算,因此如果飯店里有爭斗發生的話,那所引起的噪音,可真是足以媲美魔音貫腦,刺耳到了極點!
而同樣的抱怨聲,也自關崇善跟孔雀所在的410號室里傳來。
「哇!怎麼這麼激烈?雖然住在上頭的是客人,但是也不能這麼過分吧?」
閃過自天花板上不斷落下的飄屑,白虎甩了甩他那頭長長蓬發,皺了皺鼻子︰「咦——怎麼會有血味?該不會上面打到流血了吧?」
「不會吧……那要不要通知經理大人一下?要是死傷太過慘重,飯店可又要虧本了!」
關崇善反射就想通知崔白萇,畢竟這陣子不斷的意外與破壞,已讓崔白萇忙得焦頭爛額,如果再多這一出,他八成會直接抓狂。
「放心啦,就算真的嚴重到要通知,也輪不到你。」孔雀揮了下手,一臉不以為然。
在經過長達兩個小時的「罰站」後,白虎與青龍終于大發慈悲,解開他與關崇肂身上的定身咒,還他們兩人自由。
而關四哥現在正渾身酸痛,癱在他們對面的沙發上,動也不想動。
「別忘了上頭還有奈雅跟老師那兩個家伙在!他們要是真的阻止不了,一定會通知,所以你不用操那個多余的心啦!」
「……喔。」
結果這聲才剛應完,他們頭頂上的天花板突然發出一陣淒厲吱嘎,接著喀啦一聲,整個在他們眼前垮下。
孔雀與關崇善驚得連連眨眼,而在一旁的白虎與青龍兩人,則是臉色大變,因為那成了廢物的木堆里,還附贈了三個人。
他們分別是孔雀剛才提及的奈雅、老師,以及一個他們認識,卻向來沒什麼交集的人。
「喂,你們兩個怎麼會……」
「啊,真是天助我也!青龍與白虎大人你們竟然也都在這兒,真是太好了!」
奈雅發現青龍和白虎兩人在場,沾滿塵土與血跡的臉上,露出得救的表情︰「老師,快!快把小韓交給他們,如果是他們的話,龍王就不敢輕取妄動了!」
他轉過頭,對身旁同樣也是一身血腥的老師催促著,要對方將懷里的那人交給白虎,然後又轉頭對青龍繼續開口︰「真是太好了,我等本來是想將小韓交給小關跟孔雀,然後再去上頭拖住龍王,讓黑曜小姐跟其他客人月兌身,因為場面已經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啊……原來上頭的斗爭,是那個東海小鬼跟那個508號的客人引起的,難怪一直有龍氣傳過來!」孔雀露出了然的神情。
奈雅點頭。
「是的,就是她,她因為龍王殺了小韓的事情,跟龍王打了起來,而且還做了很可怕的事……」
說著停頓片刻,他瞄了下已轉到白虎手上的韓天祥,身體不受控制的抖了起來。
在白虎旁邊的關崇肂順著他的目光瞥了一眼,眉頭立即大大揪起。
他在家族譜的圖冊上見過這個人,可圖片下端的名字卻被用朱砂劃掉,而這在關家,通常都表示對方因為犯了某種大錯,被逐出家族,所以才會被朱砂自家譜上劃掉姓名……
在仔細掃了對方身體一遍,關崇肂發現,除了胸上有道整個貫穿的致命劍傷外,元神內丹所在的丹田部位,竟被人整個挖空!
「……我知道兩位大人都跟小韓和黑曜小姐有一段不淺的交情,所以拜托你們,請你們守好他的尸身,這是黑曜小姐的請求,她說她在之後,定會不惜任何代價報答你們……」
上頭又傳來了更多慘叫。
奈雅的臉上露出更多緊張。
「總之就這樣了,我剛剛已經通知崔白萇那邊,要他們找人支援,要是我們擋不住,讓龍王殺過來,拜托你們一定要守好小韓的尸體,千萬不要讓他得手!因為龍王想當著黑曜小姐的面,分尸小韓的身體給她看,以報復她剛才的所作所為……」
「她剛才做了什麼?」坐在青龍旁邊的關崇善顫聲發問。
老師朝他望去,開口回答他的問題。
「她徒手穿過小韓月復部,掏出他瀕死的元神與內丹,然後劃開自己的下月復,將那元神與內丹,埋了進去……」
「等等,你說她劃開月復部,將那兩樣東西埋進去……那月復部該不會是……」見老師及奈雅兩人面色慘白的對他點頭,關崇善霎時感到有些頭暈目眩。
那是他之前有次在替黑曜送餐時,很偶然發現的。
因為當時的對方身著的衣服比較貼身,突顯出了月復部的微凸,那時候他還好奇詢問對方是否懷孕,而對方則是一臉靦腆的回答他說是……
「天啊!她居然這麼做!她不怕小孩子從她劃開的地方掉出來嗎?」
想到那個畫面,關崇善不禁失聲,他不敢相信黑曜居然選擇這麼做!
「可是她別無選擇,因為這是唯一一個能及時保住小韓元神,讓他繼續活下去的方法!」
老師沉重的回答,揉了揉額角︰「听過借尸還魂吧?這是相同的原理,讓瀕死的元神加那元神本體所累積的內丹,去奪取尚未完全有自我靈魂的胎體,藉以繼續存活!可這種做法十分危險,又尤其如果執行者本身就是母體!因為要是一個弄不好,連母體本身的生命,都會整個賠上!」
「可是為什麼黑曜小姐要這麼做?」
關崇善再度發問,臉上寫滿不解與困惑︰「就算今天她跟小韓是舊識知心好友好了,也沒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吧?居然不惜以自己的孩子與生命,來換取對方存活,他們兩人之間到底……」
「他們兩人的關系其實有些復雜。」
開口回答的是青龍,他表情也是難得的沉重︰「該怎麼說,如果真要說起來,韓天祥……就是你們說的小韓,其實算是黑曜一手帶大的;所以他對黑曜而言,除了是當年不可或缺的同伴與友人之外,更可以說是她的親人、兄弟、甚至孩子一般的至親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