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記憶的門,我在心里看見了,看見了遠去的人,是你和他,曾陪我走過,生命里的淡淡早晨。推開記憶的門,身後往事一幕幕,一幕幕似幻似真,有悲有喜,有愛有恨,酸酸甜甜消磨了青春。感謝那些事,感謝那些人,感謝那一段奇妙的緣分,啊!人生,原來就是,和那些事那些人相遇的過程。」
錄音機里又響起這首《那些事那些人》,多麼熟悉的旋律,曾經年復一年、日日夜夜響在耳邊。
顧妙雲和孟人豪面對面坐著,分別十五年,恍似一場夢境。多少的愛與恨,都平靜了。歲月撫平了傷痕。
錄音機繼續轉動,歌聲如泣如訴。
「听邵齊說,你回來了,所以我就過來了,一切都還好吧!」人豪問。
「好!譚雋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妙雲平靜地回答。
曾經有過幻覺,等到他們重逢,他們各自會有的表情和場景,卻沒有一次像實際重逢到來的時刻——此刻,如此的平靜,仿佛他們真的只是普通的大學同學,仿佛他們不曾那樣愛得銘心刻骨。時間真的可以消磨一切,可以撫平一切內心的傷痛。
人豪沉默。報紙上已經登載,「太誠集團董事長撒手人寰,留下年輕的太太和一對兒女。」譚雋把公司安排妥當,給妻子兒女成立基金會,一切都無須妙雲操心。他是個細心的人,就是走,也走得有條不紊,絕對不會讓妻子擔憂。人豪想,我這一生都無法像他那樣去做。我是個自私的人,只知道得到,卻不知道付出。
沈茜發起辦一次老同學聚會。現在她已經是個部門的領導,做什麼,都得是領頭的。邵齊就說︰「就由你做這次老同學聚會的‘負責人’。」沈茜因此熱情更加高漲。
畢業後,同學們南北西東,飄到各地。許多年都沒有聯系了。忽然听到那曾經熟悉的聲音,往事浮上心頭,幾多喜悅、幾多感慨、幾多惆悵。
班武第一個趕來,他在離B市不遠的城市工作,只有四個小時的火車。可是就這麼短的距離,畢業十五年,他也只是出差來過兩次B市。
邵齊和他一起在外面喝酒。幾杯酒落肚,話也就多了。
「邵齊,你知道你輸給孟人豪在哪里?你太慢了,慢悠悠,人家已經追到手,你還在原地。」班武喝著苦味的啤酒,口齒不清地說。
邵齊很淡然地道︰「不是我慢,是他太快。不記得了?一入校,他就宣布︰英語系,一個叫顧妙雲的,他追定了,叫咱們別和他搶。我那時甚至還沒有見到顧妙雲。」
班武笑,「這小子,整一個陳世美,我到現在也不能原諒他,那天你在飯館打了他,真過癮!」
「我並不想打他,他喝醉了,趴在我耳邊說,我一直對顧妙雲有野心。他是看出來了,我是惱羞成怒,也不光明磊落。」邵齊難得說出內心的話。
「可惜呀!螳螂捕蟬,焉知黃雀在後?最後還不是便宜了譚雋!」班武嘆息。記起當顧妙雲要嫁給譚雋時,學校里簡直是一番轟動,說什麼的都有。
「他是有心人,也寬容。他的父母、姐姐一起上陣幫他,我們自愧不如。」邵齊實話實說。對于譚雋,他是真心佩服。無論是事業,還是愛情,譚雋都有一股勇氣和決心。這是旁人學不來,更做不來的。一個內地人,跑到香港去創業,做出那麼大的成績!結婚,明明知道對方愛的不是自己,可是仍舊包容地給對方幸福。那是怎麼樣的一顆心呀!
「現在,他走了,你說人豪是不是有機會了?」班武取笑地問。他想,即便是人豪有意,顧妙雲也絕對不會肯了。
「不知道。我只知道,咱們都沒機會了!」邵齊笑著說。
班武大笑,「我們都不如孟人豪,他一直在等待,哪怕付出一生也要等。你和我能有這本事嗎?」
人豪走出海關,一抬頭,就望見邵齊。他們大約有五年沒見面了。上一次見面是在美國,邵齊去那里開一個國際學術會議。
和五年前相比,邵齊顯得有些老,鬢角有了白發。他自己也是。昨晚,無意中在鏡子里看到自己,駭了一跳,里面的人是我嗎?我有那麼老嗎?在他的感覺里,仿佛自己一直是那麼年輕的!
邵齊叫了輛出租,對人豪說︰「你湊合湊合,我們工薪階層,買不起車!」
人豪笑,「老同學了,客氣什麼!」
出租車在寬敞的馬路上急馳。人豪觀察著窗外的景色,物非昨,人成舊。
「沒有把阿瑟帶回來?」邵齊問,他記得人豪在電話里是說要帶孩子回來的。
人豪一愣,搖頭,「他的監護權屬于安娜!」
「她不是再婚了嗎?」邵齊緩慢地問。不理解,孟人豪為什麼對自己的兒子也不上心?
「是的。正是她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法庭認為她比我更適合照顧孩子!」人豪說。口氣里帶著一股嘲弄。
邵齊默然。美國的法律和中國不同。他們是不論父子血統那一套的。那麼人豪自己是怎麼想的呢?難道他就這樣一個人孤獨終老?邵齊感到,他已經無法像在大學時代那樣,準確地揣摩到孟人豪的心里了!歲月使得這個過去開朗、完全沒有城府的大男孩,變得令人費解和不可琢磨。邵齊已經從一些朋友那里,听說了許多有關孟人豪的「荒唐故事」。孟人豪如此地生活,是為了懲罰自己,還是樂在其中?
「采靈還好吧!」人豪問。
「就那樣!」邵齊回答,「一個平常的家庭婦女!」
「你認為,如果你死了,她會再婚嗎?」人豪直接問。
邵齊一愣。這個人豪!倒把美國人那一套直來直往學會了。但是轉瞬,邵齊忽然明白了人豪問這句話的用意。孟人豪到底是沒有忘記顧妙雲的,他是回來找她的!
「先不回家,找個地方喝一杯!」人豪仍舊是過去的老作風,自作主張,不管旁人是否同意。
他叫出租車停在路邊的一個小店,拉著邵齊進去。邵齊只得打電話告訴采靈,他們先不回去吃飯。在家里已經開始準備接風宴的采靈,忍不住一陣埋怨。
「你覺得我和妙雲還能再續前緣嗎?」沒喝兩杯酒,人豪就問。
邵齊回答︰「這個你應該去問妙雲!」
「我想听听你的意見。你一向比我有理智。」人豪說,「現在,我頭腦亂得很,理不出一個頭緒!」
「你還愛她嗎?」邵齊問。
人豪旋轉著手里的酒杯,緩慢地道︰「我不知道那是否是愛,我只要想到她,就會感覺心疼。知道嗎?這許多年,我反復都想著我們最後的那一面,她冰冷而且仇恨地看我一眼,像一把刀子,割開我的血管。我有時會有噩夢,夢到她渾身的鮮血,我站在一旁,竟然毫不理會。我想,夢境里的我,也許就是那個潛意識的我,是那個本我,它殘酷無情地扼殺這個表我!」
邵齊不說話。孟人豪已經醒悟到,他當年對顧妙雲做了什麼,也許他可以補救,然而對于妙雲,所有的那些傷害,難道可以用「補救」來寬恕嗎?
孟人豪決定「補救」。無論成功與否,他都要試試,他一向不是個怯懦的人。所以他直接去找顧妙雲。
然而當那熟悉的歌聲響在耳邊,他又怯懦了。
羅志彬從南方趕來。他自從畢業後,就與同學們失去聯系。能夠重新聯系到他,多虧了妙雲。她在南方還是有點「勢力」的。羅志彬畢業後,就下海做了生意,起起伏伏,不好也不至于太壞。他最神奇的事情是︰和同一個女人結了兩次婚。
邵齊請人豪、班武、羅志彬、沈茜、妙雲在他家里來一次小型的聚會。
妙雲早到,熟練地幫助采靈準備起晚宴。
采靈笑說︰「還以為你在家里只做少女乃女乃的!」
妙雲淡然道︰「我們都喜歡在家里吃飯。譚雋自己會下廚,他的手藝比我好!」
采靈感到她還沉浸在失去丈夫的悲傷里,也許,她一生都無法逃月兌那悲傷。她總是不時地提到丈夫,仿佛他並沒有走。他還在她的身邊。
沈茜和班武、羅志彬到了。大家笑著鬧作一團。片刻間,他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其實,我一直對妙雲都有些心理不平衡,我喜歡孟人豪,可惜,我卻不知道如何抓住他,那時太愚蠢了,結果弄得他一直都討厭我。我故意把孟人豪和白安娜的一些事說給妙雲听,現在想想,我根本不配做她的朋友,我覺得自己很可怕。」沈茜緩緩地說。當年那個毛毛躁躁的丫頭,已經為一種成熟與干練代替。
她和采靈正在臥室里,翻看采靈和邵齊一家的照相簿。
「不要自責!」采靈說,「那時我們年輕,不是嗎?比如我,一直都很傻,以為邵齊喜歡的是我,直到幾年前搬家,我發現了他的日記,嚇了一跳,原來,他一直都喜歡妙雲。」
「我早就看出來了。不過邵齊是個君子,妙雲和人豪戀愛,他絕對不會去追求好朋友的女朋友!」
「我沒什麼遺憾!」采靈滿足地說,「這十幾年,我們一直過得很幸福。」
「是啊!」沈茜感慨地說,「只要幸福就可以了,何必在意當初!」
妙雲和采靈在廚房里忙碌,客廳里,男男女女鬧成一團,笑聲不斷。妙雲是有意讓自己忙碌、讓自己暫且遠離那些重逢的「感慨」。她不想因為自己的情緒低落,而影響大家的好心情。她原本是不打算來的,但是沈茜不接受她的任何解釋。
「你說你要一直這麼過下去?」采靈驚異,「那麼孟人豪呢?」
妙雲平淡地說︰「都過去了!」
「可是,你們……」采靈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我愛著譚雋,這許多年,他保護我,疼愛我,我無法報答他,他走了,我不能辜負他!」
「辜負他?」采靈不解。
妙雲點頭,「他一直知道,我忘不了孟人豪,可是他都包容我。這樣的感情,我不能再去接受其他男人,尤其是孟人豪,這對譚雋不公平。現在我只想看著孩子長大,做一個稱職的母親,一個人平平靜靜地過完余生。」
人豪站在廚房門口,沒有動。原來她是這樣想的,他到底是無法與她團圓。他必須放手了,等待了十五年,還是必須放手!
妙雲走進譚家的院落,恍恍忽忽間,記起,第一次到這里,望見滿牆的紫藤,希望花開。此刻紫藤花開了,茂盛、紛繁,紫色的一片,風吹落花瓣,飄散在地上。
推開院門,滿院的鮮花,還未到菊花盛開的季節。那是譚雋喜歡的花。站在院子中間,妙雲欲哭無淚。愛我,為什麼走?留下我一個,孤苦伶仃!
人豪從屋里出來,後面跟著譚教授老夫妻,他們比以前更加的衰老。妙雲忙上去攙扶住婆婆。婆婆握緊了她的手,嘴唇哆嗦了幾下,沒說出口。
譚教授先說話了︰「妙雲,送送客人!」
是的,現在,這個院子,她應當是主人。回想起當年來做客,人豪感到人世的滄桑。
一起走到門外,「再見!」妙雲說完,就要進去。
人豪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妙雲,我們談談!」
「談什麼?你想在我公公家的門前,對我這個寡婦說什麼?人豪,死心吧!過去的,回不去了。即使我們彼此還有些什麼,我都絕對不會離開譚雋。」
「他已經走了!」人豪掙扎。
「他始終都在我的心里。」妙雲堅決地說,「也許有些可笑,當他活著,我心里想著別人。可是當他走了,我的心里,卻只有他。孟人豪,我和你的一切都過去了!」
人豪覺得眼前的妙雲再也不是從前的顧妙雲。她的眼里再也沒有顯露出對他的激情,難道她真的拋下了過去?而他是來拾起過去的!
「就像那首歌唱的︰你是我心中的缺口,而他是我的出口,走的已經走,留的不能留,才能讓我們都在追求。」妙雲說,「這是蔡琴新出的歌,名字叫《缺口》。」
人豪從未如此的絕望。十五年來,他第一次感覺,當年他所作的一切,都表明他徹底地失去了妙雲。他在掙扎,他想挽回,「你知道嗎?正是譚雋讓我來找你!」
妙雲愣住。
人豪繼續說︰「他知道自己將要離去,他不能放心你,所以他通知我,他說只有我,才能讓他安心地走。他也告訴了他的父母。」
「你在胡說!」妙雲激動,她不相信,譚雋竟會做出這樣的安排。
「他在銀行里,留下一封信,你去看吧,妙雲。和我在一起,並不違背譚雋的願望!」
「他恨你!」妙雲說,「我也恨你!」她用盡全部的力氣說。
「你不恨我,他也不恨我!」人豪說。
妙雲冷笑,「這十幾年,你的性格一點也沒變,太自以為是。譚雋為什麼不恨你?我為什麼不恨你!」她忽然想起那個失去的孩子。她再也不想和這個人有什麼瓜葛。她只需要安靜的生活。
人豪乘坐火車返回故鄉,當他慢慢走下火車,走出火車站,感覺自己仿佛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中國的發展太快了,幾年就是幾個世紀。
他推開熟悉的家門。一股陰涼氣撲來。母親去世後,他保留下這個老屋。現在,市政府修路,這一片必須拆遷,什麼也無法保留。很快,這個家就會被夷成平地,然後蓋起高樓大廈。曾經在這里灑下的歡聲笑語、悲悲切切,都將被掩埋。
他整理著東西。累了,就坐在床沿。睡意朦朧之際,他想到了那個瘋狂的午後。他喝醉了酒,他以為是妙雲來了,卻是安娜。不,那不是安娜。他應該感覺得出,那人絕對不是安娜。
他果斷地撥通了安娜的電話,他要證實這件事。
「當然不是我,是的,是顧妙雲。可憐的女人,她為你而來,卻傷心地離去。我傷害了她,沒有辦法,我也是為了我的愛情!」安娜輕快地說,「孟人豪,你記住,你是個流氓,所以,你不配顧妙雲那樣的女人。」
人豪掛斷了電話。他那時就應該明白的,可是他竟然如此糊涂。他倒在床上。無力地回想,滿月復的絕望。
妙雲深吸一口氣,注視著銀行的這個小小的保險櫃。偌大的庫里,只有她一個人,四面都是保險櫃。她以為譚雋留下的一切,她都看過了,卻沒有料想到,還有這個保險櫃。她模索著它,眼中含著淚。多麼希望一切都是她的一場夢,一覺醒來,譚雋還會像從前那樣,捏捏她的鼻子、拍拍她的,然後輕快地說︰「早晨好,我的太太。」
可是,可是,一切都是真的。十五年的夫妻,一朝化作陰陽相隔,說好今生在一起。走到中途,就這麼生生地拋下她一人。太狠心。
只有一封信和一盒磁帶。妙雲顫顫抖抖地拆開信,一邊看一邊流淚,看完了,淚水也打濕了書信。
不!譚雋,無論你說什麼,我都將是你的妻子。我不後悔,也不埋怨,這是我的愛情。但總是抓不住。從前,抓不住孟人豪,現在抓不住譚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