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雲返回學校,她沒有將繼承遺產的事情告訴人豪。當人豪追問她時,她只淡然地說︰「她走了,我原諒了她!」
「你原諒了她?」人豪不相信,「這麼多年,她拋下你,不聞不問,根本不配做母親。」
「但她的確是我母親。在她離開前,我們一家人過得很幸福、團圓,她每天早晨都給我梳辮子,她的手很巧,說我長得像她。」妙雲說。許多年她已經不去回憶那段時光,因為害怕,害怕無法承受現在的孤獨;可是當她說出來時,竟沒有多少感覺了。也許心已經長繭了。
「她不會在臨死時給你找了一個有錢的男人吧!」人豪吃醋地說。
妙雲心里一怔。確實,她一到那里,母親似乎就在追問這件事。妙雲為了防止她繼續?嗦,說出了人豪。
母親生氣地說︰「你怎麼一點志氣都沒有,這輩子還沒窮夠嗎?不行,我必須給你安排好,你要去英國留學,以後回香港。」她是個外表軟弱,但內心剛強無比的女人,也很有主見;否則怎麼能夠一人打理那麼一個大公司?
「不說話了?」人豪酸氣十足地說,「哼!這個貪財的女人,在她眼里除了錢,她還認得什麼?」
以前人豪這樣評價母親,妙雲都不多說話;可是現在她有話說,「你不是也說錢很重要嗎?」
人豪愣住。
妙雲繼續道︰「人活在世上,什麼最重要!錢,有錢,你就是個人,堂堂正正,腰板挺直;沒有錢,你就是孫子,狗都不如。」她引用他的話。
人豪被激怒,「是,我說過錢很重要!所以我才和那個白安娜勾搭!」
妙雲的目光中射出寒氣,「所以我這個窮酸十足、又沒有好出身的孤女必須學會忍受、必須等待你發財?」她放松了語氣,「人豪,我不需要你的前世和來生,也不需要你的財富,我願意和你吃苦!」
「讓我們的後代也在這貧窮里折騰?」人豪冷笑,「不,妙雲,我現在寧願下地獄,也要發財!馬克思不是說,為了積聚資本,資本家可以踐踏人類的全部道德、法律、尊嚴、不惜冒著殺頭、絞刑的危險嗎?」
妙雲望著他噴射怒火的雙目。再也不是她熟悉的孟人豪了。她的心碎了,一地的淒楚,無從拾起。
同學們都在傳說孟人豪和顧妙雲分手了。沈茜去問采靈,采靈搖頭,她也在為邵齊痛苦,沒多少多余心思去觀察別人。
采靈隨手按下錄音機,里面飄蕩出蔡琴的歌聲︰我像落花隨著流水,隨著流水飄向人海……
听到這歌聲,妙雲寫字的手停住了。人豪把錄音機送給了她,她就放在宿舍里。已經好久沒有听到這歌聲了。從夏季到冬季。寒冷的北風撼動宿舍老舊的窗扉,外面的枝葉呼呼擺動,屋里一片寂靜,只有偶爾的翻書聲。他在做什麼?他會想她嗎?她想他,想見見他,哪怕是一眼。
王凝悄悄扯一下沈茜的一角,另一只手正掀開著窗簾一角,沈茜好奇地探頭,在王凝捂住她的嘴巴之前,她已經沖著樓下高喊︰「孟人豪!」她是故意的。
寂靜的夜,這一聲叫,引起了無數人的好奇和驚異。妙雲倏地起身,掀開窗簾。她以為他們是心有靈犀,他來找她了。那一瞬間,她激動萬分、狂喜不已,她想告訴他,她繼承了大筆的財產,他們再也不會貧窮了。
妙雲的身體僵硬在窗前,宿舍的燈光外射,樓下的林,一切景象清晰可見;孟人豪和白安娜正擁抱在一處,妙雲甚至可以看清白安娜眼神里的得意。
人豪望著妙雲,沒有推開安娜,他在挑戰她,也在挑戰自己。
「如果你愛的是我,我們可以一起去美國!我是獨生女,家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她在他耳邊吐氣如蘭。
他冷冷地看著她。他們都清楚,他們根本不愛對方,但他們都有需要對方。他需要她的財富,她需要借助他打敗另一個女子。
歌聲還在回蕩︰我早也徘徊我晚也徘徊,徘徊在茫茫人海,我早也等待晚也等待,心愛的人兒何在。
心愛的人,已經死去,她也隨著死去,抹抹胸口,涼涼的,失去了熱氣。
這一年的重大新聞是︰顧妙雲正式和孟人豪分手,他們如今即使在路上遇著也如同陌生人。第二條新聞是︰孟人豪成為「花心王子」,先後與幾個女生有「親密往來」;第三條新聞是︰一個大二的「闊少」狂追顧妙雲,他們一起去跳舞,「顛倒眾生」。
另外一些消息雖然不是八卦的熱門,也非常重要。孟人豪作為學校的代表,參加了全國的大學生代表大會以及在大會堂舉行的五四晚會,他不但是學校的學生會主席,也成為大學生聯合會的主席。他現在的確鴻運當頭。
顧妙雲發表了幾篇文章,受到了贊揚;她做了校報的主編,被推舉為學生會女生部部長;她參加英語演講比賽,得了一等獎;她連續三年獲得一等獎學金。
「白安娜要回美國了!」沈茜對采靈說,「這下孟人豪抓瞎了!」
采靈皺著眉頭,「別說了,妙雲在那邊!」
她們的對話,她听到了。奇怪那種痛楚,過去了這麼久,依然如此的鮮明。她感到胸悶、有些窒息。從那個夜晚起,只要一想到孟人豪,她就會胸悶,感覺供血不足,心涼了,听不到心的跳動聲了!
人豪對于白安娜的即將離去反倒有種解月兌感。他對于她,即使她的財富,他也感到厭倦;然而白安娜仍舊不放手。她似乎已經有些愛上他了,人,就是這樣,越是得不到,越是想得到,越是不肯放手。
「我的第一次給了你!別忘記這一點!」安娜得意地說,「你屬于我,你跑不了!」
人豪冷笑。現在他們躺在安娜的房子里,躺在一張床上,春天午後的陽光照著揉亂的被褥,照著安娜露出來的一截玉腿。
他不屬于任何人,他只屬于他自己。
床頭的電話忽然響了,安娜不情願地去接電話,然後交給人豪,「找你的!」
人豪接過來,邵齊的聲音傳來︰「人豪,你爸爸出事了!你媽媽打電話到系里,叫你馬上回家!」
人豪翻身下床,顧不及全身赤果,他抱起電話座,顫抖地問︰「我爸爸他怎麼了?」
「車禍!」邵齊簡單地說。
看見人豪在慌亂地穿衣服,雙手竟然抖得無法扣扣子。安娜為他扣好扣子,安娜狐疑地問︰「出什麼事了?」
「我要回家!」人豪奔出家門。
「我也去!」安娜叫。
人豪剛落座,安娜也在他旁邊坐下,他吃驚,「火車馬上開了,你快下去!」
「我要和你一起回家!」她果斷地說。
人豪皺眉,已經夠亂了,她還在添亂。
安娜哼笑,她就是去見他父母。不是顧妙雲已經見了他父母嗎?她也要見,她要讓那對夫妻知道,她白安娜絕對比顧妙雲更適合他們的兒子。
人豪坐在媽媽的病床前。爸爸在路邊修車,一個醉酒的司機橫沖直撞,竟把爸爸當場撞死。媽媽承受不住,昏迷了幾天。
爸爸的葬禮都是人豪在打理。媽媽倒下,姐姐也被突然的慘劇擊倒,手足無措,每天以淚洗面。一瞬間,人豪成了全家的頂梁柱,成了全家的依靠,一夜之間,他成熟了。
安娜支付了高額的醫療費。她畢竟還是個孩子,面對突發事件,她也是慌亂無助。看見人豪眉頭緊縮、看見他疲倦不堪、看見他眼角的淚水,她發覺她被這個更加真實的男人打動了。不再是為了征服、為了打敗某人,她愛上了孟人豪。
人豪太累,就在病床前睡著了。安娜乖巧地坐在一旁。幾天幾夜的折騰,她罕有地連續幾天沒有化妝、甚至都不顧忌形象,只是緊緊陪伴在人豪身邊。雖然他根本就不看她一眼。
孫阿姨終于醒來,她那一向多笑容的臉,此時枯燥、無光,她的眼神空洞,茫然地望著眼前的世界。
「阿姨!」安娜柔和地輕喚。發覺愛上人豪,安娜打定主意討得人豪媽媽的喜歡。
「你是誰?」
「我是人豪的女朋友!」安娜甜甜地回答,接著,她把自己的情況介紹一下,然後說,「阿姨,您安心地休息,一切都有人豪和我。也不要擔心費用。我爸爸的事業很大。等阿姨身體好了,您就去美國玩玩!姐姐也一起去!」
正處于人生最不幸時期的孫阿姨,在悲慘里,忽然看見了生命的曙光。這個女孩,帶來了她此刻最想要的一切,是來救她命的呀!她一把抓住了安娜的手,流著淚,把兒子的一生交給了她。
人豪不知道自己到底灌了多少瓶酒,他只是醉眼朦朧中,看到眼前一片的酒瓶,他抓起一個扔到牆壁上,「砰」的一聲,碎玻璃渣子四散,他再扔,再扔,一聲聲,他的手上都是血,他的腳踩著玻璃渣子,正在流著血,他都感覺不到痛疼。
「爸爸!」他嘶啞地吼叫。可憐的爸爸,他辛辛苦苦一生,就這麼走了!人豪恨!為什麼老天不給他個機會,他一定可以讓父親享福。多少美夢,父親再也看不到。一顆心再也無法團圓。
妙雲下了火車。她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借口來這里。可是自從听邵齊說人豪的爸爸出了車禍。她的一顆心就驚懼不安。晚上、午休都做噩夢,一陣一陣的冷汗。她不顧一切地來了。因為她始終愛著他,無論他如何對她,她都是愛著他的。她知道自己這樣很愚蠢、很可悲,沒有尊嚴、沒有骨氣。
一路上,她思考著如何對人豪解釋、對他的家人解釋。不管了,我既然來到這里,就不去想退路了。這是我的一個機會,我要抓住人豪,我不能失去他,沒有他,我不知道如何生活、如何走完我以後的人生。
妙雲推門,一地的碎玻璃,書籍、衣服扔得四處都是,簡直猶如遭到台風襲擊。再看接近半瘋狂的人豪,滿手、滿腳的血,頭發亂的爆炸一般,衣服糟亂,一身的酒氣,血紅的目光像是殺了人。
人豪以為白安娜回來了,他哈哈傻笑著,上前一把就把妙雲拉進屋里,「砰」的一聲關緊了房門。妙雲驚呼一聲,低頭一看,原來她踩到了一塊玻璃渣子,血立刻流出來。看到血,人豪大笑。他舉起酒瓶,就往妙雲口里倒,一邊倒,一邊說︰「我不愛你,我只愛錢,我愛顧妙雲!」
用力掙扎的妙雲,听到他最後的五個字,一切掙扎都停住了。她抱緊他,哭泣著說︰「我也愛你,我也愛你!」她自己拾起一個酒瓶,搖晃一下,里面還有半瓶,從未嘗過酒的她,一閉眼,仰頸就灌。
花了,眼前的東西都變得虛無、搖蕩,像是幻覺,頭腦飄飄的,沒有疼,也沒有悲。他們親吻著對方,彼此為對方扔掉衣服,倒在凌亂的床上,沉浸到的歡愉中,忘記一切痛苦……
當妙雲醒來時,人豪還在睡,睡夢中的他,像個孩子。妙雲撫模著他的面孔,突然的變故,讓他消瘦了很多,胡子也幾天沒刮,刺得手疼。可是她喜歡這種被刺疼的感覺,她留戀不舍地凝望,決心把他的一切永遠刻劃在內心深處。
白安娜驚詫地看著妙雲走出人豪的房間,立刻感覺出他們發生了什麼,她的眼楮變得凌厲之極。
妙雲也驚詫地望著安娜,原來,她也來了!妙雲心里淌血。是他帶她回來的嗎?
「你來了!」安娜掛著虛偽的微笑說,「這叫什麼?自投懷抱?」
「五十步笑百步!」妙雲冷笑地說。
安娜凶狠地說︰「告訴你,人豪的媽媽已經同意了我們的事,我也告訴了我爸爸,我們很快就要訂婚!」
妙雲愣,迅即說︰「這只是你們的安排,人豪呢?他愛的是我!」
安娜尖笑,「你以為只有你和他上了床嗎?」
妙雲的鮮血變冷了,她說不出話,眼前黑乎乎的,腳下的地在搖晃。
安娜很滿意方才話的威力,繼續說︰「你能夠給他什麼?一個女人的,男人有錢,女人的身體算得了什麼?你省省力氣吧!孟人豪不是個傻瓜,也不會甘于平庸,他要成功,他要站在世界的頂端。這一切,你能夠給他嗎?你們的愛情?愛情算什麼?不過是小孩子的一場游戲而已,你不要太當真。我們是在生活,我們活在二十世紀,我們不是在寫羅曼蒂克故事,不是中世紀。」
她的每一個字,都是一把匕首,都刺得妙雲鮮血淋灕。救救我吧!誰來救我,我愛他呀!
「而且,你那位母親……」安娜再說。
她擊敗了妙雲。妙雲無法听下去。即使沒有白安娜,孟家也不會接受她。這一點,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放手吧!」安娜仿佛好心地說,「讓他幸福,不是你的心願嗎?你不是要給所愛的人幸福嗎?為什麼你還要逼他!你離開他,對你們都好!」妙雲踉踉蹌蹌地離開孟家,看不清眼前的路,也沒有淚。這個鎮子,就當她從沒來過。這一生都不要去想了。她本是來追求幸福的,卻帶著無盡的悲痛離去。
當晚顧妙雲就乘坐火車離開小鎮。
人豪翻過身,睜開眼楮。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妙雲來了,她說她依舊愛著他,要和他一起吃苦。他們親吻、擁抱、,一切都那麼真實,仿佛是真的。他苦笑了。妙雲,他的妙雲,他已經永遠失去了,再也找不回來他的青春、他的快樂、他的幸福。
一滴清淚流出眼角,他翻身,讓頭埋進被子里,像鴕鳥,不願意去面對世界。
安娜開門進來,坐到他身旁,環抱住他,臉龐貼著他的背部。人豪用手推她,她卻抱得更緊。她不會松手的,她這一生都不會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