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穩地過去,秋天之後是冬天,春節的時候,少軒終于攢夠了一千塊錢給家里寄過去,老板和老板娘回鄉探親,也很大方地放了他七天假,自然,也扣掉了工資。春節的時候,一般大家都呆在家里,小易也閑了下來,窩在房間里不出去。
「哥哥,好無聊啊。」小易在床上扭來扭去,手腳都沒地方放,沒有電視,沒有廣播,活潑好動的他實在忍不住,「咱們出去玩玩吧?」
少軒在做著翻譯,筆尖在紙上沙沙地移動,聞言抬頭一笑︰「我還要趕工,你自己出去玩吧。」
「一個人沒意思啦,我就想和哥哥呆在一起嘛。」小易無聊地翻了個身,「對了,哥哥,你不是有台筆記本嗎?里面有游戲吧?紙牌也行啊,借我玩一會兒吧,我保證不給你亂動。」
「壞了。」少軒簡單地說。
「難怪我看你也從來不用,情願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壞了去修啊,要麼扔了吧,買個新的,現在水貨滿地飛,花不了多少錢的。」小易鼓動著說。
少軒搖了搖頭︰「是我一個朋友送的,等有空的時候,再找人修吧。」
「哇!誰那麼大方送筆記本啊,真好!」小易滿臉羨慕地說,「得花不少錢呢!」
花錢……是吧,當時的這台筆記本,也要一萬三千多塊呢……亦風知道,自己一直想要一台筆記本,都是軍校學生,誰有這麼多錢,自己父親更是絕對不會出這個錢的,他攢著所有的津貼,獎學金,發表文章的稿費,最後甚至動用了家里為他結婚準備的基金,終于在自己畢業的時候,抱著這台筆記本出現在他面前,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從此,這台筆記本一直伴隨著他,從來沒有分開過,在那最艱難的日子里,他整夜整夜難以合眼,就這麼抱著筆記本縮在床上,一張張地看著他們的照片,看著看著,就有了信心,覺得一切都會過去的,筆記本散發著的熱量,就像是亦風在自己身邊,從他身上發出來的一樣,讓自己安心……
他懷疑,亦風家人是不是已經多少猜出了他們之間的關系,自己和亦風一起上門的時候,對自己冷冷淡淡的,亦風每次出海,自己上門去看望的時候,簡直就是冷嘲熱諷,甚至不理不睬,弄得自己手腳都好像沒地方放一樣。
每次受了委屈回來,他也是這樣,抱著筆記本,一張張地看他們的照片,看著看著,心就慢慢平靜下來,什麼不滿都沒了。
亦風……你在哪里……你好不好?
「哥哥有喜歡的人?」小易眼尖地問,「筆記本是他送的吧?」
少軒微笑著,繼續寫自己的翻譯︰「都過去了。」
「沒關系的,哥哥!」小易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高興得在床上翻滾,「哥哥這麼漂亮的人!到哪里都會有人追的!我說呀,如果哥哥到了我們那個酒吧里面,追哥哥的男人會從櫃台排到街上去!」
他忽然住了口,臉上的表情尷尬又愧疚,訕訕地吐了吐舌頭。
少軒看著他的表情,繼續微笑著,一點生氣的樣子都沒有,寫下最後一筆,把紙疊起來︰「好了,干完了,你剛才不說無聊?我們去逛花市吧?」
「好耶!」小易從床墊上蹦了起來,歡呼著抓了衣服就往外跑,「我請哥哥吃腸粉!喝珍珠女乃茶!」
過完年,開始上班的時候,他接到了嘉華的信,洋洋灑灑寫了幾大張紙,末尾洋洋得意地說,這是他自高考作文之後,用筆寫的最長的東西,事無巨細,家里每件事都說得清清楚楚,包括年夜飯吃了什麼,家里養了幾盆水仙,開了幾朵花,下了幾場雪,爺爺最近身體很好,對上網越來越感興趣,甚至要在老干部活動中心成立上網興趣小組,吳麗桐給他織了件毛衣,要他安定下來就留地址給家里,好寄過來,黃姨升級當了女乃女乃,請假回家去照顧兒媳做月子,他現在學會包餃子了……然後就是對他的念叨,有沒有再發病,有沒有好好吃飯,住的是什麼樣的房子,同事好不好相處,有沒有事,為什麼不往家里打電話……
他看了只覺得好笑,這個只比自己小幾歲的佷子,還真是熱情洋溢,對自己這麼關心,起初他還以為,只是因為在家里只有他們兩個年輕人,他才跟自己特別親近,想不到等自己走了,他還主動寫信過來問候,要不是知道他那個網絡公司業務繁忙,少軒還真以為他閑的無聊呢。
既然已經接到了信,不回不好,少軒隨便選了張賀年卡,換了個地址寄出去,說自己又搬家了,要他暫時別給自己寫信。
老板娘的肚子越來越大,動作越來越笨拙,每天送來的飯也越來越簡單,一碗白飯,辣椒炒雞蛋,辣椒炒白菜,辣椒炒黃瓜,辣椒炒青菜,炒辣椒,辣椒醬……振振有辭,辣椒好啊,開胃,下飯,對身體健康。少軒開始吃過之後胃就會疼,試著說了兩次,老板娘陰陽怪氣地挺著大肚子說︰「喲,現在的人,嘴巴真夠刁,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光吃菜不行,要肉,有了肉,又要雞鴨魚……唉,人心不足蛇吞象啊……沒辦法咯,老公,我這就上菜市場去……」說著搖搖擺擺要走,少軒面紅耳赤,倒象是自己提了什麼天大的要求一樣,急忙咬牙說不用了,辣椒就辣椒吧,于是之後,每天的中飯就是一樣,辣椒醬拌飯。
以為已經好了的胃這麼一來,又開始三不五時地鬧毛病,經常是好好的就一口胃酸翻上來,嗆得整條食道火辣辣地疼著,他曾經想去醫院檢查,看了看價目表又退了回來,自己到藥方去買了點小蘇打,沒事沖水喝。
小易倒是乖多了,也不象從前那樣,天天往外跑,外表的裝扮也沒有那麼夸張妖媚了,穿著簡簡單單的襯衫牛仔褲運動鞋,眉毛幾天不修就變得濃濃的,很自然,不涂口紅的小嘴巴看上去依舊紅艷潤澤,看上去和外面神采飛揚的學生仔沒什麼兩樣,他有一次奇怪地對少軒說︰「哥哥,以前我好用心打扮自己喔,他們都說我漂亮,現在我什麼都不講究了,追我的人卻多起來了啊!還有的人,說喜歡我,要和我交朋友呢。」
他歪著小腦袋,大眼楮眨著,大概從一開始,他腦子里的印象就是,同性戀就是象這樣,由嫖客和出來賣的他組成,關系無非就是一夜,真有人真心對他,他反而不知所措了。
少軒想了想︰「你呢?你自己的看法怎樣?」
「我的看法?我沒有什麼看法啊。」小易扭了扭身子,「我跟他說啦,想上床就掏錢,想包我的話沒門,結果他氣的臉紅紅青青,我說再不然給你打折吧,他氣的眼楮冒火,好像要打我喲!」
少軒覺得有必要跟小易談談了,不然他這麼糊里糊涂的,遲早要吃虧︰「小易,你喜歡女孩子嗎?」
小易有些迷茫︰「喜歡?沒感覺吧,我沒跟女的做過……嗯,有大姐說看我可愛,情願不要錢給我做一次,可是我就是沒做。」
「那你喜歡男孩子嗎?」
「啥叫喜歡啊,反正和男的上床我熟啊,隨便他怎麼弄都行,女人……好麻煩的……萬一有了孩子更麻煩。我可不願意付這個責任。」
少軒嘆了口氣︰「小易,你想過沒有,以後怎麼辦?你還小,前面的路還長得很。」
「我知道啊!」小易爽快地說,「他們現在已經說我不新鮮了,嘖!哥哥,我才十七歲就不新鮮了!當然,我也沒打算這樣過一輩子了。」
他臉上忽然閃出興奮之色,看了看四周,確定地下室的天窗上沒有人,飛快地爬到衣櫃旁,費力地伸手進去,夠了半天,掏出來半塊磚,再掏了半天,掏出一個鐵盒子,打開,里面是個存折,他自豪地讓少軒看上面的數字︰「快三萬了!等攢到五萬我就不干了!回鄉下去開個小店,快快活活地過日子。」
「快收好了。」少軒一看就知道他如此謹慎地藏起來的東西一定是他的全部家當,心里有點感動,故意嚴肅地說,「這種東西怎麼能隨便給別人看呢!」
「哥哥嘛,沒關系的。」小易笑嘻嘻地把存折又放回去,拍拍身上的灰,「所以哥哥別為我擔心嘛,我有錢,有路走的。」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真有那麼一個男孩子,喜歡你,不在乎你的過去,願意和你在一起,照顧你一輩子,你們可以住在一起,一起生活,上不上床也是你說了算……你會不會答應?」
小易象是听見了什麼最好笑的笑話一樣,笑得滿地打滾︰「哥哥!你應該去寫小說!哪里有那麼好的事?!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了,哎喲我的肚子我的肚子……」
「你別笑,如果是真的呢?」
小易好不容易才停住了笑,大眼楮眨了眨,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說著瞥了少軒一眼,酸溜溜地說︰「要是哥哥,還有可能,我?算了吧,做這夢,還不如幻想明天能中大獎五百萬呢!那我就真發了!」
「為什麼我就有可能,你不行?」少軒溫和地問。
「還用說嘛。」小易撅起小嘴,「哥哥比我干淨……我知道我髒……他們都這麼說,連我賺的錢都是髒的,算了,不說啦,哥哥不懂!」
「小易。」少軒稍稍把他拉進了一點,看著他的眼楮,認真地說︰「只要心干淨就行了,有些人,看上去道貌岸然,其實比你髒得多呢。」
小易用力咽回沖到嗓子眼的哭泣,翻了個白眼︰「哥哥就會安慰人。」
要是那個人是哥哥,我就答應,他在心里偷偷地說。
少軒覺得自己的身體最近好像有點不對勁,人又開始發虛,腳下都沒有根,走多幾步就開始喘氣,胃也老是疼著,日日夜夜,無休無止,有點象他上一次胃出血的情況。
不太妙啊,是不是又犯了?他疲倦地想,這個時候犯病可真是糟糕,雖然自己已經有了點積蓄,可是按照上次的經驗,如果付醫藥費,是遠遠不夠的。上次他剛在醫院里醒過來,就被通知了對他的處分決定,開除軍籍。自然也沒有資格享受公費醫療,沒辦法,他立刻離開部隊醫院,住到了一家小的區醫院,中間輾轉,耽誤了最好的治療時機,自然拖的時間更長,而他這幾年的津貼積蓄,因為已經花了一大半在平時買東西孝敬亦風父母上了,剩下的那點在醫療產業化的大趨勢下,沒有撐過半個月,而他的血,才剛剛止住,面臨著停費出院的窘境。
幸好,部隊寄到家里的信,被母親截獲了,她火急火撩地趕到醫院,墊付了醫藥費,又過了半個月,還沒等到康復,他就堅持要出院,母親把他接回家,並沒有說什麼,還幫他一起瞞著父親……每次看見母親擔心憂慮的眼神,少軒就無地自容,他知道自己是母親的驕傲,一生的希望,可是,自己都快三十了,卻被開除軍籍,沒有工作,讓母親擔心得夜不能寐……
如果這次,自己再病倒,怎麼辦?再讓母親跑這麼一次?再讓她擔心一次?再看見她擔心失望的眼神一次?少軒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小易也看出他的臉色有些差,精神也不太好,以為又是工作的問題,一個勁兒地勸他辭職,還跑到職業介紹所去幫他登記,看招聘廣告,甚至問他,自己認識幾個客人,都是公司的什麼經理,要不要托他們幫忙?少軒心存感激之余又有些生氣,輕輕敲著他的頭要他別管了,小易模著頭,裝做要哭的樣子說︰我只想幫哥哥的忙嘛。
這天下午,是他休息的日子,中午老板娘就沒過來送飯,一切做完,關上卷簾門之後,他回家,打算隨便吃點什麼,小易卻拉著他,要他陪自己出去玩,難得看小易在白天出去,少軒也就答應了,這麼一拖,又到了晚上,小易逛街逛累了,拉著他去吃雲吞面,此時少軒的胃一陣緊似一陣地疼起來,卻又不像餓了之後的疼,他騰出一只手捂著胃,心不在焉地點頭答應。
飯店門面很小,一個打工妹在一邊靈巧地包著餛飩,鮮紅的肉餡,薄薄的皮子,手一翻一卷就是一個,整齊地排在一邊。老板很快就端上了兩碗面,清湯,細軟的銀絲上面,擺著十只小小的餛飩,隔著幾乎透明的皮子,清楚地看見里面女敕女敕的肉團,小易舀了一個,往嘴里放,嫌燙,又吐出來,呼呼地吹著。
少軒現在已經疼得直冒冷汗了,他早上一貫不吃飯,中午也沒吃,到現在連口水都沒喝,胃里持續著翻江倒海,一刻都不停息,他在桌子下面艱苦地握拳壓住胃部,一點用都沒有,疼得更厲害了。
「哥哥你怎麼不吃啊?」小易奇怪地問,「味道很好!里面有蝦仁呢!我吃著了。」
少軒勉強地笑了笑︰「慢點,燙。」
也許先喝口湯,熨熨胃會好一點?他這麼想著,右手困難地拿起勺子,舀了勺湯,顫巍巍地送到嘴邊,慢慢喝了下去,溫熱的湯順著食道緩緩地滑落,好像有那麼一瞬間的安靜。
好了?他正在想著,忽然,胃里又是一陣大亂,嘔吐感鋪天蓋地地襲上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已經本能地一張嘴,哇地一聲,絳褐色的液體噴涌而出,灑了一桌!小易嚇得啊地一聲尖叫,跳了起來。
嗓子里感覺到那熟悉的腥味,身子漸漸發沉,意識漸漸模糊,在小易「哥哥哥哥」的哭叫聲中,少軒最後的念頭就是︰完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模模糊糊地醒過來,頭好重,都抬不起來,全身上下都象沒什麼感覺似的,連手指頭都不能動一下,他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把眼楮睜開了一條縫,觸目是雪白的天花板。
醫院……他又進醫院了……這一次,又要花多少錢呢?
鼻子里插著胃管,旁邊的輸液泵里一滴一滴往下滴著藥水,好難受,看樣子,這一次的情況比上次還要嚴重……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這下子工作肯定是丟了,再找一個,又該多麼難?
「哥哥?哥哥!」邊上小易懷疑的聲音陡然變得興奮,他的笑臉突然出現在少軒面前,兩眼紅腫,憔悴不堪,「你醒過來了!醒過來了!護士姐姐!他醒過來了!」
「3床家屬,小聲點。」穿白衣的護士小姐輕步走過來,給他測量了一下生命體征,輕聲問︰「你現在感覺怎麼樣?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少軒想說話,嗓子啞得連自己都無法听清︰「我……怎麼……了?」
「消化道潰瘍伴出血。」護士小姐例行公事地說,「已經進行了胃鏡下手術止血,放心,只要好好調養,就會沒事的。」
「喔。」少軒實在沒力氣說話,眨眨眼表示自己听懂了,護士小姐最後檢查了一下輸液速度,腳步輕盈地走了出去。
「哥哥。」小易的臉又湊到跟前,盯著他,「你渴不渴?護士姐姐說你現在不能吃飯也不能喝水……你的嘴都裂開了……我給你涂點水吧?」
不等少軒答應,他拿了棉棒,沾上水,笨拙地往少軒唇上涂著,烏黑的大眼楮眨都不眨,象是在做一件最最莊嚴神聖的事情。
少軒又過了一會兒才能說出話來︰「你別在這兒了……回去休息吧……」
「沒事!困了我就在哥哥身邊趴一趴。」小易搖著頭說,「上次我生病,你也照顧我的!所以這次換我照顧哥哥了!」
少軒無聲地嘆口氣,小易立刻警惕地問︰「哥哥不舒服嗎?哪里?」
「我沒事。」
「哥哥你嚇死我了。」小易的大眼楮里又象是有淚水在滾動,「我……我好害怕……護士姐姐說你沒什麼,會好的,可是你一直都不醒……我幾天沒敢睡覺,就看著你……哥哥,你下次不要這麼嚇我了好不好?」
他冰冷的小手悄悄地覆蓋在少軒打著針的右手上,「哥哥……」
淚水終于還是落了下來,他就這麼哭著對少軒說︰「不要死……哥哥……不要離開我……不要死……求求你……別再丟下我一個人……求求你……」
如此寂寞如此孤單的孩子,他所要的,也不過是一點點的關懷,一點點的愛,可是,在這個物欲橫流的城市里,又有誰可以給他一個懷抱,讓他盡情哭泣?
誰又可以給我一個肩膀,讓我盡情哭泣?
亦風……亦風……你在哪里?我好想你……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