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妨礙我?」
「我妨礙你什麼了?」
那人與武靈阿各自駕著坐騎並轡徐行,沒人注意到看似從容友好的兩人實則氣焰凶煞,冷冽相對。
「小丫頭目前住在你家,是我下手的好機會,你卻一再出現在她四周干擾我的行動。這不是妨礙是什麼?」
「我沒那閑情妨礙你。」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是真的被那個假元寧吸引?」
「連我都沒想到自己原來如此浪漫多情。」
那人狠瞪武靈阿懶懶的輕蔑傲態。這小子居然開始學會挑釁?「你最近似乎愈來愈不听話了。」甚至愈來愈有脾氣。
「也可能是你愈來愈羅唆的關系。」
和武靈阿看似同齡的那人繃著臉皮,握緊了韁繩,一副巴不得勒死武靈阿的德行。「你敢頂撞我?」
「如果你沒先來惹我的話。」
「你不怕我回家跟我阿瑪稟報這事?」
他微微苦笑,不曾正眼瞧過對方,一逕遠望。「回家跟阿瑪稟報……表哥,我自斷女乃後就沒再听過這麼有趣的笑話了。」
「你以為我不敢?」
「把假元寧拉進碩王府里,還是出于舅父的意思。」他不屑地斜睨。「你跟他打這小報告,恐怕會被他譏為馬後炮。」
「是阿瑪他……」怎麼可能?
「再者,她是不是假的元寧,別說得那麼篤定。」
「她當然是假的!」他急斥。「真的元寧早在半年前就被我們雇的人馬給——」
悴地,他駭然噤口。
「給怎麼樣了?」武靈阿森幽低吟。
那人不答,拉起馬韁準備先行撤退,卻被武靈阿快手給輕松鉗住,同時還以肅殺的凝睇。
「元寧已經遭到你們毒手了,是嗎?」
「你……你沒憑沒據,少惡意栽贓!」
「若給我逮到證據了呢?」
那人在武靈阿凶狠的冷眸中渾身發涼。憑武靈阿的精明,當然早知道元寧失蹤一事必定是他們在其中搞鬼,只是苦無證據,不得不沉默隱忍。
「你這是干什麼?」那人故意裝出一副滿不在意的訕笑。「這麼中意元寧格格嗎?你明明只把她當性趣相投的同伴罷了,怎麼,找不到其他合你胃口的娘兒們了?」
「我知道你們會對她不利,但沒想到手段如此狠毒。」
「我們哪、哪里狠毒了?」哼。
「若再對現在的這個元寧動手,我會讓你見識到什麼叫真正的狠毒。」
武靈阿無聲的呢喃凍住那人虛張聲勢的容顏,悚然目送他孤傲的身影悠然離去。
「真是,百年難得見你發一次飆。」遠遠回避著的另一名男子駕馬徐徐接近武靈阿,一道前往侍衛馬隊中。「又是為了元寧失蹤的事嗎?」
武靈阿遠眺山巒,狀若亳不眷戀混濁的人間。
「我不懂你的品味,那種別扭又孤傲的千金小姐有什麼好的。她在人前好象很有修養、很有氣質,可別人一不小心踫觸到她不愉快的話題就馬上翻臉,太難伺候了。」
她沉靜時沉靜,拗的時候又扼拗,和她相處,時時刻刻都得戰戰兢兢。
「我知道她上頭壓著太多完美卓越的哥哥們,讓她從小就受盡冷落,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全天下不是只有她一人可憐,也不是全天下的人對不起她什麼。而且——」
武靈阿淡淡一瞟,他只得不甘不願地中止抱怨。
「情人眼里出西施啦。若你真那麼喜歡她,我也沒話講。」
「什麼叫喜歡?」
「呃,就是……」可難倒他了。「這不太容易解釋,而是一種感覺吧。」
「感覺是最不可靠的東西。」
「感情的事本來就很不可靠嘛。」他哈哈笑道。「像我,寧可找個紅粉知己也不想找個終生伴侶。女人當朋友和當情人,完全是兩碼子事。我已經受夠教訓,早早學乖了。」
他兀自開心了半晌,才發覺武靈阿的不對勁。
「你是怎麼了?」真的怪怪的。「你好象打從元寧格格失蹤的風波平息後就有些反常。」整個人似乎陷入某種緊繃狀態,氣勢逼人,每條筋肉都處于備戰狀態中。
「是嗎?」
「是啊。」別看武靈阿心不在焉的,憑他倆十多年來的交情,他一眼就瞧出那平淡面容下的心煩意亂。「還是不知該如何抗拒元寧和你的婚事嗎?」
「我沒打算抗拒。」
「可你也不怎麼願意。」
「豪門婚姻,與意願無關。」只關乎血統與利益。
「那也難怪你和元寧都只想享受男女關系,不談感情。」哎,這兩個人說來也挺配的,對感情都很冷漠,對卻很熱中。
「桑圖大人,武備院的人馬已將蒙古王公的貢品安置在駐蹕大營門外,請大人檢視。」一名侍衛駕馬來報。
「武靈阿,一道過去看看吧。你向來比我細心,沒你在一旁助陣的話,我打死都還看不出啥子疏漏。」
武靈阿遠望藍天下遼闊的狩獵圍場,彷佛想越過重山峻嶺,飛度長城,魂歸千里萬里外的關內某處。又倏地收束荒謬心思,皺眉暗忖自己到底是怎麼回事。
「武靈阿!」
桑圖在遠處的呼喊喚回他冷漠的理智,一夾馬月復,就將腦海中呼之欲出的嬌柔身影遠遠拋在身後,奔往無垠天地的另一頭,隱沒在陣容浩大的秋捕營隊中。
她實在搞不懂武靈阿。
齊娃落寞地枯坐在武靈阿的院落中,手里編著繁復的帶子。
她以為,她和武靈阿應該算是一對親密的伴侶了,沒有人會比他更了解她的一切,可是她卻完全不了解他。前一刻可能才跟她纏綿火熱,下一刻可能就十天半個月地忽然見不著人,說也不跟她說一聲。
她在他心里究竟算什麼呢……
「齊娃,碩王爺又差人在四處找你了。」小桂一副侍女扮相地竊聲潛入,嚇得齊娃連連噓聲招手。
「快進來,把門帶上,別給人發現了!」
兩個小家伙戒懼地貼在門板內躲著,等隱約的人聲遠去了才敢吐出大氣。
「好險。碩王爺老想找我去替亭蘭整理舊作,出本詩集。我連大字都認不得幾個,還整理什麼呢?」害她成天提心吊膽,四處逃竄。
「原來你是怕這個呀。」小佳百無聊賴地與她一同靠在門板內席地而坐。「我還以為你怕那些別房的福晉格格們輪番找你麻煩才窩到這里來。」武靈阿的院落向來是嚴禁閑雜人等踏入的豪華廢墟。
「她們沒有找我麻煩啊。」
「成天拖著你東拉西扯的還不煩哪!」害他想跟齊娃談談心都還得排隊,氣都氣斃了。「你不要老在那里當別人的听眾,要懂得適時推拒這種接二連三的騷擾。」
「是、是。」齊娃苦笑,無意點破小桂現在也正從事著相同的騷擾。
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人們就是喜歡找她聊天。大概因為她很懶得發表意見吧,所以便成為很好的听眾。也可能因為她看來沒啥攻擊性,所以對她訴訴心事挺安全的。
她喜歡听別人發表意見,可以由此知道對方的心思與苦樂。她的人生太貧乏了,多了別人的分享與傾吐,世界就變得多彩多姿。她會不會有想傾吐的對象呢?有啊,而且是最近才感覺到她有的。一面對他,她就變得好愛講話,拚命做著莫名其妙的解釋,又口笨舌拙地不知所雲,但她很想讓他知道她的看法。這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你小心碩福晉一到瑞雲閣發現你沒在房里好好靜養,又要訓你一頓!」
齊娃怔怔眨眼,好一會兒,回神甜甜笑起。
「其實,我很喜歡被她訓斥吶。」
「天生欠罵呀你!」
「不是啦,而是被她訓斥時,有種被娘疼惜的感覺,好幸福喔。」
「結果害我連帶遭殃。」小桂沒好氣地大翻白眼。
「四貝勒回京了嗎?」
「听說後天就回來。不過,你真敢跟他說你只假扮元寧到這個月底嗎?」
「都兩個多月了,若他還是找不到元寧格格,我看他也很難再有其它重大進展。」失蹤一事,勢必成為定局。
「你想他會照付我們銀兩嗎?」
「我壓根兒沒打算拿他一分一毫。」她垂眸編系著。
「可是這事我們已經出了不少力——」
「我們不為他的任何利益幫這忙,所以才能走得瀟灑俐落。一旦貪圖對方什麼,對方也就會反過來增加要求。」
小桂愀然,垮著臉。「那這下咱們不就白忙一場了?往後的日子該怎麼辦?都沒錢了。」又不能繼續在街頭賣藝。
「總會有辦法的。」
一看齊娃呵呵傻笑的德行他就沒力。她也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吧。「今天……那個大少女乃女乃還有在追問我的事嗎?」
「我知道她很想問,卻總是很客氣地打住,怕驚動你或又嚇到我。不只是她,寶欽少爺也是這樣。他們為什麼對你這麼有興趣?」
「不知道!」他火氣上沖地倔強撇頭。「他們發他們的富貴神經,關我這賤民屁事!」
「別這麼說嘛。」他們人挺好的。「小桂,最近有在練什麼好听的折子嗎?」
「嗯……有啊。」一說到這,他再不爽都忍不住眉飛色舞。「我現在已經唱得大小嗓都有,生旦淨丑各行發聲不同的訣竅也都提到了,還特別在貼旦戲的身段上下了好些工夫。你看,像這樣,回眸的神韻和……這樣,還有這樣,都是很見工夫的!」
齊娃靠坐在門板上一面編織,一面為小桂滔滔不絕的熱切解說捧場,仿佛回到之前在小豆腐池胡同的平淡生活。
王府生涯雖然炫麗奢華,她卻興趣缺缺,唯一令她留戀不已的,大概……只有那個人吧。
他會不會覺得她的付出有點隨便?可是,她是真的很被他吸引呀。他對人好冷淡、好傲慢、意見強悍、且獨斷,又從容得好象什麼都不在乎,與他滿屋子各項研究、各門雜學形成矛盾。他還是很關注周遭世事的,為什麼卻與所有人遠遠隔絕,排斥親密的牽連?
她好想念他,想他蠻不講理的吻吮,想他愛以粗糙下顎摩挲她臉蛋的惡習,想他糾結的膀臂,想他醉人的濃郁吐息,想他充滿魅力的言行,想他怪異的不近人情……
他到底對她施了什麼魔咒,為什麼有意無意地都會想著他,甚至是一些難以啟齒的綺思妄想?他有沒有像她這樣惦記著她呢?他現在又正在做什麼呢?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听啊?!」小桂的痛罵震了齊娃一下。
「有啊有啊,我有在听!」
「你有才怪!光看你編的帶子就曉得,你根本心不在這里!」還有臉裝無辜。
齊娃面紅耳赤地垂望手中絞成一團亂結的五彩絲線。天哪,這是怎麼絞出來的?待會可有得拆了。
「你別妄想飛上枝頭做鳳凰!」搞什麼,每次她一想到武靈阿就滿臉羞答答的甜相,看了就教人不爽!「武靈阿貝勒不是我們踫得起的人。就算你立志要攀權附勢,不惜做婢做妾,也得看看對方要不要你咧!」
「我才……不屑攀什麼權勢……」只想過若這是唯一接近他的途徑,再不屑的事她好象都滿樂意嘗試的。
「你又在逃避重點。」
齊娃縮著肩頭,努力纏著已經夠混亂的線團,無言以對。
「他有說過要留你在身邊嗎?」他的態勢漸趨毒辣。他才不管武靈阿是啥子貴族或大官,齊娃是他的,不是武靈阿的!「我最受不了你們女人的自作多情,以為身子給了對方,你在他心里就有了分量。別笑死人了,男人有時需要的只是具,不是個女人。更何況他早知道你是冒牌貨,一個不值錢的小老百姓,卻有著妖嬈的身子和元寧格格的臉蛋,乘機享樂一番,省事省錢又養眼,玩過就算,你還作個什麼春秋大夢!」
「你講話好難听。」任齊娃再怎麼好脾氣都忍不住不悅。
「因為忠言逆耳,是你不肯面對現實。」
她被堵死了半晌才找回些許聲音反擊。「武靈阿才沒有在玩弄我。他、他是真的拿我當元寧格格看待!」
「哇,他好厲害呀。他怎麼發現的啊?」小掛歹毒地假作興奮。
「因為,我和元寧格格在相同的地方有一樣的痣,我們有些秘密的習性也很一致……」
「那就能證明你是元寧嗎?」殺了他算了,荒謬透頂!
「我們還、還長得一模一樣!」
「也許你是她失散多年的孿生姊妹吧。」
小桂這一惡聲譏諷,兩人同時愣住,愕然相望,好一陣子都發不出聲響。
老半天的沉寂後,齊娃僵硬的笑聲不自然地緩緩揚起。
「什麼孿生姊妹呀……又不是雙黃蛋,街上隨便挑挑就踫得到。我看你戲本背太多,腦子有些迷糊了。」
「你听說過孿生子的習俗嗎?」
小桂干嘛陰森森的,害她覺得有些涼意。
「一胎雙胞可不是什麼好事,多少有些惡兆的意味在其中。所以,有些地方的習俗是丟一個、留一個,省得一個福分被剖為兩半,孩子會養不大。」
「你、你、你亂講,碩王府里的大貝勒和二貝勒就是雙生子,他們不也照樣活得好好兒的。」
「可是一個在京為官,一個卻遠戍邊關,符合了一個丟、一個留的狀況。」
「你不要這樣講話,像是什麼……鬼故事似的。」大白天里密閉的廳堂都變得有些幽暗了。
「通常被丟的那個,都會當做是惡兆的化身,留下的那個就是豐豐富富的福分,所以大家都會略掉那個被丟棄的,不提他、不管他、不認他,當他是完全不存在的。」
齊娃被這話激起了寒顫,不太願意細想這一切和她的人生多麼吻合。
「你都沒想過嗎?一個長相相同的人是多麼難找,四貝勒的人馬為什麼兩、三個月的工夫就追查到你身上來,拉你入府?」
「你會說愈離譜了。」
「事情顯然不單純。」
「也沒那麼復雜吧。」她不喜歡這種圈圈套套的感覺。「不管怎樣,我就只扮元寧格格到十月底為止,下個月就走人。」
「武靈阿貝勒呢?」
齊娃的果決頓時委靡不振。「我、我不是說過了嗎?他認為,我就是,就是元寧格格。」
「我問的是你的看法!他扯他的,難不成你也跟他一起胡涂,真把自己當元寧格格看來?」
她實在很不喜歡小桂的說法,卻發覺自己的沉默不像憤慨,倒像困窘。
「你可別假戲真作了。」他繼續殘忍。齊娃的身子給武靈阿奪去之事,他尚可容忍,畢竟他們這種低賤的百姓沒有清白的權利,可齊娃的心不能也丟給武靈阿!那是他的!「他們那些豪門世家,多得是本錢可以揮霍,可我們沒有。我們一不小心,就什麼都沒了,直直往社會的最底層墮落。」
「我不會是墮落的那一個。我——」
「你已經是了!」他不給錯愕的齊娃任何反駁的空隙。「你用自己的身子來換取榮華富貴,不叫墮落叫什麼?」
她慌亂得不知該看向何處,努力拚湊混雜的思緒。「我才……我從來沒有這念頭,我也不希罕什麼榮華富貴……」
「誰會相信你的狡辯?我都不信了,你以為武靈阿貝勒會信?」
我不相信你。
武靈阿曾當著她面說的這句話,狂悍地在她腦中震蕩。他不相信她,而且始終擺明著這立場,卻在佔有她的身子後再也不提這話。這能代表他就此相信她絕無攀權附勢的邪念嗎?不見得,他只是沒再把他的不信任說出口而已。
「我不管他信不信我,或……對我有什麼其它的看法,難道就沒有別的可能性嗎?」
「例如?」
她無言以對,卻紅透了臉。
小桂冷哼。「你以為他那種男人會對你這種女人動感情嗎?」
「我只是說,或許會有這、這種可能性。」
「就算那樣,他喜歡的人也不見得就會是你。你自己說說看,你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地方嗎?」
她給小桂這一問,忽然沒來由地恐慌起來。是啊,她有什麼過人之處嗎?
「我從他侍女那里串到另一項重要消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底牌亮出來,早早教她死心!「武靈阿貝勒的舅父一家,已經在私下準備他和千佳郡主的婚事。」
齊娃當頭被潑了整桶冷水似的,愕然凝住。
他和千佳郡主?怎麼可能?
「千佳郡主是他舅父的掌上明珠,他們表兄妹倆又門當戶對,是元寧格格以外的最佳人選。」
胡說!若真有這種事,她怎會完全看不出來?她……多少也算挺了解武靈阿的。
「武靈阿貝勒的母系家族那方,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似乎早就看守你是冒牌貨,也根本不認為元寧格格會有被找回的一天。所以她和武靈阿貝勒的婚約,形同虛設,不會有成親的那天。」
「但也不見得這個新娘人選就會由千佳郡主頂替。」她虛弱地頑固抗辯。「因為……根本看不出他對千佳郡主有意思嘛,加上這事他又還沒親口同意……」
「他也沒有反對。」小桂凌厲反擊。「況且他在王爺、福晉心中向來是個孤僻卻听話的兒子,父母之命,他哪會反對!」
話是沒錯,但她認為情況一定不會如此,一定不會!可是,她也找不到理由證明她的堅持是正確的……
「承認吧,齊娃,你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了什麼,只是個床上的玩伴罷了。」
她才不這麼認為,她也不接受這麼廉價的角色。式靈阿對她,有可能是真心的!
「你為什麼還看不出你在他心中分量有多輕?」小桂轉而苦口婆心起來。「這府里的人都知道他隨皇上秋圍狩獵去了,為什麼唯獨你,他交代都不交代一聲?」
「因為、因為他……」
「不是因為他怎麼樣,而是因為你。」他打斷齊娃企圖圓場的機會。「貝勒爺出外辦事,有必要特地告知下人一聲嗎?」
齊娃僵住。
「為什麼他的親朋好友都知道他的行蹤,他卻什麼也沒跟你說過?」小桂故意放她好長一段時間沉默思索,而後假意長嘆。「你還在這里天天苦等什麼?你跟那些在小跨院里等他寵幸的侍寢們又有什麼差別?」
齊娃靜靜的,沒有什麼反應或表情,有如神游太虛,只留著空殼在這里。小桂也不動聲色,以狩獵的眼神盯著她的側面。
「武靈阿真的決定改和千佳郡主成親嗎?」
「至少他們已經交換庚帖了。」
听得這句,齊娃已不再多做任何表示,寂然起身,毫不猶豫地回她的居處去。
已經交換彼此的八字了……這婚事,哪還會有轉圈余地?
「寧寧,你這是做什麼?」碩福晉沒想到一踏進齊娃暫居的瑞雲閣,就看到她正收拾細軟的景象。
「我想,我該回去了。」
「我不是說了嗎?病沒養好前,你哪也不去。」她悠悠笑著按手在齊娃冰涼的柔手上。
「我已經全好了。」
「你這孩子。」福晉當她是在使性子似地假作訓斥,彎著美眸朝她連連甩著食指。「既然你身子好多了,就到我那兒去,陪我聊聊。我叫小廚房準備了火鍋,還有又酥又脆的烤鵝和酸女乃,都是你愛吃的。」
她不想去,只想盡快遠離。可是辜負她一片真心的是武靈阿,不是碩福晉,她不能把情緒發泄在一直對她很好的人身上。
溫馨而熱呼的午後火鍋小宴,有碩福晉的熱情與疼惜,有大少女乃女乃和寶欽少爺的溫柔話題及和煦笑語,但沒有一樣點亮得了她郁郁寡歡的容顏。
地努力適時牽起嘴角,想辦法听進這些友善的字句。但……不曉得自己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她很難對外界的一切產生任何反應。
寧寧,來吃片山雞肉。
好。
元寧,喜歡昨兒個我們點的那出戲嗎?
喜歡。
今年天冷得好早,還沒冬至就得生白爐子取暖了。
是啊。
眾人的笑語,為什麼听來這麼遠?連她自己不知所雲的流利回應,也感覺好遠。恍惚中,倏地一句耳語極親近、極清晰、極具震撼地傳入她靈魂里——
「武靈阿今天就會回京返家。」
听見她一直躲避的那個名字,被壓抑住的情緒差點翻涌上來。
「他回不回來,已經不關我的事……」
「怎麼,他不回來時你天天追問,他一回來你反倒冷淡起來?」碩福晉笑得眉眼彎彎,實在喜愛孩子們為情別扭的神態。
不行,她絕不能在他們面前落淚,不能再引發任何關切。
「對不起,我先離席了。」她果決起身。
「寧寧?」
「謝謝福晉您這段日子的照料,我才能這麼快康復。既然我身體沒事,也不好……再多打擾,就此告辭。」
「你不等著見見武靈阿嗎?」
她倔著溫弱的小臉,把顫抖的下唇緊緊咬在齒內。「對不起。」
「寧寧!」
齊娃丟下一屋子人的錯愕呼喚,旋身奔離。
這里不是她該存在的世界,那就別留下太多人情牽絆。要割舍,就一起統統割斷,不要拖泥帶水的,最後傷到了始終關愛她的人們。
「齊娃?」候在遠方庭角的小桂愕然追上來。「怎麼樣?」
「我們走吧。」
看她勇往正院方向前行的快步,他忍不住興奮地試探一下。「回四貝勒府邸,還是直接回小豆腐池胡同?」
「回胡同去。」她一刻也不停歇,瞠眼直視遠方,不肯落下任何感傷。「武靈阿貝勒既然決定和別人成親,就不需我再假拾元寧格格維系兩家姻緣。」
「你總算想通了。」他輊快地跟著,同她一道速速離去。
過了一進又一進,正要出角門,齊娃霍地被一旁襲來的力道悍然攫起,符著她的右臂抓入偉岸的胸懷里。
「我以為你應該是在廳里迎接我回來。」
她猛地抬望這聲咬牙低吼的來處,就對上令她自尊飽受挫擊的英武容顏。
還裝得好象他有多在乎她,背地里卻和其他女人談婚論嫁。
「放開我。」她淡道。
武靈阿微微皺起眉心,審視她嬌弱的敵意。「這個時候才想撤退,不嫌太遲了?」
「我早說過我只會假扮元寧格格到十月。」
「現在離月底還有段距離。」
「但你也沒有權利阻止我離開你家。」
「因為你不只打算離開這里,還想乘機離開這整個游戲。」
齊娃愕然。他怎麼看出來的?
「我曾警告過你,要收手就趁早收手,不要把爛攤子搞大了才丟給別人收。」他以冷眼沉沉逼迫著她。「事情演變至此,你已經沒有一走了之的機會。」
「這話只有四貝勒有資格對我說,你無權命令我。」
「就憑我是你丈夫,我就有這個權利。」
「你不是我的丈夫!」她終于放聲嬌嚷,打破陰沉的低聲交戰。
「我們的婚約可以證明我是。」
「我不是元寧,你的婚約與我沒有關系!」
「你是元寧。」斬釘截鐵的氣勢沉穩有力地擊潰她的抗議。
他瘋了是不,還是他在耍弄什麼整人詭計?「你放手!你這樣……讓我根本沒法子好好談事情!」
「武靈阿貝勒,請放開格格。」小桂悍然挺身對峙,即使懾于強大對手的迫力,也不肯退讓。「格格大病初愈,經不起您如此折騰。」
武靈阿看也不看他,似乎也沒听進小桂的話,一逕怒瞅著鼻尖前蒼白的固執嬌顏,甚至不曾眨眼。
小桂卯了。這也未免太藐視他的存在!「你敢對我家格格如此無禮,不怕我向四貝勒告狀去?他若知道你這樣惡待他的寶貝妹妹,你以為他還會幫你促成這樁婚事嗎?」
「小桂!」
武靈阿轉眸冷瞥向小桂的剎那,齊娃快聲制止,還是無法使小桂免于受到驚嚇。
他只想著如何逞口舌之快、搭救齊娃,卻忽略了觸怒狂獅的下場。
「小桂說得沒錯!」齊娃急急嬌斥,以轉移武靈阿的注意力。「就算他、他不去跟四貝勒告狀,我也會去說你的不是。所以,你最好趕快放開我!」
「你以為他有權左右我們的婚事嗎?」
齊娃被他凶煞的寒眸與低語懾得啞口無言。
「我讓你看看誰才是真正有影響力的那一個。」
「武靈阿!」她被他拖著她就大步殺往王爺書齋方向的悍勁嚇壞。「你有話用說的就好,別這樣——」
「放開格格!你要帶她去哪?!」小桂沿路又追又吼,七手八腳地企圖奪回齊娃。
「武靈阿!」她根本是雙腳離地地被他鉗著跑。「你冷靜一點!我、我不喜歡這麼粗暴的舉動,你真要和我把話講清,只要……就可以……」
他完全不想浪費唇舌去解釋,直接采取行動,才是最有效的方式。
「你放手!」她不要被拖去見王爺!她已經決定撤退了,不想再惹是非。
「武貝勒?」沿途的侍從與僕役們全驚呆了。「王爺在書房和人談論要事,交代不許打擾——」
「滾!」
下人們急急退往兩側,沒膽阻攔。就連長年在府里服侍的老總管,都不曾見過平日孤僻的武貝勒會有這大的脾氣。
「這是怎麼著?」循聲趕來的碩福晉見狀不禁大愕。
「武哥?!」追來的寶欽看見他暴戾的神情與齊娃恐慌的淚眼也怔住了。
「把人放下來!她不是牲畜,也不是你的東西,把她放下來!」小桂幾乎是整個人纏吊在他左臂後頭,死攀著尖聲嘶吼。
「武哥!」寶欽給小桂這一吼,才震回心思,連連追擋住武靈阿的沖勢。「有話好好說,你先放開元寧——」
他話還沒勸完,就被武靈阿前行的悍勁沖撞到一旁,傾跌在地。
「寶欽!」碩福晉心疼大嚷。
「武貝勒?」書房門前的肥壯侍衛們一愕。
「閃到一邊去!」
「但王爺交代——」
武靈阿不曾停下腳步,左右揮掌就把侍衛打飛到老遠去,摔進草叢里。大門撞開的爆響聲隨著他的腳步一同殺入,激起屋內狂暴的怒喝。
「誰讓你進來的?!」
「孩兒有事稟報!」武靈阿以暴制暴,與父親斥聲相向。
「我說過我在與客人商談要事,不許打擾!」
「噢,姊夫,你就讓他說嘛。」席上留著灰白胡須的中年男子悠悠笑道。「難得武靈阿這麼活潑,听听他到底有啥子趣事要稟報吧。」
碩王爺氣得拳頭喀喇響,又不得不咽下胸中團團火球。
「你有什麼事就快說,說完馬上給我退下!」
「舅父來做什麼?」武靈阿冷冷盯著那名中年男子的閑散笑容。
「你呢?」他搔著胡髭,揚著嘴角。「你又是來做什麼?」
「我來要求阿瑪讓我和元寧在月底前完婚。」
什麼?齊娃在他糾結健臂的挾持中呆住。
「喔,我也是來張羅婚事的。」
「什麼婚事?」武靈阿微眯冷眼。
「當然是你和我的寶貝丫頭千佳羅。」
「我和元寧有婚約在先。」
「但是她失蹤了。」中年男子挑眉聳肩。
「現在她人在這里。」
「冒牌貨,不、算、數。」呵!
「什麼冒牌貨?」
「她不是元寧。」
「你這笑話一點也不好笑。」他狠睇舅父。
「你說呢,齊娃?」
她渾身血液凝為冰雪,不敢接受剎那間听到的關鍵。
他叫她什麼?她是不是听錯了?
「也多虧武靈阿告訴我這條線索,不然我還真查不出你和你弟弟的底細呢。」中年男子的悠哉笑語證實了她的夢魘——
這事是武靈阿告訴他的。
我們私下在一起時,你可不可以叫我齊娃?
那是她在纏綿之際的枕畔耳語,羞怯的坦白,痴心的期待。他喚都不曾那樣喚她一聲,卻不吝于對舅父透露這項殺頭秘密。他到底在想什麼?
盡管投映在她眼瞳中的武靈阿,也是一臉震愕,可再也挽救不了她對他已然破碎的信賴。
是他泄的密,是他揭穿了她誠心吐露的底細!
「我剛才差人四處傳你,就是想找你來解釋這事。」碩王爺老大不爽又有些無奈地一重重入座。「現在你既然來了,就讓大伙听听你的說法吧。」
他老了,也實在倦了,這些孩子們的把戲,他已經疲于周旋。講了幾百次進出書房得先征求他同意,但從來沒一個孩子把他這老子的話當回事,遑論其它亂七八糟的爭執了。
「要我……說什麼?」看到碩王爺對她絕望透頂的神情,她心口的無形刀刃倏地刺得更深。
「說說你和你弟弟平日都在鼓樓東街如何賣藝吧。」中年男子溫柔地笑著將一切局勢推往地獄谷底。
「賣藝?」正從門外跨入的碩福晉及寶欽等人登時白了臉色。
完了,一切都完了。
齊娃僵忤在眾人眼神的圍剿下,有如被宣判斬首的囚犯。
「告訴他們實話吧。」武靈阿的冷冽低吟挫殺了她唯一的生機。
是的,是該供出一切實情了。她心灰意冷地閉上雙眸,思緒歸回平靜。欺耍八旗貴冑、假冒豪門千金、貪佔王府優渥享受……這些罪名,怎麼躲也躲不過。
「你是誰?」
齊娃靜默良久,才緩緩睜眼。「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