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時分,先是錦繡返京,後是海東青率軍西征。原本以為日子又會開始孤孤單單,卻在某日午後的一個敲門聲中產生轉機。
「二嫂?」嶺瓏看到來訪者時,不禁一愣。
「我……有個小東西一直想拿給你,可是始終沒機會。」她的憨笑轉為擔心。「我這樣跑來……會不會太打擾?」
「不會不會,別那麼見外,快進來坐!」玲瓏興奮地指揮小銀和僕役大做準備,像恭迎太後似的招待二嫂。
「這個是要送你的,希望你喜歡。」
一座精致典雅的鳥籠被提上炕桌,關著一只活蹦亂跳的小小金絲雀。
玲瓏驚喜得說不出話來。二嫂怎麼剛好送來她最想要的東西,難不成她有預知神力?
「海東青在人後都稱你是他的金絲雀,所以我想……送這個你應該會接納,也順便收下我的歉意。」
「為什麼要道歉?」
二嫂望向她純稚的神情。「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那麼久都不來拜訪你。其實在你邀請我的那天我就很想來,但是…當我回去邀大嫂和其他女眷時,大伙來的意願都不高
「怕在我這兒沾惹了什麼不干淨的東西?」
「雖然我不怕那些怪力亂神,可是我……我很怕得罪了其他女眷們。畢竟我只有一個人過日子,她們……都是我生活中僅有的伴兒。」
玲瓏一時無言,心頭有股釋然,也微含辛酸。
「你還會怨怪我嗎,玲瓏?」
她馬上用力搖頭。
「老實說,大嫂她們也很想親近你,只是目前仍需要時間來調適對陰陽眼的成見。上回我就說服她們一塊兒來看看你,不過……你那天剛好有事。」
玲瓏忽然覺得二嫂的憨笑好溫柔,幾乎溫暖了她的眼眶。
「你以後還歡迎我來嗎?」二嫂怯怯地問。
「歡迎,絕對的歡迎!」玲瓏急急抓住她的手。「你一定要常來看我,不然,我真的好寂寞,甚至常常不安得睡不著覺。」
二嫂凝神看著她。「在擔心海東青?」
她點頭。「這幾天傳信使傳回來的消息,都說海東青有點精神不濟,晚上難以入眠。我也是,但是狀況和他不同,我突然再也夢不到東西了,連原本想要援救的那個夢中受難者都消失了。」
「什麼夢中受難者?」
玲瓏把夢到那名蓄發的番人在夢境遭到惡鬼追擊的事全說出來。
「奇怪的是,自從那天我被騙去九善屯回來之後,就開始夢不到這些了。我很擔心,那名番人的安危如何?他的生死會不會牽扯到海東青?我——」
二嫂突然有力地握緊她的手,穩定她慌亂的思緒。
「別擔心,如果真有什麼狀況,你大可直接講出來,大伙一定會幫你一起尋求解決之道,畢竟我們都是一家人哪。」
「二嫂!」玲瓏緊緊地擁住她,第一次在這個家中感受到支持的力量,宛如回到感情熱絡的老家一般。
二嫂輕柔地拍撫玲瓏,轉移話題好避免尷尬的情緒。
「海東青真是好命,有你這樣的妻子。瞧你,掏心掏肺地為他擔憂設想,還為他布置了這麼舒適華麗的院落,讓他好好享受。現在他可是全天下最幸運的男人,再也沒人敢說他命運乖舛、終生坎坷。」
「真的?」玲瓏紅著鼻頭、雙眼發亮。
「我看你幾乎把這兒變成皇宮了。」二嫂開心地流覽整座精美的院落。「這是什麼?」
「西洋音樂盒,有小人兒會在里頭跳舞唱歌。」她興奮地—一獻寶,自豪地解說著每樣布置。
「那是什麼?」二嫂指著牆上掛畫。
「那是我姊姊親筆畫的花鳥圖……咦?」玲瓏錯愕地看向畫卷上方的牆面。「牆上怎麼有個墨字,是梵文嗎?」
二嫂也皺眉凝視。「不太像,好像道士寫的符咒。原本牆上沒這東西嗎?」
「不曉得,我沒注意過。」當玲瓏轉向其他牆面時,好奇頓時化為驚恐。
四面牆的正上方,都有著相同的神秘符咒,嚴密包圍這房中每一個角落。
「這……這到底是什麼時候弄上去的?」玲瓏急急招喚小銀與所有僕役,卻沒一個人知道牆上何時多了這些怪東西。
「平日這里隨時有人應待看照,不可能有人能在不被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爬到那麼高的地方隨便涂鴉。」小銀解析著。
那這些符咒是怎麼寫上去的?作用是好是壞?
當夜玲瓏就借住到二嫂的院落里,等牆上符咒清掉了再遷回去。整座府邸的人,卻都在這一夜看見詭異的奇景——
「鬼…鬼火!來人哪,怎……怎麼庭院里有這麼多的鬼火!」
驚駭的尖叫聲由四方各院接連傳出,幽藍色的微弱光芒一點一點地散布在空中。
玲瓏的心跳異常劇烈,仿佛有什麼重大的事即將發生。
「所有人立刻集中到佛堂去,快!」太福晉威嚴有力地指揮整片亂局。「玲瓏,你還愣在那兒做什麼?!」
「玲瓏,咱們快走吧。」二嫂急切地拉著,她卻一徑盯著鬼火看。
「他們有話要告訴我們,他們好像……急著在警告什麼。」
「你還有空喃喃自語?!」太福晉怒喝著沖過來拉玲瓏走。「這兒只有我們,哪有什麼他們!」
「他們就是這府里死去的親人!全是守護這個家的幽魂!」玲瓏憤然一吼,眾人還來不及驚叫昏厥,就被征戰隊伍中快馬傳來的
消息震倒。
海東青病危,命在旦夕。
北京敬謹親王府
玲瓏接到海東青病危的消息後,立刻日夜兼程趕往北京求援。
那麼魁梧健壯的男人不可能說病就病,而且突然病得命在旦夕。她不明白自己房內的符咒是怎麼回事,但她知道,有人曾破解了
她和海東青共同遭遇過的怪夢之咒︰敬謹親王府的二貝勒!
這次他也一定能幫海東青死里逃生。
「很抱歉,我二哥可能無法幫他什麼。」回應她的,是這府里的四貝勒元卿。
玲瓏僵在原地,一時找不回自己的聲音。「我知道我貿然來訪很是失禮,我也知道你們家和我們家有毀婚的過節。可是…」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元卿貝勒淡然一笑。「我二哥幫不上忙,不是因為咱們兩家有什麼過節,而是他喪失了部分記憶。」
「喪失記憶?」
「可能是他前陣子受重傷的後遺癥吧,他有整段記憶全是空白的。很不幸,他過去擅長的陰陽咒術正是失去的部分。」
玲瓏當場被青天霹靂擊垮,整個人崩潰地癱在大椅上。
「格格!」隨侍在側的小銀連忙扶住她。「那……元卿貝勒,難道我們就沒法子救海東青大人了嗎?」
「至少我沒有辦法,我也不清楚這方面誰比較有辦法。」
真的無法可想了嗎?海東青真的沒救了嗎?
「格格!」小銀看她神情呆滯的模樣,急得淚花亂轉。
「雖然沒有辦法救他,但我在你們敘述的整段事件過程中,看到一個有趣的關鍵。」元卿優美地安坐椅上,吐息如蘭,仿佛別人
生死與他無關。
「我不覺得整件事中有任何有趣可言。」玲瓏視而不見地瞪著屋外庭院,僵硬起身。「告辭了,元卿貝勒。」
「咒術這種東西本就不怎麼光明正大,規矩也特別詭異。」元卿怡然自得地把玩著精美的漢玉鼻煙壺,輕聲低吟。
「施咒者雖然可以作法傷人,但若咒術被人破解,妖法會反過來攻擊原來的施咒者。」
玲瓏雖然已經走到門口,卻全神貫注于身後的自言自語。
「當你身上咒術被我二哥破解後,府上是否有人突然受重傷或體力急遽衰竭?」
玲瓏沒有回頭,兩眼專注地盯著庭木思索。
「當我的七日大限被你二哥破解時,因為我渾身流血的場面太可怕,很多女眷都當場暈厥,可是沒人受重傷。」
「錦繡小姐好像是唯一重病在床、久久不愈的人。」小銀插嘴道。
「那是她被嚇壞了!」玲政怒斥。「而且她只是初來北京,水土不服罷了。」
「我二哥破解咒術的當時,是否有人企圖阻攔或妨礙?」
「有,也是錦繡小姐。當時她身上藏著一面鏡子,好像干擾到二貝勒破咒的過程,不過因為二貝勒及時發現——」
「哪個女人身上不帶面小鏡子梳妝打扮!你不要因為討厭錦繡就拚命說她的不是!」玲瓏愈听小銀的話就愈火大。「錦繡是整件窩囊事中最關心我安危的人,由穆姑娘寫信誘騙我出府的這段風波就可以看出。」
當初她還怨恨錦繡撕毀了她的信,現在卻後悔自己應該多听錦繡的勸戒,別太相信陌生人。
「你如何確定那封信是穆姑娘寫的?」元卿輕問。
「上頭署名得清清楚楚!」
「你如何證明那署名確實是穆姑娘親筆簽的?」
「那……明明就是穆姑娘寫的!如果我還留著那封信;你一看就知道是穆姑娘設計騙我沒錯。」
「信呢?」
「早就撕了。」
「那麼重要的證據,是被誰撕的?」
玲瓏震驚地握緊拳頭,心中極力否定目前矛頭所指的方向。「那個根本不重要!要不是錦繡及時通知海東青去抓我回來,我早因為九善屯之約而凍死異地。」
「這麼說,當天你的院落里,男女主人統統不在了?」
「僕役們都在,他們隨時都得看照我的居處。」
「可是格格,那天……我們全被太福晉派出去找你和海東青大人,房內無人守候。」小銀連忙提醒。
「而後你就發現四周牆上多了奇怪的咒文?」元卿冷笑。
空無一人的院落里,確實只有一個人還留著。要干什麼事,布什麼陣,完全沒有阻礙,也沒有目擊者。
「那牆上那些咒文會不會是錦繡小姐她……」
「巧合!這統統都只是巧合!說不定牆上那些符咒是早八百年前就留下來的,只是我沒注意過!」玲瓏打死都不認同小銀的推
測。
「你卻是從雪地死里逃生那日之後,開始無法作夢,再也見不到夢里被惡鬼糾纏的可憐番人,是嗎?」
「我…我不能再作夢的狀況,不一定和牆上的符咒有關!」
「啊,那你回去蓋掉那些符咒試試看吧。」元卿笑容可掬地建議著。
「元卿貝勒,你為什麼一直極盡所能地懷疑我表姊,說她壞話?」玲瓏厲聲指控。
「我說了她什麼壞話嗎?」元卿無辜地挑眉。
玲瓏氣得咬牙切齒。
「元卿貝勒,如果這就是你發現的有趣關鍵,我坦白告訴你,我一點也不覺得它有趣!錦繡是我的表姊,也是這段日子以來最關
照我的人,我絕不容人污蔑她!」
「所謂這段日子以來,是從哪一段時候開始?」
「當然是從我被一連串怪事纏身的那一刻開始!」這家伙,刻意找碴。
「她的出現好像與你開始被怪事纏身的時間非常吻合嘛。」
「這是巧合!錦繡只不過剛巧踫到我狀況不佳的時候來北京作客,可是她很照顧我,時時刻刻都關注我的安危,為我設想。」
「她是不是在關注你,我不確定。但你無法否認這也是另一種時時刻刻的嚴密監控吧?」
「她……我們朝夕相處,同住一個屋檐下,怎能算是監控!」她們可是家人哪。
「她似乎是個不錯的表姊嘛。」元卿悠哉地捉弄逐漸詞窮的小美人。「照顧你的起居、關心你的安危、聆听你的心事、分享你的
秘密,幾乎把你模透了。那你呢,你對她的了解有多少?」
「我當然也很了解她!她雖然來自貧窮的旁支親族,可是她強悍、有個性、正直爽朗、絕不矯情——」
「除了她的性格之外,你對她的背景了解多少?」
「她……就是來自江南鄉下……」
「哪一支旁系家族?」
「這……我沒過問,但她確實是我的親人!」
「你向她分享一切心事,包括所有的夢境細節。那她呢,她可曾提過任何切身的、私密的個人心事?」完全沒有……
「她告訴過你她是上北京來玩的,但她玩了些什麼?她是守在你周圍的時間多,還是出外游玩的時間多?」玲瓏根本沒想過。
「她對你大大小小的事出主意、提意見,凡是能破解你身上怪咒的場合她都會出現,處處干涉,你不覺得這幾乎是百分之百的巧
合?」
「這只不過…」
「你說你之前的昏迷不醒是由于耳後的奇怪墨字造成,符水一洗你就醒了。是什麼人可以親近得足以在你人睡時潛入,在你耳後
下如此貼身的咒語?」
「那……可能是……」
「又是什麼樣的人會精明到利用調虎離山之計,支開你和海東青及其他卜人,在牆上使用類似的咒文封住換所有夢境?」
「可是……錦繡她當時很激烈地阻止我赴九善屯之約,還叫海東青來救我。況且我在九善屯被人突擊時,她人正在家里…」
「是嗎?她不是曾出去找過你,無功而返?她去哪里找你?」
「當然是九善屯,而且還是她知會海東青去那里找我。」
「既然她明知你是去九善屯,為何還會無功而返?」
「那……那是……」
「還有,她又是怎麼知道你去的地方是九善屯?」
「信上有寫。」
「她有看到那封信嗎?」
玲瓏震住。沒有!錦繡看也沒看就把它撕得粉碎!
「她到底是哪里來的親戚,玲瓏格格?」
她臉色一片慘白,發不出一個字。
錦繡究竟是誰?
玲瓏在返回黑龍江的途中,不斷思索她請娘家全力追查錦繡底細的結果。
錦繡所提及的父母,的確是他們家的遠親。家庭狀況。宗族關系也都完全正確,但那對父母並沒有一個名叫錦繡的女兒,因為他
們根本無法生育,也沒錢抱養其他人家的孩子。
她是誰?
打從錦繡那日安然自若地向她告別,離開黑龍江後,便下落不明。帶著大筆財富,瀟瀟灑灑地不見蹤影,放任整隊車夫自行回惠
大人府交差去。
別說是找不到她的蹤影,就連她是不是真的叫錦繡也無法確定。
為何錦繡要如此處心積慮地設計她、監控她?她做了什麼對不起錦繡的事嗎?
「格格,您打從回黑龍江以來,幾乎都不好好吃東西,這樣不行的!」小銀在房里對著整桌美食擔憂地抱怨著。
「我吃不下……」她像廢人似的倒在炕上。
回來之後,玲瓏立刻清道土除掉牆上符咒,她果然當夜就可以自由作夢。但她仍然只能遠遠看著那名番人被惡鬼糾纏,心力衰
竭,一步步邁向死亡之路。
海東青呢?他的狀況又怎麼樣了?
「玲瓏?你還好嗎?」二嫂的聲音仿佛由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啊,格格……少女乃女乃她怎麼又睡了?」
「這怎麼回事?」
「奴婢也不曉得。少女乃女乃自從由北京趕回來後,精神一直很差。我想她可能是來回奔波太累了,加上那個錦繡的事……」
怎麼辦?她到底該怎麼救海東青,誰來教她該如何做?
「為什麼我每次來看她,她都一副睡睡醒醒的模樣?」一聲中氣十足的嗔罵在遙遙彼方隱約響著。
「稟太福晉,少女乃女乃她好像太過擔心大人的安危……」
「我差你們伺候她的補品喂了沒?她再這樣憔悴下去,海東青還沒凱旋歸來,她就先倒了!」
「像只思念主人的金絲雀似的……」
所有聲音都細微地漸行漸遠,只留她一人蜷在孤寂、冷清、寧靜的黑暗世界中。
「啊,可憐的小格格,居然傷心成這副模樣。」幽遠而低冷的笑語輕聲響起。
「誰?」她在無邊的黑暗中舉目四望,不見人影。
「不能跑入夢中多管別人閑事的感覺不錯吧?」
「是你?」那個曾在她意識里不斷出現的神秘男子!「是你害我不能去救那名番人,連接近那場惡夢都辦不到,對不對?」
「小格格,別番人番人的叫,人家可是準噶爾的大汗噶爾丹,也是你丈夫要攻克的首要敵人哪。」他滿是寵溺地笑著。
「那個番人是準噶爾的大汗?!」他居然在對敵方首領作法施咒。「你到底是敵是友,為什麼一下子用惡夢折磨海東青,一下子
又幫他除掉頭號大敵?」
「我可沒說我在幫海東青喔,我幫的是準噶爾部的存亡。」
「什麼?」
「噶爾丹這男人太好戰,此次皇上親征,他鐵定會卯足準部的全力與大清決一死戰,搞得兩敗俱傷。大清有充沛的國力可以復
原,準部沒有。就算準部在這一仗大勝,也已元氣大傷。還不如向大清暫時投降,表面上裝個乖樣也無妨。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要作亂,以後多得是機會。」
「你到底是什麼人?」大清與準部,究竟幫的是哪一方?
「覺得你很可愛的人。」
「別跟我耍嘴皮子,我不屑跟你這種手法卑劣的家伙打交道!」
「我的手法雖然卑劣,動機可是良善的。人嘛,還是別太好戰的好,凡是過分驍勇的人,我只好除掉。這是我為天下人追求的和平之道。」
「為了追求和平而作法殺人,你算哪門子英雄好漢?!」
「我也沒有當英雄好漢的野心。」他開心地笑著。「噶爾丹會死于我的咒術之下,正是因為他太好戰。倘若大清這方有任何過分
驍勇善戰的家伙,一路追擊,非把準部消滅不可的話,我照樣會動手除掉他。」
「你指的是海東青?」玲瓏突然恐懼起來。
「想見見他嗎?」他的笑聲愈來愈邪惡。
「你是不是跟錦繡一伙的?錦繡呢,她到哪去了?她到底是…」
黑暗遠方浮現的微小光芒,逐漸化為清晰的影像,慢慢接近。那是一片激烈的黃沙戰場,大清與敵軍正廝殺對抗。猛然間,她看見熟悉的身影。
「海東青!」玲瓏激切吶喊。「海東青,我在這里!海東青!」
她拚命地喊,瘋狂地喊,卻像幽魂一樣引不起任何人注意。
「海東青大人,還是請您退回軍營休息吧,這兒的戰況交給我們就行。」一名都統焦急勸戒著。
「滾!別再跟我嚷這些廢話!」氣色蒼黃的海東青強擋著身子在連天戰火中奮戰,豁出命似的沖鋒陷陣。
「海東青!」玲瓏失聲哭喊著,他卻完全看不見、听不見。
他憔悴好多,仿佛夜夜不成眠,心神俱瘁,卻硬是上馬作戰,指揮大軍對抗敵方。
她幾乎可以看見海東青持刀的大手虛弱地在顫抖,臉上的冷汗透露他真實的體能狀況、他已經病得元氣衰竭到底,仍舊坐在馬上
激勵大軍。將軍絕對不能倒,否則上氣會整個崩潰瓦解!
「海東青!」她傷痛欲絕,好想自私地叫他不要如此賣命。她不要一個戰場武神了,她不要一個人人景仰的驍勇巴國魯了,她不
要一個戰功赫赫的將軍了!
她只要海東青平安。
「海東青大人,敵軍陣形已如您所預料,被我軍擊散。我們是贏定了,您可以回營坐陣指揮,別再勉強自己了。」
海東青虛端地觀望眼前形勢許久,終于認定可以收手回營。
突然間,他卻瘋了似的揮刀向四周砍去,像砍殺黏人的蒼蠅似的。
「大人?!大人,您怎麼了?」土兵們被他嚇得節節後退,連忙閃躲。
「滾!統統給我滾,別纏著我!」
「大人的病又犯了,快搶下刀來!」土兵們趕緊上前,卻差一點被削掉腦袋。
「大人!」
「還不快滾!」
「可是大人——」士兵們全都慌了。
沒有一個人看見海東青周圍的真實狀況,可是玲瓏看見了!海東青的身旁黏著許多腐爛惡心的惡鬼,啃咬著他的手臂,挖掘著他
的內髒,弄得他滿身鮮血。可是旁人完全看不見!
「大人,請您冷靜一點!我們是您的屬下啊!」
「快滾!否則我宰了你們!」海東青暴怒地往自己右臂砍去。
「大人!」一分土兵及時拉住他狂猛的架式,頓時三、四個人同時一擁而上。「快把刀拿走,把軍醫叫來!快!」
「放開我!」雙手被士兵們奮力架住的海東青,依舊火爆掙扎著。沒有人看到惡鬼正囂張地挖向他的眼楮、探入他的口里。
原來這就是海東青患的病!
玲瓏震驚地看著這一切,無法言語。為什麼會再度纏上那些鬼?咒術不是已經被破解了嗎,為何它們會突然改由夢中跑入現實生活里,成為幻覺?
「放開我!」海東青暴怒狂喝,幾乎甩開三、四名健壯士兵的鉗制。
「快拖他回營里去!」士兵們卯起來蠻干,在雙方對戰的戰火中冒死架走海東青。它們為什麼會出現?是不是有什麼符咒寫在他
身上?一個一閃即過的影像赫然攫住玲瓏全副注意力。護身符!海東青胸前正掛著臨行前她交給他的護身符——那正是錦繡自稱去寺里替她求來保平安的。
「快拿掉他的護身符,拿下他脖子上的護身符!」玲瓏瘋狂大喊,急切地奔向士兵們,卻怎麼跑也跑不近。
「你們這些妖怪,離我遠一點!」
「大人!」土兵不敵海東青的蠻力,兩人當場被揮甩在地,跌得及頭土臉。
「別讓大人拿到刀,他又會砍殺自己!」大伙死命搶救著。
「拿掉他身上的護身符!快呀!」玲瓏狂亂的嘶喊始終沒人听見。
剎那間,一只強猛有力的飛箭穿透這群人的混亂糾纏,直直刺中海東青胸前符咒,插入他胸口。
「大人!」被準部敵軍趁隙偷襲了!
「不!」玲瓏全身抽搐地狂吼。「海東青!」
「玲瓏!快醒醒!」強悍有力的聲音叫喚著她,粗暴的巴掌不斷擊在她臉上。「玲瓏!」
她赫然睜眼,眼前浮現太福晉的擔憂面容。
「玲瓏,你怎麼了?」二嫂及三五個女眷全圍在炕邊。
「你到底作了什麼惡夢?一屋子人都給你嚇壞了。」太福晉惱火地摟著她大罵。
她多希望那一切都是夢,全部只是她的妄想,只是惡夢一場。
「玲瓏?」太福晉錯愕地抱緊她突然號陶大哭的身子,讓她崩潰地癱在自己懷里失聲吶喊海東青。
「別再難過了,玲瓏。海東青很快就會回來的。」二嫂心疼地哄著,卻止不住她激切的痛哭。
「你這孩子,一點擔當也沒有。海東青也不過出去征戰幾個月而已,又不是不回來了,哭什麼!」太福晉罵著、咒著,卻也緊緊
摟著、拍撫著。
家人的溫暖再多,也撫平不了她的劇痛。她再也見不到海東青,再也等不到重聚的日子。摧心裂肺的創痛與打擊擊潰了玲瓏的精神與體力,成日以淚洗面地癱在床上,听不進任何人的勸,流不完椎心刺骨的淚。直到那一天,直到那副巨大的身影走近她床邊,直到她被緊緊擁進熟悉的胸懷,侵入強烈的男性氣息,陷入熾熱而安全的體溫里。
「我回來了,玲瓏。」
燦爛朝陽照在初春融雪上,一片耀眼楮光。新綠女敕芽急急冒上枝頭,爭聞雲雀啼唱。
海東青加封的頭餃、重賞的軍功、費揚古的拔擢,一堆喜事把整座府邸弄得熱鬧烘烘,比春光更富朝氣。
「沒想到三嫂真的有異能,而且看得見幾千里外的戰況細節。」贊揚古坐在海東青房里嘖嘖稱奇。
海東青摟著玲瓏靠坐炕上,將她置于身前緊抱不放,好強迫她吃完炕桌上的參湯。
「當我在夢中看到海東青中箭時,真的嚇壞了,我這輩子絕對、絕對、絕對不要再有一次那種感覺。」
「嘴巴張開,別想藉著說話逃避喝湯。」海東青嚴格監控著,非要她一口接一口地喝光補品。
「真是多虧三嫂送給三哥的那條玉墜子。要不是三哥戰袍內掛著那尊翠玉彌勒,替三哥擋住那一箭,咱們家就只剩我一個男人
了。」
「閉上你的烏鴉嘴!」玲瓏痛斥。
「真可惜,一尊漂亮精致的翠玉彌勒就這樣粉身碎骨了。」贊揚古感嘆。
「也許它就是海東青的替身,為他承受惡運的犧牲品,如同海東青曾冒著生命危險做我的替身一樣。」
「啊?」費揚古听得一愣一楞。
「別多嘴。」
「好嘛。」玲瓏不甘不願地放棄愛現的好機會。
「喂,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神秘兮兮的。」贊揚古最不爽別人把他摒在外頭。
「我們夫妻間的事,要你羅唆。」
「你!」贊揚古氣得猛然起身。
「玲瓏,你夢到噶爾丹被夢中惡鬼糾纏到衰竭而死的事,千萬不能說出去。」海東青仔細地擦淨她的唇邊。
「為什麼?」
「這是展現大清強盛的門面,歷史上永遠的秘密。」
「不懂。」
「因為只有皇上和在第一戰線的人知道,噶爾丹不是如外傳那樣,因畏懼咱們大清戰力而仰藥自盡,而是死于原因不明的暴斃。」費揚古忍不住插嘴。
「為什麼要把人家的暴斃硬是扯成仰藥自盡?」
「這樣才看起來像他們準部怕死了咱們大清啊。」笨嫂子。
「真奇怪,這樣也算贏了人家嗎?」太不光明正大了。
「如果我體力沒那麼衰弱,我會親自率軍全力追擊,確實攻滅整個準部勢力,徹徹底底地打贏這一仗!」海東青仍抱憾壯志未酬。
「不要,我寧願事情就到此結束,我不要你去冒這種生命危險!」
「不會的啦,三嫂。準部已經完全降服大清,沒有多余的力氣造反,要恢復元氣,恐怕也要幾十年的工夫了。」
「我不喜歡這種打打殺殺,受苦受難的不光是我們這方,敵方的日子也不好過。我會擔心上戰場的親人,敵方的家屬又何嘗不擔心?勝負真有那麼重要嗎?」
「你腦袋是漿糊做的嗎?」費揚古低笑。
「額娘好像過來了。」海東青听到遠處殺來一票娘子軍宏亮的喧嘩聲。
「啊!海東青,你快放開我!」
「干嘛急得像要逃難似的?」海東青輕輕攬著她的身子,就是不放手。
「額娘跟我天生八字不合,相看兩討厭,我干嘛自討苦吃。放手!」
「會嗎?我看額娘挺偏愛你的。」費揚古得意地坐回椅上等著看好戲。「她呀,最受不了我們府里一窩溫吞怯懦的女人,難得三哥娶了個脾氣暴躁的家伙,她日子才不會過得太無聊。」
「她分明就是討厭我!」玲瓏驕縱地大嚷。
「她可踉你斗得開心極了。反正事後三哥一定會強迫你向她道歉,不論跟你吵輸吵贏,都是她勝利。」
「玲瓏今兒個狀況如何?」太福晉一票人踩著大步霍然闖入,一副大將率軍開戰的霸氣。
「回額娘,她已經好多了。」海東青完全無視他懷中小人兒的低咒掙扎。
「我帶了一些安胎藥膳和燻雞、醬肉、鱉花魚,讓她好好地補一補。」太福晉手勢做然的一比,左右婢女立刻呈上大盤大盤的各色餐點,嚇得玲瓏拔腿就跑。
「干什麼?額娘是叫你吃補品,又不是要你下油鍋。」海東青一把便將她自炕邊撈回懷里。
「我不要不要不要!」她寧死不從。
「你瞧瞧,都要做母親的人了,還這麼任性。」太福晉倨傲一笑。
「玲瓏。」海東青冷下臉色警告。
「你怎麼老是站在額娘那邊一起欺負人?你應該要站我這邊幫我才對!」她嬌聲抗辯。
「孕婦就是這樣,愛耍脾氣。」費揚古閑散地以三個孩子的父親身分,大發過來人的看法。
「我…我也帶了一些安神的燻香給你。」二嫂靦腆地在眾人身後笑笑。
「的確該給她好好安胎、安神一番。」太福晉剽悍的口氣活像要好好給她個教訓。「瞧她前陣子的模樣,成天哭得跟什麼似的,
吃什麼就吐什麼,還胡思亂想海東青是不是出了意外。我生孩子時都沒她這麼神經質。」
「我哪有神經質!我——」
「快把東西趁熱喂完,海東青。」
「是,額娘。」大伙都知道,只有海東青能逼玲瓏乖乖就範。
「我不要吃!我今天中午有吃飯,剛才也喝過參湯了,我
「這屋里得重新布置一下。」大福晉根本不甩她的辯駁。一這兒將來要做產房,又得養孩子、做月子,整個格局都得變動一下,我好搬進來照應。」
「不要啦,頗娘。你一變動,這屋里的氣氛就不對,那我來這里還有什麼好享受的。」費揚古皺著一張俊臉抗議。
「這兒又不是酒肆茶樓,氣氛你個頭!」太福晉怒斥。
「喂,這兒是我跟海東青的院落,你們——」
「額娘,您……先別計劃那麼多,玲瓏還有半年多才會生產,現在就張羅未免……」二嫂好言相勸,卻立刻引起激烈應彈。
「什麼還有半年多,是只剩半年多了!你以為替這丫頭安排是這麼容易的事嗎?」
「額娘說得對,三嫂哪會那麼容易妥協!要是把布置院落跟對抗她反擊的時間算進去,一年都不夠。」
「可是——」
「而且她這丫頭又是第一胎,什麼都不懂。該吃該睡該注意該忌諱的……」
「還有,孕婦不能亂鬧情緒,否則生下的孩子也是一副壞脾氣。三嫂自己就已經夠拗了,要是生下的寶寶更……」
「怎麼這樣?他們眼里到底還有沒有我的存在?」玲瓏靠在海東青懷里嘟嘴抱怨,兩人像觀眾似的坐在炕上看眾人吵成一團。
海東青埋首在她的發髻間,享受著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受。他此生從未想過自己家中會有如此熱鬧和諧的場面,也沒想過自己會有和家人恰然相處的一天。
「二嫂還說什麼這府邸被外人說是死寂沉悶的孤寒地獄。你看,這哪兒孤哪兒寒了?屋頂都快被他們吵翻了!」連她都不得不在一屋子吵鬧間提高聲量。
「有人把這個家由孤寒地獄里救出來了。」海東青偷偷咬嚙她的耳垂。
「誰呀,哪個混蛋做這種破壞我安寧的好事?」她氣得牙癢癢。
他貼上她的晶瑩紅唇低笑。
「那個混蛋就是你——我從夢里抓來的地獄新娘。」
在眾人熱切的激辯舌戰後面,兩人雙唇深深相吮,綿綿長長,無盡甜蜜。
一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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