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手上路。
鏡中反映的女孩,即使臉上戴著時尚大墨鏡,仍難掩局促不安。一頭大鬈的浪漫長發,襯托著小巧亮麗的臉蛋。悠閑的削肩連身裙,讓她活像風情萬種的南歐姑娘。
靈動大眼,在墨鏡的掩護下緊張眨巴,力持優雅鎮定。
她一定要成功,一定要順利達成任務。
好,心理建設完畢,出發吧!
可是她才瀟灑旋身,準備離開豪華的休息室隔間,就被地上的什麼絆了一記,差點踉蹌。
她趕緊推回眉心移位的鏡架,尷尬舌忝抿雙唇,狀若無事,心中不斷激勵自己︰演得很好、非常好、夠入戲!
一進入香港機場內這家航空專有的候機貴賓室,漫長的吧台就令她傻眼︰完了,怎麼會有五、六名男士都坐在吧台前?哪個才是她要接應的人?
她在沙發區的呆立,反倒成為周遭候機的頭等艙客人瞟視的焦點。她是哪個明星嗎?還是哪個名人?名模?似乎又略嫌嬌小……
奇怪,她都已經戴墨鏡裝低調了,為什麼還是會惹人注目?有什麼破綻嗎?
怎麼辦?她該撤退,還是該上前一一確認吧台前哪個是她的搭檔?這麼做的話,豈不是暴露她隱密行事的身分嗎?怎麼辦,她不能再站下去,這樣太明顯了……
好!決定撤退,先閃人再說!
「愛咪?」極其動人的低嗓輕喚,嚇得她原地一彈。
「是的!我是!」
不只她一臉呆愣,連對方也一怔,傻眼于她的過度反應,周遭的人更是莫名其妙,搞不懂這是在干嘛。
呼喚她的那名男子似乎有點想打噴嚏之類的,蜷著右手輕觸鼻前,垂頭暗暗一清喉嚨,才柔聲詢問。
「距離登機還有好一段時間,你要不要先去吃點東西?」
「不,我呃……」不對!這不是她現在餓不餓的問題,而是對方在制造私下接洽的機會。「好的!我要去吃東西,我們走吧!」
僵硬的明朗,不自然得令他忍俊不住,咧開魅力十足的笑靨,將她領往西式自助吧的方向去,一同入座用餐。
對方非常地怡然悠閑,她卻如坐針氈,挺直了背,猶如被叫進校長室的小朋友,動都不敢動。
「你可以放松一點,不必這麼緊張。」他一改先前以英語的交談,轉為中文。
「謝謝。」她也改講中文,卻有著艱困的粵語口音,表達得有些吃力。「請問我可不可以再一次確認你的身分?」
再一次?好像連第一次也沒有吧。但他和煦地眯著笑眼,歡迎查證。
她快快自小提包內翻找出一份對折的A4文件,速速翻開。呃啊……一片漆黑,看不清楚。摘掉墨鏡,攢眉瞪眼,對比照片看個仔細。
「你就是……高戈寧?」嗯,本人比照片好看,而且個頭比她想象的還高,滿帥的,很具貴族氣的東方臉孔。
「這是我的護照。」他大方遞上,供她確認。
高戈寧,華裔美國人,一九七幾年生的,大她足足七歲多,跟她同樣屬于鳳象星座的。資料上寫他從事金融業,由他身上的西裝面料來看,他混得應該不錯。也搞不好是全球景氣低迷下的被裁員者,所以才會轉換跑道,當這種論件計酬的SOHO族。
翻翻護照,他好像沒到過多少國家嘛。
「這是我今年度的第二本護照。」
「喔。」原來人家不是很少出去,而是太常出去,出入境章早已蓋到爆滿。「謝謝,我看完了。」
「那麼你的呢?」他一面悠悠收回自己的護照,一面笑問。「可以換我看看你的護照嗎?」
「不行!」她悍然反對。「除了海關人員,誰都不準看我的護照!」
「為什麼?」
她支支吾吾起來,別扭萬分。「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因為你是偷渡客?」
「才不是。」怎麼可以這樣冤枉她?「是我護照上的照片實在丑到不行!在我還沒有換一本有新照片的護照前,絕不對外公開!」
「那我要怎麼確認你的身分?」
「呃……」也對。她立即胡翻小提包內的琳瑯家當,抽出粉紅色的晶薄手機。「你用這個查好了,我所有最重要的數據都在里面。」比較滿意的個人照也全收錄在內。
他閑適地一一檢視,不置可否的表情,讓對座的她坐立難安,心癢難耐。
「你在看什麼?」她伸長脖子張望自己的手機,殷殷切切。「啊,那是我家養的貓咪,不過只是其中四只,另外有只金吉拉被我媽帶去度假了,還有一只在動物醫院。你再往後面看,就會看到它們六只一起的大合照。」
她熱心指點,興奮講解。拉里拉雜講了一堆,完全忘了他們似乎有什麼更重要的事得談。
「請問,我該怎麼稱呼你?」他淡淡提醒。
「叫我愛咪就可以。」她有些試探性地幾度伸手,想把自己的手機要回來。「我們……不是要假裝成一對準備要結婚的瞎拚情侶嗎?那我也叫你戈寧就好,還是要我叫你的英文名字?」
「你會意大利文嗎?」
「啊?」怎麼突然問這個?「會一點。」
「大概到什麼程度?」
「像披薩啦、達文西啦、卡布其諾之類的,這些都是意大利文吧。不過我比較擅長的,是另一類的。」美眸霍然大亮,閃閃發光。「像是PRADA、Gucci、Ferragamo、Valentino、Versace、Dolce&Gabbana、Fendi我都很熟,MaxMara也不錯,不過我只在上班的時候穿,Moschino的選擇性就比較大了。不過基本上來說,我只會在打折季去意大利,加上退稅,幾乎比我在香港買的價格低四十到五十percent,差很多的!」
欣喜之際,她的國語早已在嘰哩呱啦中轉為滿口粵語,渾然忘我。
「我大概知道他們把案子交給我們倆執行的用意了。」
啊?什麼用意?美眸傻瞠,狀若智障。在他狐疑望向她這副呆樣的瞬間,驚慌回神,趕緊假裝自己非常地進入狀況。
她可千萬不能破功!
「喔?」呵呵呵。小手輕掠華麗的鬈發,順勢抹掉鬢邊冷汗。「你覺得他們會是什麼用意?」
「你沒听說他們現在處境有多尷尬?」
「多少有听到一些。」好慘哪。皺皺小鼻子,深表同情。
「所以難怪他們寧可把案子交給我們這種新手處理,因為我們對實際情況一知半解。」
「我想我們最該做的,就是繼續保持一知半解,不要涉入太多。」
俊眉一挑,有幾分新奇。
「所以愈茫然愈好、愈搞不懂狀況愈容易辦事。我們只要負責到歐洲擺出一副揮霍樣就行,但是不要搞得好像在洗錢,而是正在籌備婚事的少爺小姐。」她得意洋洋地為自己的狀況外打圓場。
有意思。「你是怎麼被找來擔任這種業余特務的?」
「隨你怎麼理解。」大眼圓瞠,聳肩展掌。「因為靠著親戚的關系才被安插進來,卡個位好去歐洲玩一玩,或是拚死拚活努力爭取到這個神秘機會,也可能是在精品派對上被人搭訕,推薦我來玩一場00七特務大冒險。」
「那麼你為什麼要參與其中?」為了盡情花錢?為了冒險?他不覺得她的人生會缺少這些。
「因為……」她不自在地調開視線,東望望西望望,拿起銀匙挖一口舒芙蕾品嘗,含吮半晌,等待美味在口中慢慢融化。
很優雅的女孩,連小動作都流露不經意的細致。
「因為,我想要有點變化,可是我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就……」她挑眉扁嘴,垂眸繼續挖掘小小白杯內的醇郁。
「我了解。」
他的語重心長,令她含著銀匙傻眼對望。
「我也是因為這樣,才被朋友慫恿,開始參與這種采購型的任務;完全超越我的經驗範圍外。」
「真的?」他居然跟她一樣?「你該不會——」
他的手機,打斷了他們閑適的氣氛,他嗯嗯啊啊一陣,斂起從容,優雅起身。
「愛咪,我們該走了。」
現在?「距離登機的時間還早啊……」
「我們的行蹤可能走漏,必須臨時更動。你有其它行李嗎?」
「沒,就這個BALENCIAGA提包。別看它不過A4影印紙的大小,它能裝的可多了。光現在這樣,我就已經塞了兩公斤半的東西在里面。你們交代要簡便的,不是嗎?」
他俊雅一笑。「是啊,非常好。」
呃啊……她瞬間恍神。先前她因為太緊張,滿腦子想著該如何與對方接洽上,沒空注意有的沒的。現在安然踫面了,心情也穩定多了,才發現這個高戈寧……太有魅力了。
他不愧姓高,長得真的很高,有西方的魁偉體格,又有東方的儒雅骨架。穿起西裝來,線條格外秀逸,長相卻十分陽剛。輪廓分明的臉孔,有幾分混血的味道。但是單眼皮的一雙大眼與濃眉,烏黑平順的短發,充滿書卷氣,跟時下流行的花稍及輕快格調很不一樣。
特別是他優美修長的十指,漂亮到簡直像藝術品。他袖口底下隱藏的表側,小露藍寶石龍頭鎖蓋與扣鏈。啊,卡地亞,也唯有這種極品配得上這雙手。他是那種會上指甲沙龍定期保養的人嗎?
嗯,很像。
「請問——」由香港飛往慕尼黑的高空上,他忍不住開口。「你這一路上都在看我什麼?」
「沒什麼啊。」純欣賞而已。「你是同性戀者嗎?」
他悠然遞往唇邊的紅酒,差點一口噴出來。
「因為你太好看了,儀態也高雅,你說話的方式跟體貼的性格,還有你的衣著品味……根據我的經驗,這種太過完美的男人,多半都是同性戀者。」
「我有過女朋友。」他以手帕輕拭嘴邊,掩住暗咳。
「嗯?」名偵探的小鼻子似乎嗅出了什麼可疑線索。「有過?也就是現在沒有?」
「我們一直分分合合的。」連他也說不清這捉模不定的關系。
「你們怎麼啦?」美眸閃亮亮,親切得不得了。沒辦法,她超愛八卦。
他尷尬地將仰靠在頭等艙座椅上的頭偏往另一側,啼笑皆非,才又把頭偏回她這方。「為什麼女生都愛問這種事?」
「我不知道別人是為什麼,但我想扮演好我們是一對的感覺。」所以……
「非常合理。」只可惜她的表情太狗仔。「但我不想提。」
小臉立刻垮下,雙唇扁成一條線。怎麼這麼快就玩完了?顯然,這個高戈寧跟她不是同一次元的人類,無法交流。好吧,那就算了。
她自己會找別的東西玩,打發長途飛行的無聊時光。
這下換成他在一旁側眼觀察。她先是看看機上電影,翻翻雜志,打打電玩,再挖找出提包深處的一排藥盒,打開後竟是一格格分類清楚的彩色珠子,她就開始埋頭編織串珠首飾,目不轉楮,全神貫注。
他不太有機會跟這種二十五、六歲的女生打交道,但為什麼感覺很像高中女生,不太具備他預期中的成熟慧黠?現在年輕人的狀況都這樣,還是她是特例?
漫長飛行中,他小睡一陣。幾小時後醒來,茫然四望,意外發現身側的她仍在奮戰,在夜燈下絞扭絲線,編串著花式繁復的首飾,仿佛走火入魔。
他倆飛抵慕尼黑,隨即轉機飛往羅馬。對此,她毫無反應,因為她完全深陷串珠的迷魂陣中,傾力編織她腦海中勾勒的極品,偏執地硬要完成她的夢想。
「愛咪,我們飛抵羅馬之後立刻就要進行采購,你不先休息一下嗎?」
「愛咪,用餐了,吃點東西吧。」
「你還要多久的時間才編得完?」
「愛咪,你有听到我在跟你說話嗎?哈?」
「停手吧,我們要準備下飛機了。」
她幾乎是被他拎下飛機入境的,眼也不抬,話也不回。直到她用小鑷子把迷你環扣捆鎖妥當,才暢快地癱軟高吟,像跑完迢迢長路的馬拉松選手。
「弄完了?」
心滿意足到眼皮有些松懈的她,順聲勉強撐開一只眼楮,才恍惚發覺,自己和高戈寧正在出租車里,馳行在羅馬市區內。
她努力閉好嘴巴,卻仍掩不住因一個超大哈欠而拉長的小臉,這哈欠打得她熱淚盈眶,渾渾噩噩。
「你還好嗎?」柔聲關切。
「嗯?好啊……」小手不住揉著快睜不開的眼楮。「我們接下來要干嘛?」
「我們先要去幾家精品店走走,做點基本消費,再到附近其它商店逛逛。」他盡量化繁為簡,讓一切任務雲淡風輕。「或者你想先到餐廳去吃點東西?」
「不用。」呵啊……好困。「我去精品店吃就可以。」
他大惑不解,以為是他听錯了,或者她講錯了。他們去的是精品店,可不是食品店。
原來,她指的是精品店為大戶另闢樓層做個別走秀時,提供的高級點心。
一進精品店,就是她的天下,再累也提得起勁一一試戴珠寶,或在貴賓獨享的皮草秀中向店家要求量身訂作的皮草種類、顏色、內里、車縫方式,當場下了百萬訂單,還獲得店家特贈的昂貴貂毛胸針,以茲緬懷。
他只有一路付錢的份,對這小女生的能耐,五體投地。
接下來的行程,才是重頭戲,她卻一離了羅馬精品名店區,就陷入睡眠不足的昏蒙中。每到一家小店就先找椅子,一坐下去後就不省人事。
這樣也好,方便他與小店進行私密交易。之前的公子小姐式奢華揮霍,純為掩護;使真正的目的地,看來只像偶然路過。
「愛咪,愛咪?」
好好听的呼喚,輕輕的,暖暖的,有如夢中人正向她呢喃,要她更深入美好的幻境里,舒服又安適,無憂無慮。
「真是……怎麼叫都叫不醒了。」無奈的淺笑,有著淡淡的憐惜。
「這是怎麼回事?」陌生的男聲,粗魯狂妄,英語中夾雜著南歐口音。
「她累壞了。不是因為時差,而是她一路上都在飛機上玩她的首飾。」
「我說的是,你干嘛要帶她過來?把她丟在鬧區不就行了?我可沒預期要接洽兩個人。事前也說好了,只有你一個人來,結果你居然還帶個玩伴?」
好凶喔……听不懂這個人在講什麼,只感受到他的不爽。
「她不是玩伴。」戈寧的語氣听來竟有幾分好言相勸的味道。「現在的局勢很敏感,我們也不想引起國際刑警的注意。所以這次的交易刻意找我和她這種外行人來作掩護。」用合理的高額消費,隱匿私底下真正要進展的大手筆交易。
「說好是一對一的踫頭,就不能帶其它的活口過來!」不管帶的是阿狗或阿貓,一概違約。
「我警局里的哥兒們都已經通風報信,要我小心;我被列入藝品犯罪組的檔案里了。你還做這種扯我後腿的事?!」
「嘉尼——」
「我知道你是第一次出來跑這種任務,但是致命的閃失,也只要一次就夠了。我們今天到此為止,不要談任何細節,也別牽扯到主題。」
「我不能把她就這樣丟在路邊或精品店里,自己跑來跟你踫頭。」
「為什麼不行?」這人對戈寧的苦口婆心,不為所動。「你覺得是這一批的交易重要,還是這種隨時都可替換的女人重要?」
戈寧長嘆,簡直無法溝通。「好吧,今天到此為止,我跟她回飯店。」
「快走快走!」愈留愈觸霉頭。
相較于她完全達到任務要求的無厘頭,他的認真確實,成果只是徒勞無功。
對于這樣的自己,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形貌出色有用嗎?家世出色有用嗎?才干出色有用嗎?頭餃出色有用嗎?謀略出色有用嗎?戰績出色有用嗎?年薪出色有用嗎?
這些都不是他要的。
「那你要什麼?」女友曾嬌嗔咕噥,宛若受不了他的庸人自擾。
「你轉換個跑道試試看吧。」好友感慨建議。「暫且離開一下現在的崗位,到外面走走,調適好自己的狀況再回來。」
他可以離開崗位,卻離不開自己的迷惑。
「你在做什麼?」
甜女敕的困嗓,霎時拉回他的神思,怔怔轉望,只見小小的身影正揉著眼楮,站在兩間相通客房的甬道中。她似睡似醒,像在夢游又像在迷糊中的清醒,身上只穿著細肩帶直筒的白襯裙,有如不小心失足掉落人間來的傻氣天使,又性感得仿佛清純撩人的小惡魔。
「現在是什麼時候啊……」呵啊……睡得好累,頭昏腦脹。
「快到吃晚飯的時候了。」他在觀景露台前輕喃,似乎怕吵醒了她。
「是嗎?」茫然抓抓一頭亂發。「我才睡這麼一下下?」
「不,你是從昨天下午一路睡到今天傍晚。」
啥?她徹底給嚇醒。她寶貴的人生,竟有一整天是這樣就給睡過去的?怎麼可能?她又不是沒搭過長途班機,又不是沒通宵達旦地糜爛過,可是她從沒昏天暗地的睡到如此離譜。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看她一臉震驚的呆愣,他莫名地想笑,但那有欠紳士風度。
「我們一起出去吃個飯吧,我滿餓的。」
她也是。不過響應他的不是她的嘴,而是她的肚皮︰響徹雲霄。她的反應一如他的預期,裝傻;他的反應也一如她的盼望,裝聾。
兩人開開心心地,盛裝出門去吃到掛。
若論在此地的吃喝玩樂,她是大師。她否決了他提出的米其林三星名廚及羅馬古跡餐廳的議案,堅持要到許願池附近小街的TRATTORIA用餐,而且就是要坐在露天餐區,邊吃飯邊看人,不時吹來拂掠潺潺水聲的輕柔夜風,享受悠閑人生。
開胃菜、第一道主菜、第二道主菜及配菜,無論是海里游的、陸上走的,全入了他們的口。
燻鮭,淡菜,生蠔,干女乃酪炸米飯丸子,頗見火候的烤鱸魚,鱷梨淋酒醋小牛肉,粉紅色的蜘蛛蟹醬寬面條,再以冷面包抹淨盤內所有的精華醬汁,一滴不剩,看得主廚和掌櫃的笑呵呵︰踫到識貨的小饕客了。
提拉米蘇、Tartufo巧克力、時令水果……到他們小啜餐後酒時,已近深夜十點。
「我好久沒這麼輕松、吃到這麼漫長的晚餐了。」戈寧拎著酒杯,酣靠在椅背上,晚風優雅宜人,令他醉得更深。
「所以說,重點不是只在那餐廳有幾顆星、它的建築多壯麗,更在于感覺。」她也是懶懶癱坐著,雙手只以指尖合撐著氣泡水的杯面。「像這樣的慢慢消磨、慢慢品味,不要排場,不要壓力,舒舒服服地在戶外曬月亮,才是真正羅馬式的晚餐。」
「我所知道的羅馬式晚餐,多半很糜爛。」
「糜爛?」哪會啊。「是怎麼個糜爛法?」
「兒童不宜。」嗯,她為他點的1imonceⅡo餐後酒,真是帶勁。「而且那都是羅馬帝國時期的事了,跟現在沒什麼關系。」
他仰頭枕著椅背,不自覺地閉眸吟歌,醇厚濃郁,更甚烈酒的威力。
她有些渙散地痴望著他,三番兩次,欲言又止。因為他哼吟的嗓音太美,實在舍不得打斷。什麼羅馬帝國時期的事,她除了電影神鬼戰士之外,對歷史中的羅馬一片茫然。可是此時,她第一次感到,羅馬好美……
平整的西裝頭率性凌亂,讓他像個多愁善感的詩人,俊偉滄桑,格外魅惑。
「戈寧。」
「嗯?」他眼也不開地就舉杯啜飲,濃烈的口味牽動他臉上剛稜的肌理。
「我們昨天……有達成指定的任務嗎?」
「你有,我沒有。」
「那……我到底做了什麼?」
「揮霍。自自然然地揮霍,這就夠了。」
「你沒有揮霍嗎?還是你不夠自然?」
他咯咯輕笑。「你不用擔心我,我們的任務也已經告一段落了。」
「你是為了我才多留在羅馬一天的嗎?」
他俯回了頭,隔著桌面與她對望,許久不講話。他們之間,最鮮明閃動的,是桌上迷離的燭火。
「其實,」他的凝眸深邃,深到她意料之外。「我並不在乎自己能否達成別人交代我的事。這次短暫旅程中,唯一令我感到不虛此行的,只有這個時刻。」
她難以理解,這話是不是有什麼弦外之音。好像有,可是,該怎麼懂?
「我很想帶你去我幫朋友設計的餐廳,可惜,離這里太遠了。」
「在哪里?」
「不是坐地鐵就可以到的地方。」
在其它國家嗎?「我們可以坐飛機去。我累積了一堆飛行哩程數,坐到全球任何一個地方都沒問題。」
「那太勞師動眾了,而且,我只是玩票性的。」算不上什麼職業級大師。
「可是那是你設計的地方呀,當然要去。」
他撐著右肘,蜷著指背貼在意味不明的彎彎薄唇上,若有所思。
「你呢,你自己又有什麼想去的地方?」
「我想去馬爾地夫!」她頓時整個人發亮。「我中學的時候很喜歡一部卡通,卡通里的主角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馬爾地夫。我一直看一直看,看到DVD放映機都快燒壞了,簡直向往到不行。我就立志,總有一天我也要去馬爾地夫。」
「好,找一天,你到我設計的餐廳來,我陪你到馬爾地夫去。」
她好開心,笑靨燦爛如花,幾乎點亮了這一隅的夜晚。
「我們走!」她豁然起身,興致勃勃。
「走?」他一怔。「走去哪?」
「去這里最有名的冰淇淋店,我請你!」嘻。
「現在?都十點半多了。」
「這里的冰淋淇店開到凌晨才打烊。你來到這里卻沒吃到此地的冰淇淋,你會後悔的。」她茲事體大地警告。
他聳肩一笑,悉听尊便,任憑她差遣。
她帶領他,歡歡喜喜地往許願池另一側的小路直奔,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他分享美好的東西。深夜,在古城,她與他,一路閑聊,煞有介事地要趕去某間小小的冰淇淋店,參拜不可不吃的珍貴口味。
上氣不接下氣、滿臉興奮的兩人,一抵達樸實的小拱門,當場傻眼。
「打烊了。」
「怎麼可能?現在還不到十一點……啊!」她恍然大悟。「今天是星期二,我忘記今天是星期二了!這家小店星期二公休呀!」
要命,她怎麼會犯這種錯?她忘了自己不小心睡掉一整天,錯過了這間小店的營業時間。
她當街哀啼,捶胸頓足,令他笑到岔氣。他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的,可是他開心,不知為何地心情十分輕盈,有如心生雙翼,翩翩翱翔天際,在夜空悠游飛行。
「不行,我非買到不可。」
「愛咪!你去哪?」
她似乎這才想起自己身後還有個人,趕緊回頭說明。「我要去萬神殿那一區,那里有家冰淇淋百年老店,走吧。」
萬神殿。戈寧的酣然雙眼猝地直瞠,瞬間清醒——
他要接洽的人員,有一組就是在萬神殿那一區作為聯絡地點。原本想消極打發過去的任務,此刻突然在他血脈中活躍︰機會非常地近。
「不過我看我得先去買雙鞋子才行——」她咕噥到一半,霍然伸手急喚出租車。
「買鞋子?」他和她坐入車內,繼續商議大計。「你不是要買冰淇淋嗎?」
「是啊,可是我穿錯鞋了,你看。」她拔起腳上細跟的高聳涼鞋。「這種鞋跟,很容易被羅馬的石子路面卡到。我已經沿路被卡到腳好痛,所以得先去買雙好走的鞋,再去買冰淇淋。」
「如果太麻煩的話——」
「我不覺得麻煩啊,你會覺得很麻煩嗎?」
她毫無城府的坦率,讓他欣然放棄客套。「不麻煩。我們就先去買鞋,再去買冰淇淋。」
和接洽人員踫頭的事,還是算了……
「我一個人去買比較快,你在附近的咖啡館等我就行。」
峰回路轉,他等于平白得了個最佳掩護︰以等人為名目,就可單獨和接洽人員踫頭;雙方假作互不相識的飲君子,進行交易。
「我推薦你去的那家咖啡館裝潢很普通,但它的咖啡豆卻好到簡直是嗎啡等級︰喝了會上癮。你就在那里等我,我買好了東西就過去找你。」
「大概要多久?」
「三、三十或四十分鐘吧,如果我能很快選到我要的鞋子的話。」可是呃……
「不急,你慢慢選。這樣吧,我們約個比較寬松的時間點,你去買東西,我去散散步。十二點整,我們在咖啡館見。」他深知她購物時需要大量的思考時間。
噢……他超了解她的說。這樣下去,她真的會愛上他了。
看她一副感激涕零的小模樣,可人至極,他卻有些為難。畢竟,他正在趁隙謀算別的事,不盡然是真心體貼她。
「戈寧。」
遠去的縴縴麗影,突然喜孜孜地遙喚他。他回眸,只見她嬌羞地似乎想說些什麼,又笑嘻嘻地把話全咬在下唇上。
「怎麼了?」
「坦白說,我……知道你……」
距離太遠,她的笑語又太輕巧,令他攢眉伸掌,拱在耳側——他听不清楚。
「我說,」她高聲甜喚。「你的冰淇淋上要加鮮女乃油嗎?」
他點點頭。
美麗的人兒,開心地翩翩飛去,尋找她的玻璃鞋,搜括她非得手不可的冰淇淋。十二點整,灰姑娘才會回到他這里。
他目送她,直到她在街角遠處漸漸消失了蹤影,才淡淡轉回自己的路,找尋可以撥打的電話,請總公司替他聯絡此地的接洽人員,快快踫頭。
「喂,我高戈寧。」
「你人在哪里?!」對方劈頭就破口大罵。
「我還在羅馬,想跟Pantheon小組的人員踫個面——」
「你麻煩大了,還想擴大災情嗎?」對方幾乎抓狂。「你為什麼不接手機?」
「我沒有不接。」只是這兩天手機都很安靜。他完全遵照當初的要求,只能接手機,不可撥打︰那簡直要了他的命,一路上如同行尸走肉,失魂落魄。「你是怎麼了?」
「你知不知道你的行蹤早已走漏?」啊?
「我在香港機場就收到這警告,所以才會帶愛咪改搭別的班機。」繞道而行。
「問題就出在,你帶走的人不是愛咪!真正的愛咪被發現昏倒在香港機場的貴賓休息室地上,與你同行離去的,是個攔截你案件的冒牌貨!」
他啼笑皆非。「你到底在講什麼?」鬼吼鬼叫的。
「與你同赴羅馬的,不是愛咪,而是得到走漏的消息、前來埋伏在你身旁搶案子的!」他媽的戈寧手機鐵定也被那女的暗動手腳,吃死了戈寧這才出道的大少。
新手上路,一上路就入了豺狼虎豹的陷阱。
「……跟我在一起的愛咪,不是愛咪?」
這下他才驟然驚醒。他沒有親眼看過她護照內的身分,不知道她的詳細背景,不清楚她的本名,不認識她確實的個性。他所擁有的,只是她留在他這里的粉紅色手機,內容真偽難辨。
「先生,你電話講完了嗎?」
咖啡館電話台後的人,看前方的戈寧既不說話,又不掛上電話,焦急難耐。
他一直跟一個不是愛咪的女孩同行?怎麼會有這種事?他被騙了?
「你現在知道情況有多糟了嗎?」知道他為什麼氣到跳腳了嗎?
戈寧整個人一片空白,呆呆杵著,無言以對。
她……是刻意在機上忙著編織首飾,以營造不眠不休的狀況?等他開始處理秘密交易時,就以昏睡作為掩護,靜靜竊取……
「你帶她前往接洽的每一個聯絡點,現在統統曝光,你秘密托運的貨也全被人領走了。」媽的,只顧內憂,忘了外患。「這些聯絡點都可以重建,問題是,這批貨我們丟不起。我們會因此丟了信用、丟了客戶、丟了好不容易打通的管道。現在怎麼辦?只能雇人把這批貨一件件找回來嗎?」
「先生,如果你電話講完了的話——」
「戈寧,我不是怪你,而是搞不懂你怎麼這麼快就被人盯上。」拜托,能不能想辦法把貨再截回來?
他逐漸森寒,無視身後的人不斷的聒噪詢問。
「那個女的是誰?」
「目前只能斷定她是這領域的狙擊手。」
突襲他人案件,攔截獲利的家伙。
戈寧這方的話筒,被冷冷掛上,不再溝通。此時此刻,他什麼都不想談。他只想——
他這一沉默回身,差點撞上在他背後一直急等的青年。
「你總算講完了,先生。」爽朗的青年如釋重負。「你再不掛上電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戈寧不發一語,凝眉盯視的眼神也不甚友善,直到那青年欣然將手上的東西交給他,他才愕然松懈了敵意。
「有位小姐要我將這個交給你,以及轉告你一句︰晚安。」
戈寧失神望著自己手上快融化的豐厚冰淇淋甜筒,粉紅的草莓色及澄黃的菠蘿色之上,覆載著飽滿而濃郁的雪白鮮女乃油。像雲朵,飄飄然。
所有的心機、巧計、爾虞我詐,最後竟化為一團甜蜜,輕柔可愛。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