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里,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
沒有沉睡的欲念,所以能夠讓很多細節如潺潺流水一般在腦海里清晰地浮涌上來。
我想起我第一次和所愛的人接吻——在大學的實驗室里,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南凌冰涼的唇顫抖著貼了上來,然後很快再分開。
雙唇擦過時候那觸電般的感覺我現在還能記得,可是接下來……接下來的情形卻象是被忽然斬斷了一般,有些難以連貫。
我有些困惑地一遍一遍反復回憶著,想把那些情節重新竄連起來,我想認真分辨一下,所謂的喜歡與愛之間,到底是因為什麼樣的悸動而產生分別。
意識依舊清醒,可是清冷的空氣中不知何時開始流動著的不安,卻讓我的回憶困乏起來。
舌尖的地方是微微的灼燒的感覺,象是小時候很喜歡吃的巧克力在小心翼翼地抿過之後,散去了最初的甜美,剩下的苦澀沉澱一般。
不曾散去的,龍奈的味道。還有那朦朦朧朧回蕩在四周的句子︰
「我喜歡你,卓越……」
「我喜歡你……」
「卓越……」
用如此清晰的神志過完整個黑夜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天色才剛剛泛白我就爬了起來。
機械性地烤了兩片面包,放在嘴里,味同嚼蠟。
然後對著鏡子擺了幾個表情,想著一會龍奈出來以後該怎麼樣和他打招呼才能把昨天的尷尬氣氛不動聲色地帶過去。
等到終于連眼角處笑紋的條數都精確計算過以後,一大早上居然也就這麼不知不覺地耗了過去。
他還沒起來,整個房間安靜得和鬧鬼似的,這實在是很不尋常。
他那種精力過剩的樣子,通常是從大清早開始就讓世界不得安寧。
酒精帶來的倦意睡了一覺之後應該已經散去了,而且他這種單細胞的家伙,再不開心的事情應該在睡完一覺以後都很容易的忘記。
所以等到中午飯以後,他的房間還是毫無聲息的樣子,我開始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
「龍奈,起來沒?」站在他房門口輕輕叫了一聲,沒有回音。
想了想,拿了個隻果做擋箭牌,我小心翼翼地把門推開了。
「看你現在還沒吃飯,給你拿個隻果進來……當然如果你想繼續睡的話,也沒有問題~」
床的地方,隆起小小的一個包,又是那種頭埋在被子里的姿勢。
「你……要不要現在吃?還是我給你放在這里?」我訕笑。發現老半天對著空氣做自問自答還是需要很大的勇氣。
空氣中連平時他表示生氣的那種哼哼聲都沒有,被子里也沒有扭兩下表示他還在。
我選了半天角度,從他腳的地方一點點把被子拎起來。
雙手捂胸蜷著的姿勢,讓我看不見他的臉。在床沿邊坐下,伸手撓了撓他的腳掌心,希望他能夠「咯咯」笑著翻過身來,或者皺著眉頭懶洋洋地抱怨兩句也可以。
指尖觸到他的腳踝,異常的涼意。
「你著涼了嗎龍奈?」我眉頭皺了皺,半跪在他身邊把他埋在枕頭里的臉用力抬了起來。
和身體的冰涼不一樣,被我捧在手里的臉卻極是滾燙。
「老天!難道是發燒了?」我駭然。看他連呼吸都是不尋常的沉悶,仿佛那奇怪的熱度已經要透過他薄薄的皮膚灼燒起來。
手掌在他的下頜處騷擾了一陣,他呼吸的聲音黯了黯,眼楮依舊沒有睜開。
按理說……人造人應該是不會生病的啊!南凌說過,這個人造人的免疫系統是極其優秀的,何況房間的溫度並不低——他一向習慣把空調開得很大然後穿著短袖的T恤滿屋子的亂跑,現在扭一下頭也能看到空調的控溫指數正對著24的標準溫度。
不過眼前這個情形……好象不是研究這個的時候。
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身體翻過來呈正常的睡姿,跳下床立刻開始手忙腳亂的找藥。
天知道我已經多久沒踫過那些東西了……或者應該說,對那些藥的常識,多半還是因為南凌在換季的時候容易染上一些不大不小的感冒而已。
而我……好象根本就沒有生過什麼病。
經過老半天辨真去偽的鑒定,有些心虛的把幾顆黑乎乎看上去就不怎麼美的藥丸抓在手里。
熱了半杯牛女乃一起端了進去,坐在床邊,把他的頭塞到我的懷里。
「吃藥了,龍奈!」手指捏住他的下頜緊了緊,示意他把嘴巴張開。
干干的唇勉強地動了動,裂開了窄窄的一條口,眼楮也一點點睜開來了。
「好難受……」聲音啞啞地,很委屈地粘在一起。
「我知道……發燒嘛!」裝出一副經驗很豐富的樣子,把牛女乃湊到他唇邊︰「先喝點牛女乃然後吃藥,一會就好了!」
「這個,好難吃……」牛女乃勉強喝了一口,藥抿了抿,苦著臉吐了出來。
廢話,就他那種磨磨蹭蹭地一直抿著,外面的糖衣早都化沒了,能不苦嗎?
「你喝一口牛女乃,然後一口氣把藥吞下去,就不苦了!」循循善誘,忽然發現自己很有做幼稚園老師的天賦。
「哦……」他沒力氣搗亂的時候也還算乖。塞藥灌水仰頭的動作一氣呵成。
「咳咳……」
只是結局慘烈了點——直著脖子賣力吞了半天,還是翻著眼楮全吐了出來。
「太多了,噎得好難受!」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沒人叫你一次性把一把藥都塞到嘴巴里!
不過折騰了一下,看上去他總算也恢復了點生氣。拿紙巾把殘局收拾了一下,坐在他身邊和他大眼瞪小眼。
「怎麼會發燒啊?」伸手在他的額頭上輕輕揉了揉。
他似乎是記起了自己應有的立場,偏過頭想不理我,我輕嘆一聲,也不催他,捂住他冰涼的手,靜靜地等著。
在沉默中比賽,我從來不會輸給他,這次自然也一樣——等待的時間沒有超過5分鐘。
「我不知道……只是,這里很疼!」
依舊沒有恢復溫度的手從我的手掌中抽了出來,滑到胸口的地方,重重地摁了下去。
「這里……很多東西堵著,好悶。然後,一會很熱,一會又會很冷……」
我的心猛的一凌。
這種情形……在小白死去的那一天,仿佛也是這樣。只是從未想過,他的身體也會如此委頓到這種地步。
不動聲色地把表情迅速收拾了一下,我拍拍他的頭站了起來。
「龍奈,我去做點吃的,馬上回來陪你,你先躺著好不好?」
「我不餓!」
「怎麼會不餓,已經快一天了!」
「可是,可是我想你坐在這里……」
「就五分鐘……就五分鐘好不好?」
「好,好吧!」
我起身把被子給捂緊,他一直塞在我懷里的另一只手很不甘願地抽了出來。
踏出房間的時候我只是把門虛掩著,因為我開始害怕那「喀嚓」著讓神經斷裂的聲音。
「南凌,我是卓越……」回到房間撥這個號碼之前,我還是猶豫了一下——我從來沒有想過撥這個倒背如流的號碼也會讓我猶豫這麼久。
長長地一陣沉默,我才听到他淡淡的聲音︰「我以為……你已經把這個號碼忘記了,整整一個星期,我沒有收到你的任何消息,卓越!」
安靜如常的語調,我卻依舊能感受到掩藏在其中的波瀾,一時之間心中百般滋味,我竟是難以在說出一個句子。
「你打這個電話是想說你想念我,還是又有新的句子準備對我加以譴責?」
「別這樣說,南凌……」我很難過地把手機緊緊地貼在臉上,听見他在電話的那頭低聲地嘆息︰「有什麼事情就說吧卓越,我在听……」
「我想問你,關于龍奈……」這個名字被這樣吐出來,讓我的心上莫名地一陣抽痛︰「你說過,他身上有最好的免疫系統是不是?」
「是!因為整個實驗過程,要在相對完美的狀態下進行,不能讓任何病毒添加不必要的麻煩。」
「那就是說,他不會生病?」
「理論上說,應該如此。」
「可是他現在病了……他的身體有很嚴重的發燒的癥狀!」
「是嗎?」
「南凌,我想普通的退燒藥應該起不了作用……」
「那是必然,他的癥狀並非由感冒病毒引起,普通的退燒藥自然不會有效!」
「那我該做什麼?」
急促的問話到這里沒有了回音,我只能听到電話那頭隱約地呼吸聲。
「南凌,你回答我!」
依舊無聲的沉默,我的臉湊在手機旁邊,緊緊地貼著。
「卓越,你以為你還能做些什麼?」他終于開口,那個句子卻是我不能明白的。
「南凌你說什麼,我不懂……」
「你不懂嗎?卓越?」我听見他的聲音逐漸干澀了起來︰「你下午在家等我吧,我會來給他做一下檢查,我想結果會告訴你到底要做些什麼……才能幫他!」
頹然地放下電話,我順著牆角一點點蹲了下去。
盼望已久的重聚,南凌說他要回來。
可是我竟是找不出絲毫料想中的喜悅和快樂,內心深處那些不知名的恐懼卻是越積越多。
他要見龍奈……他要親自面對這個他設計制造出來的人造人!
可那到底會是怎樣一種情形?
「卓越……」恍惚了好久,听到有人很小心地敲門,心里一個激靈,趕緊把門打開。
「你爬起來干嗎?」我自己也不知道聲音為什麼會吼得那麼大。
「你說了,5分鐘就回去的……」看樣子嚇得不輕,連話也說不完整了。
我低著頭怔怔地看著他。
「我餓了……」小小地咽了一下口水,很慌亂地找著借口︰「要是你還沒弄好,我,我就先回去……」
腳下的步子亂做一團,穿錯了左右的拖鞋還很不爭氣的絆了絆,很狼狽的樣子。
就在他轉身的那一瞬,我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從背後緊緊地摟住了他。
我想那麼用力的擁抱一定弄得他很疼,不然他薄薄的肩骨不會抖得快要散掉。
但我固執地就是不想放開。
「卓,卓越……」
「怎麼了?」
「你的下巴弄的我很癢……」
「對不起。」
「還有……」
「什麼?」
「你晚上有沒有做排骨?我很餓……」
「……」
「另外……」
「噓……龍奈,別說話好不好?讓我就這樣抱抱你……」
「哦……」
頭發纏著頭發,臉頰蹭著臉頰。
我的胸口和他的脊背那麼毫無縫隙地緊貼在一起。
其實這本就是那麼溫暖的時刻,但我不知道會有那麼多酸酸的液體一直一直從心里泛濫上來……或許有時候不幸就猶如飛鳥的巨大翅膀,即使還沒有真正到達,投遞下來的陰影已經會讓人難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