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時分,由玻璃窗外透進一抹旭日,褚東雲緩緩睜開眼,下意識地以手遮去刺目的陽光。
忽地有種從來不曾有過的充盈感覺延伸于四肢百骸,非常地舒服,像是壓抑許久終于得到解放般的那種快意,他慵懶地深吸口氣,看向身邊的人。
藍夏生側睡著,及肩的黑發披散于床褥上頭,一截潔白的藕臀露在外頭,被光線籠罩的她整個人恍若凌塵的天使,背上似要長出羽翼,好像隨時都可能消失。
他忍不住翻身擁住她,夏生微微一動,醒了過來。
「早。」東雲此刻的聲音听起來極具磁性。
夏生愣愣地看看那張太過靠近的五官,突然臉紅了。「早……」她拉著薄毯想撐起身子,褚東雲卻按住她不放。
「去哪兒?」
夏生不語,眼光投向浴室,褚東雲意會過來,便松開了手,她這才能夠起身。她拉著薄薄的毯子遮住自己胸前下床,但卻露出一大片雪白光滑的背脊,看起來誘惑極了。褚東雲以手支著臉頰,默然地凝視她的背影,然後,輕聲地道︰「結婚吧,好嗎?」結婚?夏生愕然頓住腳步,回首相看,對方神情一如方才平和,以為自己听錯,她澀然一笑,回身。
「結婚吧!」褚東雲又一次開口。
這回不是幻听,夏生心底有這樣的聲音,她轉過整個身子,雙手緊抓著毯子,面色盡是不解與驚訝。
看見她單薄的身軀站在亮黃的晨曦中,顯得那麼輕盈、那麼脆弱,褚東雲內心一惻,翻身便下床擁住了她,將她捺在懷中。
「為什麼?為什麼即使擁抱了你,你看起來仍舊這麼孤獨?」他低低地問著。夏生茫茫然被他擁在懷里,感受他的心跳,昨晚的一切忽地又在腦海出現,但她卻覺得一點真實感都沒有,只有一種腳踏不著地的飄飄忽忽,靈魂像被抽空般。「放開我。」她輕輕使力,將自己推離褚東雲懷抱。「別鬧了,讓我去浴室。」「我是認真的。」褚東雲扯住她手臂。「追著我的人是你,迫不及待逃開的人也是你,你到底怎麼想的?」
「我……」夏生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
褚東雲見狀,搖了搖頭。「你那麼在意別人的眼光,在意到連自己的心也遺忘了麼?」「我是為你好啊!」夏生終于忍不住開口了。「你要我怎麼做?讓你和你母親反目嗎?不、我不允許!我不允許蔭生輕視自己的母親,又怎會讓自己變成害你們母子失和的罪魁禍首?」
褚東雲聞言,好看的臉竟出現一抹輕蔑的笑意。「你這種觀念到底是從何而來?我不懂,真的不懂。對你來說,母親不過是個加害你的凶手;對我而言,母親則只是教會我冷漠的導師,你不是該與我同一陣線嗎?為什麼莫名其妙地拒絕我?」
夏生听著他的話,陡然一陣寒意襲上背脊。她搖頭,仿佛只是這樣還不夠表達她的心意于萬一,她猛烈的搖頭,再度叫未侵出眼眶的濕意濃重了語調。
「誰都不可以漠視我心中的憧憬,誰都不能!而你更不能!」她低聲哭著。「你不能……你不能!」
「夏生……」褚東雲想喚回她的注意力,她卻根本不听。
「我只是希望得到一點被母親關愛的感覺,這樣也錯了嗎?錯了嗎?就算我不能,沒有這個資格,難道我不能祈求我所愛的人也能享有這份幸福?那麼……」她無力地軟子,癱坐在地上,視線毫無焦距。「那麼……那麼我或許也能分享到一點關愛、一點注意……」夏生哀切地雙手捂住了臉。「這樣也不行嗎?只是這樣也不行嗎?」
淚掉下來應該是沒有聲音的,但褚東雲竟耳聞淚珠輕盈地滾落心中塵土。心真的會碎,尤其是听見她這麼渺小的希望之後。褚東雲深切地動容了,他蹲子,伸手輕撫夏生頭發,低啞地道︰「原來,你最企求的,竟然不是我,而是母愛……」東雲手掌停止了動作。「那我呢?你預備把我怎麼辦?在你對我要求的同時,你又何曾在意過我心中真正的想法?」
夏生听見他的話似不如平時,不由得一怔。
「你能了解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等著母親罵的心情嗎?」褚東雲柔聲道。夏生拿開了雙手,淚眼迷蒙地看著他,褚東雲見著不忍,伸手為她揩去淚珠。「她對我從來不打不罵,自從我父親和她大吵一架,分房而居後,這種情況就更明顯了。」東雲將沾著夏生淚水的手指,下意識地便往口中一吮。「你知道嗎?我父親是個植物學者,他對商場的爾虞我詐並沒有太大興趣,反而喜歡一天到晚住山上跑,研究高山植物,對家傳的企業一點也不在乎;我媽就不同了,她能干又精明,是商學院的高材生,嫁給我爸後就一直試圖擴大公司的規模與版圖,她也真的做到了。」東雲嘴邊撇起一笑,頗不以為意。「也許一結了婚,假象就會自動破滅吧!漸漸的,我母親開始不滿我爸老是為了一些花花草草而露宿荒山野嶺,她也氣我爸對自己以後要繼承的事業一點警覺性都沒有。直到有一天,我爺爺病了,他希望能在他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看到我爸繼承公司,我爸才收斂起他的不情願和熱愛的研究工作,真正的投入這一行,不過才做沒幾天,便因進出貸的問題搞得廠商電話來個不停,我媽當然很生氣了,這些事情本來由她一個人做也就罷了,怎麼還跑出來一個幫倒忙的……」東雲墜入回憶之中,想起那時的事,連心情也似乎回到那時。「有一回,她終于忍受不了而向我父親提出嚴正的抗議,我父親本來就不是多願意待在公司,他們夫妻吵完這場架,感情也冷了,所以便分了房。之所以不離婚,大概還是為了我吧,而且萬一離婚,誰來替我爸扶持公司?」他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我父親後來繼續過回他閑雲野鶴的生活,而我母親也變得對事業更有野心了,有野心到連我也不放過。」「東雲……」夏生試著想說些什麼。
「你別開口,先听我說。」褚東雲柔聲說道。「我做錯事,她不打我也不罵我,她以為那樣就算是個開明的母親,她不針對我,卻會針對其他的人給他們難堪,我為了反抗她,什麼事都做了,但即使她看見我沒一科及格的成績單,她還是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所謂的不打不罵可並不代表不聞不問,她要控制我,完完全全的,連思想也不放過,從我的衣著到選讀的科系,她沒有一樣不插手的,而且我除了听從,並沒有第二條路可走。」講到這里,他垂頭看一直凝視他的夏生。「有沒有很失望?結果我並不是你生命中的騎士,只是一個無法抗拒威權的男人?」
夏生微微張著唇,她想搖頭。不是、不是啊!他怎麼會是那種人?他不是的!他明明可以、明明有能力抗拒,他只是不想,只是忍耐,只是因為盼望……對!就像她一樣的盼望,說不出口的!東雲沒有察覺到夏生的心思,只是平靜地敘述著。「那個時候,我對周遭的事情總是漠不關心,她連我的朋友都要篩選,我怎麼可能會有朋友?所以,我習慣了獨來獨往,這是最好的方式了……」他早已忘記自己選擇與他人隔絕時的落空,因為習慣,所以到了後來,他甚而覺得這樣也好。「但她還是不放過我,她要我完全順從,你懂嗎?連婚姻也不能自主,她總說她要給我最好的,然後忽視我真正的意圖與想法,你說,她到底是個好母親,還是個壞母親?」
夏生垂淚未止。「她或許有缺點,但她是因為怕失去你而盲目啊!」愛會叫一個人瘋狂,不管是何種樣貌、何種對象,以愛之名的人如何能不害怕失去?大公無私的人又會有幾個?「相信我吧!東雲,你母親只是因為太愛你了,她不想在失去丈夫的愛之後,又失去你。相信我吧!相信她吧!」
「如果她的愛是叫你離開我?」褚東雲見她竟一點都不站在自己的立場想,不由得有點慍怒,抓著夏生的手臂,他鄭重地問著。「這樣你也能接受,也能贊同?」夏生淒然搖頭,然而口中所出的話卻是褚東雲最不想听的。「我為什麼不能?有很多人可以取代我,然而‘母親’卻不行啊!」
褚東雲听到她的話,簡直要生氣了。「你的意思是,假使你的母親要你離開我,你也會毫不猶豫地這麼做是不是?」一想到夏生的答案很有可能是「褚東雲的地位仍然有別人可以取代」時,他的心竟成一片怒海,無可遏止的狂濤沖翻了他的理智!「‘褚東雲’還是有人可以取代!你的意思就是這樣,對不對?」他暴怒焦躁地握緊夏生的手。「你的相思算什麼?你的取待又算什麼?」
夏生沒見過這麼生氣的褚東雲。她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個意思啊!「你的指控是沒有意義的,那根本就不會發生!我的母親也不會要我跟你分手的,在她的眼中,你是金龜婿呵!」幾天來她曾偷偷打電話回家問蔭生近況,蔭生說黃美知道了她跟總經理同居的事實後非但沒有罵人,反而還喜孜孜地妄想女兒攀上了個搖錢樹、聚寶盆,她高興都來不及了,又怎會有什麼異議?「東雲,你叫我情何以堪?我是為了你,一切都是為了你啊!」她深刻而痛楚地再次將自己掏心挖肺了,她淚眼迷蒙,再也看不清面前人的震撼。「我比誰都還想留住你,我比誰都還自私,我……我怎麼會沒有想過呢?想要的愛總是留不住,偏偏比誰都還不自量力呵!」她苦苦地笑著。
「你還不夠自私!」褚東雲仿佛被她傳染般,也搖起了頭。「我寧可你昧著良心呵!夏生……」他輕撫夏生細致的臉龐。「一旦看見你放棄了那麼長久的相思,你教我如何再相信什麼真情摯愛?」無視于夏生一顫,他繼續說道。「如果你還不夠堅定,那誰才能陪我走下去?」褚東雲邊說,邊輕輕地在她臉上落下幾個吻,像要安撫她的破碎情緒般地緩綿而繾綣。「你告訴我啊!夏生……」
他那像是對待著一件易裂物品的小心,讓夏生完全融化了,的氣息也漸漸地漫入他們倆之間。
該說什麼呢?能說什麼呢?夏生心底模糊地思考著。我是那麼那麼地愛你啊!我的愛,連宣之于口,也嫌多余……
褚東雲這回終于確切地證實了自己的憂慮究竟從何而來。
是藍夏生,那個躺在他臂彎里卻依舊無法平穩呼吸的女人。
自經歷那場驚心動魄的表白之後,他們誰也不再開口提起分開的事,仿佛默契了然于心。午夜,他們緊密相擁;白晝,他們相對無聲,眼神交換了彼此的痛楚與無能為力,于是他們終于閉上了嘴,試圖封印起所有的無奈,至少在這幾天是這樣的。然而他比誰都更清楚傷口只是暫時結了痂,若一不小心觸踫,仍有可能突流鮮血。
他不允許這樣,夏生已是他的人,沒有退路了,如今再要理清心中復雜的情緒究竟是同情或是愛意都早就為時已晚,他若不馬上、立刻采取行動,也許沈怡就要毫不容情地逼迫施壓下來了。他雖可以視若無睹,然夏生卻不行,脆弱而易感的心讓她時時刻刻都處于潰決邊緣,最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夏生竟該死地隨時都做好離開他身邊的準備,仿佛只要被人一「宣判」,她可以連頭也都不回,自以為悲壯地離去!什麼都不爭、什麼都不要,連試探他的機會都不肯!多高傲的女人啊!她甚至不容許自己的愛意摻雜入一絲絲的懷疑,多麼熱切的感情啊!他幾乎要問起自己何德何能,能一點力氣也不花費便得到她的依賴與傾慕了!在她額頭輕輕一吻,褚東雲下床著裝。方才公司來了一通電話,下午也還有會議要開,來不及等她自動醒來了,貪看她的睡顏已使他又多耽擱了半個小時,若有什麼話,也只得等回來再說。
關上鐵門的聲響一傳出,床上的夏生立刻睜開了眼,木然地坐起身子,撈過掉在床下的衣服穿了起來。
是的,她早醒了,但不敢睜開眼楮,只怕一睜開眼,眼底就會落進褚東雲的思緒,她看不透的思緒,叫她愛極也怕極的思緒。
好怕他決定不要她了,好怕他決定「放掉」她了。
是呵!她是口是心非、她是言不由衷,她比誰都想要東雲,要他的人、要他的心,要他的一切一切,如果沒有一切的阻礙,她只想窮盡畢生之力飛翔到他的身旁,卻又怕他的無情,畏懼他那看似溫和、實則酷寒的冷冽。
不是嗎?他對自己絲毫沒有半分憶起,對他母親沈怡的態度也疏遠得教人難過,夏生實在沒有半點把握,沒有自信能一直待在他的身邊。
他說結婚,肯定是因為她和他上床的緣故吧?責任、不忍、同情……種種理由、借口她都替東雲羅織好,卻無論如何牽連不上愛。
她會寒心的,真的會,所以不敢和東雲面對面,唯恐他說了出來,彼此就緣盡情了,再也互不拖欠了。
所以,真正自私的是她吧?褚東雲又多麼倒霉,莫名其妙被她拉下來趟了一趟渾水?一抹自嘲的苦笑緩緩自夏生嘴角綻開,其實並不覺得這是多麼有趣的事,但卻又能如何?哭嗎?不了,這些日子她幾乎流盡了一生的淚水,酸澀的眼不時提醒她不能再哭。「你不能哭……」她低低的自言自語,扣上最後一顆扣子的同時,電話鈴忽然突兀地響起。
「喂?」她接起听筒,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稀奇的,話筒里竟傳來蔭生著急的語調。「姊,是你嗎?是不是你?」
「蔭生,怎麼了?」夏生听著也緊張了起來。
「姊,你現在有辦法回來嗎?媽她……」蔭生的聲音竟然有一絲顫抖。
「媽怎麼了?」夏生迫不及待地追問。
「她剛剛在王阿姨那里鬧了一場,結果氣得昏倒了,送她到醫院的時候,醫生檢查後說媽竟然已經是肝癌末期了。」蔭生說得模糊而籠統,但當最後一句「肝癌末期」傳到夏生腦中時,她卻也震驚得呆了。
「怎麼會……怎麼會?」夏生喃喃,竟似無法接受。
「是真的!是真的!蔭生像要肯定她的疑慮般著急地說著。「姊,我人在XX醫院,你知道在哪兒吧?」
「我……」仿佛還無法完全消化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夏生一時竟有點不知所措。「怎麼了?‘他’在你旁邊?」
「不,沒有,他去上班了。」夏生怕弟弟誤會,忙不迭地否認。
「那好,你快過來吧!醫生在找家屬了!」仿佛多說一句都會耽擱時間,蔭生匆匆掛了電話,夏生頓在這一頭,听著話筒里的嘟嘟聲響,茫然無措。
肝癌未期?怎麼會這樣?肝癌末期?她有沒有听錯?演戲也沒有這麼夸張吧?母親一向健朗,怎麼會莫名其妙地得了絕癥?不、不對!一定是她听錯了吧?腦海在翻騰,幾乎是跌跌撞撞的,她抓起皮包就沖了出去,招了輛計程車搭上去之後,混亂的情緒才稍稍有了喘息的機會,然而她仍發現自己在發抖!她的母親,從來沒有關愛過她、沒有抱過她、沒有對她笑過,為什麼此時此刻,她竟然會感到即將失去的痛楚與無助?夏生不自覺地咬著手指,顫抖著。恐懼從何而來?她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小姐,冷氣太冷了嗎?」計程車司機像發覺她的異狀,不由得問道︰「我轉小一點你會比較舒服吧?」
夏生緊張得胃痛,她臉色蒼白地說︰「不,不要緊,請你開快點,拜托!」前方是紅燈,再前方也還是紅燈,十字路口忽然全是一片紅色的燈海,夏生的心揪成一片,只覺那些慘淡的光芒仿佛都像阻礙她得到幸福的使者,將她和母親的距離愈拉愈長,一直到看不見盡頭的那方。
急診室的長廊傳來急促的跑步聲,人不多,所以夏生很輕易找到正坐在長椅上的蔭生,他雙手蒙著臉,似乎很累。
輕輕把手搭上他的肩膀,蔭生一顫猛地轉頭,看見夏生的一剎那,臉上盡是松懈的表情。「姊!」
「媽怎樣?」夏生問。
「很不好。」蔭生嘆口氣。「怎麼會那麼嚴重?她一直都……」
「是啊,怎麼會……」夏生喃喃自語地在弟弟身邊坐了下來。「事前一點征兆都沒有啊!」
「醫生說她之前就有肝硬化,可是一直沒有好好調養,所以現在才會一下子發作起來。」蔭生頓了頓。「你知道嗎?她居然跟爸一樣,會酗酒。」
「酗酒?」夏生又是一震。「怎麼會?她不是最討厭我們喝酒?」父親的去世起因于酒後駕車,因此對酒精深痛惡絕的黃美又豈會讓自己一陷而不可自拔?蔭生靜靜抱頭,煩躁地說︰「你別說不可能,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我在她的房間床底下搜出一堆空瓶子!」
「蔭生……」夏生回過神來看著弟弟,這時她才發現蔭生的情緒也不安穩極了,他的臉色好難看,好像隨時都會爆發。
也許是察覺到了姊姊的視線,蔭生終于受不了了,他握拳捶起自己的膝蓋,忿怒地吼著︰「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他激動地站起身,扯住姊姊的手。「姊,怎麼會這樣?她明明對我們一點關心都沒有,對你一點感激都沒有,為什麼我還是為她緊張?」夏生澀然。「感激?什麼感激?我不要她的感激,她是我媽,為她做什麼都是應該的,我為什麼要她感激?我只要她好……只要她好……」說到這里,她忽然想起什麼,問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還不曉得,醫生把她送到加護病房,不過又說,不再像這次一樣突然病發,也許短期之內就沒有危險……」
「病發?」夏生聞言,忽地反拉住蔭生手臂,有點困難地說。「那、那……那醫生有沒有說媽她還能……還能活多久?」
蔭生閉了閉眼楮。「你說呢?肝癌末期能拖多久?」
夏生恍如挨了一拳,倒在椅子上,再也起不來。
走進病房,藍夏生看見母親手上插著很多管子,母親看起來好虛弱、好瘦小,生命仿佛正一點一滴消逝中。
沒來由的一陣心痛。
從小母親便是她生命中不可抗拒的絕對與權威,為什麼今天她卻變得這麼不堪一擊?不自禁奔到病床邊,夏生伸出手來覆上母親的手,輕輕低喚︰「媽,你醒醒。」沒有動靜。
「媽,我是夏生……」再次出聲,夏生小心翼翼的,但床上的母親兀自睡得深沉,似乎不願被人打擾。夏生突然害怕起來,于是使了一點力氣去搖晃她。「媽,你沒事吧?我是夏生,我來看你了,你醒醒好不好?」
這回母親總算有了反應,她慢慢睜開雙眼,看見夏生,又看見自己身上一堆針頭,不由得不悅地皺起眉頭。「這是在干什麼?你在這干麼?」
夏生微微牽了牽嘴角。「媽,你醒了。」
「廢話,都在跟你說話,不是醒了難道是夢游?」黃美沒好氣,此時蔭生剛好提著一袋中餐走進來,她一看見兒子便說道︰「蔭生,你也在這干麼?」
蔭生本來就要沖口而出,卻被姊姊一個眼神示意而忍了下來,夏生連忙接話。「媽,你多休息吧,這樣身體才會趕快好起來。」
熟料黃美竟白了女兒一眼。「呸!觸我霉頭啊,我哪有什麼病?胡說八道!」夏生難過地垂首,蔭生見狀便再也忍不住上前。「都已經住院了還敢說沒什麼,你要把姊累壞才甘心嗎?」他說完後,又轉過頭對夏生道︰「剛才我打過電話給王阿姨了,她說手術費要是有需要的話,她可以……」這句話還沒講完,躺在床上的人卻已沉不住氣。「什麼手術?誰要動手術?」
「媽……」夏生千頭萬緒不知從何答起。
「姊,我來說。」蔭生此刻的冷靜並不像個高中生,反而更似成熟的大人,他態度從容而慎重的對著床上的母親,一字一句地慢慢說明她的病情發作、送醫、診斷等等所有過程。黃美听著听著,臉上漸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一直到蔭生說完,她才反應過來,幾乎是有點顫抖、懦弱地問︰「真、真的?」
「真的,你要接受這個事實,而且別再大吼大叫了。」蔭生點了下頭,算是作了結語。「你……胡說!」黃美突然怯怯地反駁了回去。「你少咒你老娘了!我……我平時又沒什麼大病,怎麼現在會冒出一個癌癥來了?」
「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就是這樣。」蔭生皺著眉頭,凝重地說。「總而言之,不管你信不信,請你不要當場發作出來,否則對大家是絕不會好的。」
「蔭生,別這樣。」夏生勸他口氣放和緩一些,黃美卻霎時白了臉。
「你說的都是真的?我快要死了?」
「沒人說過……」蔭生正想再解釋,不意黃美卻突然激動地坐起身子朝夏生打了過去。夏生沒料到母親有此一舉,差點兒被推到床下。
「都是你!都是你這個掃把星,老娘就是被你帶衰的!」黃美忿怒地指著女兒,破口大罵,嗓音盡是難听的嘶啞。「你滾!你滾!」
「媽!你這是干什麼?」蔭生真的生氣了,他抓住黃美不停亂揮的雙手,低聲斥道︰「這里是醫院!」
「醫院?我不要待在醫院!」黃美吼道。
夏生看著床上的母親,突然覺得好累、好累,這麼多年以來她真正在企求的到底是什麼?有過一丁點回報嗎?她終究還是人,沒辦法不去要求什麼、不計較些什麼啊!忍受不住心傷,她突地站起身來,一語不發地便住外跑,連蔭生都來不及叫住她。醫院的長廊里,腳步聲踏碎刻意營造出來的安靜,藍夏生卻無法停下來,她停不下來,她必須跑開。
單勉勉躲在家里吃泡面,這是她數不清第幾次「回家吃自己」了,就因為那個可惡的搭擋太過尖酸刻薄,所以她連午休都寧可躲回離公司不遠的家里,也不願跟那個爛人一起吃中飯。
正當她抓開泡面碗蓋,摩拳擦掌,吸了吸鼻子,準備開始享用這一餐時,門外忽然傳來電鈴聲,急促得恍若催命魔音。
「哪個天殺的豬八戒!」單勉勉跳起來,有點憤怒地罵道。「姑女乃女乃在吃中飯那!」她一邊說,一邊上前打開門,沒想到面前出現的竟是夏生,害得單勉勉一句「豬八戒」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夏生?」單勉勉震驚地看著面前的人。夏生看起來好糟糕,她及肩長發披風吹得凌亂,整個人木然得一點表情也沒有。
夏生仿佛這才注意到勉勉已站在她身前,她虛弱地扯出一笑,突地上前攬住單勉勉。「怎麼了?」單勉勉見情況不對,忙把她拖進屋內,一腳用力踹上門,擔憂地問。她懷中的夏生並未哭,然而聲音卻是濃濃的哽咽。「勉勉,我的心好痛唷……好痛、好痛唷……」
「夏生,」勉勉厘不清頭緒,急切問︰「是褚東雲欺負你嗎?是他對不對?」夏生搖了搖頭,並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自顧自地說著。「勉勉,我的心真的好痛,怎麼辦?好痛、好痛……」
單勉勉摟著夏生,一陣心疼與無措涌了上來,她安慰地抱緊了夏生,一向能言善道的她也辭窮了,只剩夏生的自言自語還不停地在狹小的室內回蕩著。
「我的心好痛,真的好痛、好痛……」
當褚東雲趕到單勉勉家里時已經是晚上七點了,他是在電話答錄機里听見單勉勉的留言,才曉得夏生身在何處,她將自己的地址留下來,要褚東雲去接夏生。
單勉勉一听見鈴聲便急著跳起來跑去開門,當她看見久未踫見的褚東雲時不免也有點驚訝。
她對褚東雲並不陌生,一向看他都是對周遭漠不關心、獨來獨往的人,而現在的他,眉間眼底卻盡是掩不住的在乎!夏生啊夏生,你到底是給褚東雲施了什麼魔法?單勉勉邊想著,邊讓開身子。
「她在哪里?」褚東雲劈頭就問。
「嘿!你終于來了。」勉勉道。「我可是在夏生的皮包里翻出你的電話的,沒想到你人不在家。」
褚東雲卻恍若未聞。「她在哪里?」
單勉勉挑了挑眉。「我的房間。」
眼見褚東雲一副急切的模樣,單勉勉卻舉起手來攔下了他。「不急,等等。」褚東雲遭到阻擋,只好停了下來,轉頭正視勉勉,仿佛這時才注意到她的存在。「還有什麼事?」
「夏生哪一點吸引你?」單勉勉慢慢地問道。
褚東雲聞言皺起眉頭。「我有必要滿足你的好奇心嗎?」
「你認為我是好奇心太重,我卻覺得自己是出自一片關心。」
褚東雲听到單勉勉的話,好像這才見識了她的伶牙俐齒。
「夏生的遭遇跟我很像。」
「那麼你是因為同情才想幫助她?」單勉勉可不怎麼滿意這個答案。
「我分不清楚。」孰料褚東雲竟然老實地回答,這倒讓單勉勉嚇了一跳。「不過我曉得夏生待在我身邊,我才能安心,她很脆弱,卻老是裝作很堅強;她明明傷得比誰都重,卻總還是一副沒事的樣子。」褚東雲嘆了口氣。「我沒辦法不正視到她的情感,以前到現在並沒有一個女人讓我這麼在乎……」連母親都無法介入他的內心、左右他的決定,但夏生卻能。
「你很自私。」單勉勉下了結語。「用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情感去兌現她的生命、愛情,等到你確定那只是同情之後呢?一腳踹開,還是給她一筆錢草草了事?」「我不會這麼做的。」褚東雲目前根本連想都沒想過。
「但那一天總會來臨吧?褚先生何不明示一下,我們也好防範于未然啊!」不是她愛煽風點火,實在是這個褚東雲未免太鈍了,她真想象一把大鐵錘敲醒他。
「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的!」褚東雲甚至連想都覺得多余!「好吧!不會有這一天是最好,但是……難道你要跟她一輩子這樣不確定下去?一輩子讓她傷心?」單勉勉問道。「你的不明確,一直都在消耗她的生命、折磨她的情感,你不想看她傷心,為什麼就可以讓她愛得這麼卑微?」單勉勉真的很會說話,字字句句一針見血。褚東雲聞言,被她話中的真實給震動了,夏生以前也講過類似的話,而他卻置若罔聞。難道他竟無情的利用了夏生嗎?搞了半天,真正脆弱的人是他?為了求自己安心,竟要夏生也對他無怨無悔,就算不是對等的情感也不要緊不是嗎?「不管怎麼樣,夏生對我而言是個不可或缺的存在,我放不下她。」
我放不下她!褚東雲赫然發現,說出了這句話的自己,是多麼在乎她啊?而單勉勉又何嘗不感動呢?就算褚東雲無法確定自己到底算不算愛上夏生,但他表現出來的關切與著急,卻已超出了一個普通朋友的範圍,甚至比情侶之間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啊!她輕嘆口氣。「好吧!畢竟這是你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我想插手也無從插手起。褚東雲,夏生的媽媽病了,病得還不輕,听說是絕癥的樣子,她還是很傷心,所以跑來我這兒哭了一場,我現在要出門一趟,你們有什麼話就慢慢說吧!」她說完便抓起櫃子上的機車鑰匙,對褚東雲指了指房門。「還不快進去嗎?」
褚東雲仿佛這時才真正消化了單勉勉的話,並且由自己的思緒中回復了過來,他朝單勉勉感謝地點一點頭,便立刻走進房中。
單勉勉抓著鑰匙走出門外,一張正經的臉馬上垮了下來。「唉!老是這樣繃著臉真難過,去吃碗陽春面吧!」打定主意後,她便蹦蹦跳跳地下了樓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