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貴妃一再央求之下,太宗也命這甚得他歡心的年輕人去捕捉那木紫嫣。雖然天听受蒙,但李世民也著實好奇,這木紫嫣究竟有何神妙之處,竟可傷得這阿虎經脈內傷?殊不知這只是那些束手無策的御醫們,因恐得罪了張民父子的推托之詞。
因為解不了這冷艾血灸之奇毒,故御醫們便繪聲繪影的傳誦著那木紫嫣的傳奇。短短時日之際,在朝中阿諛曲從的附庸之輩的穿鑿附會、添油加醋情況下,這木紫嫣倒成了個來無影去無蹤、上天下地飛天道海無所不能的高手,儼然變成個奇幻人物。
而在張氏父子所不明了的一點卻是這齊捕頭縱使有萬般能耐,卻也是無法捕捉到這木紫嫣。
緩緩踱向窗前凝視隨風搖曳著的勁竹,齊寒谷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眾所周知這木紫嫣之父︰醫怪木俯垠,或由那些經他治愈而奉他天下策一醫押的清瘤老人,和鐵心山莊莊主齊鐵心,早在十七年前即已為齊寒俗與木紫嫣立下婚約。
彼時由木俯垠帶著周游各地的貌美妻子孟荑,挺著大肚子來到鐵心山莊時,齊寒谷還只是個八歲的稚齒小孩。木俯垠和齊鐵生之間的交情究竟如何,外人是無從得知,但向來板著張冷峻面孔、不苟言笑的齊鐵生,在孟美和木俯垠盤桓時日,天天都笑逐顏開,使得鐵心山莊上上下下金都大惑詫異。
說起這孟荑的容貌,即便是已事隔十七載後的今天,齊寒谷一想起來,仍是對他的艷九四射印象深刻。孟荑是出自神秘的部族一支,貴為族長最鐘愛女兒,孟荑自幼即是各方人物所追逐的目標,但她卻潛心修練郡族秘術,成了江湖中最神秘的儷人。
傳聞這木俯垠乃是憑借一手神乎其技的針灸術,將身染惡疾的孟美之父救活,故得這素來心高氣傲的孟荑首肯,願意以身相許。雖然傳話者言之——,但在當事者沉默以對的情況下,傳來傳去的流言,也只是人們茶余飯後的話題,木俯垠和孟荑這封江湖俠侶,依舊是所有人既景仰又好奇的謎。
身懷六甲隨夫行醫到鐵心山莊,孟荑突然一反常態的不再閉門鑽研經史武功秘訣,時常坐在鐵心山莊偌大的花園中,長叮短嘆的仰望明月,或是獨立晚風中暗自垂淚。
由于醫怪的名聲式煞響亮,每天由四面八方群聚到鐵心山莊的求診民眾,多似蛙蟲蜂蟻,絡繹不絕于途。醫怪義診和鐵心山莊賑恤義舉,使得雄踞山頂的鐵心山莊,在短時間內,像塊磁石般的吸引著各路的英雄豪杰到來。
春去秋來,滿園黃菊凋盡後,很快使到了枯葉隨風卷的秋末。孟荑的肚子越來越大,行動也更加緩慢,常常佇立花園內,緘默地盯著遠處漸行漸遠的雁群,征征地一瞧便是數個時辰。
有時在看診空檔,木俯垠會偷空來陪伴妻子,或說幾句體己話,或是著婢女護送孟荑回房休息。但通常是旋即被家丁或小廝找了去,為那些傷重久病的患者診治。
轉眼間,鵝毛似綿密的初雪驟降,隨著雪越來越大越濃密,孟荑逗留在冰天雪地裹的時間也逐漸拉長。任憑侍婢和木俯垠如何勸說,孟荑只是睜著迷蒙大眼,婉約笑著地搖頭堅拒。
「讓我多瞧瞧這雪。」抽回被丈夫握緊了的手,孟荑伸手承受片片在落抵掌心即融成冰水的雪花,露出了淒涼的笑容。
「孟荑,這雪花歲歲年年都有,有什麼好看?快些進屋里去,-現在有身孕,萬一受到了風寒可就不得了。」扶著妻子往已燃起熊熊火光的屋子走,木俯垠頭上臉頰也飄滿了瑩白的雪花。
「相公,這雪花歲歲年年有,但這玩雪人卻非歲歲年年同啊!咱們的孩子就快要出世了,我盼自己能歲歲年年陪著孩子賞雪。」佇立窗前,全身淡淡青色衫裙的孟荑,凝視紛亂在地上積起約莫三寸厚的雪堆,感慨地說道。
正在桌畔品茗的木俯垠聞言抬起頭,望了眼在窗畔沉靜得像是要融人雪景中的妻子一眼,這一看之下非同小可,因為,他竟有種錯覺,似乎這娉婷文雅的儷人,隨時都會被飛舞的雪花卷走的可能。
「孟荑,莫要說這些個喪氣話了,我明兒個便去向鐵生兄辭行,眼下已近年節,咱們夫妻亦不好在此叨擾人家過年,雖然鐵生兄一片好意,但我想還是回家的好,畢竟孩子地快出世,早些回家預備迎接麟兒也好。」拍拍妻子的肩膀,木俯垠輕聲地安慰著孟荑。
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孟荑正欲言又止之際,門上傳來篤篤的敲門聲,原來是鐵心山莊的僕人來報,想請木夫人到廚房指導做-族年糕。
這鐵心山莊莊主前些時日曾向木俯垠和孟荑夫婦提及,曾听聞那-族特有年糕的奇特風味,但因那-族僻居西北漠地,在此中原之地想品嘗這武林中盛傳,食之可增進功力不少的-族年糕,總是緣僅一面的遺憾。
當下孟荑即允諾願為齊鐵生制做這漢族少見的-族年糕,是以在僕從前來邀約之時,孟荑並未多言即尾隨該僕而去。
顧慮到孟荑的肚子已經太大,木俯垠堅持要妻子坐在坑前,出聲指導這鐵心山莊的廚娘工作即可。及至廚房中,方才發現原來這鐵心山莊所有的女眷,幾乎全都聚集到大似廳堂的廚房來了。
除去正中端坐著的齊夫人外,在她身畔是位有著濃眉大眼、望之相當和善的丫鬟般女郎。
「雨矜,還不快些將米漿草乳準備好。」一見到大月復便便的孟荑落坐,而木俯垠則是殷勤地噓寒問暖,遞茶剝橘子的展現出對妻子的呵護之意,齊鐵生朝那名侍婢大喝之後,板著一張臉地坐在側邊上沉思。
那體態健美的婢女聞言立即來到大灶之前,將早已磨成漿的米汁壓成的面團揉散,再將一缽缽各色草汁倒人面團之中,再使勁兒地揉打著摻有各色汁液的面團。
當時齊寒谷仍只是八歲的小孩,卻對那天的事難以忘懷。望著灶下那個渾身沾滿碳渣煤灰的大男孩,寒谷只是壓根搞不懂何以他要用那種不友善的眼神瞪著自己。
在孟荑輕柔的嗓音中,那名叫雨矜的女郎,勤快揮汗如雨下的搬動著大大小小的蒸籠蘆籮,將一團團切割開的面團,全都安置在蒸籠之內。
幾次示意見雨矜所捏出的年糕形狀仍不合已意之後,艱困地自椅子中挺身站了起來,孟荑舉止維艱地來到灶前,由盛放剛祭完山神的菜肴的簍簋之中,端出了一盤如葡萄般粒粒堆棧的黑色丸子。
「這就是我-族有名的大運行丹,舉凡練功習武之人服之,通暢任督二脈,其氣貫盈,自然可增功力;若是平素俗人,則可延年益壽。」拈起一顆大小如龍眼核的黑丸子,孟荑遞給了目不轉楮盯著這漂亮油亮黑丸子看的寒谷,又各自遞了顆給木俯垠和齊鐵生以及其它女眷們。
轉身瞧見正在灶下往灶口丟進柴火的大男孩,孟荑便也撿起顆大運行丹,正要送到那男孩快生生伸出來的手心前,突然傳來大喝「你憑什麼吃這大運行丹?還不快給我滾一邊去!」龍驤虎步的來到男孩面前,齊鐵生伸手就是給那男孩一巴掌,打得令男孩滾翻在潮濕的泥地之中,但他手里還是緊緊地握住了那顆大運行丹。
「給我交出來!」嚴厲地朝他大吼,齊鐵生伸出手。
「不,我要留給我娘吃,為何大娘和其它阿娘們都可以分到一顆丸子,就我娘沒有?」一溜煙地來到正在揉著面約雨矜身旁,男孩揮舞著緊握的拳頭嚷道。
他的話一說完,氣氛立即陷進一股十分僵滯的緊繃之中。鐵心山莊的女眷們先是面面相覷,而後各自避開了眼楮,全都沉默不語。
孟荑和木俯垠對望一眼,撩起裙擺走了過去。「小兄弟,並非我不想給予你娘親這大運行丹,只因她現下正忙著,所以找才想待她閑暇時再送她……」
「哼,為何我娘就得做這些粗活?再怎麼說,她總比那生不出……」直伸著喉嚨大吼,在他的話還未完全說出之前,已連連吃了數耳光,在看清楚打他的人是誰之後,他憤而跺腳大叫。「為何不讓我全盤說出?娘,論身世論資格,誰比娘有資格當這正宮娘娘,娘,我……」
「你這逆兒,還不給我回房去罰跪,在燒完三灶香之前,不許給我起身!」搓揉著手中已近涸凝了的面團,雨矜還是神態安詳地斥罵著兒子。
「娘,-為何每次都要委屈自己,我們才……」
「下去,難道-不听為娘的話了?」說著面色一沉,她直勾勾地瞪著兒子,眼神中充滿冷峻。
看了看娘親那堅決的表情後,男孩這才嘀嘀咕咕地走了出去。一看到男孩走遠,雨矜朝在場的每個人做了個揖。
「小兒莽撞不懂事,得罪貴客失禮了,雨矜育子無方,在此向諸位謝罪,乞望見諒。」
淡淡地說完,她又走回大此之後,繼紙揉著面、蒸著年糕,恍若剛才那一幕根本沒有發生過般的泰若自然。
在場的其它人見狀,全都佯裝沒看見般的垂下眼瞼。
「孟荑,這小畜生沖撞到-了。」看到孟荑身形微微晃了一下,齊鐵生趕在木俯垠伸手之前,即已出手扶助。
「沒……不礙事的,那孩子是……」捧著幾乎要令她雞以支撐的肚子,孟荑慘白著臉,對男孩跑出去的方向,投以好奇的一瞥。
「噢,只是個-室之子而已。」扶著孟荑坐回烘爐畔,齊鐵生輕描淡寫的說道。
「-室之子,-室……這不就是指妾生之子嗎?」低吟再三,再抬起頭時,孟荑不解地瞄了眼仍靜靜地揉面蒸年糕的雨矜。
「正是。」順著孟荑的眼光望過去,齊鐵生面無表情地調開視線。
听到他的回答,這下子連木俯垠也感到大惑不解了。如果這雨矜其是齊鐵生的妾,那麼剛才跑出去的那個男孩即是齊鐵生之子。但看眼前,這雨矜滿頭大汗地做這些粗活兒,而貴為鐵心山莊少莊主的男孩,卻是衣衫破舊,滿身泥濘,渾像個街頭巷尾的頑童。
觀諸這鐵心山莊上上下下一百來口人中,絕大部分都是僕役隨從之流,即便是婢女丫鬟,少說也有三十多人,于情于理這雨矜和她的兒子,斷然無需如此艱辛工作。
「鐵生兄,這小弟就不明白。小弟知鐵生兄忙于擴展山莊規模,故婚配甚遲,但觀看那男孩已似少年模樣,應該亦有十三、四歲光景,但不知何以鐵生兄仍今這雨矜姑娘操此勞務?」湊近了齊鐵生,木俯垠低聲問道。
「這……」面有難色地看了看他,又偷空覷了覷亦是同樣關切這話題的孟荑,齊鐵生長長地嘆口氣。「唉,俯垠老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在他說這話的同時,立在大灶後頭的雨矜突然掀起蒸籠蓋子,在漫天白霧之中,她伸手抹抹臉。
「年糕蒸好了!」在所有人群起蜂擁到那大如牛車輪的蒸籠前,爭先恐後搶食那塑成元寶樣的-族年糕前,她已經迅速解下腰際權充圍裙的白布,很快地就要閃了出去。
但孟荑卻跳了起來,在她靈動的腳步踏出門檻之前拉住她。「雨矜姑娘……」說著話地遞出顆大運行丹。
「木夫人,雨矜只是個下人,說什麼也配不得這等珍貴的寶丹,還是請姑娘收回,另贈有用之人。」
「嗯?雨矜姑娘,這大運行丹是家師所贈之物,本來就該贈與有緣之人,請姑娘莫要再推辭。」
溫婉地笑著,孟荑悄悄地將自己的手絹兒抽了出來,包住那顆大運行丹,硬塞進仍是沒有回過頭來的雨矜手里。
愣了幾分鐘之後,雨矜才像是突然回過神來般地伸手抹把臉,接過那條繡滿蘭花圖樣的手絹兒,低聲道謝再三後,行色匆匆的走了出去。
感慨地望著接觸到雨矜手指而感到的濕氣,孟荑轉過身正要詢問什麼事,卻突然失去平衡地往側旁摔去。
在眾女眷的驚叫中,木俯垠很快地朝妻子跑過去,但在他來到孟荑身邊前,已經有個人影飛快地越過他,神色緊張的去握住孟荑攢緊拳頭的手。
「孟荑,孟荑,-怎麼了?孟荑?」壓根兒不顧其它人倒抽口氣的反應,齊鐵生只是專注地盯著眼前五官扭曲、冷汗由額頭不停滾落的孟荑,疊聲問道。
「我……肚子好疼……」不時咬住下唇,編貝般的齒在唇瓣上留下深刻的痕跡,孟荑連連地試圖縮回被齊鐵生緊握的手。
恍若未聞般地望著孟荑,在齊鐵生忘形地想伸出另只手去找擦孟荑布滿冷汗的臉頰之際,一直在幾步之後冷眼旁觀的木俯垠,突然以極快的身手,硬生生地切進他們之間,不動聲色地由齊鐵生手里,堅決地牽過孟荑之手。
「待我把脈看看是不是動了胎氣。」將齊鐵生阻絕在他們夫妻之外,木俯垠狀似專心地把著脈,但他一雙炯炯有神的眼楮,卻如萬箭齊發般凌厲地射向孟荑。
慌亂地垂下頸項,孟荑不發一言他咬緊了下唇。
「怎麼樣?孟荑她……還好吧?」慌張地尾隨著踱到門口的木俯垠,齊鐵生焦急憂心全角于外了。
聞言緩緩地轉過身來,木俯垠臉上有絲疑慮一閃而過,盯著齊鐵生和粉頸低垂的孟荑幾眼。像是在考慮些什麼,過了許久,他才重重地嘆了口氣。
「目前是還未有大礙,但我夫妻已在貴山莊叨擾甚久,我想他該是我們告辭返鄉的時候了。」朝齊鐵生拱手為揖,木俯垠邊說著邊不斷地觀察著此二人的表情。
齊鐵生的樣子有如喪考妣般的哀戚,他轉頭看著木然的坐在那裹發愣的孟荑,強打起精神地迎向正緊緊盯著他倆看而沉默不語的木俯垠。
「俯垠兄何需如此急于離開鐵心山莊?年關已近,道途雪塞風困,再者孟荑臨盆在即……」
「鐵生兄,我夫婦二人及這班隨從叨擾數月,承蒙兄台大器,但一則以年關漸近,該回鄉祭祖祀天,再者內人產期已屆,如果此時再不上路,恐怕會太遲。」
「可是這江湖中人皆已知俯垠兄及孟荑在此行醫濟世,這鐵心山莊能讓二位在此義診黎民,在下亦是與有榮焉,假若俯垠兄就此離去,江湖同道或許會誤認齊某人是鐵石心腸,忍令孟荑身懷六甲而受旅途勞頓之苦。」
「鐵生兄之所以將批山莊命名為鐵心山莊,難道不就是為彰顯鐵生兄的剛正不阿、鐵石心腸?」
「這……無論如何,身為東道主在下還是要請俯垠兄三思,畢竟此去江寧數百里……」擔憂地望著如木雕石塑般動也不動一下的孟荑,齊鐵生突然略變了聲調,硬咽地說道。
「鐵生兄,在下忝為醫者,習這岐黃之術已近三十年。依我判斷,內人離這月復中胎兒哇哇墜地,尚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我們還是盡早告辭,如此內人方可在臨盆前返抵家門。」堅決地吩咐僕從去收抬行李後,木俯垠方才轉向齊鐵生,朗聲地一再辭行。
「這……俯垠兄夫婦到我鐵心山莊做客方才半載不到,此後俯垠兄若離去,在下必然十分想念。」痴痴地望向在侍兒扶持之下,娉娉裊裊地走過面前的孟荑,齊鐵生重重地嘆口氣。
「是嗎?想不到江湖盛傳鐵石心腸的齊莊主,倒是相當多情的哩!」與他並肩一起看著孟荑和婢女映在雪地上的兩行足跡,瞬間即被狂舞的雪片所掩蓋,木俯垠挑高眉峰,語帶譏誚地回答道。
雖然齊鐵牢一再誠摯地挽留,但木俯垠卻如同是吃了秤鉈鐵了心般的在第二天一大早,即已準備好出發事宜。
即使雪勢加大,須臾即盈踝及膝,都無法打消木俯垠一心要返鄉的決心,命人攙扶來仍蒼白得如隨時會香消玉殞般的孟荑,喝罷鐵心山莊所備溫熱水酒,他們即往回家的路出發。
離開鐵心山莊不過三里多路途,在護送的齊鐵生尚未返程之前,孟荑就已經破水。
在顛簸崎嶇的山路上,木俯垠憂心忡忡地為妻子扎了幾根針,走出不時有風灌人的馬車,皺緊眉心的盯著遙遠的某一點。
「孟荑她要不要緊?何以她會流那麼多血水?」眼見木俯垠不言不語地發呆,齊鐵生焦急地扳住他的肩大吼。
「或許是昨日動了胎氣,孟荑已經破水。」
「既然已經破水,那……那應該就快要生產了,這臨時臨了的,上哪兒去找產婆。」
「產婆來亦是無濟于事。現下只能看她母子二人福分深淺、各自造化。」
「什麼?你是人稱醫怪的木俯垠,何以說出這種喪氣話?你平日濟世救人無數,孟荑可是-的妻窒,你更應該盡全力去醫治她。」
「你終于記起孟荑是我木俯垠妻室之事。」意有所指地盯著齊鐵生,他頓了頓才又再說下去。「眼前我亦無計可施。」
「你說什麼?你是江南第一醫神,何以會……」
「-以為我心里好過嗎?胎兒太大且胎位不正,雖說辛苦些而能生下胎兒,但孟荑的身子底虛,我擔憂她會挺不過去,可這產程已然開始,便無法停住……」
聞言臉色變為灰白,齊鐵生抓住木俯垠的手不斷使勁兒,連指甲都已深深陷進木俯垠肌膚之中仍不自覺。
「那……那現下要如何是好?孟荑她……她可不能死。」听到馬車帳幕內,不時傳來孟荑的哀叫聲,齊鐵生毛毛躁躁的搓揉著雙手,不停地在馬車旁走來走去的自言自語。
以奇怪的眼光打量急如熱鍋上的螞蟻的齊鐵生一眼,木俯垠突然掀起馬車的帳帷就要進去,此時一旁的齊鐵生眼明手快地拉住他的手臂。
「俯垠兄,你可是已想到什麼救孟荑之法?」
「依此情況看來,唯有母子二人取其一了。」
「嘎,-是說……」
「若施以剖肚抱兒法,我推測孟荑無法熬過那種痛楚,剩下的一條路,就是針灸利入,任胎兒成死胎再導之產下,但此法亦會使孟荑身受撕裂之傷,以她瀛弱的體質,恐怕亦不容易熬過。」
面無表情地說著,木俯垠在剖析妻子和骨肉的生死分野時,亦冷靜得如同在談論他人。
「這……這不是兩難局面嗎?你……你又打算如何做呢?」
「我只有盡人事,听天命了。倘若能順利產下孩子是最好不過,否則,也只有視情況而定了。」
直直地盯著不斷飄落的雪花,木俯垠說完立即鑽進馬車之中。
在他進去之後,孟荑的哀叫便告停止,偷偷拉過不時將煮融雪水端進端出的侍女,得知是木俯垠扎針令孟荑止痛之後,他懸在咽喉口的心,才漸漸地放了下去。
澄澈滾燙的水端進去,染成一片嫣紅端出來時,都還冒著氤氳之氣。但馬車中一直沒有動靜,吩咐手下在附近做好警戒工作,齊鐵生忍不住地來回踱著方步。
像是有幾世紀那麼長,正當齊鐵生已經按捺不住地想沖進去探個究竟之時,突然自馬車厚厚的帳幕間傳來清脆的嬰孩啼哭聲,而後是滿臉倦容抱著嬰兒出現的木俯垠。
「孟荑要見你,快去吧,她時候不多了。」
簡短地說完之後,木俯垠抱著孩子遠遠地躲到棵積雪盈尺的樹下。
三步並做兩步沖進馬車里,幽暗光線下,只見孟荑面白如紙地躺在染滿血污的被褥之間。
「孟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齊鐵生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免得將這紙扎人偶般的孟荑吹遠了。
「你來啦,鐵生,莫要怨我,雖你我青梅竹馬,但俯垠他救治我爹爹免死于疫疾,無以為報之下,我只有以身相許,但這些年我始終沒有忘記過你一時半刻。」
「-別再說了,我去求他,無論如何都要救-……」
「不,人遲了。方才他躊躇猶豫,難以決定究竟該留孩子或留我的性命……」
「他……他寧可留孩子也不願救-?」
「不是,是我要求他這麼做的。因為是我虧欠他太多,這些年來他容忍我有二心,卻從沒一句怨言,為他留個子嗣,是我唯一做得到的回報。」
「但那是以-的性命去換取……」
「哎,鐵生,即使我苟活下去又如何?沒能與你相守的日子,我是生不如死啊!今生有緣無分,但求來世……來世永不離分了。」
「孟荑,這些年我為了-而苦等見上一面,如果-就這樣走了,我齊鐵生亦不願獨活。」
「不,-必須活下去。為了我女兒,你必須替我盡為人母的責任。我已求俯垠應允,待紫嫣及笄後,令她嫁入你齊家。」
「紫嫣?」
「是,紫嫣是我那苦命的女兒。答應我,鐵生,答應我聘娶她為-齊家媳婦,免得如我似萍般飄零江湖。」
「好,我答應-,我必然將紫嫣如我親生女兒般疼惜,決計不令她受絲毫委屈。」
「謝謝你,我心已足矣。」說罷自行拔出那些密密麻麻地扎在身上的銀針,孟荑喉頭咯咯啦地吐出幾口鮮血之後,帶著淒美笑容地在齊鐵生懷里,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而她在死前和兩個男人的約定,就成了今日齊寒谷心中打不開的心結。
「公子,不知公子在想些什麼,何以如此出神?」身畔傳來軟膩的笑語呢噥,使得齊寒谷慌亂地拉回心思,狼狽之間失手打翻茶杯,令得深褐的茶湯濺得一身雪白衫裙的女郎,衣襟濺滿點點水漬污痕。
「噢,失禮之至。」懊惱地望著仍是恬靜地坐在那裹望著自己的神秘女郎,齊寒谷更是感到不好意思。
「這沒什麼,小女子今夜是特意來與公子辭行。」
「嘎,姑娘有遠行打算?」問完之後,寒谷自己都覺得好笑,這姑娘根本就像只自由的野鴿,向來只有她來找自已,他齊寒谷壓根兒連人家姓啥名誰都不知道,更何況是她的芳蹤來自何處了。
「何謂遠行,又何謂停駐?」「離所應駐留之所即謂之遠行。」
「何謂應駐之所呢?」察覺到這位姑娘似乎有意與自己辯證,齊寒谷捧起茶杯呷了一口茶。
「所謂三從四德,古有明訓,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倘若如公子所言,則小女子竟至無人可依從。」
「哦,看姑娘芳齡甚輕,想必尚未婚配,不然亦無以在這夜半時分,與在下煮雪品茗,談天說地。姑娘自可依恃父兄,怎會無人可依?」
幽幽嘆口氣,女郎輕輕地放下茶杯,欲言又止地蠕動了幾下唇瓣,最後還是戛然而止,只是靜靜地翻攪著那本被齊寒谷翻閱得已經頗為陳舊了的詩經。
「姑娘似乎有滿月復心事?」坐在對面端詳了許久,見她黛眉緊蹙,齊寒谷終于忍不住發問道。
「唉,都是些惹人不開心的瑣事罷了。齊捕頭預備往哪個方向而行?」將詩經闔上,女郎眼底閃動著晶瑩亮光詢問他。
聞言不自覺地握拳輕輕捶打在桌面上。「-,我已令部屬前去打探消息,那木紫嫣此刻已逃遁入江寧附近。」提起這個令他又愛又恨的名字,齊寒谷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幾乎是咬牙切齒的由齒縫間擠出那三個字。
渾身一震地望著他,白衫女郎關切地傾身向前。「小女子以為齊捕頭此行是為追捕那掠劫凌雲號之賊子……」
「不錯,寒谷身受皇上倚重,特別與道三省總督會合,全力緝拿這些無法無天的盜賊之徒。」沉吟了再三之後,他才繼續說下去。「但眼前這班登船之人,乃是海涯孤鯊故舊,還由吐番而來的皇親貴戚,想必這中間或許有什麼誤會,既然如此,我亦無有追尋下去的必要。」
「哦?」只是微掀嘴角,女郎由厚厚羽絨編綴披風下伸出縴縴玉手,執壺為齊寒谷斟滿釅茶,雙手端到他面前。
著迷似的看著女郎黑白分明的靈活眼神,齊寒谷一面在心里搜找記憶中少得可憐的資料他只知這位儷人是個武功高強的異人,這可從她每回皆能在他尚未察覺前,即已登堂入室的紀錄得到左證。
不知她何姓名,亦探不出她來處,更模不透她現身的動機,對鼎鼎大名的齊寒谷捕頭而言,眼前這位聲似鶯啼婉轉,飄然逸彩如天仙織女般的姑娘,已成了他生活中最美,也是最辛苦的期待。
大概是在兩年前吧!在辦妥老父的喪禮之後,他即將鐵心山莊交還給真正應掌有這威名遠播的家產的齊泰,從此戮力于追緝凶犯,五湖四海為家的躲避著那些糾纏不去的流言。
也是個雪舞深深的他鄉尋常夜晚,正當他一如以往的展詩夜讀時,絲毫沒有留意到何時背後多了個人,直到那聲淺緩而輕柔的嘆息聲傳來,燭光掩映中,已見這位婢婷女郎正目不轉楮地盯著自己猛瞧。
乍見她分明秀麗中帶著狂野冷傲的容顏時,齊寒谷心中忍不住地怦然大響,幾乎要看呆了。若非搖曳的燭火暫時將他的注意力轉移開,他齊寒谷可真要大大的失態。
「姑娘?」雖然以意志力一再提醒自己別露出那種目瞪口呆的德行,但齊寒谷卻是怎麼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楮。
但見她眉峰輕攏,杏眼兒微圓斜揚,鼻如懸膽,整個人除了逸秀之外,還有幾分英氣逼人。最特別的是她那凝脂般的肌膚,不知是否因為窗外月光雪光激射齊映,或者是屋內燭火通明的原因,光暈在她臉上移動著制造出斑瀾的深淺色塊,襯得她膚色如鍍上層金質,更顯晶瑩剔透。
「公子,值此寒夜何不早些安歇?」盈盈地走向齊寒谷,女郎方一走近十步之遙,便有股幽香傳來,令齊寒谷為之精神渙散了一會兒,但他瞬間調息運氣拉回定力。
听她呢儂軟甜的口音,全然不似近北的錢心山莊,或京畿中販夫走卒,甚或高官顯貴們僵硬且沉悶的令人不耐。像陣陣拂柳而過的香氣,也如夏日傍晚剛收進屋里,兜滿整個夏日炎陽溫度般的醉人。
看她緩步微行的來到面前,齊寒谷仍不敢稍加放松警戒之心,試想為了追捕那個四處打家劫舍的悛惡大盜,他所帶領的一班大內高手,已在此客棧駐居近一旬。
而這些由地方府衙所派出的鄉勇衙役,加以他那些紀律嚴明的部屬所織成的緊密警網,是怎麼也不會任她如此如入無人之境般的登堂入室而沒有引發騷動。
眼見齊寒谷仍是默不做聲地盯著自已,女郎突然綻出抹璀璨至極的笑容,徑自地坐在椅子上與他對望。
「姑娘……敢問姑娘深夜……」
「你討厭我嗎?」突如其來的仰頭問出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不待齊寒谷有所響應,她靜靜地搖搖頭,而後發出聲深長的喟嘆,隨即走到窗畔,瞬間,在齊寒谷還來不及阻止的情況下,便如只雪白的紙蝴蝶,翩翩地斜刺而出,待齊寒谷趕到窗邊時,只捕捉到她扶搖直上,凌越客棧而去的背影。
那是第一次,從那夜起,無論追緝要犯,或是代天巡狩地至各地宣達天威,每每在萬籟俱寂的夜晚,那聲嘆息伴隨幽淡恬美花香之後,便可見到這位素棠儷人。
奇特的是無論齊寒谷如何旁敲側擊,或是激將套話,都無法自這艷光懾人的女子口
中,得到任何有關她身世背景的只字詞組。
情況顯得萬分詭譎,面對這個全身散發著神秘光芒,但又對自己如數家珍的陌生女郎,齊寒谷總感到有股受威脅的本能反應。
女郎也從不說明她的來意或企圖,每次停留皆不出三個時辰,深更來,雞啼即走。
總是盈盈地坐在那里,三言兩語即解開困惑他許久的案情,或是靜靜地讀書而已。
兩年來,他也已經習慣了女郎的存在,甚至他曾想過,女郎莫不是什麼妖狐鬼怪之流吧?但他隨即推翻了這種猜測,依女郎言談舉止看來,想必出自良好世家,且她若有害己之意,以她來去自如的上乘武功而言,根本是輕而易舉即可取自己的性命于十步之內,何必耗費這許多的時間跟力氣呢。
夤夜有如此玲瓏的佳人伴讀,縱橫闊論上下古今,實乃人生一大樂事,但齊寒谷每每想到這一點,卻是又氣又惱,恨不得策馬狂奔,嘯吼天地之間,以解胸中悶氣。
「公子,何以要苦苦追趕那木紫嫣。」
「說來話長,家父當年曾為我與那木紫嫣訂下婚約,說定在木紫嫣及笄之年便由鐵心山莊少莊主迎娶入門。」
「既然如此,公子是為迎娶木姑娘,所以大江南北,逐木姑娘義診行醫路徑尋她?」
「不,姑娘誤會了……」抬頭看著隔著燭火越發顯得不真切的人影,齊寒谷很快地否認。「我要找到她,與她解除婚約。」
對面的人身形微晃了一下,但低垂著頭在泡茶的齊寒谷並沒有留意到。
「解……解除婚約?」
「嗯,想當初家父與那木俯垠為我倆說定婚約,齊木二家結秦晉之好,本是美事一樁,現下卻起了大變化。」細心地將浮在金黃茶湯上的梗枝挑去,齊寒谷將那杯熱呼呼的茶端到她面前說道。
「哦?有何變化可以使齊捕頭如此堅拒這件婚事?」
聞言放下拿到嘴邊的茶杯,齊寒谷轉身踱到雪片似柳絮漫舞的前廊,久久沒有言語。
「是否有何難言之隱,如若如此小女子得罪了。」端起另杯新洵的茶到他面前,女郎臉上鋪滿了關切之色。
「這……」接過那杯茶,他修長的指尖刮過了女郎白皙得似乎連微青紫的血管都清晰可見的手掌。心神為之蕩漾,微微潑沅出來的茶汁,勾起了他的神智。一仰頭干盡那杯可比瓊漿的釅茶,他那如月兌韁野馬般的思緒才恢復些許的平和。
「姑娘,-我相識已兩年余,-對我知之甚深,我對-卻全然不知……」
「公子為什麼又要再舊話重提?我不是說過,相逢自是有緣,何必計較那麼多?」
「姑娘,齊某向來自許光明磊落,雖然傾慕姑娘風采,但從未敢有逾越分際之心。
只是,這人言可畏,流言能殺人。齊某雖不殺伯仁,亦不願伯仁為我而死,是故……」
說到這里,齊寒谷引領她來到室外,較潔的月光在雪地上投射出一束束冰冷炫目的光芒,屋後竹林婆婆,發出陣陣蕭颯的聲響。沉吟再三之後,齊寒谷轉向等著下文的她。
「姑娘,雖說婚姻需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姑娘堅不肯透露只言詞組,我齊寒谷只有大膽向姑娘求婚了。」
聞言挑高了眉地望著他半晌,而後女郎抿緊唇地搖著頭。「公子,令尊已為公子與那木姑娘訂下婚約,倘公子要將我留在身畔服侍,亦應經由木姑娘首肯,畢竟她為正,我只是偏房側室。」
「不,我已下定決心,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況且她乃是我殺父世仇之女,今生今世我決計不讓她入我齊家大門。」咬著牙地一字一句說著,齊寒谷一想起老父的死狀,更是悲憤莫名。
背後傳來低低的啜泣聲,訝異地轉過身去,見到儷人要從竹林之後逸去,他連忙拔腿去追,但還是遲了一步,衫裙飄飄自竹林頂端橫飛而去,留下他惆悵不已的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