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卷地的雪花像是大地的魔術師,在短短一、兩個時辰內,即將已經融化得差不多了的雪冰柱,再次覆蓋上層幼綿綿細松的雪塵。
坐在燃著熊熊柴火的大堂上,道洛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眼前的彪形大漢。頭戴渾月兌帽,身著圓領或翻領小袖衣衫,條紋巷口褲,以及透空軟底錦-靴的胡服人仕,聚居在室,等著他們所要等待的人。
噠噠的清脆馬蹄聲,自小廝們勤快地清掃出的石板道上傳來,道洛半立起身子,和那些已和他結盟了的小民族邦國代表使者們,皆不由自主地迎上前去。
月兌去騎馬時才戴的帷帽,馬上那漢子將披到頸部的絲網解開,露出他顯現出風霜痕跡的面孔。
連忙來到馬畔,和那位自馬上縱跳下來的漢子緊緊地握住手,道洛眼中充滿了難喻的辛酸。
「阿薩軻世伯……」才剛喊了出聲,道洛即哽咽得無法再說出任何言語。
約莫五十來歲的漢子月兌去堆積了不少雪花的披風大氅,伸手拍了拍道洛的肩膀。「我都知道了,這年成不好,連我阿薩軻也蒙受不少損失,牲畜凍斃不少,眼看這個春天都難以放晴,我也憂心百姓生計……」
「正是,年歲不靖,而我叔父又倒行逆施,強征民兵操練,打算南進中土。但這大唐國勢正隆,前些日子各邦夷才向太宗皇帝上敬「天可汗」尊謂,倘若此時我突厥貿然南攻,只怕以卵擊石……」將風塵僕僕的阿薩軻迎至上座,道洛憂心忡忡地說出自己的顧慮。
「世佷考慮得是,假如我那不肖子有世佷的勤政親民,我阿薩軻何以落敗至此。他一心想進犯中原,也不先衡量情況,竟趁我臥病之時,瞞著我闖出這等大禍事,幸虧太宗皇帝宅心仁厚,亦不想樹立邊敵,故允許我稱臣進貢。現在也只有先休息牧民,待國力恢復,再做打算。世佷邀我阿薩軻結盟以清國內亂黨,自是義不容辭。」
「小佷先謝過世伯,請世伯先在盟書上簽字用印。」
正要提筆簽下名諱的阿薩軻,突然停住動作地盯著道洛。「世佷,這盟書是何等重要之信物,怎可沒有突厥的玄天碧璽?」
「呃……這玄天碧璽……」被阿薩軻的話阻得冷汗直流,道洛一時之間竟想不出什麼話好回答他,只得支吾以對。
「稟報少主,這玄天碧璽刻由少主貼身護衛桑奇保管。他已在由長安城外趕回來的路上,請少主寬心。」眼見就要大穿幫了,道洛身後閃出個伶俐的小廝,跪在他面前明聲地以讓所有的人都听得到的聲音說道。
大大地松了口氣,道洛明顯地感受到身旁的其它人也都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
微微地一領首,阿薩軻面帶笑容,爽快地題下他的名氏,再拿起個用上好紫黑羊皮袋所包裹的大印。「世佷果然思慮過人,這傳位碧璽是何等珍貴信物,正當妥善保管。那麼,這盟書就待明日午後再交予我吧!今夜太宗皇帝賜宴于御花園,听說亦是為前些日子遭劫歸來的-妍公主壓驚洗塵,世佷可有意願與我前往?」
一听到-妍的名字,道洛整個人彷佛被道強勁的電流擊到,他囁嚅著雙唇,幾番想要欣然應允,但看到部屬們不贊同的眼光,他只得含恨地吞回那些話。
用別有含意的目光盯著道洛瞧了半晌,阿薩軻爽朗地笑了起來,將個以金絲繡繞的魚袋交給他。「世佷,這是鴻臚寺給我用以證明身分的金魚符,因為與守門侍衛熟識,所以他從不查驗。就交給世佷,倘若世佷改變主意了,可至御花園找我,這南國與我們北地終究不同,就當是長長見識也好。」
阿薩軻說著朝道洛眨眨眼,而後又飛身上馬離去。送至門外,其它人這才發現,看似單騎匹馬來的阿薩軻一出大門,從雪堆中立即如平地突起般的爬起許多護衛,緊緊地保護著他的安危。
「少主,現在桑奇行蹤未明,請少主三思……」見道洛筆直地朝馬廄沖去,那些隨從們,緊張地撲了過去,跪著抱住了道洛的大腿。
「放開,我以為已經無望再見到她了。眼前有此大好良機,你們就不要再阻擋我,讓我去見她一面,只要一面就好了。」雙手憤怒地在空中揮動著,道洛明白他們忠心護主的出發點,但是他們之中又有誰能明了他心中那股如烈焰猛焚的苦澀。
每每只要一想到-妍的嚶呢細語,憶起她梨花帶雨的嫵媚,還有面對強權時的大無畏,就教道洛無法自持,尤以在似無止境的雪夜中,映著雪花的她的容顏,總要令他沒來由地感到血脈僨張,踱步到天明。
現在,通往有她所在之處的通行證已在手,道洛的一顆心早已飛到那個嬌柔的女郎身上去了,面對部屬的再三勸阻,他如何能听得進去?
「求少主三思,當初是-妍公主以死相逼,方才使得齊捕頭放咱們一馬,若少主自投羅網進宮,-妍公主要是知道少主如此不為她、為突厥保重自己。她,不知會有多傷心。」
剛翻身上馬的道洛,在听到那位叫阿成的人所說之話,他濃眉皺了皺,腳尖一拔,馬兒嘶鳴著往前奔去。
「沒有用的。阿成,現在我才曉得,原來玫瑰迷香有此作用,它是我邦族最珍貴之藥方,向來不輕易使用,但我卻不察而再三用之,如蠱附身,今生他們二人都不會背棄對方,只為彼此而活,你們就是再勸阻他也沒用了。」
長長地嘆口氣,從柱子後飄出個身著胡族女服的女郎,披著寬大的幕布,像是斗蓬連帽般地遮住大半身子,她抖下帽子,雙眼紅腫地望著道洛一路遠行所留下的馬蹄印,一面輕輕地擦著自己的淚水。
「桑奇,既然-已回來,為何不讓少主……」
「不,我已非能輔他治國的應承天職之女,現已懷有身孕的我,佔卜能力正迅速地消失中。況且,因為悖違天職允諾,此後我終身都必須守候在那個混帳身旁。」
「桑奇……」眾人都默然,以同情的眼光看著桑奇。
「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現在我所能做的,只是將殘余的天力全數激出,為我突厥少主祈福,快去準備吧!」在她的示意下,立即有幾個小廝搬出桌子和全只的羊為祭牲,繞著桌子快步而行,桑奇口里念著奇怪旋律的咒文。
將枯柳枝投入熊熊火焰之內,桑奇朝天際大喝三聲,而後疲憊地俯視柳枝的灰燼,筋疲力竭地坐在地上直喘著氣。「總算……」∣「桑奇?」旁邊有人焦急地想知道答案。
「是個好兆,上天應允為我桑奇護佑少主,我……我此生再也無憾了。你們好生照顧少主,我走了,若少主問起,就說桑奇……就說桑奇已經死了吧!告辭。」
騎著馬消失在眾人的眼線之外,桑奇來去匆匆,只有雪,還是密密麻麻地灑著晶亮的光芒。
***
為了夸示國強民富,太宗所舉辦的御宴,無視于飄飄墜落的雪花,在御花園環繞的大大小小宮殿中舉行。
將隋文帝以來的七部樂或人稱九部樂加上華夏正統絲竹之音,環伺著御花園的每座宮殿,都依著所被分配的主題,不絕于耳地盈滿了清樂、西涼樂、龜茲樂、天築樂、康國樂、疏勒樂、安國樂、高麗樂、禮畢-文康樂。
樂師、樂工,或坐或立,歌妓舞妓驚聲燕語,婉轉悠揚,她們吟和著「伊州」、「蘭陵王」、「河滿子」、「綠腰」、「涼州」之類的歌舞音樂百戲,熱鬧非凡。
正中的大殿上,坐著病容尚濃的高祖李淵,也是人所通稱的太上皇,在他身旁錦繡賜座上,坐著當今皇上太宗,另一側則是悶悶不樂的-妍公主。
伸手要正翩翩起舞的舞妓們退下,李淵握住了-妍冰冷的小手,心疼地拍拍她幾乎已經找不出肉的削瘦臉頰。
「-妍,怎麼還是不開心?」
「祖父,-妍沒有不開心。」
「還說沒有?我听內侍提起,-終日郁悶不安,飲食失常,是不是病了?我著令宣御醫給-把把脈……」
伸手按住了祖父的手,-妍勉強自己擠出些笑意。
「祖父,-妍只是受了點風寒,不礙事的。」抬頭看到那個大搖大擺走進殿堂之上的魯男子時,-妍抿了抿唇。
「太上皇,阿薩軻向您老請安,恭祝您老萬歲、萬萬歲!」朝李淵打了個揖,阿薩軻笑咪咪地說道。
「喲,你這冰人總算是回來啦,怎麼樣?那小子怎麼回話?」用力地一拍自己大腿,李淵難得展露笑臉地忙問道。
「太上皇,這說媒之事我阿薩軻並不專長,但我好歹也給那小子指點一條明路啦,再不開竅的話,我看公主也不必再留戀那小子。」大剌剌地坐在李淵面前,阿薩軻提起酒壺為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即灌了下肚。
左右侍衛們臉色很難看地瞪著這個邊疆塞外來的大老粗,開啥玩笑?今天若非是太上皇在場,依太宗皇帝李世民的脾氣,早將這行為放肆的家伙推入大牢了。
氣得吹胡子瞪眼楮的太宗,礙著自己老爸作主賜宴,他什麼也不好說。千算萬算,真應了人算不如天算的那句話兒。自從玄武門事變,狙殺了他的兩位兄弟之後,他就從沒一天睡得好過,深怕哪一天他們的余孽會來找自己報仇雪恨。
覷得-妍已守滿三年-服之期,他二話不說地瞞著病歪歪的老爸,將-妍賜給丞相之子。一來籠絡丞相,二來由自己親信心月復監視控管-妍,這也叫他放心些。
誰料到半途竟殺出堆程咬金,沒事先上演了出豬仔換公主的戲碼,事情鬧得驚動了養病中的太上皇。在把-妍疼得跟心頭肉似的老爸堅持下,李世民只得硬著頭皮下詔,要不計一切代價救回這個眼中釘、肉中刺,雖然他挺希望-妍干脆就死在外頭算了,省得他煩心!
而這小妮子甫回宮立即飛奔到太上皇養病所居的永安宮,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著委屈,把太上皇心疼得直捶心肝,自此無論什麼事,全都依著這丫頭。連他這個堂堂大唐帝國的皇帝,四方蠻夷敬頌的「天可汗」,都只有乖乖地干坐一旁喘的份。
越想越嘔之余,他索性突兀起身,綠著一張臉,著人起駕往後宮他最寵愛的張貴妃所居的晴英宮而去。
看到叔父李世民快快不樂地退席,-妍心里一點兒感覺也沒有。這都是他自己種的因,今日要受這種果,怨誰呢?將注意力轉回眼前開朗的老長者,她的思緒遠揚……由于道洛和桑奇他們並不避諱-妍在場,常秉燭討論著國事,使得-妍或多或少也知道他們的計畫。
回宮後,她著令鴻臚寺的主丞覲見,由祖父陪著一起將目前西域或大漠南北的屬國勢力,做了個大概的了解。
「-妍,為何對這些番邦屬臣之地,如此關心?」看到孫女兒挑燈夜戰地描繪著西域地圖,李淵不只一次的詢問,但-妍總回以淒涼一笑而不語。
注意到-妍特別關切大漠突厥部的情勢,加上他特意調來當初救駕有功的齊寒谷和古牛,旁敲側擊出了一些端倪。這使他大感訝異,但並未說破。
原來,這其中有這麼大的巧妙變化,看來這個自幼即最受他疼愛的貞靜孫女兒,可給結實實地陷了進去啦!年歲越長,體衰貌微後,回看前塵,他李淵這輩子可說是大風大浪都經歷遍了。從窮厄到榮華富貴,他也都品嘗過了,若要說有什麼是令他耿耿于懷,引以為憾的話,莫過于子嗣問的兄弟相殘。
建成敦厚,元吉沖動好勇,但都不失仁心。唯有次子世民,城府深沉,為人冷酷狡詐。
雖然如此,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他竟會擊殺兄弟,血淌宮門之內。
剩下的只有他無盡的懊悔和痛心,現下就只有-妍最教他放心不下了。阿裕庸庸碌碌,看來這輩子也絕非棟梁之材。對于他,世民根本就不把他當一回事,蓄意令他如尋常人家紈符子弟般荒唐度日即罷。
但這冰雪聰明的-妍可就不同了,听她言談條理分明,分析事理頭頭是道。若有心思,她或許尚可號召起建成及元吉舊部眾,如此必然會掀起漫天波濤,此實非家邦之福。每想到這一點,都要教李淵睡不著覺。而且,他很清楚,世民也明白這個利害關系!
這麼一來,-妍成了個燙手山芋,雖然很希望將她一直留在身旁,但自知來日無多的李淵,心知肚明自己保護不了她多久。可是,要將她指婚出去,那不啻是給世民迫害她的借口
和途徑,試問若要臣死,哪個臣敢不死,或是能逃得過?
想起了齊寒谷所言,這丫頭竟能以死相脅,威迫堂堂御賜六品神捕放人,這其中必有蹊蹺!待綜合了古牛將軍的證詞後,他突然想到個絕妙主意,故放手一搏。
現在,只等著那個小子有何動靜再說啦!捻須飲著酒,李淵心中喂嘆不已地自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