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找來長短不一的槳,將房門轟撞出個大洞後,巴焱一馬當先地沖了進去,只見個白發長鬢皤皤的老頭,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執把青石雕成的牛耳鼻,好不快活地吟哦獨酌。
「哼,原來就是你這糟老頭兒,方寸差點就夾到大爺的手指。」沖過去揪起老頭子的衣襟,巴焱粗聲粗氣地大吼道。
但任憑暴跳如雷的巴焱如何叫罵,那老頭子卻恍若未聞般的,只是搖頭晃腦的吟唱著一首十分粗野的低俗野曲兒。
「我罵你這個不肖兒,娘親我玉臂千人枕,朱唇萬人嘗,卻教你這小烏龜,全斷了指望,喂喲我的兒啊……」眯著眼瞄向臉色陡然青一陣白一陣的巴焱,老頭子搖頭高聲唱著,不時還朝巴焱擠擠眼。
「你說哪個是小烏龜?你再給大爺我裝瘋賣傻,我非殺了你不可!」被那越來越婬的歌詞所激怒,巴焱霍然抽出腰間的牛筋鞭,狠狠地在空中標打幾下,意圖嚇唬這看來干瘦的老頭子。
誰知那老頭兒仍舊是咿唔拉嘰地唱著他的曲兒,對巴焱那拇指粗的牛筋鞭,壓根兒沒啥反應。
抿著唇走上前去,曹曄伸手制止了已幾如火山熔漿般,正要爆發的巴焱,他朝老頭兒拱手為揖。
「老人家,下人粗野,驚擾到你老人家了,真是失禮之至,乞望見諒。」由低下的頭微微抬高視線,在看到老頭兒微微抖動著的雙腿時,他了然于胸地微笑了起來。
看來這老頭兒也並非如他所想表現出的無畏無懼,但繼而一想,自己領頭侵入人家的船已自不該,再驚嚇這年近古稀的老丈,實在也說不過去,是以他放柔了聲調。
「老人家,敢問要如何稱呼?」在曹曄還沒得到回答之前,原先和那些船工們待在外頭的屠沙,突然一個箭步的沖了進來,附在曹曄頸邊耳語著。
「大王,這位即是奴婢所說的老管家,既然有他在,這凌苔號張帆待航,自是不難理解之事。大王,奴婢有一想法——與其茫無頭緒的四處尋找這金銀島之所在,倒不如直接由老管家著手……」
屠沙的話未說完,站得離曹曄和屠沙最近的巴焱,已經抹不住性子,猛然撲向老管家,二話不說地將他拖起來,重重地摔在船艙璧上,惡狠狠地抵住老管家胸口。
「說!那座鋪滿金銀珠寶的金銀島,究竟在哪里?」
「啥個金銀島?年輕人,老朽年老體衰,可禁不起你的折騰,你手腳要不放輕慢些,小老兒我說不定就一命嗚呼,去陪閻王老子吃茶去哩!」
「你少跟我嘻皮笑臉,咱們有可靠的人證,你知道這金銀之島的事。以你身為康家主事者,父子兩代身邊紅人的地位看來,斷無不知之理,如果想保小命,你頂好老實說出,咱們大王仁慈寬厚,說不定可放你條生路!」
仰頭嘿噫傻笑幾聲,老管家連正眼都懶得瞧虎背熊腰的巴焱一眼,逕自在那里嘟噥著︰「噥爾,你以為老朽我年紀大就昏頭啦,說啥可保條小命,我呸!你這分明是跟七月半的豬打商量,無論切哪一截,都是切在豬身上。我說不說都是死路一條,何苦自找麻煩。」
對老頭兒的詼諧譬喻,圍在曹曄身後的那些吐番人都忍俊不住地噗哧笑了出聲。而這又不啻是火上加油,令已經臉紅脖子粗的巴焱,更是下不了台。
越想越氣之下,他巴焱自幼何曾受到這種怠慢之舉,是以他將老頭子架了起來,隨手抬起散置甲板上的鐵鏈,把他牢牢地捆綁在橫陳艙房頂的鐵梁上頭。
「我就不相信奈何不了你!」刷一聲地將牛筋鞭抽出,巴焱說著就連抽十幾下,鞭風起處唳聲震耳,鞭風落處皮綻肉開,血痕立現,隨著鞭子起落,棉絮和血花四濺,令在場的人都不忍卒睹地別過頭去。
「這……」看到老管家不時地發出悶哼聲,曹曄著實不忍心地想制止巴焱,但一旁的巴鑫卻攔住了他。
「大王,請以我吐番復國大計為重,忍此一時婦人之仁,成就早日復國濟民大業。」巴鑫之外,其他的兄弟和那些帶著殷切眼神的吐番子民,也一並跪立在他面前,今曹曄左右為難,只得緊蹙眉頭地凝視那不時發出申吟的老管家。
「來人,護送大王找個干淨的艙房歇息,另外派人到各崗哨嚴密看守,此凌苔號現已為我吐番所有,即刻啟程出海。」吩咐完那些聞言大為興奮的屬下後,半強制性地巴焱和其他兄弟們,簇擁著曹曄離開那間艙房。
雖然身在干淨寬闊的艙房中喝著溫熱的酒,但對那不時傳來的鞭子破空咻咻聲,曹曄總是沒法子靜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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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熬到東方初現魚肚白,眼光在那些陪伴了自己整夜而畢露疲態的部屬們身上溜過,再轉回手里的酒杯上頭,曹曄心中頓時有了主意。
在巴焱兄弟們的苦勸之下,曹曄帶著一身溫潤陽光,猛然推開艙門,迎向仍是十分倔不吐實的老管家,還有已然氣急敗壞得幾乎要張口咬人了的巴焱。
示意左右將那些特意為自己所準備的酒抬出來,曹曄在見到一聞到酒香味,立即精神全來了的老管家,那不住掀翕聳動收縮著的鼻孔,在空中四處搜尋酒氣源頭的模樣兒,他明白自己著實對癥下藥,找到這老丈的弱點了。
果然听到曹曄著人扛出胭脂紅,他咕咕地干咽了幾口口水,兩眼發光地等著,那神態可比饑民之望薄粥賑濟般的急切。
「老人家,難得你如此識貨,這胭脂紅乃吐番秘傳釀酒之方所制,向來不肯輕易外流,不知老管家在何因緣際會之下,知道這胭脂紅?」在被泥土層層封住的胭脂紅搬到眼前後。反手抽出隨身薄鋼軟刀,曹曄三兩下即將那些干涸得十分堅硬的泥土削盡。
隨著泥層越削越薄,那陣越來越濃冽的香氣,立刻無孔不入地鑽進每個人的嗅覺之中。香醇的酒氣令得在場的每個人都醺醺然,老管家更是迫不及待的湊了過來,狠狠地做了個深呼吸。
「好酒,好酒,嘖嘖,沒想到事隔多年後的今日,小老兒我竟有幸再遇著這酒國之後,十余年前尚不知這胭脂紅獨特之處,匆匆一別,教我懷念到如今,才得償夙願。好,好,即便是甘露瓊漿,倘若與這醇醪相較,仍只是鄉下丫頭,哪比得下這後妃之姿!」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回答曹曄的問話,整副眼神全都定神地盯著已逐漸露出壇子外觀的胭脂紅上,老管家喃喃地說道。
聞言立即抬起頭,曹曄和巴鑫他們兄弟交換了個怪異的眼神,手中的動作卻是絲毫沒有停頓,那看起來削鐵如泥的薄刃,悠游地隨著曹曄轉動的壇身,將透著殷紅顏色的微潤濕泥也剝干淨了。
「唔,這胭脂紅的酒氣沖出,已將壇身外三寸的泥濡濕,這十年濕一寸,乖乖……這壇酒竟有三十年歲月,可是極品了哩!」撿起濕泥在食指和拇指間揉了揉,老管家如發現新大陸般的大叫。
這下于不但是巴氏五虎將,連正低著頭剝削泥沙的曹曄,都訝異得掉了手中的匕首而不自知,他似乎失魂落魄地沖到老管家面前,臉上血色盡失。
「老……老丈,敢問老丈是……你何以得知道胭脂紅的特性?」和巴家兄弟們對望一眼,曹曄幾乎是費了好大的氣力,才能將話完整的說出來。
「呃……這老朽肚里的酒蟲又饞了,若不快些將這些沒啥用的廢物喂飽,老朽哪還有能耐去回想那許久之前的事……」說時眼珠兒不住滴溜溜的往那已呈暗紅的酒壇子瞄去,老管家倒是丁點兒也不避諱地露出饞相。
巴氏兄弟中,巴鑫和巴森現出了無可奈何的笑容;巴淼還是一貫的微微咧著嘴;巴哈則是重重嘆口氣,雙手抱胸猛搖著頭;而爆竹般脾氣的巴焱,若不是被巴鑫和巴森緊緊架著,搞不好粗壯的拳頭,早已不客氣地往老管家臉上砸下去了。
但重新拾回匕首的曹曄,卻是拿出珍藏的玉杯,親手斟酒,必恭必敬地送到老管家面前,現出了高深莫測的拈花微笑。
「說的是,老管家,那麼就請老管家先品嘗這胭脂紅後,再為晚輩道來吧!」不顧巴氏兄弟不贊同的眼光,曹曄看到老管家的杯子一空,立即為他斟滿。
這胭脂酒果如其名,盛在青碧色的酒杯中,恰似一圈碧綠環中,瓖滿了殷紅的波濤,在動蕩間晃漾出奪目光華。而它濃釅得令人幾乎透不過氣的芳香,旋即充塞滿每個人的四肢百骸。有那酒量淺薄者,才聞了幾分鐘,已經漲紅了臉,身體搖蕩不穩,似乎隨時都要不支倒地的模樣。
但看這清-矮短的老頭兒,在曹曄殷勤地一再為他倒酒的助興之下,連連干了數十杯,這才突然放下酒杯,用力地吐出口氣,瞬時間艙房內酒氣又加幾分。
「好酒,喔,這酒真格是令人精神暢快!自老朽十二年前在陰山麓,拜別那位異人之後,再也沒喝過比這胭脂紅更好的酒了!」毫無形象地撫著大肚腩,老管家雙手不住摩挲著肚皮,頻頻打著酒呃地說道。
「十二年前……」聞言渾身一震,曹曄和巴鑫對望一眼,而後重重地蹬坐在椅子上,他湊近老管家,雙唇欲言又止地抖動著,卻是許久也沒說出什麼字眼兒。
迅速地來到曹曄身後,伸手按住了曹曄連連抖個不停的肩膀,巴鑫沉聲地盯著老管家。
「老丈,你方才說十二年前,在陰山麓……曾遇到什麼異能之人?」字字斟酌地問道,巴鑫和其他兄弟們,皆雙目一眨也不眨地緊盯著他猛瞧。
環顧他們怪異的神情,老管家咂咂舌。「呃……那是十二月隆冬,我跟隨老當家的到西羌國去買些皮貨。不料突然雪崩,我和老當家的就此而失散,因為雪越下越大,我打算到山凹處躲躲,不料一踩空,卻摔進個約莫三丈來深的洞內。也不曉得昏迷了多久,直到那陣笙竹異樂傳來,才將老朽吵醒。」把玩著已經空了的酒杯,老管家舌忝舌忝唇角,盯著酒壇子的眼神,逐漸變得渺茫了起來。
意會到他的意思,曹曄未動手之前,巴鑫已經將酒壺提起,為他把杯子倒滿。
嘿嘿笑著地將殷亮似五月榴花紅的液體倒進嘴里,老管家伸手以手背抹去嘴角的殘漬。「諸位,這可不是我小老兒自夸,尋常甘露自是不放在眼里,尤其是那天初嘗那異人的胭脂紅後,從此苦尋不著,沒想到今日卻在此突梯滑兀的情況下,又舉這絕世佳釀重逢……」撫模著酒壇子,老管家整個人如陷進回憶中娓娓道來。
「待小老兒我蘇醒過來之後,只見那是棟十分怪異的屋舍。里里外外一塵不染,那些進進出出的男丁女眾全是漢族打扮,但他們飲食器具全都是胡族樣式。寂靜……寂靜是我在那山谷十來天的唯一感覺。連蟲叫鳥鳴都沒有,外面狂風暴雪,山谷中卻是春暖襲人。可是奇怪的是,山谷內的人十分靜默,在那個世外桃源療傷而暫住了越旬之期,從沒听過十步之遙外有聲音,這奇特情況令我深覺怪異。于是問之于那些接待老朽的侍女們,她們遲疑了許久,這才勉為其難地說出源由。」接連幾杯瓊漿下肚,老管家連連打著嗝地回道。
「原來他們是吐番國皇後的近侍,為了逃離一名巫女追殺,所以躲到陰山麓中的溫泉山谷。我一直以為他們是私自由吐番月兌逃的奴婢,誰知他們卻是由我中土媵嫁至吐番,堂堂隋朝公主的侍衛婢女們。這可真是造化弄人,公主雖深受贊普寵愛,封為後,但被個陰毒祭司陷害,以至流落異鄉。」
老管家的語音尚在空中飄揚,那廂的曹曄已經忍不住爆發出一聲哽咽,雙手捂著臉,肩頭不住地聳動著。
而其他的吐番族眾和巴氏五兄弟,則個個表情凝重,憂形于外。
好不容易等曹曄恢復自若的神態,以他控制過的聲音,皺起眉頭地一再發出問題。而巴鑫兄弟們,則三三兩兩地群聚在他們身邊,緊張地等著老管家的答復。
「老丈,請問老丈,那些人可有說出王後之名諱?」
「唔,他們是說了些什麼,但這年歲已久,小老兒我一時半刻可想不起來。」
「老丈,煩老丈再仔細想想,那王後之名可是……可是依萍?」考慮再三,曹曄這才月兌口而出的問道。
「依萍……嗯,依萍……似乎就是這名!但他們說這王後本不叫這名兒,是因為遠嫁異地,自感前途坎坷無奈,猶似浮萍無依,所以自名為依萍……」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老管家猛然一拍自己的大腿。「初雪!是了,她的閨名就是初雪,據說是因為她出生之日,恰巧是那年初雪之時……只是,你們為何會知道這件事?」
他強自睜著昏花老眼,一連問了好幾次,望著眾人都忙著討論的空兒,他眯起眼楮勾起那把酒壺,一杯杯自得其樂的獨酌著美味的胭脂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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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沒有心思去理會那個被酒氣醺紅臉的老頭子,曹曄和那群忠心耿耿的忠僕們,快步來到艙房外,每個人臉上都是難掩興奮之情。
「大王,依這老頭兒所說的︰似乎就是我吐番失蹤已久的國母,亦即是大王的生母初雪皇後駐蹕之處,」摩擦著雙手手掌,巴焱像枚陀螺般地團團轉,在兄弟和曹曄之間來來回回地大吼大叫。
「是啊,大王,據奴婢們的判斷,這老頭兒所言,大概不假,畢竟皇後自名為依萍的事兒,除了皇宮內近侍之外,從來沒有外人得知。況且,還有那首流傳近兩百年來的歌謠佐證……」一拍手掌,令所有的人都靜下來後,巴鑫這才恭恭敬敬的跪在曹曄面前,其余的部眾見狀,也都不約而同地跪立在他們的大王眼跟前。
「歌謠……」不斷地仰起頭眨著眼楮地制止即將奔流的淚水,曹曄一時之間根本搞不懂巴鑫所指為何。他心中只有個念頭不住地回旋︰那就是——找到了,我終于探得母後的消息了。這十余年來的孺慕之情,快到盡頭了。打從懂事開始,就一直在腦海中勾勒著母親的樣子。
所有的人都說我長得酷似遠自中土而來的母親,但被瑪娜所陷,使我們父子、母子,雖同居深宮之中,卻總不得相見。對其他孩童而言,無論是窮賤富貴,有父母疼惜呵護的日子,是那麼的天經地義之事。
相較之下,自幼孤伶伶地被隔離在深宮內苑中養育的曹曄,生活是無止境的苦讀再苦讀,琴棋書畫騎射,外加根本出乎他理解範圍外的兵法武學,這些龐大繁重的課業,填滿了他每天的分分秒秒。
及至老父瀕死之際,更是連下數詔,將他遠陟。自宮廷中漸漸往各離宮別院遠行,等到父王駕崩之後,瑪娜更是公然的將曹曄的存在,視同眼中釘、肉里刺,想盡辦法要將之除去而後快。
幸而贊普在察覺瑪娜陰謀之前,便已為獨子曹曄做好規劃。巴氏五兄弟並非單憑傳說之便,就足以躍身而為太子貼身股肱。歷經無數次的考驗、比武測試後,巴家五員猛將,在擂台上以真材實學證明了他們的能耐,從此隨著曹曄出生入死。
選擇接受瑪娜的流放,藉機南遁流亡,曹曄念茲在茲的除了早日趕走瑪娜,掃除那些跳梁小丑,恢復吐番舊有升平盛世,另一個令他牽掛難平的即是尋找他可憐的母親。根據到目前為止的消息︰只知初雪王後憤而吞服蘭芷散,陷入昏睡狀態中不起,在贊普駕崩之後,為逃避瑪娜的毒手,由她自中土帶來的婢僕,趁著瑪娜僭位登基,敕令全民同慶之慶祝活動,其中之例行流放獨木舟的比賽中,將初雪王後藏于數百艘獨木舟內,在瑪娜面前逃入滾滾嗚咽河錯綜復雜的河道支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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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支持他如此孜孜不倦追尋母後蹤跡的動力,除了是必須找到失蹤已久的玉璽之外,即是那首歌謠的啟示——
金絲雪肌海中仙,
黃金王妃棠棣邦。
黑流遼闊隨月走,
露盡光明自然來。
多年來,全吐番的長老智者,莫不絞盡腦汁地想解合這首歌謠內里藏有的秘密。至于這首半偈半詩的歌謠,究竟是從何而來,已因年代的久遠而不可考。只知自吐番境內最洶涌的嗚咽河邊,一個小漁村的孩童們開始傳唱而起。
由于曲調哀怨,使得那些農閑或是納涼的老幼男女,都因為熟能生巧,皆可隨興哼上一哼;而這歌謠里的含意,更是人們茶余飯後,用來閑磕牙的話題。
首先是這句「金絲雪肌海中仙」,任憑所有人想破頭也都意會不出這是啥個玩意兒︰有人說是海中的珍奇寶貝,也有人將之說成神仙妖魔之類;更有人指是天降神跡,會有似金銀般的大魚被捕獲。自此而下,各種稀奇古怪的解釋相繼出籠,但都沒有人真有把握確切的解了謎。
直到贊普在迎娶初雪皇後時,由時仍為祭司的瑪娜主祭,在請引神靈的吟哦嗟嘆中,突然全身不住痙攣抽搐,而後猛然一喝,平日神態冷淡的瑪娜祭司,竟然展現如花嬌靨,款款盈盈朝贊普一拜。
「大王,這‘金絲雪肌海中仙,黃金王妃棠棣邦。黑流遼闊隨月走,霧盡光明自然來。’所卜乃我吐番運作,雖中有波折,但只要得此邀月之仙,則我吐番可保萬世太平。」嘴角頻頻扭曲著,瑪娜在說完這些話之後,渾身一陣激動顫動,又再次無法控制般的痙攣抽搐,緩緩地僕倒在贊普腳跟前。
隨侍瑪娜的婢女們,趕忙沖過來扶起她,並且為她拾起散落滿地的細針和首飾,待她完全自那種迷亂狀況蘇醒時,對于方才自己嘴里所吐出來的言語,一如往常般的沒有印象,只是顯得異常疲憊。
而在這一頭,贊普和那些與她一同請示神諭,為迎娶隋朝初雪公主而祈福的臣子們,彼此交頭接耳,百思不解地低聲討論著——
「神喻提及此歌謠是卜我吐番運作。但此時我吐番境內升平,國富民安……難道這卜的是指贊普迎娶初雪公主隱含惡兆?」大臣中有人卒先發言道。
「不會吧!姑且不論初雪公主遠嫁所攜來的盟書,即使是她那豐厚的妝奩,便可救我被旱潦所苦的百姓于饑寒之災,何以會含惡兆。」旁邊有人十分不以為然地反駁。
「那麼,這歌謠所指,又是何事?」
「這……大王英明睿智,或許大王可解這神喻之不足!」千穿萬穿,唯有馬屁不穿,那些大臣在阿諛諂媚之余,全都忙不迭將問題又推回贊普身上。
「嗯,既然中有波折,仍可保有萬世太平,我看你們也就別再花費心思,還是早日隨我南下洛陽,迎娶初雪公主為是!」
這件事並沒有因此打住,反倒引發更多的流言揣測。
尤其在初雪皇後被瑪娜所陷,因吞食南芷散而行蹤成謎之後,為了尋找被皇後侍衛所埋藏的玉璽,瑪娜在宮中大設刑堂、拷打初雪皇後的舊部眾。
有些人受不了嚴刑逼打而死,更有些風聞瑪娜行事凶殘的宮人婢女們,等不到瑪娜私蓄衛隊來臨,便紛紛竄逃出宮,逃不掉的不是投環自縊,便是跳井自盡,沒多久的時間內,原本熱鬧嘈雜、充滿鶯聲燕語的後宮,竟槁木死灰得如同座死城。
某日,瑪娜又因遍尋玉璽不著,憤恨難消之際,漫步入後宮,恰巧瞧見一又啞又聾的老宮女,正在沒人敢進去的亂葬崗上掃除落葉,橫豎是有氣無處可發,見著了那老眼昏花的老嫗,瑪娜一腳便將之踹得連連在地上滾了好幾番,直滾到井邊才止住。
「哼,沒用的窩囊廢,還不給本女王從實招來,這玉璽究竟藏在何處?」追過去又連踢帶踏,在久久得不著回音之後,瑪娜搶起侍衛的長劍,直指向老嫗咽喉。「還不說?再不招來,女王我可就不留情了!」
以斂尖在那老嫗臉上劃了十幾刀,一旁的侍衛眼見老嫗的神態不對,趕忙趨上前去探探她鼻息。「女王,這老宮女已經氣絕身亡了!」
「哼,沒有用的東西,給我丟進井里去。」厭惡地皺起眉頭,瑪娜吩咐完後,便怒氣沖沖地往外走。
但在老嫗的尸首墜入井內,傳來嘩啦啦的水花激濺後,突然像是有著幾百人此起彼落吟唱般,循環不停地唱和著這首怪誕的歌謠。
所有的人,包括高高在上的瑪娜女工,全都臉色大變地僵在那里,而一旁因見風轉舵,在贊普駕崩後,立即投放到瑪娜陣營的小宮女們,更是嚇得渾身打哆嗦。
更有那膽小的,早已嚇得尿濕了褲子,雙手掩著眼,戰栗得如寒冬枝頭零落的枯葉。
「你們怕什麼?是哪個躲在井里唱歌嚇人,還不快些去把她們給我揪出來!」掄起手里的劍往那些小宮女身上砍去,瑪娜氣急敗壞地大吼。
「啟稟女王陛下,這……這井前些天已由女王下令用亂石封死,應該……應該沒有人可以藏身其間,適才我們听到水聲時,便覺詫異,此刻又有這……這歌聲……」牙齒相互踫撞而喀啦喀啦的響著,那些小宮女們,全都嚇得抱成一團。「而……而且……這聲音分明是上個月才跳井自殺的靜秋姐、荷花姐、莉霞姐的聲音……好……好可怕……」
「哼,你們敢在本女王跟前胡言亂語,那些個下等貨色,不待本女王處置,便已畏罪自盡。如今膽敢在本女王面前裝神弄鬼、罪無可赦!來啊,給我依據她們入宮的婢帖,找出她們宗族譜,誅殺五族!」話才說完,那古井突像是有著生命般,挾著盛大水勢急涌而出,不一會兒那些人被瑪娜衛士扛擔而來填塞古井的大小石頭,如天降豪雨般地往瑪娜所立之處砸去。
尖叫連連中,那些個小宮女們抱頭鼠竄,而衛士們也被石塊打得灰頭土臉,至于被宮女和侍衛們以身圍擋的瑪娜女王,則是被一些路徑刁鑽的小石子擦破眉角。
歌聲還是持續不斷地自井底傳出來,而且越來越響亮,雖然竭力保持鎮靜,但觀諸身旁所有人的恐怖神情,饒是心狠手辣的瑪娜,也霎時間白了臉,只得下令撤離。
就在她正要踏出後宮的門楹之前,那陣歌聲突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嘻笑——
「咭咭,海中仙尋到,瑪娜就要失勢啦!海中仙……海中仙……我贊普曹曄,就要帶著海中仙回來伐殺復國。海中仙……海中仙……」
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地陰晴不定,憤恨不平地將手里的劍往井內扔下去,在那些仍未有所稍減的訕笑中,瑪娜氣呼呼地轉身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大殿。
在警告過一干人等不得多嘴之後,瑪娜接二連三地調度軍隊,將初雪皇後所住過的後宮,拆成了平地。而在一聲令下厚厚的煤油澆灌後,將手中的火把扔在煤油之上,在瑪娜陰森的冷笑中,後宮從此化成一堆黑燼。
雖然有瑪娜的三令五申,但這件事還是流傳到宮外,並且傳到了遠在北漠荒地,過著流放清苦生活的曹曄耳中。正因為有這個消息佐證,他們相信這海中仙必然跟初雪皇後的去向有所關連。
連那些陰魂都提及曹曄為贊普,這對瑪娜狂暴已到極點的報復心態,不啻是火上加油。難保她不會為求永保王位而趕盡殺絕。是以在巴家五虎將的堅持下,化裝為買辦民生貨物的商人,曹曄在巴家兄弟保護下,逃亡到長安。
在遠離吐番數千里之外的海上,那首歌謠又不請自來地躍上腦海,莫非這海中仙指的便是見到酒,就連自己姓啥叫啥都要忘個精光了的老頭兒?
越想越覺得可能,曹曄轉頭面對似乎也如此認為的巴鑫,這麼多年來的頭一次,他感到尋母之路不再只是夢中飄忽渺茫的空想,而像是通往虹彩的那一端,已經架起了希望的第一塊橋墩,這使得他不由得笑逐顏開。
「嗯,或許是老天垂憐,教我們得到這位老丈。傳令下去,找出最近的航路,我們要回吐番。」重重握拳捶打,在船舷上,曹曄提高嗓門地說道。
船上立即響徹了部屬們的歡呼聲,遙遙眺向海平面上那一輪已逐漸升上東方的太陽,他迎向清晨微涼的海風,滿懷希望地看著凌苔號掉轉方向,往西北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