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
杜漸听到書房的門被推開了,然後一個頎長而清瘦的身影,一頭栽了進來。
他來不及細想,幾乎是本能地使出輕功快速閃過去,伸手接住了搖搖欲墜的男人。
「爺?」
懷中的男人臉色極為難看,蒼白毫無血色,偏偏兩頰卻泛著詭異的艷紅,眼楮虛弱地眯著,眼里也布滿了血絲,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滾落,身上的衣衫被汗水浸濕了,身體也在不停地顫抖,好像突然生了急病一樣。
「爺?!」杜漸心頭大驚。
昨夜蘇鳳南要他在書房守候時,他就已經隱約感覺會有事發生,卻沒想到事情會發生在自己的爺身上。
「爺,您這是怎麼了?」
好好的新婚之夜,怎麼會這樣?
「別多……問……」話沒說完,蘇鳳南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爺!不行,我要通知大爺他們!」杜漸慌了。
二爺已經很多年不吐血了,怎麼這時候又犯病了?
蘇鳳南的手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不……許……快……幫我……療傷……」
杜漸也知道先救人要緊,急忙將蘇鳳南扶到軟榻上坐好,自己在他身後坐下,雙掌抵在他的背上,緩緩將內力渡給他,幫他將體內紊亂的各種氣勁一一導正。
這一次的發病似乎比之前還要厲害,杜漸自信這十幾年自己的內功修為已經更上一層樓,卻還是勉勉強強才控制得住蘇鳳南體內狂亂的氣流,而且在緊要關頭處,還險些走火入魔。
怎麼會這樣?
原本為自家的爺終于成親而感到喜悅的心情,此刻變成了沉沉的隱憂。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
蒼心蕊眨眨眼,望著床帳上精致的繡紋,思緒還有點朦朧,拉不回現實。
直到身體的感覺逐漸蘇醒,隱隱的灼痛和腰肢的酸軟同時傳來,她才想起昨夜的一切,小臉頓時火紅。
「啊……」她小小的申吟一聲,雙手掩住了雙眼,可是腦海里卻更清晰地浮現昨夜的一切。
他的調笑,他的溫柔,他的強悍,他那絕對的佔有,讓她一邊臉紅耳熱,一邊心頭竊喜。
多麼好,她終于是他的了。
她翻個身,嘴里仍喃喃喊著那個男人的名字︰「鳳……」
她撒嬌地伸出手,卻撲了個空,這才發現偌大的床上只有她一人,哪里還有蘇鳳南的影子?
「鳳?」她有些慌亂,又有些失落,抱著枕頭半支起身體,如瀑的長發落到身前,襯得她的小臉越發蒼白瘦小。
新婚夜後的清晨,他怎麼不在她身邊?
他怎麼不為她親手盤起頭發,怎麼不為她親手畫眉?
叩叩!輕輕的敲門聲。
「鳳?」她驚喜地問道。
「小姐,是我。我可以進去了嗎?」是雨點的聲音。
「進來吧。」蒼心蕊的聲音冷下來,帶著說不出的失望。
雨點端著一個小托盤進來,隨手又掩上房門。
她走到床前,笑嘻嘻地望著主子,「小姐,新婚大喜喲。」
蒼心蕊輕輕哼了一聲。
「姑爺好英俊呢,昨天都把我看呆了,好像畫里走出來的人一樣,小姐真是好福氣。」雨點自顧自地說著,並把托盤里的小碗遞到蒼心蕊面前,「這是姑爺昨天就吩咐好的,說是小姐清早起來身體一定不太舒服,所以為您熬了特別的藥,囑咐您一定要喝了。」
姑爺再三吩咐,這是第一要事,只有喝了藥,才能再做其他的,什麼伺候洗臉梳頭統統先不管。
蒼心蕊一愣,然後是有些歡喜——原來他一切都安排好了?
她快樂地接過藥碗,可是喝了一口之後,身子卻猛然僵住,這是——蕪子湯!
蕪子湯,無子湯。
這是青樓女子在接待恩客之後會喝的湯藥,喝了它就不會懷上小女圭女圭。
多年研究藥理、親自采藥熬藥的蒼心蕊,喝了第一口就已經明白了。
心在剎那間破碎。
藥碗被狠狠地拋出碎在地上,湯汁灑了滿地。
「小姐?」雨點被蒼心蕊臉上絕望的表情嚇住。
「出去!」
蒼心蕊的眼淚拚命往外滾,小手握成了拳頭,指甲幾乎陷入肉里。
從來沒有被這樣疾言厲色過,雨點嚇得立即退了出去,本想找姑爺說一下情況,剛出門就踫到如歌。
這位艷麗豐饒的女子此時也是面色嚴肅,手里也端著一碗相同的藥。
她淡淡看了雨點一眼,「她沒喝?」
雨點嗯了一聲。
「你去準備洗澡水吧,我去喂她。」
如歌嘆了口氣,早料到會這樣,所以藥也多煮了幾碗,不怕她再打翻。
「是。」雨點連忙離去。
如歌推門進去,見到蒼心蕊趴在床上飲泣,烏黑的頭發披散在潔白的肩背上,帶著一種淡淡的淒美。
如歌坐到床沿邊,輕輕拍她的肩膀,「芽芽。」
蒼心蕊繼續嗚咽著哭泣,不止同抬頭。
「別任性,你自己難道不明白為什麼要喝這藥嗎?還是你覺得後悔了?因為嫁給二爺而必須面對這些?」如歌一反平常溫柔或幽默的態度,語氣有些諷刺與尖銳。
「我才不後悔!」蒼心蕊猛然抬起頭,憤怒地瞪著她,像只被惹毛了的小貓。
如歌莞爾,「那為什麼不喝?」
眼眶紅了再紅,淚珠落了再落,蒼心蕊的嘴唇撇了再撇,終于接過如歌手里的藥碗,一飲而盡。
淚水落在碗里,和著藥水一起飲下去。
是的,她知道他為什麼讓她喝這藥。
鳳的身體未好,體內余毒未清,如果她懷了寶寶,恐怕也不會健康。
這藥,就算她千萬個不想喝,也不能不喝。
可是……
她是那麼的心痛啊。
他和她的寶寶會是什麼樣的?
女兒會像她一樣,兒子則會像他,有著悠遠的眉,深邃的眼,傲然冷冽的氣質吧?
不,小女圭女圭最初都像小動物一樣,粉女敕女敕的,讓人恨不能咬一口,小臉蛋圓鼓鼓的,眼楮圓溜溜又烏黑烏黑的,小手都抓不住她的一個小指頭,比小玩偶還小,會尿床會大哭,可是最惹人愛的是會笑,又沒有牙齒,笑起來傻兮兮的,卻讓人連骨頭都軟了。
其他幾位爹爹家的小蘿卜頭,她每一個都抱過,而她是如此喜歡小孩子。
她也是如此渴望能擁有一個鳳的寶寶。
如歌的手落在蒼心蕊顫動的肩上,無奈地嘆息。
當年蘇鳳南為了芽芽的父親落下病根,現在報應出現在芽芽的身上了嗎?
這個純真可愛的小姑娘,不,現在已是小婦人了,能不能忍受更多?
她為了僅僅還是可能或不可能存在的虛幻的小女圭女圭哭泣,而蘇鳳南卻在隔壁吐血。
即使這樣痛苦也要成親。
為什麼?
如歌見慣了人間風月,此時也不免迷惘起來。
*
此刻蘇鳳南看起來神清氣爽,淡粉的長衣,領襟袖口用銀線滾著精致的花紋,是蒼心蕊最喜歡的藤蘿花樣。
銀色長發依然松散地披在背上,只在末端用絲巾綁住,眉心的烙印原本已經淡去,但新婚之夜後卻又越發明顯起來,為他的清冷帶來一種曖昧的淡淡誘惑。
也許是因為新婚之喜的緣故,他身上原本那種生人匆近,否則格殺勿論的肅殺氣息內斂了不少,不再冷冷得像個冰人。
可即使是這樣,雨點見到他,還是感到莫名的畏懼。
「姑爺。」她規規矩矩地行禮。
雨點是蒼心蕊撿來的,不曉得「白玉京」的規矩,只按照自己認為的親疏稱呼,蒼心蕊是她的小姐,那麼小姐的夫婿自然是她的姑爺。
蘇鳳南微微點下頭,抬眼看看緊閉的門。
「她怎麼樣了?」
「小姐不許奴婢為她淨身,熱水已經換過三次。」雨點從不知道自家的小姐這麼會鬧別扭。
以前她的小姐明明那麼落落大方,還很體恤下人的呢。
自從姑爺出現,小姐好像也變成了小孩,處處鬧別扭,現在還嘟著嘴躺在床上,就是不肯洗澡。
「去準備點清淡的早點,一會兒送來。」蘇鳳南吩咐。
「是。」
雨點離開了,蘇鳳南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手在心口上壓住。
過了一會兒,他再抬起頭時,已帶著從容淡定的笑容。
推開門,果然在床上見到一個圓球,一雙明亮的眼楮從被子下面看過來,看到是他時閃亮了一下,隨即又退回圓球里面,哼唧著不停滾動。
他的小姑娘從小就這樣,生氣了就會鑽進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個球,偶爾會像個小刺蝟一樣向外探看兩眼,然後再縮回去,直到他把她哄得開心為止。
「芽芽,起來洗澡。」他拍拍小圓球。
「哼。」
圓球滾到了床內側。
「乖,水要涼了。」
圓球繼續向牆角滾,逃開他的狼爪。
「娘子,夫人,內人,」長臂一伸,連人帶被一起抱進懷里,從被子里探出來的小臉已經悶得通紅,無比粉女敕可愛。
他低頭在她的臉頰上咬了一下,「我的小寶貝,連夫君大人的面子也不給嗎?」
蒼心蕊瞪著他,手指戳著他的胸膛,「為什麼一大早就不見人影?」
「事務繁忙。」
他可是「白玉京」的二當家,上面的老大又不管事,他只好苦命地多干點活。
「忙到連新婚之日也不能陪我嗎?」大大的眼楮里盡是不滿,新娘生氣自己被冷落了。
「是,是為夫的不對,以後一定都陪著小懶貓一起早起。」蘇鳳南一邊說著,一邊把她從被子里抱出來。
不著寸縷的窈窕身軀,被男人抱著,小心地放進旁邊裝著溫水的大木桶中。
其實蒼心蕊醒來就覺得身體有點黏黏的,雙腿之間尤其難受,昨夜她在激情之中昏迷過去,根本來不及清理善後。
只是她覺得有點奇怪,以蘇鳳南愛干淨到近乎潔癖的個性,怎麼會沒為她清理干淨再睡呢?難道他也累昏了過去?
想到這種可能,蒼心蕊的小臉又紅了起來。
男人深邃的雙眼落在那堅挺有彈性的雪白胸脯上,雪團般的豐挺,襯托著兩朵緋紅的蓓蕾,他覺得喉嚨又有些發干,但深沉的最終被他皺眉之後,拚命壓抑了下去。
他的身體不允許他縱欲。
明明是可以縱欲的時候,明明心里時時刻刻都在燒著火,明明想一千遍一萬遍地佔有她,恨不能把她揉進自己的血肉里,想進入她,想看到她在那種時候嬌媚艷麗的容顏,想听她嬌吟一般的啜泣,可是身體卻不允許。
現在他的心口還在隱隱作痛,而且杜漸為救他已經耗費了許多內力,短時間內他不能再麻煩杜漸。
新婚大喜之日,別的男人可能會有精盡人亡的苦惱,可他卻面臨著吐血吐到死的危險,究竟哪種比較慘?
看得到,也吃得到,卻不能吃飽,這種折磨真不是人受的。
蘇鳳南平素冷厲的眼神越發幽暗了。
眼前嬌小的人兒已經長大,有著令男人熱血沸騰的酥胸縴腰長腿,他的大手認真地幫她清理,從大腿一直到縴巧玲瓏的腳踝,那兒握起來小巧可愛,腳趾圓嘟嘟的,男人低頭輕咬了一下。
「不要臉,連腳丫也吃。」蒼心蕊臉紅地念他。
「我的寶貝全身上下都好吃。」男人微笑。
「不要臉不要臉,鳳是大壞蛋。」已經十七歲的小婦人還保留著一些小孩子的個性,笑嘻嘻地用手指戳他的臉。
她的臉紅通通的,心頭卻萬般喜悅。
自從八歲以後,這是第一次他為她洗澡,蒼心蕊懶洋洋地任他擺弄,反正她渾身酸痛,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
被鳳自小到大伺候慣了,也習慣了他的大掌,雖然現在她已經長大了,可是她成了他的娘子,兩人依然可以親密無間,所以她只是害羞了一下下,就立刻習慣了他的新身分。
除了從原來的「鳳」變成了「夫君」之外,鳳還是鳳,她還是芽芽,她喜歡這樣被他照顧。
洗干淨,被抱出來,蘇鳳南用柔軟的布巾幫她擦拭干淨水珠,又一一幫她把潔淨舒適的衣服穿好,連柔軟的鞋子也套上,再把她牽到梳妝台前坐下,把她的頭發擦到半干。
「鳳,幫我盤發。」她撒嬌地說。
「等頭發干了再說,否則會頭痛。」他寵溺地看著她說。
烏黑亮麗的秀發如瀑布般垂在她的身後,如絲如綢,蘇鳳南掬起放在手心里,感受它們又迅速滑落的觸感,嘆息著輕吻了一下。
然後他把長發撥到小妻子的耳後,拿起眉筆要為她畫眉。
芽芽的眉線十分清秀,其實並不需要多做修飾,但這是閨房之樂,怎可不享?
眉筆落在眉上癢酥酥的,蒼心蕊閉上眼楮,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蘇鳳南忍不住低頭親了一下。
她咯咯笑起來,「畫好了嗎?」
「好了。」
蒼心蕊細細打量著菱花鏡中的自己,粉女敕女敕的臉蛋上泛著羞赧的紅暈,眼楮格外明亮,只是因為剛醒時的一陣哭泣讓眼眶有點紅腫,但稍加修飾也就不怎麼明顯了。
她仰起頭來,快樂地望著男人,「我好看嗎?」
「好看。」
「最好看?」
「是。」
「騙人。」她哼了一聲,卻又笑了出來,然後轉身投入到蘇鳳南懷里,雙手緊抱著他的腰。
「鳳……」
「怎麼了?」
「就算我不是最好看最乖巧的,你也要只愛我一個,只疼我一個,只為我梳頭,只替我畫眉。」
男人沉沉地笑,應了一聲。
這樣甜蜜的小妻子,又怎能讓他放得開?
即使會有那麼多苦,即使會讓你也吃苦……我也不會將你放開。
他給了她兩年的時間,讓她從自己的身邊逃開,可是最終他還是功虧一簣,忍不住追了上來。
當他接到如歌的飛鴿傳書,說她要進行什麼選親大賽時,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崩潰了,頭腦發熱,根本無法思考,連手上的事務都來不及交代一聲,就帶著杜漸匆匆趕來。
一想到他親手養大的小姑娘,即將要投入某個陌生男人的懷抱,僅僅是想像一下,他就怒火萬丈,恨不得立即親手殺了那個該死的男人。
當他看到那個兩年不見,越發清麗動人的小姑娘時,他下意識地收攏雙臂,他終于清楚地認知到,唯有把她收進自己的羽翼里,藏在自己的懷抱里,再也不許她逃出去,自己才終有安心的一天。
他曾經再三抗拒她對自己的吸引力,可是也許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經注定不能失去她。
第一次將那個玉雪般可愛的小女圭女圭抱入懷里時,她就填滿了自己空虛的懷抱,當她稚女敕的小手抱住自己的手指,當她天真無邪的笑顏溫暖自己蒼涼的心時,他就已經放不開了吧?
他的年紀足以做她的父輩,可是他從來沒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
隨著她年紀漸長,圓潤的嬰兒肥消失,變得越來越美麗動人時,他才發現自己不僅心動也情動了。
她是他的寶貝,唯一的,誰也無可替代的寶貝。
不是女兒,不是情人,不是家人,不是朋友,什麼都不是,可又什麼都是,她是如此特殊的存在,讓他放也放不開。
他的小姑娘,他親愛的寶貝。
他是如此孤獨,他的心里有個大大的缺口,只有她能給他撫慰,只有她能把他的缺口填滿,所以就算讓她痛苦,他也無法放開她,只想就這樣一直把她囚禁在自己的懷抱里。
一生一世。
心蕊,他給她起的名字。
他的芽芽,在他心頭唯一綻放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