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才拂曉,皇宮內內外外便已經忙得不可開交,只因今日是塞外各族進貢的大日子。
久居邊疆的塞外各民族都攜上了最好的貢品前來京城,平日就熙攘熱鬧的京城,此刻加上了來自各地的塞外民族來往旅居,更是熱鬧,大街上隨處可見色彩鮮麗、與中原漢服完全不一樣的各式民族服裝,各種腔調的漢語更是不時出現在買賣貨物的攤子上,你來我往地討價還價。
日子安逸的京城百姓也挺歡迎這些熱情的塞外民族,甚至還有不少姑娘家或小伙子趁這個時候好好打扮自己,想要看看能否覓得那些剽悍魁梧的草原大漢,或是活潑熱情的塞外姑娘做為自己的如意伴侶。
東邊的天空漸漸浮現出太陽的光芒,魚肚白的天空很快被染上燦亮的金黃,而此時所有來獻貢的各族代表們早已經在大街上排好了隊伍,慢慢地往皇宮的朱雀門行去。
浩浩蕩蕩的隊伍里有人騎馬,有人趕著頸上系著紅巾的牛羊,有人牽著綁滿貢品的馬匹,有人彈樂助唱,熱熱鬧鬧的隊伍早在出發前就已經吸引了不少城民的圍觀,有的人甚至還跟著獻貢隊伍的樂師們哼起歌來,景象一片和樂。
自從三年前三太子企圖奪權,最後因為鎮守邊關的孟將軍班師回朝解救皇宮而失敗後,老百姓們已經好久沒有享受到這般歡騰的氣氛了。
「咦?娘,你看,那一個隊伍里的人都騎著黑馬呢!」—個綁著雙髻的小女孩好奇地問著娘親。
「啊,他們應該就是賀蘭族了。」小女孩的娘親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傳說中的民族,「听說賀蘭族的男女皆善騎術,他們久居賀蘭山下,靠黑水而居,黑馬則是賀蘭族的特產,據說它們都特別高大,跑步神速卻又平穩……」
她越講越高興,此時黑馬上的一位少女突然側過頭來,墨綠色的眼楮好奇地看著母女兩人。
「啊!」小女孩微微吃了一驚,「娘,她……那位姑娘的眼楮是綠色的呢!」
「是礙…」小女孩的娘親也微微吃了一驚,畢竟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有著這樣幽綠瞳孔的人。
只見那位姑娘眨眨眼,突然笑了起來,燦亮的太陽光照在她的臉龐上,更襯出她的美貌。她的肌膚白皙,牙齒皓白,一雙櫻唇在她身上鮮紅色的賀蘭禮裝襯托下,更顯得嬌艷欲滴。
正當母女倆看得出神之際,那少女突然揚手一揮,一排紅呼呼的東西飛向母女倆。
「哇!」小女孩嚇了一跳,「這是什麼?」
「送給你們吃。」少女帶著賀蘭腔調的漢語伴著輕盈的笑聲漸漸消失在前方。
原來那些是一顆顆飽滿的紅棗,小女孩寶貝似地拾起掉落在身上和地上的紅棗,高興的捧給娘親,「娘,這賀蘭族的姑娘真好,還請我們吃紅棗呢!」
「哇!這紅棗好漂亮!我們城里都沒見過這麼大又這麼漂亮的紅棗耶!」小女孩的娘親也高興得不得了,看來這些塞外民族真的很友善。
這紅棗乃是賀蘭山下特產,極為名貴,通常用于貴族婚慶之用,或是拿來進貢天朝皇帝,一般中原當然不易見到,就算見到,價格也必定昂貴,不是一般人可以吃得起的。
「哈蓮娜,那些紅棗可是要進貢皇上的貢品啊!你怎麼可以這麼隨便就丟給人家吃?!」一個騎在黑馬上的賀蘭族老者回頭低斥少女。
少女伸伸舌頭,「舅舅,有什麼關系,反正我一路上也偷吃了不少,分點給人家又不會怎麼樣。」
老者頭疼似地按住了自己的額頭。
他真不該禁不住姊姊的請求,把這闖禍精給帶來中原的,要是她到時候在皇宮里闖出大禍怎麼辦?
按照哈蓮娜那不分輕重的個性,這種事情發生的機率絕對很大。
哎呀呀,頭好像真的痛起來了……
皇宮里此刻也緊張得很,三年一度的朝貢大典,不只文武百官都要到齊,守衛皇城的禁衛軍也不得馬虎,人勢這麼浩大,誰知道會不會有叛亂分子混在其中想趁勢作亂?
三年前那一場叛變讓皇宮中人人自危,對于安全的要求更是比從前嚴格許多,是以皇城禁衛軍從半個月前就開始加派人手進駐皇城,維護眾人安全。
大殿里,文武百官分列兩旁,皇帝正坐中央,已步入中年的面孔看起來有些疲憊。
最靠近皇帝右側的地方,則站著一個高大英挺的青年,他劍眉鳳目,鼻梁高挺,臉型有些瘦削,但不損英氣。
此人正是皇上的十三弟獨孤胤,同時也是三年前那場政變里,唯一幸存下來的皇帝手足。
三年前,三皇子預謀奪位,手段凶殘,對自己的兄弟姊妹竟是毫不留情,一一追殺致死,唯有獨孤胤因為母親的提早警告而得以逃出皇宮,後來又奇跡似地在國土邊境遇貴人相救而得以存活。叛亂平定後,皇上四處派人尋找,終于找到了獨孤胤並將他帶回皇宮。
此刻朱雀門前響起了大鼓的聲音,一輪鼓後,城門大開,隨著輕快的異族音樂聲飄進大殿,獻貢的隊伍緩緩走了進來。
在殿堂上的司儀開始一一唱名——
「獨龍族,進貢駱駝五十只,山羊三百只,酥油茶兩百斤……」
「納西族,進貢椰酒五百斤,香料兩百斤,駿馬兩百匹……」
隨著司儀的唱名,一族一族的代表領著自己的貢品前來晉見天朝皇帝。
立在皇帝身側的獨孤胤表情漠然,好似根本不關心眼前所發生的事物一樣。
「賀蘭族——」
唯有在听到司儀宣召賀蘭族時,獨孤胤的眼楮才突然一亮,細長的鳳眼閃出懾人的光芒,目不轉楮地看著領著貢品上前晉見的賀蘭族男女。
但看到為首的是一名老者時,他的眼光又暗了下來。
不是她。
獨孤胤又不動聲色地繼續打量老者身邊其他的男女,卻是越看越失望。
也不是她。
盡管三年前的那一夜,他其實也並沒有見到那位救了他一命的姑娘的真面目,但他直覺地能感覺出面前的這幾個賀蘭族女子絕對不是她。
總是平靜無波的臉上出現一絲黯然神情,但很快又掩飾過去。
當年他回到皇宮之後,立即派人去尋找那位賀蘭族姑娘,可是賀蘭族隨黑水水脈四處遷徙而居,行蹤難以掌握,加上賀蘭族對外人相當排斥,想要混入族內查訪這位姑娘的下落,更是難上加難。
「賀蘭族進貢賀蘭黑馬五十匹,紅棗兩百五十斤,蒼鷹十只……」
這時位在賀蘭族進貢隊伍最後方的一個少女悄悄抬起頭來,好奇的墨綠眼眸偷偷打量著大殿。
哇,好金碧輝煌喔!到處都是亮閃閃的,而且這里好大喔!一點都不像他們居住的帳篷,又小又悶熱。
她再四處張望,看著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全都對著前面低著頭,一副謹慎萬分的模樣。
好奇的眼光于是又往前打量。
喝!一道犀利的眼神就正巧對著她。
哈蓮娜一驚,馬上又乖乖低下頭去,和石板地大眼瞪小眼。
原來她的舅舅雅扎木怕她不知分寸闖禍,干脆把她擺在進貢隊伍最邊邊、大廳梁柱旁的不起眼角落上,免得她到時候又惹出亂子來。
獨孤胤在接觸到那少女的眼神的時候,整個人像是被雷打中了一樣。
那樣綠幽幽的眼眸,是自己三年來不曾忘懷過的。
是她!就是她!沒想到她真的隨著進貢隊伍來到中原了!
獨孤胤幾乎當場就要按捺不住沖上前去捉住哈蓮娜,可是他還是咬牙忍下這股沖動。
既然她現在已經在皇宮了,還怕沒有機會嗎?
修長的鳳目眯了起來,他的眼光一直停駐在哈蓮娜的身上,直到她的身影完全離去為止。
當晚,皇帝于盛澤殿宴請各族代表,甚少嘗到中原美食的各族,無不高興地把酒言歡,更有不少青年男女自願表演,拿起族里的樂器便開始高聲歌唱起來,一旁的其他族人也不住拍手叫好,讓一向寧靜的盛澤殿染上熱鬧的氣氛。
從未嘗過這等精致美食的哈蓮娜也是吃得不亦樂乎,賀蘭族和許多塞外民族一樣,平日喜慶進食時多以抓飯款待客人,加上哈蓮娜不太會用筷子進食,于是干脆用手抓飯,只見她熟練地東抓一口飯,西扯一根雞腿,這副吃相讓上菜的小宮女們忍不住掩嘴偷笑。
她的舅舅雅扎木此刻也心情高昂,難得地沒有訓斥哈蓮娜不合時宜的進食方式。
在眾人們酒酣耳熟之際,外頭侍官突然來報——
「凌安王駕到。」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被皇帝封為凌安王的獨孤胤。
殿內眾人紛紛起立行禮,獨孤胤只是平淡地揮手要他們繼續坐下進食,隨即他銳利的眼光很快地一掃,馬上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邁著毫不遲疑的步伐,他走到哈蓮娜的身邊,細長的鳳目只看了一眼坐在哈蓮娜身旁的男子,對方便馬上知趣,乖乖地把位子讓出,自己躲到旁邊去。
哈蓮娜不像舅舅那樣來過中原多次,她不太懂得中原人的禮數,更何況是皇宮中這些繁文縛節,所以她見到獨孤胤在自己身邊坐下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甚至還將一只油膩膩的手伸向獨孤胤,「你是凌安王?你好,我叫哈蓮娜。」
哈蓮娜。
獨孤胤的唇無聲地重復一次這個名字,從此將這個名字牢牢記在心里。
「哈蓮娜!不要這麼隨便!人家可是王爺!皇帝的親弟弟!還不快把你的油手拿開!」雅扎木跳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喊著。
「不要緊。」獨孤胤示意雅扎木先坐下,這點小事他不會在意。
他甚至反而有些高興,因為哈蓮娜的舉動讓他知道,她並不怕他。
「你……記得我嗎?」他看著哈蓮娜那幽深碧綠的眸子,輕輕地問。
「你?」哈蓮娜吮了吮自己的幾根手指,歪著頭打量了一下獨孤胤,「我沒見過你啊!你是中原人吧?那你一定一直都住在中原!這是我第一次離開黑水,我怎麼可能會見過你?」帶著賀蘭腔調的漢語說起話來像輕聲歌唱一樣,讓人听了忍不住心頭舒暢。
哈蓮娜說完後呵呵笑了起來,這中原人真奇怪呢!一見面就問她是否記得他,這是中原人流行的搭訕方式嗎?好蠢喔。
獨孤胤很是失望,但那失望的表情也只是一瞬即逝。
他不知道的是,哈蓮娜那晚救下他時,見到的只是一張滿臉污血的面孔,她根本不知道他長得什麼模樣,而且他最後還在黑馬上暈了過去,也不知道是生是死,她又不能把獨孤胤帶回族里,只好把他扔給一對住在邊境的漢人老夫婦。
可是她後來自己想想都不安心,萬一那漢人沒救了,自己不是把尸體扔給人家嗎?
于是她又送了兩只羊,算是補貼那對老夫婦「處理尸體」的辛苦。
她當然壓根沒想到,那個在她馬背上快咽下最後一口氣的狼狽男人,居然會是眼前這位面貌俊朗、身分高貴的漢人王爺。
「你……第一次來中原?」獨孤胤又問。
沒關系,認不出來就算了,反正他現在已經找到了她。
「嗯!」哈蓮娜快樂地點頭,然後隨手拿起一杯茶喝了起來。
「那你喜歡中原嗎?」
「喜歡!好喜歡!這兒有好多漂亮的東西呢!你看,就像這個碗,」她快樂地將水晶碗在獨孤胤面前晃了晃,「做得好漂亮呢!我們總是跑來跑去的沒個固定住所,這些瓷啊陶啊水晶啊玻璃啊做的杯盤老是容易打破,所以我們都用木頭餐具,雖然很實用,可是丑死了,哪有這兒隨便一個碗這麼漂亮。」
獨孤胤听她這樣一說,原本總是不苟言笑的臉上勾勒出一抹幾乎察覺不到的笑。
「你喜歡這碗?」他問。
「嗯,喜歡。」
「那就送你吧!」
「真的?真的要送我?!哇!我好高興喔!謝謝你!」沒想到這漢人王爺會這麼大方,哈蓮娜高興得不得了,馬上就把水晶碗收入自己隨身攜帶的小紅袋里。
「謝謝你!你真是好人!」她不忘再次很大聲地謝謝獨孤胤,那興奮的模樣簡直就像一個天真的小女孩,只差沒撲上去抱著獨孤胤了。
見到她毫不掩飾的率真,獨孤胤心里更對她起了好感。
倒是一直在一旁看著這兩人互動的雅扎木緊張得冷汗不停直流。這小丫頭!人家可是王爺耶!哪由得她這樣沒大沒小的!萬一王爺怪罪下來怎麼辦?小則殺頭,大則……可能全賀蘭族都會因此而遭殃啊!
但獨孤胤臉上仍是一片溫和,看不出生氣的模樣,而他看向眼前少女的眼神更是蘊藏著一種淡淡的戀慕。
沒有想到她會是一個這麼嬌俏可人的姑娘。
他原本只是抱著報恩的心態,才派人四下尋找那位姑娘的蹤跡,從沒什麼非分之想,直到今日見到哈蓮娜的模樣後,他原本心里那種報恩的執著竟染上了一些別的情感……
「哈蓮娜。」他輕喚她的名字,竟覺得這名字格外好听。
「嗯?」她望著他,幽幽碧眸如同一汪深深湖水,簡直要把他給溺斃了!
「你……」被那不屬于中原人的墨綠色眼眸一望,他竟有些痴了,「你的眼楮……很漂亮。」
「是嗎?」被人稱贊,她當然高興,「因為我女乃女乃是遠從西域嫁過來的吾爾族人喔!她的眼楮比我更漂亮,而且她的皮膚白得像牛女乃一樣,頭發就像陽光那樣金黃燦爛,可是傳到我身上,就只剩下這墨綠色的眼楮了,什麼白皮膚和金頭發都沒有,真討厭。」說著說著,她竟抱怨起來,還認真地嘟起了嘴。
見到她那可愛的模樣,獨孤胤的嘴角也忍不住上揚。
只是……心里仍有著疑惑想要解開。
「哈蓮娜,你是不是三年前在狼原救過一個漢人?」
他話才問出口,哈蓮娜的眼楮便猛地睜得好大,那雙靈活的墨綠眼珠趕緊偷偷望了一眼正在她身後拚命想要偷听兩人說話內容的雅扎木。
「沒有、沒有,呵呵呵呵……你在說些什麼啊?」她拚命搖頭,眼神卻不斷示意獨孤胤快別問了。
哈蓮娜的背脊冒出一片冷汗。
她那天和阿爹吵了一架,負氣跑離家里,後來誤打誤撞救了個人,但因為賀蘭族不喜外人,她又怕阿爹會因為這件事更加責罵她,是以她從來沒有說出這件事。
可是這漢人王爺怎麼會知道?
「哈蓮娜?」獨孤胤當然看出她臉色有異,正欲追問下去,哈蓮娜突然站了起來,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把他堂堂凌安王給拉出了盛澤殿。
獨孤胤身旁的侍衛自然大為緊張,手都已經放到刀柄上了,卻被獨孤胤的眼神制止住,于是他們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主子被那不知死活的野丫頭給拖了出去。
砰的一聲,有人在殿內昏倒了。
「哎呀!雅扎木大爺昏倒了!」
天礙…天礙…他實在不該帶哈蓮娜來中原的啊,看看她闖了什麼禍!居然把王爺當成閑雜人等給拉了出去?!這一定不是真的,誰來告訴他這只是一場惡夢……
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