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像把門板吹閉了,「咿呀」一聲,但感覺不到家涼,只是房中多了青草和泥壤的氣味,夾雜著某種讓人心暖眸熱的熟悉氣息。
心有靈犀一般,炕上的姑娘擁被坐起,發現門關得好好的,而那只健壯漂亮的母騾已來到炕邊,溫馴的眸對上她欣喜的眼。
「我就知道你會來!」模模母騾的頭,掌心是暖的。「你上回來瞧我,咱們沒說上多少話,一下子你就走掉了。春花……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
「呼嚕嚕--」
「嗯……這個……」略、嘆了、嘆唇。「你要我把話對他說啊?」有點小苦惱地見晃臻首,一頭烏軟的發絲也跟著晃呀晃。「我怕我說不出來。」
「唔……呼嚕嚕嚕!」大騾頭也見了。
姑娘秀顏一抬,挺起胸脯,語氣略促。「是啊,我當然是‘霸寨’的女人,如大娘和婆婆們那樣,孩得能把寨子撐得穩穩的!我、我……什麼?你說什麼?說不出來就用做的?!」
她面紅耳赤了,努力猜解自個充有無听錯母騾的意思。
「呼嚕嚕--呼嚕嚕嚕--」到底是那男人一手養大,吃他、喝他、用他的,卯起來替他追姑娘也很該當。母騾再次加弦念意。
姑娘略有愧疚之色,訥訥敔唇。「他說自己是惡人,很惡、很惡的,但我曉得他很好,是條好漢子……我也想過要多為他做些事,好好持他,但春花……你說,我還能替他做什麼?有什麼是他一個人做不來、需要人家幫忙的,而我又能為他做到?」
「璞嚕嚕!」噴氣聲听起來像在笑。
--替他生十七、八個娃兒吧!
「春花!」姑娘這會充不僅滿臉通紅,連身子也熱得如煮熟的蝦子,羞澀輕嚷︰「又不是母豬,哪有法子生這麼多?」
至多……就五個吧。三男兩女,老大和老二最好是一個男娃充、一個女娃充,可以呵護著底下的弟妹們,給他們當榜樣……哎呀,她怎麼當真思索起這事來著?
越想越臉紅,她搗著臉又拍了拍頰,才拉回神智,幽靜的房內已無母騾蹤影。
即便雲婉兒真听了母騾那一縷芳魂所捎來的建言,鼓足勇氣要把心底話對那男人道出,也得尋個「天時、地利、人和」的好時機。
無奈的是,在接下來一整個冬季里,力千鈞大半時候都不在寨中,即便回寨,也都匆匆促促地停留不到兩天便走。
他雖未道明,但婉兒用眼楮瞧、用耳朵听、用腦子想,多少也拼湊得出,「霸寨」
近來是跟「西嶺」徹底對上了,而幫主大人派給他和一干漢子們的差事,定也與對付「西嶺」有關。
然後,該過年了。
不到五日就是吃團圓飯的時候。
天降著雪,雪花很美,特別是降小雪的時候,一顆顆如發軟的晶糖從寶藍色的天幕往地上墜,總惹得她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仰起臉、張著嘴,跟著不住地旋轉、盈躍,開心地笑眯了眼,試著將點點雪花接進口中,含入滿嘴冰涼。
算一算,她就要在這寨子過第三個年。
第一回過年,他那時剛救回她,盡管她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小容身之所,寨民們也熱情接納了她,但寨中的一切對她而言仍相當陌生。
第二回過年,他出發走域外,歐程前,他曾真心對她告白,那些話烙印在她心版,深深刻劃,教她心痛不已,因她裹足不前,不敢回應他的情意。
而眼下這第三回過年啊……她願望很小,只盼能與他一塊兒過,即使相對無語,能有他相伴,她心也知足。
「婉兒,這兩根辣干筍你拿去,還有這條臘肉,對了,還有這包茶葉。」
「大娘,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呀!」竹籃子已裝滿滿。
「你再推回來給我,咱可要不高興啦!」「霸寨」女人送出的東西,豈有被退回之理?
「乖,全拿好了。」住在大娘隔壁的婆婆笑道︰「婉兒,明兒個過來老婆子這里領幾甕醬菜回去吧!你不幫忙多吃些,咱們寨里的食物越屯積越多,多到快沒地方擱了,也不是個法子呀!你說是不?」
雲婉兒露出一貫溫婉的笑顏。
她實在不曉得該怎麼拒絕大娘和婆婆們,總歸是被她們管定了,只得乖乖把人家塞來的東西全裝進籃子里,虔誠地道了謝,然後又一個人獨自循著山徑走回自個兒的小石屋。
這些日子,山子也跟著馬幫出門,再沒誰過來幫她提水、劈材、搬重物,而她竟然隱隱感到歡愉。
因為這說明了,她全然被那男人所信任和認同。
他相信她沒有誰相幫,也能在這寨中過得好好的,獨立生活,如「霸寨」的女人們那樣,她已是其中一個。
不自覺微笑著,她手挽竹籃在雪花輕漫的山徑上步行,彎彎曲曲,起起伏伏,但她心是暖的,只是有一處小小、小小的空缺,她思念他。
思念啊……「三十晚上討媳婦兒,初一早上趕騾馬,阿妹罵我沒良心的,要趕騾馬就別討她,討了她,賣騾馬,老老實實待在家,哎喲,我的小心肝,阿哥不是沒良心,討你欠下喜酒帳,不趕騾馬還不清……」
她幽幽哼唱起來,也弄不明白什麼時候學會這曲調,記住了這些詞兒。一切是如此自然,輕易便逸出唇鼻。
猶自輕哼著,她人已走回小石屋。
驀然間,她歌音陡頓,步履陡止,兩眸子發直地瞪著流泄出燭光的石屋子。
是誰?是誰呢?
誰為她點燃一屋的光?
她小跑起來,在雪地留下小小巧巧一排凌亂的足印。
她跟槍且急切地沖進屋里。
小廳無人,但屋後「咄咄咄……」的劈柴聲再清楚不過!
她跑了去,如願以償尋覓到那高大的男性身影,挽在臂彎里的竹籃掉落,里邊的野菜、果子、臘肉等等全滾作一地。
力千鈞劈柴的動作驀然一頓。
見她回來,他自然而然咧嘴笑開,笑里依舊帶著靦眺,彷佛沒知會主人家一聲就闖進來劈柴,實在太不好意思。
「我嚇著你了嗎?咦?呃?!」
是他被嚇著了。
因為姑娘也不好心地先知會一聲,突然就朝他跑來,撲進他懷里,兩只藕臂環摟他的粗頸,小臉緊貼在他胸口!
他動也沒動,渾身僵硬著,被凍成一根冰棍兒似的,平舉的手還緊握斧頭。
「婉兒……怎麼了?你在發抖,發生什麼事?」
斧頭落了地,力千鈞由著她親近,兩條臂膀緩慢、隱忍地垂放到身側,天知道他有多想繼住姑娘的蠻腰,摟緊她,感受她全然異于男人的柔軟和窈窕。
「你回來了。」听著他強悍的心音,她嘆息。
「我、我回來了。」從善如流。
「你回來了呀……」又嘆。
「嗯?」他迷惑悶哼。
「你回來就好,我……那個……過冬用的柴片本來很多很多的,可是越用越少了。
我有劈柴的,但你用慣的小斧頭我得兩手合握才提得起來,好沈,我劈得好慢……」是。她承認,她在對男人撒嬌。「霸寨」的女人再強、再悍,都該跟自個兒男人撒嬌的。
貼著他左胸的臉容改而仰望他,那張小臉真如煮熟剝了殼的雞蛋一般,女敕呼呼的還透出香氣,力千鈞瞬間有種氣血逆流的謬感。
假咳了咳,他清清喉嚨。「我會再劈很多、很多。」一頓,想了想,再次強調「劈很多。」
一只大掌像被下藥似的,莫名其妙擱到姑娘腰後,等力千鈞回過神來了,自個兒跟自個兒竟在心里打起架,一個要他撒手扮君子,一個要他狠摟當痞子,大冷天里,他熱得都要冒汗了,真折磨啊!
「那麼……」雲婉兒眉眸羞澀,兩只細臂終于從他頸項滑下,輕抵他胸膛。「……力爺會留在寨里過年嗎?」屏息問。
他點點頭,目光深邃。
她語音輕若夢。「那力爺跟我……咱們一起圍爐、吃團圓飯,好嗎?」
對于這姑娘的請求,他一向只有說「好」的習慣,听到話中問著「好嗎?」二字,他想也沒想便允了,直到腦袋瓜將她的話反復想過三回,才猛地弄明白人家問了他什麼。
圍爐?
團圓飯?
他跟姑娘一起?!
「婉兒……」
雲婉兒笑了,眉開眼笑,女兒家嬌軟的蜜味一整個透散出來。
她突然跳離他懷中,秀容在皎月映雪的冷夜里泛著紅。
「力爺,謝謝你,我好歡喜。我……我現在煮宵夜給你吃。」說著,她旋身把散落一地的食材全拾起,挽起籃子跑進屋里。
力千鈞杵在原地好半晌,跟著將視線慢慢移到一雙粗糙的古銅大掌,十根指在眼前動了動,他恨鐵不成鋼地低聲責罵--「你究竟抱不抱?抱不抱啊?!姑娘都撲過來了,就該順勢抱個滿懷,還躊躇個哈勁兒啊?可恥!我瞧不起你!」
從深秋時候到現在,算算也有三個多月,力千鈞沒忙著走貨,石雲秋把「西嶺」的事全權交由他擔著。
「霸寨」的馬幫灑血灑汗、好不容易才建立出響當當的口碑,有誠信、重然諾,與十多年前的惡霸德行沾不上邊了,所以干惡事得暗著來,必須干得干淨利落,不能再大大咧咧地說殺便殺、要奪便奪。
雖說無法如以往那般快意恩仇,要徹底吞掉「西嶺」犛牛幫的勢力,對如今的「霸寨」來說也不是多難的事。
犛牛是高原地方走貨用的馱獸,耐寒的能力確實比騾馬強,但沒法走太長的路途,一到暖些的地方,直跟得病沒兩樣,騾馬幫要是有貨要往高原地方馱送,常要跟犛牛幫雇請個一、兩天幫忙,將貨物馱過最難走的雪原。
而光是喊得出名號的犛牛幫就有十余家,位列在前三大的除了「西嶺」犛牛幫外,尚有「東壩」和「北川」,三家可說勢均力敵,卻都想尋機並了對手。這給了「霸寨」
一個好機會,能見縫插針、在里邊穿針引線,鼓動著「東壩」和「北川」兩家,把沒了大當家主事的「西嶺」分食得一干二淨。
讓力千鈞忙了一整個冬季的,正是這借刀殺人的活兒。
大功即將告成,預計春天來臨時,「西嶺」這名號也該撒了。
抹抹臉,他深吸了口氣,拎著兩壇子好酒往姑娘的小石屋走去。
今晚是團圓夜,寨子里仍打光棍兒的漢子們沒地方去的話,可以到寨中大堂和幫主大人一家子一塊兒吃年夜飯,他以往會去,但今年有人約了他,說要同他一起圍爐。
有人約他呢!
光想著這點,他心情便如水漲船高,不斷往上攀升。好樂!
走走走,快走!他要赴姑娘的約!
沿途的人家,屋里、屋外都熱鬧著,孩子們放鞭炮,狗兒汪汪叫,幾個寨民們樂呵呵同他打招呼,他與對方互道恭喜,到底遇過誰、說過什麼話,他也沒哈記憶,只知輕飄飄的腳步終于來到小石屋。
他跨進那溫暖所在,見小廳方桌上已擺滿好菜和兩副碗筷,碗的尺寸很不一樣,一個是秀秀氣氣的小瓷碗,一個則是寬口大陶碗。他不禁會心一笑。
放下酒壇子,他走進灶間想幫忙,里邊沒人,倒是通往屋後小空地的側門虛掩著,他推門出去,見姑娘仰著小臉立在那里……不,她並非靜佇著,而是輕輕地旋身、再旋身,兩只細臂也輕輕地隨興旋擺、不花半點兒氣力似的,她長發畫出柔美的弧,衣袂與裙擺飛飄。
好美……真的好美啊……力千鈞兩眼一瞬也不瞬的,直勾勾啾著,彷佛被奪魂攝魄。
忽地,那曼妙身子盈盈一旋,蜂首側了過來,雲婉兒終于看見他。
「你來了。」她笑著,邊將發絲撩至耳後。「外頭飄起雪,雪花小小的,很美。」
雪花轉啊轉的飄落,教她不知不覺跟著旋舞而起。
被她一提,力千鈞這才意識到真有飄雪,他走來這兒的路上竟半點未覺,腦子里只歡喜著要來赴約,其它事全入不了他的眼。
「你跳舞的模樣……很好看。」他神情認真。「比雪花還好看。」
雲婉兒抿唇又笑,雙腮紅撲撲。
「我已許久沒練,跳得其實不好。」
「好看就是好。」用力頷首,他胸膛起伏明顯,音嗓略啞。「你方才轉圈圈的樣子像在享受些什麼,仰著小臉,嘴角翹翹的,眸子彎彎的,好舒服、好放松似的……婉兒,你很喜愛跳舞的,不是嗎?」
盡管從小被逼迫著習舞,被逼著以絕妙舞姿宴饗每一個付得起高價的尋歡客,對于舞,將自己放逐在舞步里,騰旋飛躍,神魂空渺,她將情一次次抽離,又一次次揉進當中,尋覓著燭火般微小的慰藉,怎是不愛?
思路一清,她心情開闊了,也學他用力點頭,眸兒瑩亮。「是的,我很喜愛。」
見她當真開懷,力千鈞沈靜地吐出胸中氣,方唇揚高。
此一時分,雪花仍輕落著,他正欲喚她進屋,姑娘卻已朝他走來,那步履如在湖面滑挪,靈巧靜謐,盈盈來到他面前。
「力爺能陪我跳一段嗎?」輕問。
「我、我不會跳啊!」被邀舞的男人炯目略瞠。
「借我一只手掌,陪著我、看著我跳,就一小段,好嗎?」
「呃……好……」總歸又被下咒一般,姑娘的要求他只會應聲「好」
但話一允出,立馬就悔了,無奈他自認是好漢一條,君子一言尚駟馬難追,好漢一言也得讓八匹千里馬追不上才象話。
既是這般,當然硬著頭皮陪姑娘跳!
但……咦?咦咦?!
她怎麼拉下他、攤開他粗黑大掌,然後……力千鈞略瞠的眼楮瞬間大瞠!
姑娘要如何擺布他,他全由著人家操弄,要他蹲,他便蹲,要他伸臂攤掌,他乖乖照做,然而,當雲婉兒在他面前月兌去鞋襪,將一只果足踏上他攤開的掌心時,他兩顆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眼眶,心兒坪坪跳。
她的足好小,秀氣得如一瓣粉蓮,在他泛著銅光的粗掌里更顯嬌女敕。
「雲仙掌上輕」。
那些人給過她的封號。
所以,這就是她最最引以為傲的一支舞嗎?
她要在他掌上跳舞……力千鈞有些明白了,當姑娘以一足在他掌中輕旋再輕旋,旋出他從未見過也無法想象的姿態,他目不轉楮地凝注著,看著姑娘為他而舞。
單膝跪地的身軀沈穩如山,動也未動,他強而有力的臂與掌維持不變的姿勢,輕易地托著她的足、她幾無重量的縴身。
他在淡淡的雪花里陪她舞過。
一陣飛旋後,她定足在他掌心,喘息聲清楚可聞,驀然問,她竟素身一斜,幣個人如斷線傀儡般倒落下來。
「婉兒--」力千鈞抱住她,密密護在懷里。
「力爺……」雲婉兒早已淚流滿面,也不知為何要哭,但落淚的感覺是欣喜且感動的,她濕潤的眼眸比星兒還美、還亮。
「怎麼哭了?是不是哪里疼?」語氣急了。
她搖頭,笑著流淚,藕臂突然勾住男人粗頸,香息朝他撲去,下一瞬,小嘴已含住那張焦急詢問的男性峻唇。
發生何事?!
老天!有誰能好、心提點、提點他啊?
他、他他……好暈……不行,太暈了……明明直轉圈圈兒的是人家姑娘,他怎麼暈頭轉向又頭重腳輕,分不清楚東西南北?
「力爺,我想跟你在一起……」吐氣如蘭的馨甜在他兩唇間漫開,怯生生的語音如此幽微,卻絕對惹人、心動。
力千鈞不僅心動,而是神魂俱震,天崩地裂般地震蕩。
他氣血全往腦頂上沖,沖得他滿面殷紅,膚孔散出灼人的熱意,終于弄懂姑娘之所以把香女敕臉蛋湊得這麼近,鼻貼著他的,還把綿軟唇瓣也貼來堵他的嘴,是因為她在親他。她摟他、親他,還說……要和他在一起!
「好嗎?」雲婉兒鼻息急促起來,羞澀臉容因他面頰驚人的灼熱而變得更紅,她不由得低斂眉眼,抵著他的嘴又嚅︰「力爺……好嗎?」
這一次,力千鈞沒有應聲,而是以更堅定、更果決的方法給了答復。
他熱烈地回吻著她,深深糾纏,在那芳美的唇舌問將情意傾注。
兩顆火熱的心彼此撞擊,相互回應,他站了起來,懷中橫抱佳人,四片唇從餃上的那一刻起,就沒真正分開過。
他將姑娘抱進屋。
有什麼就要發生,他倆都希望它發生,似乎是水到渠成,一切如此自然。
就在這個飄著細小雪花、她為他而舞的團圓夜里,姑娘和她的好漢子啊,不論身或心,全都要團團圓圓在一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