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迷蒼水多懷憂
陸丹華大半身子浸在水里,僅能攀著一長片木板讓自己浮出水面。座船突然被人投擲好幾顆火石,全然的莫名其妙,對方似乎見船就攻擊,根本不問青紅皂白。
她乘坐的小座船上有兩名船工,再加上她和兩位隨行的人,算算也才五個,那些火石迅速燃竄,船頭到船尾都有起火點,他們不及滅火。
船燒得好快,隨行的宅中僕役拖著她往海里跳。
她原是和其它四位在一起的,但不知怎麼回事,待意會到時,她發現自個兒已漂離方向。
不能上岸!她眼楮看不見了,想是方才火勢太大,加上海風吹掀,濃煙燻疼雙眸,一些細小異物也進了眼,讓她一睜眸就痛熱如刀割。她听得出自個兒離岸邊並不十分遠,但那些激切的叫罵聲隱約
可聞,因此絕不能往岸頭游。她現下這模樣,誰都欺得了,倘若落進別人的紛爭里,那些失控的人們會對她做出什麼事,她想也不敢想。
沒事的……只要努力別讓身子漂出太遠,待雙眸不那麼疼了,有辦法瞧出身所何在,她應該能自救,沒事的、沒事的……
她昏昏然地自我安慰,伏在長板上踢水,怕被水流帶遠。
然而,也不知她踢了多久,雙腿漸戚沉重,沉得她一旦踢踩,兩腿的肌筋便一陣抽描,很疼啊……
或者,疼也好,一覺疼痛,就沒那麼輕易昏睡過去了。
她不怕疼,她只怕--…只怕…
轟隆磅!
似遠似近,有什麼在海面上爆破開來,她畏冷的身軀猛地顫栗,嗚咽聲虛弱地沖出抿得死緊的唇瓣。
不不,她不怕、她不怕的……水流起變化了!有船只正切開水紋靠近!她心下陡凜,硬是扯回意識,一時間不確定該不該揚聲呼救,抑或靜伏著避過對方耳目。
「丹華!」
轟隆隆的雜亂余音里,有人出聲,像是喚著她的名。
「丹華!」
妳想勸我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世間好女子何其多,再尋就有了,別單戀一花,對嗎?我知道妳站在窗邊看什麼。丹華,妳在看那棟樓,妳總是看著……
她听到那喚聲了。
那男人說話的語調略沉,卻總是冷冷淡淡的,連氣她、惱她、指責她時,也未曾揚高音量吼過什麼。但此一時分,那聲「丹華」亦如平靜海面上爆開了什麼,猛烈有情,震得她心窩緊痛,周身泛顫。「巴洛……巴洛……」她勉強抬起頭,張唇欲喊,刺熱的眼一片模糊,還沒來
得及辨出方向,一只強健鐵臂已將她環住,牢牢環摟她身軀。
他來到她身畔啊……
陸丹華渾身虛軟,因攀附木塊太久而僵硬的細臂顫顫地圈住他的頸項,臉容埋進他頸窩。這是個下意識的舉動,憑著本能尋求慰藉,直往那安全溫暖的所在鑽貼。
她把自己交付給他,依賴他的懷抱和力量。
她被抱上甲板,渾身濕淋淋直滴水,意識未失,耳中仍清楚听見其它人說話,知道他們是專程出來尋她的。
一見她被救上,許多熟悉聲音便在周遭響起,七嘴八舌地問她狀況。
她想啟唇響應,要謝謝大伙兒、要他們別為她擔心,然不及多說,一只男性大掌卻輕按住她正欲抬起的腦袋瓜,把她的小臉再次壓在他頸窩處。跟著,她人被抱進關船的艙房內。「巴洛--…我
沒事了,你---…謝謝你們來尋我,沒事了,放我下來---…」她被放落,感覺坐在硬榻上,男人仍離她很近,她兩只手甚至還攀著他的肩膀,十指抓著他的衣布。與她一樣,他也是渾身濕透,衣
衫絞得出水來,但濕衣底下的臂膀和身軀卻漫騰出熱氣,驚人的熱氣,讓她既心安也忐忑,竟有些莫名的怯懦。
「他們沒事嗎?我是說…和我同船的船工和宅里的兩位大哥。巴洛,你見著他們了嗎?我、我原本跟在他們身旁漂浮,哪知一眨眼就漂散開來!」她陡地噤聲,因男人喉中滾出一聲詛咒,粗啞得
很。
她方寸一繃,小手下意識從他寬肩上收回,苦笑道︰「我眼楮一張開就刺疼,瞧不清你……你不要不說話,好不好?」
「我說的話妳會听嗎?」巴洛終于出聲,咬牙切齒,真真恨得不得了似的。
陸丹華怔怔然,咬著唇瓣。
她自然記得那晚他對她說的那些。直截了當,毫無修飾,直刺她內心。他說她心中有誰。說她在誰眼里僅是妹子的角色,再多也就沒了。說她再喜愛誰,也絕無勝出的可能。
她真的沒想介入誰和誰之間。
真的。
她只是努力想從哭著嫉妒中學習該如何笑著去羨慕,那楝崖壁上的樓讓她認清一個會嫉妒、會羨慕別人的自己。
這樣也好的,或者那種全然的寵疼,她終其一生也品嘗不到,但認清自己的另一面,再如何也是好的,而她盡管得不到,卻有能力付出,一定有某些人……值得她寵吧?
「巴洛,我!哇啊!」她驚叫,嚇得往前撲去,因為外頭再一次轟隆隆乍響,猜測又是另一波盲亂攻擊。
昏了昏了,腦子里有條線繃得太緊,繃過了極點,猛地繃斷,她幾乎毫無招架之力,什麼冷靜自持全拋到九霄雲外,有什麼抓什麼,兩只細臂再次牢牢勾緊男人頸項,比方才更使勁,柔軟上身密合
著他結實的前胸。
「我不怕、我不怕--…我、我沒有害怕--…」她禁不住地胡亂喃語。「我沒怕、我沒怕的…倭寇殺上岸,好多壞人,村里好亂,漁船都起火了,到處轟隆隆作響,好多地方都著火了,娘要
我別怕,爹要我找到機會就逃,別管他們倆,我不能怕,怕只會壞事,我不怕、我不怕……爹……爹……我沒有害怕……壞人抓我,我沒有害怕--…」她突然哭出來,十指再次抓縐他的衣衫,
緊扯著不放,蒼白臉容埋在他肩頭流淚,從小小聲的嗚咽突然變成痛哭,淚流滿面。
沒辦法了。
還能如何?還能如何?巴洛半點法子也使不出來。
他原有滿肚子怒火,滿肚子欲質問她的話,此時此刻,當她哭倒在他懷抱里,如溺水者攀住唯一能救命的浮木般緊緊挨著他,任憑他有再多火氣,也全被她驚魂難定的淚喃澆熄了。
「不怕,妳︰-…妳不怕,不要怕。」他語氣僵硬,動作卻無遲疑,立即收攏雙臂摟緊懷中縴瘦嬌軀。柔軀克制不住地輕顫著,她牙關微響,于是他大掌服貼她的背脊和腰後,緩緩地、來回地安撫
慰藉,如在憐愛著一只受驚嚇的貓兒。他把臉緊貼著她的濕發,左胸會痛,怪異地繃疼著,他本能地將懷里人兒壓向那發痛之處,以為能抵擋住什麼……
有些東西他想不明白,也不願想,能全然確定的是,他真不喜歡她的淚,卻幾近變態、隱隱歡喜著,她流淚時,會毫無顧忌、撲進他懷里哭……
宅里的管事姑娘出事了。
有她,眾人吃好、穿好、酒來伸手、飯來張口,生活里諸事皆利索。
無她,倘若無她的話……不!不不不!這種慘事是絕對不允許發生的,連假想一下下都不允可,快快從腦子里剔除這想法!
這姑娘何其重要啊,知她落難,為尋她,總倉這邊撥出一半人手搜尋,不得不深入發生暴動的那端碼頭和大半數船只皆著火的海面。巴洛首次體會到,焦慮這般情緒真能使人一夜白頭,光尋找落難
姑娘短短的兩時辰,感覺猶似有一輩子那麼長。他很急,頭皮和背脊皆隱隱發麻,還兀自強作鎮靜。他相當確信,經過那兩個時辰的煎熬,他肯定早生好幾根華發。
她在四散的碎屑和木板間浮沉飄蕩,小小一抹影兒,若非著火的海面將黑夜打得橘亮,他幾要瞧不見她。
她動也不動地靜伏著,蟯首無力地垂落,有一瞬間,他以為血液凍結了,腦中和心頭被誰發狠地挖掉好大一塊,不能想,心跳驟止,無法呼息。
然後,他听到有人喚她的名,喚聲緊繃急切,他震醒過來,才知那聲叫喚出自他的口。
丹華、丹華、丹華--…他究竟怎麼了?他心緒起伏從未如此劇烈,從沒讓誰這麼影響過,彷佛虛弱又矛盾的強壯。
暴亂的一夜漸漸平息。
碼頭區滿目瘡痍,昨夜的混亂宛如惡夢,天一透亮,日陽溫暖,紛爭似乎也隨之和緩,但整座大島碼頭要回復常態運作,怕還得再等一段時日。巴洛踏進搭建在總倉後頭的某問寢房。這兒房問有兩
大排,估算約有十二、三間,房內有桌、有椅、有睡榻,樸實無任何多余裝飾,專給夜里守總倉的弟兄輪流補眠、養養精神用的。
上一批守衛的人手剛換下,幾間房全睡滿了。
巴洛沒回東大宅,也沒去和其它人擠一塊兒補眠,他推開某扇房門,靜謐謐地跨入內,為的是不想吵醒此時睡在榻上的姑娘。
然而,在榻上睡過一夜的陸丹華在他進房之前便已醒覺。
她正欲起身,哪知他恰好推門而入,一種連自個兒也鬧不清楚的羞澀心懷,讓她剛觸地的足又迅速收回,重新躺下,還把臉蛋半藏在被子里。
好丟臉。
想到昨晚種種--…唔,真的沒臉見人了。
她竟被嚇哭,攬著他的脖子哭得好不淒慘,把淚水、鼻涕毫無顧忌地往他肩頭抹,似乎•••?還沖著他喊「爹」!他帶她回到安全的所在,撥了這間房安置狼狽至極的她,並且燒了一大桶熱水過來,
直到確定她有辦法自行清洗才離開。但她曉得,他並未走遠,在她邊抽噎、邊對付濕灑灑的衣裙時,他人其實一直守在房外,準備隨時要沖進來應付任何意外似的。
她承認自個兒嚇著了,記憶一下子飛往倭寇襲擊遼東小漁村的那一夜。都多少年過去了,原來那樣的驚懼不曾消褪,或者一輩子也擺月兌不去,而她唯一能做的,是要學著坦然面對。
她一直很努力啊,只是教他見著她嚇得跟只落水小老鼠沒兩樣的窘狀,仍讓她懊惱得不得了。
掩在被子里的手放在嘴邊啃著,她腦袋瓜轉啊轉,思索著該與他怎麼說好,悄斂的杏眸以余光追隨男人身影他走到昨夜那桶她沐浴過的水前,略頓了頓,突然側目瞥向床榻的所在,像是要確定榻
上的人是否仍睡著。
陸丹華下意識裝睡,不敢挪動半分,連呼息都小心翼翼,心兒咚咚跳。
被問她為什麼不干脆明目張膽地看著,她也說不上來啊!總之,一些事悄悄起了變化,從那一晚她越了界管他感情事,而他亦越界反擊她開始,有什麼也跟著不太尋常了。
驀然間,一聲輕呼險些逸出唇瓣,幸好她擱在嘴邊的手將自各兒搗得夠快,且又隔著被子,沒被男人听去什麼。
她反應之所以這麼大,那是因為男人突然解掉綁手,松開上衣,跟著把薄薄里衣也一並月兌去。
他還用綁手上的細帶子將散發隨意束住,動作流暢沉靜,不出半點聲音,但那半果俊男的景象卻足能騷亂人心,震得姑娘家方寸如擂鼓。
陸丹華一雙杏眼瞧得不知收斂。
噢,如此盯著男人看,絕對是不知羞恥的,但她真要瞧痴了阿!
他的上身美極,勻稱且精勁,每條筋肉,每塊肌理都練得恰到好處,不過分悍猛,卻蓄著飽滿的力量,麥色偏黝的皮膚如一道泛香的佳肴,很美,真的美,除了用美字形容,她想不出貼切的字眼。
他真是個很美、很美的男人啊!水聲輕響,他先洗了把臉,然後擦拭起上半身。陸丹華到這時才猛地意會到他……他用來擦臉、擦澡的那條巾子,跟她昨夜邊哽咽、邊搓揉身子所用的澡巾--
…是同一條啊!
「哇啊!」她看得太專注,想得太入神,突如其來的頓悟,使得身子忍不住一震,竟讓自個兒滑到了床榻下!
听見驚呼,巴洛嚇了一跳,回身要救已然不及,那姑娘抱著被子滾落榻邊。
「我很好,沒事……沒事--…我、我噢!」丹華紅著臉忙要爬起,無奈昨夜海面漂浮時,她雙腳死命踢水,兩只手更因攀緊木板而過度使力,一開始是麻到無知覺,哪知經過一夜,彷佛所有酸
疼都涌出了,連要贈回榻上都疼得她齜牙咧嘴。
男人高大陰影籠罩過來,她像是听到嘆氣聲,隨即人被打橫抱起。
果、果肌!
老天--…男人光滑結實的果肌正貼觸著她的頰!
溫暖。強而有力。而且,觸感如絲滑。
她覺得暈眩,血液沖腦,心音再次大亂拍子。她被放回榻上,連被子也被拾起,重新蓋回她身上。「眼楮還刺疼嗎?」巴洛終于出聲,一貫淡沉音色,試探不出滋味。陸丹華怔了好半晌,猶見紅絲
的眸子才瞬間驚覺般從那片無端誘人的男性果胸上慌張挪撒。她連忙搖首。
「……你昨晚用泡過薄荷葉的清水幫我清洗過後,就不那麼痛了,現在能看見了,而且很清楚。我好像第一次見到你赤果上身…」不知怎地,最後一句很自然就月兌口而出。
陸丹華咬住唇,瞠眸,被自己的話嚇住。
奇異的是,她還來不及臉紅,坐在榻邊的男人臉色已忽而深濃,坦然對著她的身軀下意識側了側。
「你為什麼不月兌衣再下海?」「我不習慣打赤膊。」
「為什麼?」
丹華忽地記起與他曾有過的談話,那時,他淡淡答道︰「怕羞吧。」以為發愣的她不能理解,遂又面無表情地補了一句「就是……會不好意思。」他說真的!他真會不好意思啊!但︰-…也對
啦……如果每個漢子月兌掉衣衫後的身形都如他這般完美,好看得亂七八糟,肯定要吸引成千成百的姑娘拿他直瞧,還得邊淌口水,他向來禁不住旁人過分熱切的注目,自然怕羞了。
她……她沒流口水吧?
小手忙撫上自個兒頰面和下巴,確定沒出模。
她眸光再次飄向他,心口發熱,有某種柔軟感情滋長著。他害羞,她也害羞啊,卻奇異地覺得這感覺真好,好得教她嘴角忍不住翹起。
此時,男人起身抓來適才月兌下的衣衫,隨意套上。
「昨夜大伙兒都好嗎?咱們可有什麼損失?」她猜想他定是與其它漢子守了一整夜,要不,不會早上才來這房里擦澡。
總倉無事,十數艘關船亦安然泊在碼頭,眾西漠漢子們除了有些百無聊賴外,一切都好。這些,巴洛全都懶得提。套好衣衫,他腳尖勾來一張椅子,兩臂盤胸,大馬金刀地坐在她面前,不答反問︰
「昨天為何出大島?妳人不是去了北寨嗎?」
陸丹華被他沉聲質問的方式小小震懾住,一會兒才找到聲音。
「我是去了呀--…村寨里一切都好,之前蟲害的事也解決了,下一季花草香藥的收成定然可觀。離開村寨後,我直接從那邊的小碼頭上船,去石山廟那兒看咱們年初時請人釀的一批杏露酒,所
以就出大島了……」
「石山廟」其實是座小島,島上有間供奉海神的「石山廟」,香火鼎盛,因此以廟名為島名。
「我昨日遍尋不到妳,一清早,妳簡直行蹤成謎,灶房、前廳、樓里、馬廄,每個人都見過妳,就我見不到妳一面,妳說為什麼?」火氣很大似的,但那張俊臉倒冷冰冰,看不出個所以然。
「嘎?呃…你找我做什麼?」硬著頭皮問。
「我找妳,就為了叮囑妳,近日別隨意出大島。找不到妳,我只好讓宅里眾人幫忙傳話,豈料妳還是出去了。」
「我沒回東大宅,自然听不到你的留言啊…」說得有幾分委屈。稍頓了頓,她忽地驚覺自個兒十根手指竟扭起被子來,這可憐兮兮的小媳婦樣兒舉動讓她臉蛋赭紅。
頭一甩,她干脆揚睫了,仍威些微酸澀的眸子迎向男人深幽的眼。
「我並非明知故犯,若我知曉情況,斷然不會選在這時出島,我……我不是有意的。」昨夜讓眾人擔心,她確實不好啊!
「妳躲著我就是有意。」
巴洛狀若無意地道出,殺傷力卻十足十,再次殺得她大愣,滿面紅暈。
紅澤布滿輕肌,熱氣直沖腦頂,陸丹華頭暈目眩著。唉唉,被逼到角落了,反倒能跟著豁出去,那就攤開來談吧!
她嘆了口氣。「……我其實沒想躲你,只是不知該說什麼好,怕你仍生著氣。」扭著被子的指改成輕畫被面,虛弱一笑,帶著靦眺。「巴洛---…那晚我不該問那麼多,唉,總歸是我管事管成
癮,管到你心里頭去,咱們都別再提那一晚的不愉快了,可好?」巴洛深深凝注著那張輕垂的秀容。
他看得無比專注,像要看進她的神魂里,讓丹華有些兒受不住那兩道深究意味濃厚的目光。
彷佛過去許久,他瞧夠了,終才啟唇道︰「那晚的事一概不提,那麼,妳想清楚怎麼做了?」
「想清楚什麼?」
她迷惘著,眨眸的模樣流露一絲脆弱,惹得男人左胸窒悶。
「妳和頭兒之間的事。」巴洛嗓聲粗嘎,俊美眉目忽而嚴峻。「頭兒再不久就回大島了,屆時身畔定有心愛女子相陪,那位『飛霞樓』樓主不是好相與的角色,妳心里有誰,她終要瞧出。」重提
此事,胸中要命的窒悶感加重,他挺挺胸,交盤的兩臂改而擱在雙膝上。
「巴洛,你擔心那位樓主要荼毒我、欺負我嗎?」橫在二人間的芥蒂一消失,陸丹華心中一松,不由得朝他笑深了。男人按例瞪著她看,面色古古怪怪的,悶葫蘆般抿唇不答。他不答,她內心卻知
,知他為她憂心。
也許這僅是止于朋友間的關懷和義氣,可她身體暖暖的,整個人暖暖的,且為著這般的溫暖,竟又羞紅臉。問她因何羞澀,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抬起手揉揉發燙的頰、發燙的眼,突然,一只男性厚掌無聲探近,輕扣她的小手,他拉住她。
「眼白尚有血絲,別揉。」
就這麼淡淡一句,淡卻味濃。
陸丹華看著不知何時移坐到榻沿的男人,又瞧瞧握住她的古銅色大掌,這只修長有力的手在昨夜她嚇得渾身發顫時,曾以無比耐心和溫柔撫慰著她,一下下拍撫、摟揉,來來回回……
他安慰人的言語如此笨拙,身上的力量卻源源不絕,讓她失據的心緒能尋到回航的路。
她低嘆,幽幽我心,另一只柔萸在她尚未意識過來之前,已覆上他的手背。他握住她,她也握住他。他微乎其微一震,並未抽回,只是肌筋繃了繃。
丹華揚睫笑。「巴洛,你說我心里有誰,我其實也還鬧不明白那個誰究竟是誰,你說我有,那就有吧……而你,你心里也有一個誰,那人遠在西漠,嫁人生子了,結果你遠走他鄉,听起來頗有情
傷啊……」一些話從唇間流逸出來,像壓在心底已久,今日一鼓作氣全道出,往後只盼心清情明。
「巴洛……」她喚著,小手不自覺收緊。「你有誰,我也有誰,瞧,咱們又同病相憐了,既是這般,干脆咱倆就湊合著一塊兒過活,如何?」
巴洛俊目睦瞪,薄唇略掀,似乎不知該拿她怎麼辦,對她無心似有心的提議也不知要如何回應。
噢,他又臉紅了呀!
那奇異的深赭在他黝膚底下悶燃,陸丹華瞧著,小臉也不尋常地悶燒起來,心髒坪坪跳,一時間,她真懷疑那大膽提議是從她嘴中說出。忽然,那只男性大掌從她柔軟掌心底下抽離了。「別胡說!」他低斥,目光微斂。沒他的手可握,丹華心里有些小落寞,這起伏心緒如風中飛揚的春絲,不好捉模,無端地耐人尋味。
她選擇一笑以對,吐氣如蘭道︰「是我胡說了,其實,咱倆已一塊兒過活許久,哪還要湊合不湊合,是吧?」眨眨眼,舉手欲揉,記起他的叮嚀,手又乖乖擱下。
她沉吟了會兒,帶笑又說︰「話說回來,真要湊合在一塊兒,往後還是得分開的。」
「……分開?」巴洛很沒用地終于擠出聲音,且相當明白,他十分不喜歡說出口的那兩個字。
丹華點點頭,指尖又畫起被面。
「待主爺把那位樓主夫人接上大島,這兒就會有位當家主母了。我到底是連環十二島的人,當初大姑娘遣我過來,如今事已完了,終要返回連環島。」
「妳、妳要離開?」
「嗯。」她再頷首,朝他露齒一笑,隨即輕垂粉頸。「時候到了,自然得回去,但還得再過一段日子,待那位樓主夫人熟悉島上一切,大伙兒都能適應了,我想……那時再走也不遲。」
時候到了……得回去……
返回連環島……
再走也、也不遲……
巴洛的頭很沉,被那些「可怕」的字句重重壓落,壓得他煩悶欲嘔。
他奮力忍下,十指不自覺握成拳頭,修長的指變得丑陋,指節顆顆圓突。
不要走!
別回去那個該死的連環島!
別離開!
他想咆哮,想大聲沖著她吼出那些話,但不知是否連日少睡,再加上對碼頭區總倉的戒備一直不曾松懈,然後又經過昨晚她失蹤的那場驚魂記,此時遭那些「可怕」的話突襲,他暈過又暈,眼前一
陣霧白,結實身軀竟如斷線傀儡般,毫無預警地朝前倒下「巴洛!哇啊!噢!」
被撲個正著的姑娘無力扶持,本能地摟住他順勢一倒,結果,當然是被他壓在身下,動彈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