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君白頭 第一章 作者 ︰ 雷恩那

她逃出來了,但,還不能松懈。

「天香院」的老鴇牡丹紅是個厲害角色,院里跑掉她這個已簽死賣身契的十三歲小丫頭,牡丹紅絕不會輕易放過,說不定,此時「天香院」的護院們全被打點出來,正滿城搜尋她的蹤跡。

胸口悶痛,好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那是因自個兒忘了呼吸,縮在暗巷內,屏氣不敢亂動。

今晚月光稀微,于她有利,只是她從未這麼晚還賴在外頭。白日時候人來人往的大街,此時好冷清,連擺在遠遠街角的小面攤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好冷……

薄薄雪花飄落,落在小小肩頭,她兩頰凍白,翹睫上沾著白霜。

唬汪——唬汪——

她听到犬吠,似在不遠處。

一只、兩只、三只……好、好多只!是養在「天香院」狗舍里的那幾只畜牲嗎?!那幾頭凶犬咬死過人,斗起來比狼還狠,她見識過的。牡丹紅對付那些裝闊氣、上「天香院」白吃白喝兼白嫖的潑皮,常是「關門放狗」,那些眼楮生來當擺設的混蛋,就算不死也剩半條命,官府那邊又被牡丹紅打點得極好,即便傳出死傷,也不過問的。

而現在這時辰,早都禁街了,負責巡街的衙役們卻還由著「天香院」那些人帶狗搜尋,真是非得逮到她不可了。

心髒都快嘔出喉頭,她拔腿就跑,在暗巷中亂鑽。

直至听不到狗叫,她才大口、大口喘氣,拖著發顫的雙腿,雙手模索著,沿著一面老舊石牆緩步而行,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巷底。

終于到了。

石牆後面的小三合院是她今晚的藏身處。

三合院早已破敗,听城里的人說,這是塊不祥地,十多年前主人家遭了冤,死在獄中,尸身送回三合院那日,這個家的女人帶著稚兒跟著一塊兒去了,就吊死在小廳堂的梁柱上。從此,這院子鬧鬼的傳聞不斷,人人說得繪聲繪影。

鬧鬼……挺好。

這世間,比鬼可怕的東西多了去,那些人若怕鬼,就不會尋到這兒來。

木門由內拴著,但相當不牢靠,似是稍用力就能弄壞,雖是如此,她也不敢強行推開,怕引出太大聲響。

矮著身,她探向牆角,亂撥著雪堆,好一會兒才尋到一個極小、極小的洞隙,比狗洞還小,但夠她鑽進去。

她先解開縛在背上的小包袱,拋進牆內,隨即貼著地,她爬著、蹭著,努力鑽,寒夜里,她鑽得雪額滲出細汗,模糊想著,這幾年被逼著習舞、練身段,她筋骨練得無比柔軟,才有辦法擠過這小洞……

不想那些!不……不想了……音翠姊要她逃,還給她盤纏,她必須逃得遠遠的,如何都得擺月兌掉「天香院」的一切!

驀地,夜風陡凜,一股血腥味鑽進鼻腔。

她驚叫聲梗在喉間,背心已被一只巨掌抓住,猛地提高。

鬼!

竄進她腦海中的只有這個字!

眼前的男鬼有一頭灰亮灰亮的長發,糾著利眉,兩眼竄小火,嚴厲得幾近刻薄的唇死抿著,稀光下,他臉上陰影交錯,那眼神顯得格外嚇人。

「搞什麼?!」男鬼掀動薄唇,目中銳氣似要噴溢出來。

是鬼?是人?她在那五指抓握下掙扎起來,小拳頭朝對方月復部亂揮。

她听到粗魯的詛咒,兩腿才想朝他腳脛踢踹,增加殺傷力時,身後矮牆驀地傳出躁動,風里不僅有血味,還有猛獸所散出的腥臊味。

她听到連篇詛咒,罵聲雖低,但內容精彩萬分。

她猛地被丟到一旁,回眸瞧去,五、六條獸影已躍過牆頭。

他……他真是鬼吧?只有鬼才有那麼快的手腳……也不對,若是鬼,能有腿嗎?鬼是飄著走,不需要腿的,但他、他有腿的,不是鬼……

男人長腿連連疾踹,幾條狼般巨大的獵犬登時被踹破腦門,連吠都不給吠一聲,余下一條氣勢陡弱,他在牠張嘴欲叫時射出一顆隨地拾起的小石子,大狗喉頭被射穿,悶唔了聲,倒地不起。

「共有幾條?」他側過臉瞪人。

她嚇得張口不能言語,瞠圓眸子,連眼珠都在顫動。

然後,她模模糊糊听到自個兒擠出的聲音——

「……九、九條……」她記得養在「天香院」狗舍里的凶犬,確實是這個數。

她甫道出,男人即刻躍出小三合院,而她唯一意識到的是他那頭甩在身後的灰白發絲,在夜中竟如縷縷流光。

跌坐在地,她聰明些就該趕緊另尋藏身之所,無奈兩腿很不爭氣地發軟。

她小手交握著,絞著指,似踫觸到什麼濕黏物,低眉怔怔打量,才發現指與手背上沾了血……不是她的,她手上沒見傷口的,只是適才胡亂揮揍,指節地方微微腫了……所以,是那人肚月復有傷,被她打得滲血嗎?

他不是鬼,那……會是好人嗎?

她胡思亂想,瞥見那幾條狗尸,心髒怦怦跳,忙又把眸光移開。

不過兩盞茶時間,一條影子翻牆而進,男人去而復返。

他瞧也不瞧她一眼,卻是撈起她投進院子里的包袱,拎著就往屋內走。

「你……」她口干舌燥,要他把包袱還來,一時間還真鼓不起勇氣。

兩掌撐地,狼狽地爬起來,她無路能走,無處可去,尚未厘清思緒,兩條腿已驅使她跟著男人進屋。

屋內昏暗,她模索著,一直走一直走,來到一間點著小油燈的房。

厚布拼織而成的門簾垂到地上,她微掀一角,腳步略帶遲疑,小小身子遂擠在門邊,兩眼戒備地盯著房里的男人。

後者正很過分地翻開她的包袱,啥也不瞧,卻眼發亮地翻出里頭的一袋芝麻餅和炸米香,抓起餅,十分猴急地猛往嘴里塞,唏哩呼嚕的,活像幾百年沒吃東西似的。

「想進來就進來,我不吃孩子。」他滿嘴食物,兩頰都塞鼓了,口齒不清地亂哼一句,以為那孩子听不懂,下一刻倒是見她往桌邊靠,走進小油燈暈染開的朦朧光圈內。

他「很好心」地遞了塊芝麻餅給她。「再不吃就沒得吃——」話音忽而一頓,他目光陰鷙深沈,盯住浸在薄光中的那張臉。

方才在屋外的稀微夜月下乍然一見,只覺她受驚的眸子極亮,被他提住的身子輕得幾無重量,而此刻再見她,盡管油燈發出的火光弱得可憐,但已多少能照清她一張臉皮。

小女兒家的瓜子臉絕對不足他巴掌大。

她額前覆發,發軟,眉細,睫兒翹,五官生得相當秀致,但離「絕艷」尚差一段距離,唔……當然,只要她時時斂眉、斂目,別讓誰注意到那對眼楮,或者就能不那麼招搖……只可惜了,她的眼啊,無辜卻也罪惡,一揚睫便生姿,水潤水潤的,所有神氣盡匯其中,絕對的「禍國殃民」。小姑娘家生了這樣一雙會說話的秋水眸子,也不知該哭、該笑……

「妳這模樣,難怪『天香院』又是人、又是狗的,全派出來尋妳。」他哼笑,再次咬扯大餅皮,吃得很香。「再過個五、六年頭,等果子熟了,酒釀成了,『天香院』推妳出去顯擺,拿妳當搖錢樹,豈不賺翻天?」嗓音帶笑,嘲弄地問︰「妳想逃,有那麼容易嗎?」

聞言,她臉色蒼白,靜靜接過他遞來的餅,拿著卻不吃,好半晌才擠出聲音。「……你怎知我、我是從『天香院』出來的?」

他咧嘴露出兩排白牙。「這座城里……呃,不,是這一江南北的大小事,多少都得探探,久而久之自然熟了。老子出去追狗的時候,看到『天香院』那幾位護院打手。再有,就是妳身上這味兒,像是脂粉又似燻香,老子上『天香院』的時候聞過。」

水眸陡瞠,驚人的圓亮,她半點也不懂得掩飾心緒。

「你、你上過『天香院』?!」

「上過又如何?」他把炸米香咬得喀喀響。「不過老子是去交貨,可沒閑工夫在『天香院』里胡混。」

……交貨?

她似懂非懂,隱約猜出所謂的「貨」指的是何物。「天香院」每隔一段時候就會從外地接進一批姑娘,有些認了命,乖乖留下,有些則一逃再逃,被逮到,少不了一頓毒打……他原來是干這種勾當,和「天香院」連手,把姑娘一個個推進火坑里?若真如此,他提到「交貨」二字時,又何必目露凶光,像極厭惡似的?

她嚅唇問︰「你為什麼幫我?」

「我沒幫妳,我是幫自己。」

他抓起灰白發往肩後甩,把最後一顆炸米香塞進口中。

「說老實話,狗可比人有情有義,殺個人都比殺條狗容易下手些,但那幾條狗不殺盡,牠們鼻子好使,真要帶著『天香院』那幾個家伙追到這兒來,妳被逮住,不干我事,但要連累我曝露行蹤,那就大大不妙。」

「你也在逃跑中嗎?」

她這話也沒什麼,可他一听,卻脹紅臉又咬牙切齒。「什麼逃跑?!臭小娘懂個屁!老子不是逃,這叫儲備戰斗力,蓄勢待發,等哪天時機到了再殺回去,殺得對方片甲不留、屁滾尿流、哭天搶地!」

開口、閉口都是「老子」,其實除了那頭不太尋常的灰白發外,她發現眼前的他面龐盡管黝黑,額面與眼角並無皺紋,太過挺直的鼻下有張略寬的嘴,而劍眉如墨,睫也如墨,再搭上兩丸黑漆漆、瞪人時特別凌厲的眼珠子……他半點也不老,唇上和顎下沒幾根毛,根本還是個少年郎,年歲再大也不出二十。

「妳看什麼看?看老子長得英俊啊?!」他火大地低嚷,可是頂著火,又覺自個兒無聊透頂,沒事跟個小娘較啥真?怪來怪去,都怪她那雙眸,靜謐謐瞅著人時,能把人直直看個透似的。可惡!被氣得五髒廟都叫荒啦!

她沒答話,對他突如其來的壞脾氣像也沒往心里去。

她只是垂下粉頸,掰開手里的芝麻餅,留下半個巴掌心大的一小塊,把較大那塊遞回去給他。「……我吃不下那麼多。」

他目光深深地瞪了她一眼,沒跟她客氣,抓過那塊大餅張口就咬。

所謂狡兔三窟,出事之後,他躲來這一窟,一是避風頭,二是養傷,已整整兩日沒吃過象樣的食物。

江湖走踏,本多凶險,尤其他又走偏門,在一江南北專作接貨、銷貨的暗活兒,這門營生既是「暗」著來,那貨源必定不一般,管他是偷來、搶來、拐來、騙來的玩意兒,抑或是活生生的人獸禽蟲,有需求,必有供應。

這不用本錢的買賣,光接盤、銷盤,賺中間一手便肥得流油,覬覦之人自然多如牛毛,而他若想站穩腳,完全按自個兒的方法行事,在這條通往「一江南北稱大王」的大道上,要鏟除的絆腳石沒十顆,也湊得上八、九個。

此次著了道,是他大意。

頂頭老大其實已顧忌他許久,這回終是出手,在江邊打下埋伏擊殺。

他是讓人打著玩的嗎?

這年頭,老大都不老大,當老大的既然都不仁了,就別怪他徹底不義。

俗話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對方的作風他早看不過眼了。

他都自認夠缺德了,偏偏還有比他更缺德的。那些拐賣俏生生大小姑娘的活兒,也實在太不入流,要他再去接銷這種臭盤,三個字——沒門兒!

總之待他傷好,哼哼哼,待他傷好啊,該換他發威!

大口吞食掉最後大半張的芝麻餅後,他目光仍像盯緊獵物的獵鷹般鎖住小姑娘。「妳姓什麼?叫什麼?」問得粗聲粗氣。

垂頸,慢吞吞咬著餅皮的她忽而一頓,徐慢地揚睫。

搞什麼……他臉皮驀地竄出一陣熱,心音略重,竟想避開她的凝注?!

莫名其妙!奇也怪哉!他有病啊他?不就是一雙靈俊過頭的招子,躲啥躲?有本事……有本事就往他臉上瞪出兩窟窿啊!

「愛說就說,不說……老子就阿珠阿花、阿貓阿狗地叫妳!」語氣更粗魯了。

「霽華。」她突然答道,嗓音細細。「我姓君,君霽華。君子的君,霽華……就是月光之意,是月之精華,那是……是我爹給我起的名兒。」抿抿唇,再抿抿唇,她輕聲問︰「你呢?」

他肚里還燒著火,一時間卻發不出,也不知被哪道雷劈中?

深吸口氣,他撇撇嘴,臉上的戾色猶在,卻道︰「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今晚我寒春緒吃妳君霽華一袋芝麻餅和炸米香,往後倘若我沒死,混得風生水起,妳也活得好好的,寒春緒定然回報妳。」

听到他的姓名,君霽華嚅動唇瓣默念了兩次,又听到他的回報之說,她神情不由得一怔。「方才要不是你出手,那些大狗……牠們……我、我……」略頓,她搖搖頭,眉眸間仍有驚惶神色,咽了咽唾沫後又說︰「那些芝麻餅和炸米香是音翠姊幫我備上的,她說帶些干糧在身邊,妥當些。」

「原來有人幫著妳逃?」他淡淡哼了聲。

「音翠姊是『天香院』的頭牌姑娘,我八歲被賣進『天香院』,就跟在她身邊服侍,也、也跟著學才藝……『天香院』的嬤嬤後來還幫我找來一位教授音律的師傅,還有一位教舞的女師傅、音翠姊說,我仍有選擇的機會,她勸我逃,幫我備吃食,還給了我一包小碎銀子當盤纏。她說我得逃得遠遠的,永遠別再回去,回去只有死路一條,一輩子全毀了……」

「死路一條……是嗎?如此听來,妳那位頭牌姊姊還真夠仁義呢!」他話中似乎有話,暗諷著。

君霽華不禁問︰「……你什麼意思?」

寒春緒嘴角一扯。「我要是妳那位音翠姊姊,一見跟在身旁的小丫頭片子越長越水靈,越生越可人意兒,心里不起疙瘩那才有鬼。」

她呼吸略促,微瞠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直瞅著他,喃喃又問︰「你、你什麼意思?」

寒春緒在笑,白牙森森,略透惡意。

「不就那個意思嗎?不能留妳啊!再讓妳留下,不出五年,『天香院』的頭牌肯定換人當。既然妳想逃,那好啊,何不順水推舟?殷勤地幫妳備食,給妳上路的盤纏,就求妳永遠別回頭。妳瞧瞧,兩下不就輕易把妳給打發了?不僅保住自個兒的頭牌地位,還能被妳感念一輩子,多好的買賣?」

小小燈火下,一片靜。

她唇瓣微張,說不出話,似是著惱了,眸光仍直勾勾的,瞳心卻隱隱發顫。

生氣了嗎?寒春緒狀若無意地抓抓挺鼻,兩肩一聳。「當然啦,也有可能是我多想。我這人心胸狹窄,自私自利,那是天性使然,無可救藥。嘿嘿,妳听了要不暢快,就把我的話當成屁,噗地一聲全過去,千萬別上心。」

小姑娘的臉依舊雪白雪白,白得都要透了。

好半晌,君霽華才艱難地嚅出話,話中有股倔氣。「音翠姊……不像你說的……她、她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寒春緒真不知自己著了哪門子魔?他竟「欺負」起人家小姑娘!

他說那樣的話,是很真,他確實如此疑著,但有些真話不能說、不好說,說出來僅是傷情、傷人,他再明白不過,卻惡心作祟,硬要耍弄一回。

這又何必?

這是何必?

見女孩兒家那張小臉幾無血色,他心中升起詭異且難得的罪惡感,簡直……混帳!

他本就不是吃齋念佛的主兒,有什麼好罪惡的?

磨磨牙,他不動聲色地挪開目光,不去看她。

「不是就不是,我又沒說她一定是。」

他把攤開在桌上的小包袱推向她,驀地站起。

「睡覺睡覺!老子肚子飽了就想睡,沒空理誰,咱們各安天命!」裝腔作勢地嚷嚷,下一刻,他直接往榻上躺落,連靴子也懶得月兌,臉朝內榻,背對著她。

小姑娘呆坐不出聲,他閉目,一顆心卻莫名懸著,根本難以成眠。

過了好久,他背後才傳出聲響。

她動了,窸窸窣窣的,該是抱著她的包袱整理著。

寒春緒下意識去听,思緒漸沈,意識漸昏,模糊想著這小三合院尚有其它兩間房,他霸住最干淨的一間,不知她等會兒選哪里睡下?而離開此房,其它地方全烏漆抹黑的,小姑娘怕黑不怕?

他亂七八糟胡想著,強大倦意猛地襲來,一波接連一波。

于是,他神魂被卷進了無底深淵,毫無預警,墜得非常之深……

君霽華哪兒也沒去,就抱著包袱窩在角落。

角落那兒擱著幾張破椅和一團敗了絮的棉被,她蜷身窩著,心頭塞滿一堆事,何時睡去的,她也不記得。

不知何時睡,不知因何醒,她醒來時,房外隱約透光,天尚未大亮。

桌上小油燈早已燃盡,她忍著哆嗦,輕輕摩挲細臂,以為自個兒是被冷醒的,卻听到榻上那邊傳來古怪聲音,像夢囈,又像申吟,低低唔唔不成句。

她起身走近,腳步遲疑,拖了會兒才挨到榻旁。

「寒……寒春緒?」

榻上那人不僅沒睜眼,兩眉還緊蹙,昏幽中,五官顯得有些扭曲。

她留意到他腰月復上的纏布了,雖厚厚一層,血仍大片滲出,瞧來傷得頗深。

她想到昨晚還曾往他傷處招呼!

盡管她那是花拳繡腿,也是傷上加傷,更何況,他後來還忙著對付那幾只猛犬……都傷成這模樣,還大量失血,他昨晚挖她包袱搶食,與她胡聊,卻是一臉嬉笑嘲弄,任誰也看不出他身帶重傷。

很要強的一個人呢……

她咬咬唇,不禁伸手探向他的寬額。

果然發燒了,他額溫燙得驚人啊!

她眸光往下挪,瞥見他松敞的衣襟內亦縛著布條,心頭一凜,沒多想即大著膽子挑開他前襟看個明白,竟也是厚厚的染血纏布。

他……他到底遇上什麼事?

江湖追殺嗎?殺得他不得不躲來此處?

忽然間,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分在她心田里滋長。

她看得出,他不是什麼好人,卻也算不上壞,至少待相對而言十分弱小的她,他不會進一步欺凌侮虐,連肚餓了搶食,也不忘留她一份。真要說……就是嘴巴刻薄了些……她記起他對音翠姊所下的評語,一想,心就郁著,忙深吸口氣,暗自打住思緒。

「寒春緒……」她試著又喚,但喚不醒。

正當她攏好他前襟,欲要站起時,一只熱呼呼的大手猛地扣住她的腕,那抓握力道之大,痛得她忍不住擰起秀眉,抿緊女敕唇。

他醒了!

……不,他不是真醒,而是僅僅張開雙目,瞳心凌厲卻是無神。

他揪緊她,凶惡地將她扯近。

她身子往前撲跌,險些壓中他胸前和腰月復的傷。

「妳……妳……」他瞇起眼,兩眉壓得極低,很奮力地辨識,灼燙氣息一陣陣全噴在她臉膚上,五指將她抓得死緊。

君霽華先是驚惶地掙扎幾下,發現掙不開後,她很干脆地放棄了,心緒反倒漸漸持穩。她直直望住他的眼,沈靜出聲。「我是君霽華。」

報出姓名,她不再言語,僅是與他對視。

兩張臉離得好近,近到他的挺鼻都快踫到她巧翹的鼻尖。

「君……霽華……」

他順她話尾啞聲喃著,到底有沒有認出她,那也不得而知。

一會兒,他竟壞壞地勾唇,連意識不清也要嘲諷人——

「妳的頭牌姊姊存心的……她存心趕妳走,妳好傻,什麼都不知……嘿嘿……有妳這麼傻的嗎……」邊喃,他五指陡松,臂膀垂了下來。

君霽華連忙收回小手,輕輕揉著腕處。

許多人與事物似剔透分明,又詭譎莫辨,她懵懵懂懂,欲信不敢信。

坐在榻邊,她沉默地望著那張再次掩下雙睫的虛紅面龐,小小的心壓著一塊無形石。

有個小身影在屋中晃。

那影兒一會兒在角落,一會兒在桌邊,一會兒還繞到他榻前。

那人步伐極輕盈,不是刻意放輕,倒像習慣這麼行走動作。

那人的手好小,帶著幽微香氣,她靠過來時會俯,仔細地探他額溫。

可惡的是,那只小手還拍他面頰!

啪啪啪!啪啪啪!左右開弓,手勁不算輕,簡直跟掌摑差不多了……找死!打哪兒不成,竟敢趁他病,呼他巴掌,看他折不折斷對方爪子!

怒火中燒啊怒火中燒,他咬牙切齒、使盡吃女乃的力氣睜開眼,眼皮才撐出兩道細縫,掀嘴欲罵,一口微燙的藥汁已灌進來,苦透喉頭又苦穿肚腸。

他被灌藥,咕嚕咕嚕直灌,最後折騰得他流了滿身臭汗,汗一逼出,他體內忽而舒爽許多,身軀像被托在雲端一般,輕松。

敢這麼摑他、灌他……唔,算了,先睡飽再說,等老子醒來,再找人算帳!

瞇眼,他緊瞅著那抹坐在榻邊的瘦影兒,她面容白白的,五官模糊……他終于不太甘心地合上眼,沈睡前,腦中晃出一道疑思——

這小娘……她上哪里弄來那碗苦死人不償命的藥汁?

這兩天,君霽華把巷底這座「鬼屋」模了透徹。

「鬼屋」並非她所以為的那樣破敗,只是擺設全蒙著厚厚一層塵,角落結著數也難數的蜘蛛網,倒落或壞掉的桌幾、椅凳任由著躺在地上,乍見下就是亂、髒,其實屋子的梁柱仍相當結實,好幾處窗紙破損了,但不難修補,這地方若好好收拾過,很能住人的,尤其是她發現後院灶房外竟打有一口自家井,井眼是不大,但水質清甜,真教她驚喜萬分。

有水一切好辦,要照顧病人便容易些。

寒春緒身上的傷她不敢亂動,只能盡量想法子降低他的體熱。

她用清水擦拭他的臉,不斷幫他換掉額上的巾子,取井水燒開,按時辰喚他起來喝水,他喝不下去,她就枕高他的頭、他的背,灌也要灌進去,連藥也灌……說到藥,沒想到她帶那迭藥單子出逃,頭一個竟用在他身上。

這兩天好靜,似是她有記憶以來最寧靜的時光。

明明居在城中,卻寂若荒郊,「天香院」紙醉金迷、夜夜笙歌的囂鬧彷佛已是前塵之事,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一輩子窩在這兒,誰也不理會,哪里都不去了,就靜靜過著小日子,靜靜做該做的事。

寒春緒真正清醒時,午後冬陽正暖著院子的薄雪地。

他推被坐起,伸了個大大懶腰,動作太大還扯疼傷口,他齜牙咧嘴地暗咒了聲,仍是忍疼伸展筋骨,伸得脊梁骨都發出聲響。

躺了兩日,時而昏睡、時而半醒,慶幸的是,他還沒病到不能自行解決內急,只是他一踩著虛浮步伐下榻,那小娘就跟了過來,還一路跟到茅房,怕他會跌進茅坑里似的。

那座小茅房不常用,味道其實不重,卻是毀瓦敗門,哼哼,年紀小小愛偷窺,也不知被她偷覷了多少,還是小女兒家,都不害臊嗎?真拿他當小女圭女圭瞧啊?就算……好啦好啦,就算真暈,他也懂得往外摔,哪能往糞坑里跌?

模模胸口,再輕按了按,他不是傷處疼痛,而是……好怪。

感覺有古怪,說不上來。

真要說,就是……他長這麼大,沒被誰如此看顧過。

江湖這條路,他尚未察覺前便闖將進來,一旦步入就無法回頭,那是身不由己,卻也混得如魚得水。

雖說能快意恩仇地過日子,該受的苦倒也沒少受過,只是他爛命一條,爛到沒魂了,吃苦當作吃補,何時又嘗過這般的眷顧?

而對方還是個沒長大的小丫頭呢!

目光一挪,瞥見胡亂鋪在地上的「小窩」,明明有其它房間,稍事整理便能睡的,她不去躺在榻上,卻寧願窩在牆角。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是怕這屋子真有鬼嗎?若非,難不成……是怕他半夜上茅房,沒她跟著會出事?

怎會遇上她這樣的小姑娘?

搞得他百思不得其解,左胸一縮一放,繃得難受。

莫名難受……

然後,他慢吞吞起身,撩簾而出。

走出房門外,再步出屋門,他立在檐前,下意識尋找那抹清瘦小影。

他在屋前小院找到她。

望著她單薄的身背,他先是怔了怔,雙眉不禁一擰——

她、她在干什麼?

君霽華跪在薄薄雪地上,垂首,雙手合十,她腳邊擺著一根不知從哪里翻找出來的小鐵鋤,面前排著那晚被擊殺在此的五、六具犬尸。天氣凍寒之因,猛犬的尸身並未腐臭,毛上還覆著雪花,凍得僵直。

寒春緒滿月復疑惑,靜步繞到她身側。

見她閉眸,一臉虔誠,小嘴還念念有詞,竟是……在幫那幾只死犬誦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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