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是誰?」……
堅定但辛酸的聲音,在法庭中回蕩。
芳子的態度依然傲慢,高高在上,沒把任何人放在限內——當然,在這時勢,她已是一個落網受審訊的漢奸了,任何人也不把她放在限內。
她過去峰峰的歲月,一個女子,在兩個國家之間,做過的一切,到頭來都是「錯」!要認「罪」?
芳子冷笑一聲︰
「嘿,跟我來往的都是大人物,什麼時候輪到你們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法官來審問?真是啼笑皆非。連你們政府首長,甚至蔣介石,不也算是我的下屬嗎?」
法官訕訕地,但所言也屬實。
她把下頜抬得高高的。
向工族挑戰?
她心底還是非常頑固地,只覺王女身份是最大的本錢,與生俱來的皇牌。沒覺察,時間是弄人的。
時間?
法官跟她算時間的帳。
他出示一大疊相片,一張一張展現在若干眼前。他讀出名字︰
「現在你認認這幾個人……」
半生經歷過的男人,原來那麼厚!
她打斷︰
「不,法官大人,不必再讓我看下去,我一個都不認識!」
法官又取過一大疊文件︰
「這些全是你當安國軍總司令時的資料,在此之前,已有為數十名稱為你部屬的犯人作證,且有明文記載,你曾指揮幾千名士兵,虐殺抗日志士,發動幾次事變,令我國同胞死傷無數。」
芳子轉念,忙問︰
「當時是多少年?」
「民國二十年,即一九三一年起,整十年。」
芳子像听到一個大笑話一般,奸詐地失笑︰
「哎,法官大人,我是大正五年在日本出生的,復正五年,等于民國五年,即是一九一六年,你會算嗎?當時,哦一九三一年,我才不過是個可愛的少女,如何率領幾千名部屬在沙場上戰斗?怎會賣國?」
法官一听,正色嚴厲地責問︰
「被告怎可故意小報年齡,企圖洗月兌罪名?」
目下是一九四六年,芳子看來也四十歲的中年婦人了,干瘦憔悴,皺紋無所遁形,若根據她的說法,無論如何是夸張而難以置信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
人人都看透這樁事兒,是她自個地認為巧妙。
不過窮途末路的川島芳子,身陷囹圄.證據確鑿,仍要極力抓住一線生機。
不放過萬分之一的機會。
她也正色,死口咬定︰
「你們把我審訊了一年,我始終頂得住,不肯隨便認罪,不倒下來,是因為——你們把我年齡問題弄錯了!’」
「你提出證據來。」
芳子一想,便道︰
「有,我希望你們快點向我父親川島浪速處取我戶籍證明文件,要他證明我在九一八事變時,不過十幾歲,而且我是日本人。我現在窮途末路,又受你們冤枉,很為難。——他千萬要記得芳子跟他的關系才好。」
芳子一頓,望定法官,胸有成竹︰
「法官大人,當證明文件一到,我不是漢奸,大概可以得到自由了吧?」
——她把全盤希望寄托在此了。算了又算,也許「時間」可以救亡。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又能在滿洲干出什麼大事來?
川島浪速若念到「芳子跟他的關系」,人非草木,給她一份假證明,證實了她的日本籍,最高法院又怎能問她以罪?
芳子從容地,被押回牢房去。
北平第一監獄。
牢房牆壁本是白色,但已污跡斑斑,茨黯黯的,也夾雜老去的血痕。每個單間高約三米半,天井上開一四方鐵窗,牆角開一小洞穴。睡的是木板床,角落還有馬桶,大小便用。
燈很暗。
囚衣也是灰色的。
有的房間囚上二三十人等。
芳子是個問題人物,她單獨囚禁,住的地方,去年死過人,這死在獄中的女犯犯殺害情敵的罪。
小洞穴給送來菜湯、玉米面窩頭,非常粗糙。芳子接過,喃喃︰
「想起皇上也在俄國受罪,我這些苦又算什麼呢?」
她蹲下來,把窩頭咬了一口。又冷又硬,粉末簌簌灑下,與昔日繁華相比,簡直是天淵之別。從沒想過蹲在這兒,吃一些連狗也不搭理的東西。
——但她仍滿懷希望地望向鐵窗外,她見不到天空。終有一天她會見到。
月兌離這個嘈吵不堪的地方。
嘈吵。
什麼人也有︰漢奸、殺人犯、煙毒犯、盜竊犯、盜墓犯……,這些女人,長得美長得丑,都被劃作人間的渣滓吧。關進來了,整日哭喊、吵鬧、唱歌、跳舞。申吟。又髒又臭,連件洗換的衣服也沒有。
不過苦子覺得自己跟她們不一樣。
她們是一些卑劣的,沒見過世面的犯人,一生未經歷過風浪,只在陰溝里鼠竄,干著下作的勾當。
她瞧不起她們。
針尖那麼微小的事兒也就吵嚷了一天,有時不過是爭奪刷牙用的牙粉。
芳子在獄中,仍有她的威望。總是喝住了︰
「吵什麼?小眉小眼!」
她發誓如果自己可以出去的話,死也不要再回來。
不知是誰的廣播,在播放一首歌,《何日君再來》,犯人們都靜下來。
何日君再來?
嗚咽如克叫的尖寒。
勞子緩緩閉上眼楮,听著這每隔一陣就播放著的歌——也許是牢房中特備的鎮痛劑。
四下漸漸無聲。
擺在顯赫一時的「男裝麗人」面前只有兩條路︰默默地死去,或是默默地活下去。
「勞子小姐!」
她听到有人喊她。
張開眼楮一看,呀,是律師來了。勞子大喜過望︰
「李律師!」
他來了,帶來一份文件,一定是她等待已久的禮物。
芳子心情興奮,深深呼吸一下,把文件打開,行一行,飛快看了一遍,馬上又回到開端,從頭再看一遍︰
川島芳子,即華裔金堂輝,乃肅親王善者的第十四王女。只因鄙人無子,從芳子六歲起,由王室進至我家,于大正二年十月二十五日正式成為鄙人之養女。…
芳子臉上種情漸變。
繼續看下去︰…自幼即被一般日本人公認為日本國民之一員。
她不相信!
又再重看一遍,手指用力把文件捏緊,冒出冷汗。
她朝夕苦候的戶籍證明是這樣的?
——並無將出生年份改為大正五年,也不曾說明她是日本籍。
一切「似是而非」。
這不是她要的!
芳子陡地抬頭,惶惶地里定李律師。不但失望,而且手足無措︰
「並沒有依照我的要求寫?——我不是要他寫真相,我只要他偽造年齡和國籍,救我出生天!」
李律師滿目同情,但他無能為力︰
「川島浪速先生曾經與黑龍會來往,本身被監視,一不小心,會被聯合國定為戰爭罪犯。他根本不敢偽造文書。現在寄來的一份,對你更加不利。」
「但他已經八十多了——」
「芳子小姐,我愛莫能助。」
芳子色如死灰,頑然跌坐,她苦心孤詣,她滿腔熱切,唯一的希望。
這希望破滅了。
她好像掉進冰窟窿中,心灰意冷,雙手僵硬,捏著文件。一個人,但凡有三寸黨的一條路,也不肯死,她的路呢?
她第一個男人。
芳子不能置信,自牙縫中進出低吟︰
「奇怪!一個一生在說謊的人,為什麼到老要講真話?真奇怪!」
她萎謝了。淒酸地,手一會,那戶籍證明文件,如單薄的生命,一棄如造。
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日,午前十一時十五分,法官宣判︰
「金壁輝,日名川島芳子,通謀故國,漢奸罪名成立,被奪公權終身,全部財產沒收,處以死刑。」
宣判的聲調平板。
聞判的表情水然。
芳子默默無語,她被逐押牢房時,身後有听審群眾的鼓掌和歡呼。
她默默地走,這回是深院如海的感覺了。一室一室,一重一重,伸延無盡。
芳子知道自己走不出來了。
瘦小的背影,一直走至很遠…
掌聲歡呼微聞,重門深鎖,顯然而止。
忽地懷念起北平的春天。新綠籠罩著城牆,丁香、迎春花、杏花、山櫻桃…,擁抱古老的京城。亭台樓閣朱欄玉砌,浴在晚霞光影,白天到黑夜,春夏秋冬,美麗的北京城。
她翻來覆去地想︰
春天?明年的春天?過得到明年嗎?
不可思議。
也許自己再也見不著人間任何春天了。她是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鳳蝶,失去翅膀,不但飛不了,而且丑下去。
關在第一監獄這些時日,眼窩深陷,上門牙月兌落了一只,皮膚因長久不見天日而更加白哲,身材更瘦小了,一件灰色的棉布囚衣,顯得寬大。強烈地感到,某種不可抗拒的命運向她襲來。但她一天比一天滿不在乎。
甚至有一天,她還好像見到一個類似宇野駿吉的戰犯被押送過去,各人都得到報應。
看不真切,稍縱即逝。戰犯全卑微地低著頭。他?
芳子捧著碗,呼略呼嘻地吃著面條,發出詼諧的聲音。
她蹺起腿,歪著坐,人像攤爛泥。
吃到最後一口,連湯汁也干掉,大大地打一個飽嗝。
肚子填飽了,她便給自己打了一支嗎啡針。仰天長嘆︰
「呀」
她陶醉在這溫飽滿足中。個人同國家一樣,真正遭到失敗了,才真正的無求。
牢房中其他的女犯人,得悉她被判死刑後,常為她流淚難過。女人雖愛吵鬧,脾氣粗暴,而且殺害丈夫案件之多,簡直令人吃驚,但她們本性還是善良的吧?——女人之所以坐牢、處決,完全因為男人!
「我討厭男人!」芳子對自己一笑。
見到她們在哭,不以為然地︰
「哭什麼?一個人應該笑嘻嘻地過日子。歡樂大家共享,悲哀何必共分?煩死了。」
她自傍身的錢包中掏出一大疊金圓券,向獄吏換來一個小小的郵票︰
「二萬五?」
「不,’他道,「三萬。」
也罷,三萬元換了郵票。她埋首寫一封信。紙也很貴,在牢房中,什麼也貴,她惟有把字體擠得密密麻麻。
信是寫給一個男人——她終于原諒了他。
一開始︰
父親大人︰
新年好!
哦!父親大人。
七歲之前的生父,她的印象模糊。七歲之後的養父,叫她一生改變了。——誰知道呢?也許是她叫很多男人的一生也改變了。
前塵快盡,想也無益。
芳子繼續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去︰
我時日無多了。簡直是秋風過後的枯草殘花,但我還是一朵盛開過的花!一個人曾經有利用價值多好!
這小小的牢房沒風雨,是安全的樂園,人人不勞而得食,聰明地活著。
我有些抗議,听說報紙建議將我當玩具讓人欣賞,門票收入用來濟貧。投機分子也把我的故事拍成歌劇,並免征求我同意,不尊重我!
但,人在臨死會變得非常了不起,心胸寬了,也不在乎了。我橫豎要死的,所以什麼也說不知道,不認識,希望不給別人添麻煩,減輕他們罪名,全加在我身上,也不過是死!
沒人來探過我,也沒給我送過東西。牢房中一些從前認識的人,都轉臉走過,沒打招呼
——不要緊,薄情最好了,互不牽連又一生。
落難時要保重身體,多說笑話呀。
過年了,我懷念紅豆大福。
我總是夢見猴子,想起它從窗戶歪著腦袋看外面來往的電車時,可愛的樣子。沒有人理解我愛它。
可惜它死了,若我死了,不願同人埋在一起,請把我的骨頭和阿福的骨頭同埋吧。
想不到我比你先走。
你一定要保重!
芳子
寫完以後,信紙還有些空白的地方。她便給畫了猴子的畫像,漫畫似的。
然後在信封上寫上收信人︰
川島浪速樣
恩仇己溫,可忘則忘。
獄吏來向她喊道︰
「清查委員會有人要見你!」
芳子沒精打采,提不起勁︰
「什麼都給清查淨盡啦。」
她用手背擦擦眼角的污垢,打個大大的呵欠,氣味十分難聞。
她已身無什物,前景孤絕,還能把她怎麼樣?
表現十分不耐煩。頭也不抬。
來人開腔了,是官腔︰
「沒收財產中有副鳳凰項圈,由上千顆大小不等的鑽石瓖嵌而成。不知是不是你的?要證實一下。」
多熟悉的聲音!
冷淡的,不帶半絲感情的聲音。
芳子身子猛地一震,馬上抬起頭來。
她渙散的神經繃緊了,四百打結,說不出半句話來。
這個不速之客,是一身洋裝的「官」,雲開!
雲開?
她原以為今生已無緣相見。誰知相見于一個如此不堪的、可恥的境地。
雲開若無其事地︰
「我在會客室等你。」
他一走,芳子慌亂得如爬了一身螞蟻。
自慚形穢!
自己如此的落難,又老又丑,連自尊也給踩成泥巴,如何面對他?
芳子手足無措,焦灼得團團亂轉。
怎麼辦怎麼辦?
手忙腳亂地梳理好頭發,又硬又髒,只好抹點花生油。牢房中沒鏡子,她一向在玻璃碎片背面貼上黑紙,便當鏡子用,當下左顧右盼,把牙粉權充面粉,擦得白白的,點心盒子上有紅紙,拿來抹抹嘴唇,代替口紅,吐點唾沫星子勻開了,……又在「鏡子」前照了照,不大放心,回頭再照一下。
終于才下定決心到會客室去。
深深吸一口氣︰不可丟臉!
她挺身出去了。
獄吏領到雲開跟前。她不願意讓他目睹自己的頹喪萎頓,裝得很堅強,如此一來,更加辛酸。
雲開有點不忍。
芳子只強撐著,坐他對面。她開口了,聲音沙啞,自己也嚇了一跳︰
「請問,找我什麼事?」
雲開故意把項圈拎出來,放在桌面上。它閃著絢爛的光芒。但那鳳凰飛不起了。
他道︰
「我們希望你辨認一下,這東西是不是屬于你的?你證實了,就撥入充公的財產。」
芳子冷笑︰
「既然充公,自不屬于我的了。」
她交加兩手環抱胸前,掩飾窘態,蓋著怦怦亂跳的心。
他挨近。
芳子十分警惕地瞅著他。
——他來干什麼?
她滿月復疑團。
雲開湊近一點道︰
「你認清楚?」
然後,他往四下一看,高度警覺,急速地向芳子耳畔︰
「行刑時子彈是空的,沒有火藥,士兵不知道。在槍聲一響時,你必須裝作中搶,馬上倒地,什麼也別管,我會安排一切——我來是還你一條命!」
還她一條命?當然,她的手槍對準過他要害,到底,只在他發絲掠過,她分明可以,但放他這一條生路。
他在她的死路上,墓地出現了。
芳子久經歷煉,明白險境,此際需不動聲色。听罷,心中了然,臉上水無表情,她用眼楮示意,凝視他一下。
然後,垂眼一看項圈︰
「我跟政府合作吧。不過——」
她非常隔膜地望著雲開,也瞥了會客室外的獄吏一眼,只像公告︰
「你們把所有財產充公了,可不可以送我一件最後禮物?我要一件和服,白綢布做的’。——全部家當換一件衣服吧,可以嗎大人?」
芳子眼中滿是感激的淚,她沒有其他的話可說。五內翻騰起伏。
雲開暗中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枯黃蒼老的手指,不再權重一時的死囚。一切將要煙消雲散,再無覓處。
雲開用力狠狠地捏一下,指節都泛白了。握得她從手上痛到心上。
雙方沒有說過那個「嚴重的字」,但他們都明白了,千言萬語千絲萬緒,凝聚在這一握中,很快,便得放開了。
似甜似酸的味地灌滿她,化作一眼淚水,但她強忍著,沒讓它淌下來,她不能這樣的窩囊。雲開點點頭,然後公事公辦地,收拾一切,最後一瞥——
芳子嘴唇嗡動,沒發出任何聲音,但他分明讀到她的唇語,在喚︰
「阿福!」
她一掉頭,離開會客室。
這一回,她要比他先走。她不願意再目送男人遠去。
他的話是真的嗎?
——芳子根本不打算懷疑。
因為她絕望過。原本絕望的人,任何希望都是撿來的便宜。
她這樣想︰自己四十多了,即使活得F去,也是不可測的半生。她叱 風雲的時代結束後,面對的是淪落潦倒、人人唾棄,或像玩具似地被投以怪異的目光。身為總司令、軍人,死在槍下是一項「壯舉」吧。
且與她交往的,盡是政治野心家、日本軍官、特務…對戰爭負有罪責,雙手染滿鮮血,是聯合國軍「不歡迎的人物」,沒多少個戰犯能夠逃得過去。
一打開庭起,也許便是一出戲,到頭來終要伏法,決難幸免。
雲開的出現,不過是最後的一局賭。——芳子等待這個時刻︰早點揭盅。遲點來,卻是折磨。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清晨,曙光未現,牢房中分不清日夜。
芳子的「時刻」到了。
她毫無懼色,眉頭也沒皺一下,只攤開一件白綢布做的和服——她最後的禮物。
抬頭向著面目森然的獄吏︰
「我不想穿著囚衣死——」
他水無表情地搖頭。
芳子沒有多話,既無人情可言,只好作罷。她無限憐惜地,一再用手掃抹這涼薄的料子。白綢布,和月員」
那一年,她七歲。
她一生中第一件和服,有點緬懷。
她還哭喊著,企圖扯開這披在身上的白色枷鎖呢。扯不掉,逼得愛上它。是一回「改造」。
「我是中國人!」——她根本不願意當日本人。但中國人處死她。
那一年,她七歲。
一個被命運和戰爭捉弄的女人,一個傀儡,像無主孤魂,被兩個國家棄如敝展。但她看開了;看透了,反而自嘲︰
「不準,也無所謂了。槍斃是我的光榮——像赴宴,可惜連穿上自己喜歡的晚裝也不可以。」
芳子又向獄吏提出︰
「可以寫遺囑嗎?」
他又望定她,不語。
芳子把身上所有的金圓券都掏出來了,一大疊,價值卻很少。她欲放︰
「連個買紙的錢也不夠。」
獄吏遞她一小片白紙。
芳子在沉思。
他道︰
「要快,沒時間了!」
她提筆,是遠古的回憶,回憶中一首詩。來不及了,要快,沒時間了,快。她寫︰
有家不得歸,
有淚無處垂;
有法不公正,
有冤訴向誰?
芳子珍重地把紙條折疊好,對折兩下,可握在手心。解嘲地向獄吏道︰
「我死了,中國會越來越好!我一直希望中國好,可惜看不見!」
獄吏一看手表。
她知道時辰已到,再無延宕的必要,也沒這能力。生命當然可貴,但……
臉上掛個不可思議的神秘笑容——只有自己明白,賭博開始了。
她昂然步出牢房,天還有點冷,犯人都凍得哆哆嗦嗦。芳子不覺打個寒華,但她視死如歸,自覺高貴如王公出巡。
幾個人監押著她出去了,犯人們都特殊敏感,脊梁骨如澆了冷水,毛骨悚然。不知從何時開始,有人哼著這樣的歌,喚咽而淒厲,帶了幾分幽怨︰
好花不常開,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淚灑相同帶。
今宵離別後,
何日君再來?
喝完了這杯,
進一點小菜,
人生難得幾回醉,
不歡更何待……
中間有念白的聲音︰
來來來,喝完了這杯再說吧!
芳子緩緩地和唱著︰
今宵離別後,
何日君再來?…
顫抖的中國離愁,甜蜜但絕望的追問,每顆心辛酸地抽搐。
芳子手中緊捏她的「絕命詩」。
那白綢布和服,冷清地被扔在牢房一角。
晨光熹微,北平的人民還沉迷在酣睡中,芳子被押至第一監獄的刑場。
她面壁而立。
執行官宣判︰
「川島芳子,滿清肅親王十四格格,原名顯殲,字東珍,又名金壁輝,年四十二歲,國漢奸罪名成立,上訴駁回。被判處死刑,于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凌晨六時四十分執行。」
他們今她下跪。
執行死刑的槍,保險掣拉開。
「咋呼」一聲。
芳子背向著槍,身子微動,緊捏紙條。
處于生死關頭,也有一剎的信疑驚懼突如其來,叫她睫毛跳動,無法鎮定,最豪氣的人,最堅強的信念,在槍口之下,一定有股寒意吧。芳子也是血肉之軀。
槍聲此時一響!
槍聲令第一監獄緊閉的大門外,熙熙攘攘來采訪的新聞記者不滿——因為他們未能耳聞目睹。
早一天,還盛傳在德勝門外的第二監獄執行死刑,但臨時又改變了地點和時間。
新聞記者們早就作好行刑現場采訪的準備,中央電影第三廠的攝影隊,也計劃將川島芳子的一生攝制成膠片,可是最後一刻的行刑場面卻落了空,「珍貴」的鏡頭,終于無法紀錄下來?為什麼有如此忙通的安排?
大門外,大家都在鼓噪。
士兵嚴加把守,說是沒有監獄長之令,絕對不能開門,不能作任何回答,即使記者們紛紛送上名片,也無人轉報。
一番交涉。
——直至一下沉悶的槍聲傳出。
隔得老遠,听不真切。
槍決已經秘密進行了?
沒有人能夠明白,里頭發生什麼事。
太陽出來了。
陽光與大地相會,對任何一個老百姓而言,是平凡一天的開始。對死因來說,是生命的結束。——她再也沒有明天!
獄吏領來一個人。
他是一個日本和尚。
古川長老隨之到監獄的西門外,只見一張白色木板,上面放著一具尸體。
一具女尸。
這女尸面都蓋著一塊舊席子,上面壓了兩塊破磚頭,以防被風吹掉。
死者身穿灰色囚衣,腳穿一雙藍布鞋。
古川長老上前認尸。
他是誰?
他是一個芳子不認識的人,日籍德高望重的名僧,原是臨濟宗妙心寺的總管,又是華北中國佛教聯合會會長,為了傳教,東奔西走勞碌半生,現已七十八高齡。
他一直關心芳子的消息,也知道她的兄弟、親戚、朋友、部屬,全都害怕受漢奸罪名牽連,沒有一個敢或肯去認領遺體。古川長老以佛教「憎罪不惜人」的大乘精神出發,縱與她毫無淵源,也向法院提出這要求。
老和尚上前掀開蓋面的舊席子一瞧——
子彈從後腦打進,從右臉穿出,近距離發射,所以炸得臉部血肉模糊,槍口處還有紫黑色的血污。
他喃喃地念了一些經文,便用月兌脂棉把一塌胡涂的血污擦掉。
不過完全不能辨認生前的眉目。
他以白毛毯把尸體裹起來。
就在此時,記者們都趕來了。他們匆匆地忙于拍照、吵嚷,大家擠逼一處,企圖看個清楚。——到底這是一個傳奇的人物!
他們好奇地七嘴八舌︰
「槍決了?」
「只拍尸體的相片,有什麼意思Y」
「作好的準備都白費了。」
「是誰臨時通知你們的。」
「真是川島芳子嗎?」
「不對呀,這是她嗎?滿臉的血污,看不清面子。」
「奇怪!不準記者到刑場采訪?」
「她不是短發的嗎?怎麼尸體頭發那麼長?」
「死的真是芳子嗎?」
古川長老沒有跟任何人交談半字,在一片混亂中,他有條不紊地裹好尸體,再蓋上新被罩,再在被罩上蓋一塊五色花樣的布。這便是她五彩斑斕的一生結語。
他沉沉吟吟地誦了好一陣的哀悼經文,血污染紅和尚的袈裟。
兩個小和尚幫忙把「它」搬上卡車去。
撲了個空的記者們不肯走,議論紛紛。
卡車已開往火化場了。
報館突接到一通意外的電話︰
「我要投訴!」
不過,卡車已開往火化場了。
日蓮宗總寺院妙法寺和尚,曾同火化場上的工作人員,把尸體移放到室內。
整個過程中,動作並不珍惜。工作人員慣見生死,一切都是例行公事。
不管躺在那兒的是誰,都已經是不能呼吸沒有作為的死物,這里沒有貧富貴賤忠好美丑之分,因為,不消一刻,都化作塵土。
尸體在被搬抬時,手軟垂。手心捏著的一張紙條,遺落在一個無人發覺的角落。
再也沒有人記起了。
和尚念著經文送葬。
柴薪準備好了。
眾人退出。
兩三小時之後,烈焰叫一切化成灰燼。
下午一點半左右,火化完畢,古川長老等人把骨灰移出來,揀成兩份——一份準備送回日本川島浪速那兒供奉;一份埋葬。
火化場的墓地,挖有一個坑,在超渡亡魂之後,一部分的骨灰便裝在盒子里頭,掩埋了。
和尚給芳子起了法名︰「愛新壁苔妙芳大姐」。——她沒有大家,養父又在異國,農家無人相認,所以只落得一個「大姐」的名號。
在墓地附近,有許多人圍觀,不過並無哀悼之意。
只生前毫不相干的出家人,焚著香火,風冷冷地吹來,她去得非常淒寂。
愛新壁苦妙芳大姐。
生于一九ヾ七。卒于一九四八一生。
但那通抗議的電話沒有死心。
監察院也接到控告信了︰
被槍決的不是川島芳子!
死者是我姐姐劉鳳玲!
此事一經揭露,社會輿論及法院方面,為之嘩然。
這位女子劉鳳貞道出的「真相」是︰——
她姐姐劉鳳玲,容貌與川島芳子相似,也是死因,而且得了重病,在獄中,有人肯出十根金條的代價,買一個替身。她母親和姐夫受了勸誘,答應了。但事後,她們只領得四根金條,便被趕了回來,還有六根,迄未兌現,連去追討的母親,竟也一去不復返
事情鬧得很大,報紙大肆渲染,官方也下令初查。
擾攘數月,謠傳沒有停過。
劉隔芳子還活著嗎?
報上都作了大字標題的報道了。
監察院展開調查。可是由于控告人沒有寫明住址,也未能提出被告人的名字,芳子生死之謎,一直是個疑團。
年老的和尚,出面否認那是一個「替身」,因為是他親自認尸的。是否基于大而化之的一點善心呢?
世上沒有人知悉真相了。
後來古川長老把骨灰送到日本去。
七十八歲的他,抱著骨灰盒子,來至信州野夙湖畔黑娘山莊,過八十五歲的川島浪速。兩個會會老矣的衰翁,合力把芳子的頭發和骨灰,掩埋在山莊,還加上一張她生前蓋過的羽絨被。用過的暖瓶。沒穿過的白綢布和服。
川島浪速道︰
「即便是替身也要供奉——萬一是她本人呢?」
這個謎一直沒被打破。
川島浪速在接到骨灰之後九個月,某一天的傍晚,當看護他的女人如常把體溫計換在他腋下時,發覺他悄悄地停止了呼吸。
他過不到冬天。
他再也看不到漫天飛雪的美景。高朋滿座的熱鬧澎湃,成為永遠的回憶。
法名「澄相院速通風外大居士」。他死去的妻子福子,他死去的義女芳子,三塊方角的灰色石碑並列在川島家墓地上,沉默不語。
同年,戰犯—一被處決,據說有一天,犯人被帶上卡車,在北平市內游街,之後,送往市郊刑場。他們倒背手捆著,背後插上木牌子,卡車兩側貼著罪狀,都大字寫上他們血腥統治、肆意屠殺,坑害國人……
的暴行。
群眾奔走呼號,手拿石塊磚塊投擲,一邊大喊︰
「打倒東洋鬼!」
「血債血償!」
「死有余辜!」
還沒送達刑場,很多早已死過去了。
受盡痛苦,奄奄一息的,到底也還上一條命。——其中有一個,便是宇野駿吉。
看來他死得比芳子還要慘。
中國人永遠忘不了慘痛的歷史教訓。
雲開對國民政府失望了,他投身延安去。他不是雲開,不是阿福——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滿洲國的「皇帝」傅儀,已于一九四六年在沈陽機場被俘,蘇聯紅軍押送至東京國際軍事法庭審訊。後來,他在東北撫順戰犯管理所寫交待材料。……
違抗了絕密暗殺令,又違抗了命運的安排,把芳子放走的山家事呢,他在事後被召回日本去,一到司令部,馬上被捕,拘留審訊,不久被判監禁。
停戰前一直藏匿著,沒敢露面,也怕作為戰犯,被送回中國。他潦倒、欠債……,當年美挺軒昂,一身中國長袍,戴氈帽,拎著文明棍,講一口流利北京話的名士派,穿著破衣,到處借貸。
後來失蹤了。
一九五ヾ年一月份的《周刊朝日》有這樣的一則花邊︰……
一只野狗在豬圈糞堆里吃一個男人的頭!腦袋右邊有幾處還有頭發,臉和脖子則被
啃得沒什麼肉了。
這是山梨縣西山村這小村子中的大事件。
人們趕緊找尸體,終于在松樹林中發現了︰
一具用麻繩捆在樹干上的無頭男尸,尸體旁著黑皮包、安眠藥、一些文件和六封遺書……
山家亨,死時五十三歲。
他不相信某一天,道出他命運的亂語︰
「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後將因女人而慘死,自殺身放,遺尸荒原,為野犬所食。」
亂語指引過他︰
「若過此劫,則時來運轉,飛黃騰達。」
——冥冥中,應了前一段。
他因女人,命該如此吧?
那個女人呢?
她是生?是死?
歲月流曳,沒有一個人是重要的。一切都像虛貼于風中的剪影。
一切得失成敗是非愛恨功過。三千世界,眾生默武。花魂成灰,白骨化霧。河水自流,紅葉亂舞
過了很多很多年——
日本戰敗,忍辱負重,竟然在舉世羨妒的目光底下躍為強國。
東京最熱鬧、最繁華的地方便是銀座。這里現代建築物林立。東京金融貿易中心、銀行,還有著名的百貨公司︰三越、松場屋、西武、東急…。
星期日,銀座鬧區的幾條馬路,闢作「步行者天國」,洋溢著節日氣氛。富饒的大城市,總充塞著歡快而興致高昂的游人,熙來攘往,吃喝玩樂。
只見一個老婦的背影。她穿白綢布和服,肩上路了頭可愛的小猴子呢。
背影一閃而過,平靜而又荒涼,沒入熱鬧喧囂人叢里,不知所蹤。她是誰?
她是誰?
她是誰?
沒瞧仔細。也許是幽幽的前塵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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