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還是等他來。
他人沒到,忽地來了一個瞎子。他是有眼無珠,以鼻當目的臭道士,兩個精靈的道童相隨。
只見他一路用力嗅吸,竟在我們寓外站定,神色凝重。
我吃了一驚,閃身靜觀其變。
誰知他道︰
「是這兒了!快灑。」
兩個道童手腳伶俐,把一些濃烈的粉末灑潑在門外牆邊。好難受!此時許仙卻已抵涉。他奇怪︰
「咦?多刺鼻的硫磺味兒?」
瞎眼道上听到人聲,忙戒備著,不知來者是什麼「東西」。
一個道童忙解釋。
「順父,這個是人。」
許仙莫名其妙。一怔︰
「誰不是人?」
「難道相公不知道屋子里頭有蛇妖嗎?」
豈有此理!拆穿我倆來了,急告姊姊去!
「我看得見的,要靠看不見的來相告?」許仙一點也不相信,斥道,「你們在這兒妖言惑眾,污染民宅,當心我告到官里。」
當下換過溫柔腔調︰
「兩位姑娘,我許仙來了。」
道士氣得拂袖而去︰
「呸!色迷心竅的睜眼瞎子,看你一陣如何懊悔!」
我正一路向素貞稟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熱攻心,「吧隨」一聲倒地,已全身發軟,嘔吐大作。
好個素貞,臨危不亂,即時把桌上酒壺倒傾,衣袖一揮,酒偏上天,念咒施雨。急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惡的粉末沖走了。
空氣變得清新。
我倆方才魂歸原位。收拾身心,出門會客去。
素貞款款現身,儀態萬干,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白姑娘,今天我來遲了。」
她若無其事地問︰
「呀?一陣急雨把硫磺都沖走了?」
「這里有蛇嗎?」
「防患未然,小青,你去著人明天再來灑一遍吧。」
我不惜不願︰
「吃過酒菜再去吧。——你不用我做媒?」
「先做正經事。」她有心把我支開,「許相公這兒有我。」
沒轍。
我只得無奈地離場。
先緩步,後急走,再飛竄,直追道上去。
你以為我不知你干什麼勾當麼?——「說來話長了••,…」素貞一定微笑著,就著爐火,替許他把濕衣烘干。
「我倆剛搬至不久,家中沒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壞人打主意,遂制造流言,說屋子里有蛇,還特地請了道上來捉妖呢。」
她那麼老弱、風情,卻擔驚受怕惶惶不可終日似的,誰不生同情,企圖保護?
就趁著許仙心搖神蕩之際,她必然伺機踫踫他這老實人的手︰
「相公,這幾樣小菜味道如何?」
「很好呀。」
「「這都是我親手做的。」
嫵媚地為他布萊、舉杯勸飲,把心事悠悠套問。
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渾身解數,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真不敢勞你玉手。」
她又再強調︰
「說來,也是因著家中沒有男人,所以多請一個下人也不大放心。相公——」三腳的金獸香爐,飄出裊裊輕煙,像一根顫動著的心弦。
竹樹的影兒在紗窗外點著頭。
素貞喜地抓住他的手。
他訕訕地,沒話找話說,還是老套︰
「我……我是來取回那傘的。」
「哈哈」她恨恨。
臉上還是嬌羞萬狀︰
「哪傘,索性擱在我這兒吧?相公,我飄泊孤零,只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燒的好菜——」
「我」
素貞見他沉吟,生怕他不肯。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選擇,主要是家中還有一點資產,並不貪慕升官發財,而且閱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語無事殷勤的,都不是心中所要。像相公那樣,自食其力,沉靜寡言,我才喜歡。」
我向空中暴喝一聲︰
「無恥!」
追上那臭道士臭道童了。
不知罵的是誰?——是罵家中那一對,抑目下這三名?
「你們干些什麼勾當?」
瞎眼的道士嘎然止步,翻起白眼,豎起耳朵,決意跟我耗上了。
在橋邊,走水道,他枉搖銀鈴念咒語,哪里是我手腳?
三個人咕略咕略的全被我扔下水中去。小懲大戒。
老實說,若我不是記掛姊姊與那男人不知進展如何,還真的一直玩下去。
他倆如今怎麼樣?
神仙下了凡,不也是凡人嗎?凡人結得神仙眷屬,自己也成仙了。
人說眼為情苗,心為欲種。
素貞寬衣解帶,一層一層又一層,如同蛻皮。
許仙秉燭來窺看,呆住了。
素貞連忙一口氣吹滅了火。
火在帳內燒著。黑暗中,只听見輕微的喘息。她把他糾纏著。
他在她耳畔軟語。
她笑︰「我不依——」
真選作!
我的身子卷在梁上,雙目發出晶光,居高臨下,好奇地偷看這一幕。
他們如膠似漆地搖蕩和纏綿,動作斯到緊要處,我屏息觀戲,隨之目瞪口呆。
素貞在他身下,星眸半張,忽地發現了我,使在那兒用眼色趕我走。
我在他倆上面,目睹這發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他倆便是一對了,每朵花都有一只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麼?我的落力和熱誠,有什麼回報?一從未試過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兩個喝過合黨酒的人,雙頰緋紅,無窮恩愛,派如意。如是者我亙于梁上,僵持片刻。
我氣悶地,非常無聊地拖曳著,腳步寫上個長長的「一」字,不知何去何從。
走著走著,便被一陣耀目銀光吸引了。
既是無所事事,穿牆入壁,一看究竟。
這一間密封的屋子,原來是庫房,堆滿白花花的銀子。
想那世人,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銀子填補,亦勝過兩手落空。
如入無人之境,銀子唾手可得。
它們整整齊齊,一式一樣,起稜起角,卻是人間瑰寶,買得一切。但給我銀子,我想買什麼呢?
偌大的庫房,我顯得渺小。托著頭,孤單寂寞地,任由銀光在臉上反映。幾乎可在上頭暢泳。我澱地一推,它們嘩啦嘩啦倒下來,是的,包圍了我,淹沒了我,仿效著素貞的種種媚態,仿佛听到冷硬的嘲笑。
我站起來,意興闌珊。
隨手拈走一些,回家去了。
難道就在銀子堆里過日子麼?
那開了草的素貞,精神有了寄托,開始思念起他了。
才不過一兩天,她熬不住。
「小青,隨著來,找我的許仙會。」
美得她!
屈居次席的偉大的我,只好備只小艇,幫她找男人去。
小艇漫過水鄉。
剛好在印刷書坊的後面。
許他在階下,木板上有觀音像,他正心不在焉地動著刻刀。妖統的觀音坐在蓮座上,活月兌月兌便是我那親愛的姊姊。
看來他心中也是她了。
近黃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觀音的臉絆紅。
一個年輕的印刷工人哭喪著臉,悶悶不樂地來了。
「今天何以那麼遲?」有人問。
「不要提了,我真命苦。」
大伙圍上來。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親嗎?」
他帶著界音︰
「兄弟們,可憐我要與一個陌生女子結成夫婦了
「恭喜恭喜!」
他木然地,自語,如同申吟︰
「「我不想做‘丈夫’,這包袱太重了!」
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聯想到一個平凡資淑的婦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熱騰騰的場吹涼,送到他跟前,侍候著。孩子爬在腳下,一個兩個三個,丈夫不悅,妻子一把抱去,又打又罵,哇哇的哭聲,驚破黃昏的霞彩。
他嘆息一聲。又一生了。
「唉」
只見許仙也在嘆息︰
「唉」
但,許仙的心事,是因為他在越趄,好不好去找她?他的願望飄飛在水面。
水面有小巧玲殊的彩燈,是青春的少年,給寫上了芳名,放在水面,隨著流向萬花樓,妓女們一一抬起,爭相調笑,過一個你追我逐的風花雪月夜。
許仙持著刻刀的手止住——
他見到我倆。
在一個意外的時辰。
他心念一動,她就出現了。
不相信這是真的。當下,最老實的人也鼓不過此般誘惑。什麼也扔下不顧,在同僚的目送下,他趕緊赴一個注定的約會。
許議原來那麼一本正經,德高望重,知書識禮,文質彬彬,但。他跳上我們的船兒。
「你們看,」大伙在詫異,「許仙這廝找到他的活觀音了!哈哈哈!」
新月下的西湖。鼓樂聲大作,都是游人玩賞助業
素貞道︰
「船地劃到湖的那邊去好嗎?」
他忙不迭︰
「好,越遠越好,人越少越好。」
「多少人比較好?」她笑。
「只我們兩個吧。」
素貞看看我︰
「我們兩個,還有小青。」
「——我不去了!」我道。
他十分自責︰
「我只是一對口快說錯。又怎會扔下你一人呢?你別小氣了。」
小氣?你去算一算,我與素貞相依為命有多久?如今你一個新人,成了新歡,還回頭來說我「小氣」?才不過三分顏色,便上了頭臉,氣得我︰「我不去!」
許仙連忙過來作揖︰
「小青,我說錯了,諸多多包涵,請與我們一道游湖去。」
一我不去。
在唐代以前,民間活動只限白天,夜里常宵禁,悶得很。唐末五代以來,直至今日,家室南渡後,夜市相當興旺。坊巷市井,酒樓歌館,常鬧至四鼓後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開張了,所以最熱鬧好玩的,便是在本朝。
但這些都不是我的娛樂。
三人仍是困團在一樣的瓜皮小艇上,我百感叢生。
艙口亦兩條木板作凳。
時移世易,這一回,輪到他倆共坐一條,我坐一條。
幾天之間,我淪為了素貞的次選。真叫人坐不住,便跑到船頭上去。
並沒有誰造出來招呼我。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蘇堤流去,荷葉剛長出來,還很女敕,因是初長,分外用心,神秘而新鮮,容不得分人驚擾。很自覺地細意暗展。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蟲聲如繁雨急落,發出它們也不了解的鳴叫。
我曾在西湖倘佯五百年,今天晚上,厭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厭倦它,抑它先厭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我只憶從前的懶散,無法接受今日之忙通。
當我回過頭去,便見素貞與許他喝喝細訴,她不知預備了什麼措詞,總之是甜言蜜語,這又不需要本錢,二人交換得密不透風。
自我姊姊的神情,閱讀得她之快樂。她從沒如此快樂過便是。
她說︰「你看,這景致多美滿,這環境多清幽,只希望好的東西可以永久。……」
他說︰「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我許仙永遠不會二志。……」
如此這般,又談了一夜。僅僅是回憶,也足夠一百年用。船過孤山,許仙指著橋頭︰
「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橋,叫斷橋。」
「這名字不好,」素貞惺惺作態,好像是第一次听到這名字,「本身就像一出悲劇。如果可以改……」
我進了艙,接碴兒︰
「我祝你倆不斷。橋斷有什麼相干?」
素貞過來,握著我的手道︰
「小青,謝謝你。」
不過一句祝福,引發她感動如斯,我一時之間,也說不上話來。當時,我不是不真心的。無論怎樣,她是我姊姊。
要多少的機緣巧合,不相識的男女才可結成夫婦?
當我這樣艷羨著時,游目于夜色,無意中見到堤岸上,有個小小的黑點,屹立如山。這個影兒,不知是誰。
他合什。只以目光緊隨我們船兒,不動。船兒走遠了,他沒有動過。
我並無將之放在心上。
這晚過得特別慢。
回去後我送他們一些禮物,我手扶欄桿,腳踏胡梯,上了閣,取下一個布包地。親手遞與素貞,她打開一看,卻是五十雨雪花銀子。素貞朝我會心一笑。心知那是偷來的。一條蛇的操守會高到哪兒去?
「相公,」素貞對他說,「這銀子你盡管取去打點一切,向你姊姊姊夫說項,成就這頭親事。如果不夠,再作打算。」’
「夠了夠了。」他把銀子藏于油中,起身告退。去了又再折回,依依眷戀。不得已,又提起忘了取傘,好多著姑娘一陣。終于我把傘塞向他手中。這傘,真是千古妙用的鵲橋。沒有傘,哪有故事?——沒有借口,哪有再會?一切都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歡女愛,心有靈犀。真是。把傘撐開,甚至幻見五彩天虹。把他俊臉映照得輝煌。
「得了吧,你回去辦好事,明兒再來便是。」我推他一下,「要不,你使莫走。」
他又不敢。遲遲疑疑的,憨氣逼人。
結果在小紅門口道︰
「我明日再來。」
——誰知明日再來的,不是許仙相公。只听得門外一聲鑼一聲鼓,喧囂嘈雜。一群老熱鬧的老百姓,指指點點,鬼鬼祟祟。
「姊姊,不好了,發生什麼事?」我推窗一看。忽見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壯漢子正排眾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
「就是這兒嗎?」
下站的是緝捕使。他向眾人喝問。
「誰住在這上面的?」
老百姓紛紛細語,都說「不知」。——原來是一個廢宅,什麼時候變成白寓呢?公差威風凜凜地又來辦什麼案呢?很久沒大事發生了,一時之間,甚是興奮,左右忖惻。素貞道︰
「小青,許是你那五十兩銀子出事了。往哪兒偷來的?」
「隨便一間庫房吧,怎麼記得清?」
「你看你——」
「妹姊,難道你不明白我是為你好?除開我,誰肯偷銀子來讓你貼補男人?」
見我義正辭嚴,素貞也不答話。忽聞得人聲鼎沸,那群器宇軒昂的公差也上樓來了。怎麼辦怎麼辦?…
「里頭有人沒有?」緝捕使一壁哈喝,一壁推開房門。
他一推開房門,就呆住了。
他見到我。
是的,都是素貞足智多謀,她說︰「到了危急關頭,女人誰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
我緩緩地上步,青綠裙子就無意地幻成細碎的輕浪,斜斜跟他一眼,裝作不知如何開口。然後我索性不開口了。
像我們這般長舌的蛇,要隱瞞說話能力,原來並不難。我的膽子大起來,因為我的戲演得登樣。
這個呆在原地的粗壯漢子,他的職位不低,他見過的場面不少,忽而英雄氣短,我十分的得意——哼,許仙並沒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這是一個考驗吸引力的機會,我要玩這個游戲。
「公差大哥,請問貴姓?」永恆的開場白。
「本人是何立。」
「何大哥為什麼在我家樓下跑喝呀?嚇得我們姑娘家心兒撲撲跳。」
「是這樣的。」這男人把聲音放輕點,「日前邵太尉庫內平空不見了五十兩銀子,曾出榜緝捕,今早有一對夫婦到來出首,說是其弟不知如何,獲得五十兩贓銀,為免牽連,帶到官府去,我們奉命查案。」
是許仙供出來的?
「那許仙怎麼說?」
「他說他對此事一概不知,只道是一位美麗女子相贈。這位姑娘——」
「什麼?」我做了個受冤無告的委屈表情,還伸手按按胸口,垂下頭來︰「你說我是賊?」
眼淚都要淌下來了。
「何大哥,我們身家清白,書香世代,詩禮傳家
「當然,姑娘如花似玉——」
「謝謝何大哥的贊美。」第一次動用色相,就有這般惑亂人心的成績,我明白了。
我再施展一下,眼楮望走他,射出一點光彩,這游戲真好玩。「如此,你就別來驚嚇我們了。請進來見過我家姑娘。」
踏進門,見一張床,床上掛了帳子,只把里頭的人遮蓋,影影綽綽。
我道︰「何大哥,我叫小青。我家姑娘是白素貞。你別粗暴盤問,冤枉好人。姑娘嬌生慣養,她會哭的。」
裝強大難,扮弱小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你們官爺們拔一根毫毛,比我們腰粗,隨意問一兩句話,事情便過去了。」
掀開了帳子,素貞現身了。何立驚艷,更是魂魄不全。忽然听得——
「大爺你在上面查到什麼沒有?」
底下人不耐煩了,眼看會接踵而來,事不宜遲,素貞召我過去耳語幾句。
素貞又向何立說道︰
「請官爺吩咐底下人稍候片刻。」
我出去一轉。
回來時,素貞接過布包兒。縴縴素手遞與他。何立不知就里。
「何大哥,你接過了,來我這兒有話說。」
「本人奉命查案——」
我牽著他袖角︰「世人都不外在名利中打滾。你緝捕到賊人,不過立點小功,但這里另有五十兩銀子,燦白燦白的,你接過去,馬上花得快活。只要大哥諸事不提。」
素貞向他微笑︰「放心花用吧,除開我倆,誰也不曉得。」
我用全身簇擁他,推向門邊︰
「大哥一定會得交代。說看錯了便是。」
看著他會意地下樓去了。
他一定會得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