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一地一地的解放了。
一九四九年,天橋的天樂,城里的長安,吉祥,華樂等大戲院大劇場,又再張貼了大張大張的戲報,大紅底,灑著碎金點,黑字,書了斗大的《霸王別姬》。專人還在門前吆喝︰
「來呀,解放前最紅的角兒,首本名劇,晚了就沒座兒了。」票價是一毛錢。新的幣制。
解放後,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黨很器重他倆。
往往有特別演出,諸如,「熱烈歡迎解放軍慰問晚會」。廂樓欄板掛滿紅色小旗,匯成紅海。
霸王猶在興嘆,虞姬終于自刎。
只要是中國人,就愛听戲。
幕還沒下,鑼鼓伴著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台下不作興給彩聲。
卻是熱烈的掌聲,非常「文明」,節奏整齊,明確︰
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一個人指揮出來的。
戲園子坐滿了身穿解放裝,秩序井然的解放軍,干部,書記
紅綠一片。
單調而刺目。
蝶衣極其懷念,那喧囂,原始,率直,肆無忌憚的喝彩聲︰好!好!那紛亂而熱烘烘的當年。
市面上開始了鎮壓反革命的運動,還是天天槍斃。中國人的血流不完。
唱戲的依舊唱戲,劇團歸國營。角兒每個月有五百塊人民幣,分等級給月薪。生活剛安定,哥倆有如在夢中之感。
對共產黨還是充滿天真的憧憬。因為有「大翻身」的承諾。兩位給定為一級演員呢。
「真的?要過好日子了?」小樓道。
「很久沒存過錢了。」
「我們算低了,听說最高的是馬連良。」他倒有點不服氣。
「有多少?」蝶衣問。
「一千七百塊。」
「這麼多?」
「連毛主席也比不上他呢。」
「只一個人,我夠用。」
「我還得養妻,往後還得活兒——」
他踏實了,是一個凡塵中的男人。被生活磨鈍了麼?
蝶衣有點懊惱,怎麼竟有這樣的擔憂?真是。他看著師哥的側臉,三十出頭,開始有點成熟的氣度,像一個守護神,可惜他守護的,是另外一個。久賭必輸,久戀必苦,就是這般的心情。活像一塊豌豆黃,淡淡的甜,混沌的顏色,含含糊糊。
然而現實不容許任何一個人含糊地過去。
這是一個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爭大斗的新時代。一切都得昭然若揭。
當戲園子有革命活動進行時,舞台得挪出來。橫布條給書上「北京戲曲界鎮壓反革命戲霸宣判大會」。
台上的「表演者」,盡是五花大綁,背插紙標簽的鎮壓對象,七八個。正中赫然是袁四爺。
從前的表演者則當上觀眾。程蝶衣和段小樓坐在前排。面面相覷。
大會主席在宣判︰
「反革命分子,戲霸袁世卿,丁橫,張紹棟等,曾在反動軍閥部下擔任要職,尤其袁某,是舊社會北洋,日偽,國統時期三朝元老,此人一貫利用舊社會各種反動邪惡勢力,對戲劇界人民群眾進行欺榨,剝削,逼害,罪行昭著」
蝶衣的臉忽地漲紅。
他半望半窺,這男人,他「第一個」男人,袁四爺,跪在他頭頂,垂首不語。他蓬頭垢面,里外帶傷,半邊臉腫起來,嘴破了,冒血泡,白沫不由自主地淌下,眼皮也耷拉。當初他見他,一雙眼炯炯有神,滿身是勁,肩膀曾經寬敞。他「失身」給他,在一個紅里帶紫的房間里——恰恰是現今他傷疼的顏色。
一定給整治得慘透了。
是以衰老頹唐得順理成章。
他第一個「男人」。
「——現經北京市軍事管制委員會公安局批準,判處死字,立即執行!」
蝶衣明知是這樣的下場,但仍控制不了臉色泛白。
一個很積極而熱情的青年出來,帶頭喊口號︰他是成長,前進的小四。腐敗的時代過去了,他才廿歲出頭,目下是翻身作主人的新天新地新希望。
他喊一句,群眾隨著喊一句——從未如此滿足過。
「堅決擁護鎮壓反動戲霸!」
「打倒一切反動派!」
「人民大翻身!」
「翻身作主人!」
喊口號的同時,還得舉臂以示激情。
小樓驚奇地看著英姿勃發的小四,又望蝶衣一下,再瞧袁四爺,過去,他是權勢和財富的象征,但共產黨卻有更大的力量消滅一切。
袁四爺在吶喊聲中,只知有恨的階級斗爭怨憤聲中,被押出場外。當他經過過道時,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視。
他知道,他就是這樣,被干掉了,一如數不清的地主,富戶,戲霸,右派,壞分子——只要不容于黨的政策,全屬「反革命」。
他不必听見打槍的聲音,就听見幕下了。
小四興奮的影兒罩在自己頭頂上。仿佛也在暗示︰「你的時代過去了!」
蝶衣很迷惘地看著舞台,他的焦點無法集中。如果新人上場,那替代自己的,該不會是一直不怎麼成器的小四吧?領導一聲栽培新苗,也就是黨的意思。才解放一兩年,他們一時忖測不及。
但中央人民政府還是很支持照顧的。
都一式中山裝,上學堂。
中央為了提高沒讀過書的工農干部,軍人,工人,以及民間藝人出身的演員等文化水平,便安排他們同上「掃盲認字班」。有文化課和歷史課。
一個穿列寧裝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師了,在黑板上教生字。她先寫了個「愛」字,然後提問︰
「什麼是‘愛’?」
一個老太太答︰「就是對人好。」
一個老將軍答︰「我沒有愛過,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認得這個字,我常常寫錯了,寫成‘受’字。」
問到蝶衣,他支吾︰
「我也不認得,‘愛’跟‘受’總是差不多。」
老師笑起來︰「這‘愛’怎麼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難,受罪,忍受解放前,大伙在舊社會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愛’。」
蝶衣只听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飛到老遠,使「愛」字不成「愛」。為什麼沒有心?
老師猶滔滔不絕︰
「有父母子女的愛,兄弟姊妹的愛,朋友的愛,男女之間的愛,但都比不上黨對人民的愛,毛主席對你們偉大的愛」
然後老師又在黑板上寫另一個字,這回是「忠」字。
老師又解釋︰
「這‘忠’,是心中有這樣的人或事,時刻不會忘記,不會改變,任憑發生什麼大動亂,都保持一貫的態度,像你們對毛主席對黨中央的忠,對學好文化的忠」
小樓和蝶衣跟隨大伙抄寫這兩個字,各有所思。
在解放前,日偽時期,蝶衣初與鴉片糾纏不清,不是沒想過戒煙,只是那時到處開設的「戒煙所」,其實骨子里卻是日本人當幕後老板的膏店,戒煙的同胞跑進去,戒不成煙,癮更深了。直至解放之後,「戲子」的地位仿佛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仿佛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
當他在掃盲認字班時,抄寫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
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氣總是不變。一進三伏天,毒辣的日頭像參與了煉鋼的作業,一切蒸漚瀝爛,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涼。
只有蝶衣,在被窩中瑟縮,冷得牙關抖顫,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組,回不到原位。
他在戒煙,這是第五天。
最難過是頭幾天。
癮起了,他發狂地打滾,翻筋斗似地。門讓小樓給鎖上了,他抓門,啃地氈,扯頭發,打碎所有的鏡子臉色尸白,眼眶深陷。一切惡形惡狀的姿態都做過。一個生人,為了死物,痛苦萬般。發出怪異的申吟和哀求,小樓硬著心腸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為自己過不了這關了,總想把話嚷出來︰
「要是我不好了,師哥,請記得我的好,別記得我使壞!」
菊仙見戒煙之淒厲,心下有點惻然。他發不出正常的聲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臉,但她知道他永遠無人知曉的心事,在一個幾乎是生死關頭,菊仙流露一點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
「別瞎說,快好了!」
他在狂亂中,只見娘模糊的影子,他記不清認不出,他瘋了,忽地死命摟著菊仙,淒淒地呼喊︰
「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菊仙一疊聲;
「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窮鳥入懷,獵師也不殺——
但這澄淨的片刻終于過去。
雙方回復正常,還是有債。
菊仙端著一盆水,有意在門外挨延,不進來。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敵,她最愛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極癱瘓。
小樓光著膀子,拎過水盆︰
「咦?怎麼不進去?」
菊仙道︰
「待他靜下來。免他在我身上出氣!」
小樓先扶起蝶衣,幫他褪掉外衣,然後用毛巾拭擦汗酸,一邊安慰︰
「開頭難受點,也算熬過去了。看,把煙戒了,可不就是新社會的新人兒啦?」
蝶衣苦笑︰
「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這一逼,情誼又更濃了。也許連他也不知道,自己拼命的抽,是等待著他的不滿,痛心,忍無可忍,然後付諸行動。
在這幾天,他身體上的痛苦,實在不比「重拾舊歡」的刺激大。戒煙是一種長期煎熬的勾當。需要硬撐,需要呵護。蝶衣得小樓衣食上的照顧,和責備,他很快樂。他覺得他的「忠」字,並沒有白認。而且二人又靠得那麼近乎,不比舞台上,濃烈的油彩遮蓋了真面目,他發現了︰
「師哥,你的臉這樣粗了?」
「是嗎,」小樓不經意︰「開臉嘛,日久天長又勾又抹,一把把顏料蓋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紙揉,你看那些粗草紙,蘸油硬往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聲音自門邊響起︰「就細皮女敕肉的小白臉,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她一邊說,一邊放下飯盒子,一件件打開來︰「從前還不覺得怎樣,現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給割傷不可。」
見菊仙笑話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氣沒氣地回應︰
「這倒不是,師哥的臉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時侯還長癩痢呢!這樣的事你倒是不曉得。」
「真的呀?」
小樓一瞪眼︰
「哪壺不開提哪壺。」
蝶衣心中有點勝意,見好不收︰
「那個時候他還為我打上一架,教訓師兄弟,誰知砸在硬地亂石上,眉梢骨還有道口子呢!」
末了強調︰
「——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模模小樓眉上的疤,笑︰
「哦?那麼英雄呀!」
又向蝶衣道︰
「你不說,我還真的不曉得。」
「你不曉得的,可多啦。時日短,許師哥沒工夫細說你听。他呀,誰知肚子里裝什麼花花腸子?」
菊仙妒恨交織。都三十歲的大男人了,要怎麼樣才肯放手呢?成天價與小樓同進同退,分分合合。難道一生得看在小樓份上,換過笑臉麼?
她只得木著臉張羅吃食︰
「蝶衣,這蓮子呀,‘解毒’!我給你熬了些蓮子粥,還帶著六必居的醬八寶,嘗嘗。」
小樓探首一看︰
「這是什麼?」
「果脯,特地買給他解饞。」
向蝶衣道︰
「‘嘴甜’一點的好。」
「是聚順和的好東西——」小樓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
「去你的,偷?你看你的手多‘髒’。拈給你,口張開!」
蝶衣心里不順遂︰什麼「特地」給我買?不過是順水推舟的人情。末了還不是你倆口子吃的甜蜜?
他听不下去。
小樓嘴里含著杏脯,瞅著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和髒褥子堆放一旁,帶點歉疚含糊地對菊仙道︰
「這些個洗洗吧?」
菊仙嘟著嘴,不愛動。
小樓忙唱戲一般︰
「有勞——賢妻了!」
她勝利地睨蝶衣一笑。
「就沖你這句!」
端起洗衣盆子。這回輪到菊仙見好不收了。她對小樓撒野,其實要蝶衣听得。
「我‘身上那個’來了,累,你給我端出去嘛!」
蝶衣呷著蓮子粥,目光瀏覽在他那青花大花瓶,上面是冰紋,不敲自裂。
自行鐘停了——原來已經很久不知有時間了。今夕何夕。
待得身子調理好,二人在前門大街中和戲院登場。
剛解放,全民皆擁有一個熱切的夢,不知會有什麼呢?不知會是多美?有一種浮蕩的,發暈的感覺。誰到預料不到後果,所以只覺四周騰著霧,成為熱潮。
戲院中除了演出京戲,還演出「秧歌劇」。那是當時文藝處的同志特別安排的節目。
當小樓與蝶衣踏入後台,已見一群新演員,都是二十歲上下,啊,原來小四也在。小四前進了。他們穿灰色的解放裝,布底鞋。見了角兒,一代表上來熱情地說︰
「我們都是解放區來的。沒經過正規訓練,毛主席說︰‘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裝懂。’。」
領導也說︰
「為了接近勞動人民,為人民服務,提供娛樂,同時也來向各位同志學習學習。」
「哪里哪里。」小樓道。
「你們有文化,都深入生活,我們向各位學習才是真的。」
小四儼然代言人︰
「他們在舊社會里是長期月兌離人民群眾。角兒們免不了有點高高在上。」
領導和新演員連忙更熱烈地握手︰
「現在大家目標一致了,都是為做好黨的宣傳工具,為人民服務,讓大家互相學習吧」花花轎子,人抬人。最初是這樣的。
因為服裝刀具新鮮,秧歌劇倒受過一陣子的歡迎。他們演的是《夫妻識字》,《血淚仇》,《兄妹開荒》
台上表演活潑,一兄一妹,農民裝束,在追逐比賽勞動干勁,邊舞邊扭邊唱︰
「哥哥在前面走的急呀。」
「妹妹在後面趕的忙呀。」
然後大合唱︰
「向勞動英雄看齊,向勞動英雄看齊。加緊生產,努力生產」
小樓跟蝶衣悄悄地說︰
「那是啥玩意?又沒情,又沒義。」
「是呀,詞兒也不好听。」
「幸好只讓我們‘互相學習’,‘互相交流’,要是讓我們‘互相掉包’我才扭不來。扭半天,不就種個地嘛?早晚是兩條腿的凳子,站不住腳了。」
「沒听見要為人民服務嗎?」
「不,那是為人民‘吊癮’,吊癮吊得差不多,咱就上,讓他們過癮。你可得分清楚,誰真正為人民服務?」小樓洋洋自得。
「噯,有同志過來啦,住口吧!」蝶衣道。
在人面前是一個樣子。
在人背後又是一個樣子。
這一種「心有靈犀」的溝通,也就是蝶衣夢寐以求的,到底,小樓與他是自己人。心里頭有不滿的話,可以對自己人說,有牢騷,也可以對自己人發。這完全沒有顧慮,沒有危險,不加思索,因為明知道自己人不會出賣自己人。甚至可以為自己人頂罪,情深義長。
蝶衣溫柔地遠望著小樓。是的,他或他,都難以離世獨存。彼此有無窮的話,在新社會中,話說舊社會。
蝶衣不自覺地,把他今兒個晚上虞姬的妝,化得了。真是墮落。這布滿霉斑的生命,里外都要帶三分假,只有眼前的一個男人是真,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沒有他,他或會更墮落了。
散戲之後,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沒有外人了,小樓意猶未盡︰
「菊仙,給我們倒碗茶,我們才為人民服務回來。」
菊仙啐他一口︰「白天我們一群婦女去幫忙打掃帶孩子,忙了一天。我們才是為人民服務。」
「為哪些人民?」
「工人同志,軍人同志。」
「咦,他們也是為人民服務的嘛,他們不能算是‘人民’。」
「那麼誰是人民?」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
「我們唱戲的不是人民,婦女不是人民,工人軍人不是人民,大伙都不是人民,全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哎,誰是人民?」
「毛主席呀——」
菊仙吃了驚,上前雙手捂住小樓那大嘴巴,怕一只手不管用︰
「你要找死了!這麼大膽!」
小樓扳開她的手︰「我在家里講悄悄話,那有什麼好怕?」
但是「害怕」演變成一種流行病,像傷風感冒,一下子染上了,不容易好過來。
人人都戰戰兢兢。不管是「革命」,或是「反革命」,這都是與「命」有關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變成了一條蠶,躲在繭中,用重重的重重的絲密裹著,他們都不敢造次,生怕讓人听去一個半個字兒,後患無窮。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
革命的手段卻下流——
但,若沒有下流的手段,就達不到高尚的目的。廣大的人民無從選擇,逃避。藝人要兼顧的事也多了,除了排戲,還有政治學習,在政治課上背誦一些語錄。
不管京劇演員受到的待遇算是較好了。劇團國營,月薪不低。在這過渡時期,青黃不接。革命尚未革到戲子頭上來。
但戲園子卻在進行改造工程。
幾個工人 作響地拆去兩側的木制楹聯,百年舊物正毀于一旦。改作︰
「全國人民大團結!」
「打垮封建惡勢力!」
小四陪著劇團的劉書記在巡查,還有登記清理舊戲箱。
一九五五年,國家提出要求︰積極培養接班人,發揚表演藝術。
小四把二人喊住了︰
「段同志,程同志。」
蝶衣一愣,「同志」?听得多了,還是不慣。
「劉書記的動員報告大家都听了,好多老藝人已經把戲箱捐獻給國家了。其中還有乾隆年的戲衣呢——」
蝶衣不語。小四一笑︰
「自動自覺響應號召,才是站穩立場嘛。我記得你的戲衣好漂亮,都金絲銀繡的吶!」
「捐獻」運動,令蝶衣好生躊躇。這批行頭,莫不與他血肉相連,怎舍得?他在晚上打開其中一個戲箱,摩挲之余,忽然他怔住了。
他見到一角破紙。
那是什麼呢?
還沒把戲衣小心翻起,一陣樟腦的味兒撲過來,然後像變身為細細的青蛇,悠悠鑽進腦袋中,旋著旋著。蝶衣的臉發燒。
那是一張紅紙。
紅色已褪,墨跡猶濃。
上面,有他師哥第一次的簽名。段——小——樓。
原始的,歪斜的,那麼真。說不出的童稚和歡喜。第一次唱戲,第一次學簽自己的名兒。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蝶衣竟收藏起來,倏忽十多年。
他的思緒飄忽至老遠,一下子收不回。想起小樓初學楔子的專注憨樣兒,忍不住淺淺的笑了
這般無恥,都不能感動他麼?
忽地如夢初醒,忙把紙頭收進箱底,石沉大海似地。他又把頭面分門別類收入一只只小盒子,再把小盒子放入一只雕花黃梨木的方匣中,鎖好。一切,都堆在這打開的戲箱中了。末了,戲衣頭面,拴以一把黃銅鎖,生生鎖死。
蝶衣奮力把這戲箱拽到床底下去,以為這是最安全的地方——
這是他一個人的紫禁城。
紫禁城。
蝶衣飛快地左右一瞥。在這樣的新社會中,其實他半點安全感都沒有。容易受驚,杯弓蛇影。
他一瞥,在鏡子中見到一頭驚弓之鳥。在昏暗莫測的房間里頭,微光中,如同見到鬼影兒,他越怕老,他越老,恐怖蒼涼,真的老了。三十多了。看來竟如四十。驀地熱淚盈了一眶。
他用指頭印掉未落的淚。
細致的手,驚羞的手,眼皮揉了一下,紅紅的,如抹了荷花胭脂
好日子不長。
好日子不長。
京戲逐漸成了備受攻擊的目標。
大概因為搞革命不可以停頓,非得讓人民忙碌起來,沒功夫聯想和覺悟。運動一個接一個。經常性,永久性,海枯石爛。
有人說,藝術是腐化墮落的,只能賺人無謂的感情,無謂的感情一一被引發,就危險了。對勞動的影響至大,在新社會中,勞動是最大的美德。感情是毒。
而在京戲中,不外全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舊社會統治階級向人民灌輸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滿封建意識。
習慣了舞台生活的角兒,一下子閑得慌。
草地浸潤在晨霧里。喊嗓聲悠悠回蕩在陶然亭里外。雨過了,天還沒晴,悲涼的嗓音,在迷茫白氣中咿呀地亂竄,找不到出路。蝶衣孤寂的身影,硬是不肯回頭。
社會跟班不吃那一套。他也是白積極。有戲可唱還好,但,事實上連戲園子也廢了。
門開了,借著一小塊的天光,把蝶衣的影兒引領著,他細認這出頭的舊地,戀戀前塵。香艷詞兒如灰飛散,指天誓約誰再呢喃?
此地已是墳墓般淪落了。
到處是斷欄殘壁,塵土嗆人。不管踩著上面,都發出嘆息似的怪響。「盛世元音」,「風華絕代」,「妙曲銷魂」,「藝苑奇葩」的橫匾,大字依稀可辨,卻已死去多年。
年已不惑的程蝶衣,倒背雙手,握著雨傘,踏上搖搖欲墜的樓梯,走到二樓,自包廂看至大舞台。他見到自己,虞姬在念白︰
「月色雖好,只是田野俱是悲秋之聲,令人可怕。」
大伙仍在听,都朝他死命的盯著,拼盡全力把他看進眼里,心中,無數風流,多少權貴,這不過是場美麗的惡夢。
舉座似坐著鬼,是些堅決留下來的魂兒。還有頭頂上,自兒時便一直冷冷瞅著他數十年的同光十三絕。鼎鼎大名的角兒,清人,演過康氏,梅巧玲,蕭太後,胡媽媽,王寶釧,魯肅,周瑜,明天亮,諸葛亮,陳妙常,黃天霸,楊延輝等十三個角色的畫像,經得起歲月的只是輪廓,後人永遠不知道他們原來是上面顏色,淡印子,不走。
蝶衣也不走。
過了很久。
忽傳來陣陣廣播聲。大喇叭︰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一場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
「觸及人們靈魂!」
「靈魂!」
都向著靈魂咄咄相逼。
蝶衣不寒而栗,暫借頹垣棲身的燕子馬上受驚,潑剌剌忽啦啦地撲翼翻飛。預感巢穴將傾。
待他終拾回他的傘,出到門外,才不過三四點光景,天已黑了。
毛主席這樣說︰「牛鬼蛇神讓他出來,展覽之後,大家認為這些牛鬼蛇神不好,要打倒。毒草長出來,就要鋤。農民每年都鋤草,鋤掉可以作肥料我們是一逼一捉,一斗一捉」
從前是亂世,也不是沒閑過。生活最沒保障時,就只有春節,端陽,中秋等節日上座較好,其他的時間,各人四出找些小活,拉洋車,當小工,繡花,作小販,自謀掙錢之道——但像如今這種「冷落」,卻是黯無前景,伸手不見五指的政治政策上的冷落。隱隱然被推至岌岌可危的地域。
不過他們雖手無寸鐵,卻是最好的宣傳工具。一九六五年,樣板戲面世了!這千錘百煉的「樣板」,一切的音樂,舞蹈,戲劇,服裝,布景,燈光悉數為一個目的服務,只消大伙分工,把它填滿。
蝶衣和小樓,也被相中為樣板戲演員,但他們都不是主角。不是英雄美女,才子佳人。
演出之前,沒有劇本曲本,沒有提綱,而是先接受教育。
晚上回去背誦。
小樓艱辛地,一字一斷,背誦給菊仙听︰
「——成千上萬的先,先什麼?先烈,為著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噯——讓我們高舉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血跡——」
他拍打自己腦袋︰
「他媽的又忘詞了!這腦袋怎麼就不開這一竅呢?多少戲文都背過了呀!」
意興闌珊。
什麼《紅燈記》,什麼《智取威虎山》,什麼《紅色娘子軍》全都是階級斗爭。
菊仙只熨貼忍耐,像哄一個頑童︰
「千斤口白四兩唱嘛。來,再念。」
小樓又重振雄風似地,好,豁出去,就當作是唱戲吧,不求甚解,抑揚頓挫,他有藝在身的人,就這樣︰
讓我們高舉他們的旗幟,
踏著他們的血跡前進吧!
用毛澤東思想來武裝,
以頑強的斗志,
頂惡風,戰黑浪——
樹立了光輝的樣板!
哈哈哈!
這法子管用!又下一城。
菊仙看著她心疼的大頑童,淚花亂轉︰
「小樓,好!」
听了一聲彩,小樓回過一口氣,又不滿了︰
「你說,這革命樣板戲有什麼勁?媽的,無情無義,硬邦邦!」
「哎,又來了,別亂說。」
菊仙又擔憂地︰「你在外面有這樣說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