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瑄坐在法院公證處禮堂的觀禮區,緊張地頻頻回頭看著入口處。這時十分鐘前受她的拜托,到外面繞一繞,看看能不能湊巧「撿」到人的謝秉竹,又再度回到她身邊。
「沒看到人嗎?」她難掩失望地抬頭看著他問。
秉竹點個頭,看了一下前方正舉行證婚儀式的新人們。
「我們是下一批,等他們的儀式結束,我們就得過去準備,沒時間再等下去,也許你父親是不打算來了。」
關瑄默默地低下頭,看著手中最能象征新娘幸福美滿未來的捧花——這是今天早上她正要出門搭謝秉竹的車子前,阿爸驀地塞給她的。
圓狀而喜氣洋洋的花束,是圓圓滿滿;含苞待放的牡丹,是福氣;烘托花兒的綠葉,是生生不息的未來。每一樣、每一樣「歡喜」的涵義,加總起來就是父親的愛。
一想到這是父親心疼沒有盛大婚禮、沒有豪華禮服、也沒有風光喜宴的女兒,而特地起了個大早到花店特別訂來的別致新娘捧花,想給她增添一點特別的紀念與回憶……關瑄就不禁有些鼻酸地揉著眼。
阿爸這個大憨呆(大笨蛋),我寧可你人來,也勝過送這一束花給我!
關瑄收到這束花的時候,自以為這是代表父親已經認可了他們,應該會到場給他們祝福,臨出門前還說「阿爸,我先來去法院,等會兒見!」。
當時阿爸沒回答,揮了揮手,送她出門。
那時候她胸口隱約有絲騷動,覺得哪里怪怪的,現在一推斷,就是阿爸臉上的表情。平常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的男人,忽然間擺出「沉思」的模樣,已經超越了合適不合適,到了足以嚇唬人的地步——仿佛有大事將要發生、暴風雨前的寧靜。
「關瑄。」
她聞聲抬起頭。
閃爍著硬質黑曜石光芒的深邃雙瞳,諒解地凝視著她,並且直截了當地說︰「現在你還有反悔的余地。要是你在意父親——阿永的反應,不想以這種方式欺騙他,或是想等到他接受為止的話,我們可以先在此喊停,沒必要非得今天進行。」
說的也對。昨天阿爸說過,她做單身媽媽也沒關系,他這個阿公會成為她們母子倆的靠山。自己不是別無選擇,只能緊捉著這個假上車、真補票的計劃——不但欺騙了阿爸,還給第三者=謝秉竹添麻煩,拖他下水。
「或是你現在無法決定,我們改天再來,你覺得怎麼樣?」
但是……「會給大家帶來麻煩」,這不是一開始就心知肚明的問題了嗎?關瑄重回初衷地想著,自己在明知有這麼多的「不對」下,仍舊選擇了走最自私的一條路,不是嗎?既然這樣,還在裝乖、還想著做好孩子,是不對的!
自己說要速戰速決,才決定要今天公證,再往後拖延豈非破壞了原訂計劃?
「不。輪到我們的話,我們就過去吧。」關瑄篤定地說。「雖然以後還會給您增添許多的麻煩,可是我想要追逐自己的夢想……一切拜托你了。」
謝秉竹一頷首,收下了她的「請托」。
關永的缺席,感到失望的不只是他的女兒而已,雖然他失望的理由與關瑄大相逕庭。
關瑄也許需要父親的「支持」,讓她有勇氣進行這場冒險,縱使這不過是虛幻的謊言所騙到手的支持。
至于他期待關永現身的理由,則復雜多了,要一一厘清不是那麼容易——
也許是他想獲得驗證,自己是真的了解關永,他對關永會采取什麼行動的判斷,比起不懂事的慘綠年代來得更準確。
也許他是企圖彌補一段兒時無法達成的野心,把天生缺乏的緣分,靠著後天的人為方式緊緊聯系住——並希望關永在場見證他們成為家人的這一刻。
也許什麼都不必多說,想要關永來,就對了。
所以秉竹注意到關瑄屈著背、低著頭的沮喪貌時,向來最討厭變動計劃的他,竟主動提議要「延緩」或「變更」。假如在場的人里面有熟知他的朋友,不知要摔碎多少副眼鏡了。
可是關瑄也不愧為關永的女兒,一旦下定決心,便勇往直前,完全承襲了她老爸的真傳——像個單純的大笨蛋般,把秉竹的提議回絕了。
你教育出來的女兒真是可愛,阿永。
她現在已經完全相信了我,對于我提議這次的計劃,目的在于幫助她以外,別無其他理由。
信了我這樣一個只見過她幾次,沒什麼關系的外人。
秉竹不知道她是大膽或無謀,說不定在十八歲的階段,每個年輕人都是與她類似的、差不多的危險(對她自己及別人而言)生物吧。
「接著要證婚的是第XX號到XX號,喊到名字的新人,請到前面來。」
法官助理念著編號,秉竹朝關瑄伸出護花專用手腕。「輪到我們了。」
關瑄還抱著最後一絲絲的期待,轉頭四望,可是在遍尋不著她最熟悉的身影之後,她閉上了眼楮,並以雙手掌心拍打兩下自己的臉頰。
「嗯,走吧。」毅然決然地起身,勾住他的手臂。
這一梯次約有八對的新人,排排站在牆上高高貼著紅心雙喜字的法官前面。
有些人慎重地穿上婚紗與禮服,也有些人隨興地穿牛仔褲與布鞋,而他們倆的穿著是介于兩者之間。
薄施脂粉的關瑄,穿著上半身采方形領、公主打褶袖,下半身做出復古細腰魚尾裙的白緞連身小洋裝,俏皮中又不失古典莊重,吸楮力自然不在話下,但站在她身邊的謝秉竹亦不遑多讓。
頭發是前一晚修剪出的清爽發型,上身是鐵灰色單排扣的PRADA西裝外套,內搭小V領的軟呢休閑衫,與的低腰、合身剪裁的同款西裝長褲。這身穿著充分發揮了他高挑身材與俊雅長相的優點,和他為今日而挑選的剛中帶柔、走雅痞風的古龍水相輔相成。
也難怪觀禮區會冒出一堆討論聲——
「噯、噯,你有沒有注意到那一對新人?」
「怎麼沒有?他們剛剛坐在觀禮區的時候,在場的人都嘛偷偷在看他們。我說,還好今天我們是以親友的身分來參加的,要是我和他們排在一塊兒公證,那真是欲哭無淚喔!」
「沒錯!唉,人的一輩子能結幾次婚?多數人一輩子就這麼一次的重要場合里,但是即將結婚的另一半,眼楮卻老是偷窺著旁邊的超級帥哥與大美女而流口水,不時忘了另一半還在身邊。要是留下了這種悲慘記憶的話,我回去之後恐怕會躲進被窩里痛哭流涕,氣都氣死了呢!」
「沒辦法,到法院公證又不是自己能挑選一起公證的新人都得是比自己差的,偶爾、運氣不好,就是會有這種情況出現。」
「看過這種前車之鑒,下次我男友再說要來法院公證就好的話,我一定要跟他講『免談』。寧可訂酒店自己辦婚宴,也不要像這樣子大雜燴地一起辦,從人生唯一的風光場合的主角,登時矮化成了路人甲。」
這句話讓許多在場的女性,無論是已婚或未婚的,都默默于心中點頭。因為女孩子從小都有先入為主的觀念,覺得結婚的時刻,幸福的新娘子必須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絕不能被其他的人喧賓奪主地搶走了自己的風采。
就這一點而言,公證處里面,一口氣站出來就是一堆的「新娘子」,大家都是「主角」,相對地也「立見高下」。
尤其這時候,另一半嘴巴上笑著說「情人眼中出西施」,「我的眼中最美的人是你」,但身體(=眼楮)卻無意識地往旁邊移去的話……不需要旁人來落井下石,相信新娘子自己就想往井里跳了。
相對地,立場換成是新郎倌,對于自己的美嬌娘不時贊嘆地望著別的帥哥老公,多半都能冷靜地以「看又不用錢」的瀟灑或是「看多了,那也不是你的,你的『ㄤ』(夫婿)在這邊啦!」的嘲諷態度來面對。
因為對于重視體面的雄性動物來說,在這種公開場合中,大呼小叫地表現出妒忌心、無法落落大方地讓水某(老婆)一飽眼福的小氣行為,不啻是種自掘墳墓的行徑,等于是大聲宣揚自己不僅是「丑夫」,還是「妒夫」和「小氣夫」。
——八卦雜音,窸窸窣窣、沸沸揚揚。
原本歡喜高興的場子,染上了些許的不平靜。
浮動的人心、交錯飛越的視線;當事人與局外者;看好戲的人與非自願粉墨登場的主角們,仿佛就是在等這一刻似的,突然,在空氣中炸開來的一聲「阿瑄!」,奏出了高潮的一幕。
這時證婚禮堂內,一部分人不約而同地想起電影「畢業生」中的場景。
手挽著美麗新娘的貴公子,即將于法官證婚下,名正言順地共結連理。可是在他們互換婚戒之前,一名不速之客急如星火地闖入了禮堂。
由性格小生擔綱,身穿襤褸牛仔褲的窮小子高喊著新娘的名字,女主角聞聲緩慢地轉過頭來,她瞠大的雙眸中已經盈滿美麗的淚花。
眾人屏息以待地注視著,接下來她會采取什麼行動?會像電影中最為人稱頌的浪漫一幕,投入叛逆小子的懷抱,大膽逃婚嗎?或者是選擇留在原地,嫁給身邊高大英挺的貴公子?
可是,大家都錯了。
「……阿爸?」
新娘子的這一叫,不知讓多少觀禮客人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
「這是你阿母給你的。」
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關永把一只紅絨戒盒塞到女兒的手中,然後飛快地給了她一個擁抱。
很少被父親擁抱的關瑄嚇了一跳,旋即破涕為笑地說︰「阿爸,你這樣子我哪知道哪一個是阿母要給我的?是戒指?還是三秒鐘的抱抱?」
旁邊的人也不禁釋放出笑聲。
「憨仔(呆子),兩個都是啦!」
「我知道,我在跟你說笑的啦!誰叫你來得這麼晚,害我以為你不來了。」心中一塊大石放下,忍不住對父親撒嬌。
關永靦地紅了紅耳根,不好意思地拉起女兒的手,轉向謝秉竹,眼神立刻變得十分嚴肅。
「我把阿瑄交給了你,你要是敢讓阿瑄和肚子里的孩子受到一絲的委屈,我絕不會放過你!」
握住他們父女倆的手,秉竹微笑道︰「打死我都不敢。」
「最好是如此!」
還不放心地,關永朝他狠狠地瞪一眼,使了個警告。
緊接著,看他們的「家務事」已經告一段落,公證庭上的法官立刻下令清場,將不是「需要公證的新人」=閑雜人=關永給請出新人席外,移駕到貴賓席觀禮去,重新繼續方才被打斷的公證儀式。
法官一對對地點名,一步步地引導他們念出誓詞,並交換戒指。
沒有繁文縟節的簡單儀式,快速省時不到十五分鐘的過程,經過婚姻的加持,謝秉竹正式成了關瑄的夫婿,也成了關永的女婿。
易言之,這紙「得來不易」的結婚證書,象征他們已經是一家人了。
「來、來,再喝!」
新婚之夜,照道理是小倆口甜甜蜜蜜、你儂我儂相依偎的洞房花燭夜,可是在謝秉竹的獨棟寓所里,找不到一絲蜜月氣息——因為老丈人關永也來湊熱鬧了。
「阿爸,你喝太多了啦!」
滿桌子由五星級飯店送來的外燴美食,關永鮮少動筷,但他手邊的小酒懷卻從迷你尺寸換到一般尺寸,再到碗公般大,里面的酒也是倒了又倒,卻似乎永遠填不滿闕永肚子里的酒蟲。
「女兒結婚這種喜事,怎能不喝兩杯?還是我的『女婿』窮得讓我喝不起酒?會被我喝垮嗎?」舌尖已經有點不輪轉,露出微醺醉意的關永,挖苦著剛掛上「女婿」頭餃不到半天的男子道。
「不,您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保證自己不會被您喝垮,請不必擔心。」
呵呵笑著,掉頭對女兒說︰「看吧,我女婿自己都這麼說了,你還替他擔心什麼?女婿孝敬丈人,本來就是應該的嘛,對不對?來,再給我倒酒!還有你們兩個也喝,這是你們的大喜日子,應該要喝給它爽、喝給它醉,才像是辦喜事,知不知道?」
說著說著,關永還無視女兒與「女婿」的苦笑,蠻橫地拿起酒瓶,再往他們倆的杯中添酒,強迫他們陪著喝。可是五分鐘之後——喀地一聲,關永手一松,酒杯掉落在餐桌上,灑了一桌面的酒,接著便一頭栽在那攤酒中,爛醉如泥地呼呼大睡了起來。
秉竹與關瑄花不到三十秒鐘商量,便決定今天晚上讓關永留宿在家中的客房。在他扛著這個幾乎已經睡死、比沙包還沉的新丈人進客房的過程中,除了微微歙張的鼻翼發出的陣陣鼾聲外,新丈人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大功告成地把關永安頓好的時候,秉竹也不禁喘了口大氣。
「對不起,阿爸平常不會這樣喝的,今天不知道是怎麼搞的。」她從衣櫥里搬出了一床新棉被,蓋在父親身上,說。
秉竹的意見恰巧與關瑄相反,他一點也不覺得關永喝醉是件奇怪的事。
「應該是舍不得,所以喝多了。」
聞言,她呵呵地笑著。
「怎麼可能?阿爸神經很粗,又超遲鈍的,連自己的機車被偷了,也是經過一天一夜才發現。就算我出嫁,讓家里變得冷清,讓他覺得有點寂寞,那也不可能是馬上,我看過個三個月或半年,他才會感覺到也不一定。」
秉竹倒不這麼想。他認為「遲鈍」是關永為了保護自己縴細易受創的心,本能所制造出來的保護色。
人情冷暖如飲水自知,一個沒有任何背景、沒有父母庇蔭、沒有學識的少年,想在社會上混得一席之地,不知得看多少的臉色、面對多少的拒絕?倘若動不動就因為別人的冷漠而受傷,恐怕不是被排擠到社會的邊緣,就是因為無法適應而被淘汰了。
只有不停地鍛煉與催眠自己不要去想太多、裝得笨笨的,日子才會過得比較舒服。
但,這也僅止于秉竹自己的猜測。究竟關永是天生的遲鈍,或是後天的遲鈍,只有他本人能解答。
「唔……」
不知道是不是潛意識听到有人在聊他的「八卦」,床上的醉漢一個翻身,將關瑄方才替他蓋上的羽毛被給踹到床底下去。
女兒搖了搖頭,嘀咕著。「都幾歲的人了,睡覺的時候還像三歲小鬼一樣踢被子,真是羞羞臉!」
彎腰撿起,再次把被子蓋回去。「不過……看到阿爸喘吁吁地把阿母的戒指送到法院來的時候,我真的好開心。謝謝你,阿爸。」
講起那瞬間的感動,她眼眶就會熱熱的。
「其實,我曾听阿爸的一個朋友在講,當初阿母說想要離婚的時候,阿爸不答應,他問阿母是不滿意他什麼地方?他說他會改,要阿母多為我著想,再給他一次機會,別跟他離婚。阿爸說他自己因為沒父沒母的關系,吃了很多苦頭,這輩子不想再讓自己的小孩子因為大人的自私而受苦。
「磨了半年,阿母最後才跟阿爸說她是有了別的對象,她已經不愛阿爸了,想和那個人在一起,所以非離婚不可。听說阿爸很生氣,他不是氣阿母另結新歡,而是氣阿母還說『仔我不要,我只要你答應離婚』,讓阿爸很難過。
「後來,阿爸還是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可是他要求阿母這輩子都不許再出現在他和我面前,阿母也答應了。」
關瑄低頭看著套在指上的一枚簡單珍珠戒,看得出它不是很名貴,可是卻很有歷史。
「知道這事之後,我就放棄了心里頭想見母親一面的念頭。雖然對阿母很過意不去,可是阿爸養大了我,我不能偷偷去找她,背叛阿爸。可是想不到阿爸居然會為了我,去見他曾說過『一輩子都不會原諒』的阿母,還幫阿母轉交了這枚戒指……」
關瑄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又高興,又覺得很有罪惡感。阿爸實在太憨了,對女人又很心軟,我真怕我離開阿爸之後,一些以前不敢明目張膽地接近阿爸的壞女人,會通通找上門來欺騙他。」
秉竹淡淡地說︰「外表看起來是個暴力、血氣方剛的BADBOY,但他以前就是對女人沒轍,嘴巴上常常動不動就罵『笨女人』、『賤貨』,可是我一次也沒看過他對女人動手,反而常會在一些小地方表現出體貼的一面。」
「嗯,沒錯,阿爸的嘴就是太笨,不要說贊美了,叫他說話要輕聲細語一點,他都做不到。一些只看外表的女人,是無法體會出阿爸的溫柔的。」
「通常會看穿他愛裝屌的表象的,都是些年紀較大的女人。也不知是不是缺乏母愛的一種補償作用,他喜歡上的也是年紀比他大的女人居多。」
「阿母也是大了他幾歲。」
「阿永喜歡的女性里面,你可能是唯一一個比他小的。」
「好巧喔,我也這麼想!」關瑄哈哈地笑著。
等笑聲漸歇,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瞥秉竹。
「對不起,讓你陪阿爸喝酒,我還跟你講這麼多我跟阿爸的事,耽誤了你就寢的寶貴時間。今晚我會睡在這邊照顧阿爸,不會讓他吵你的。」
她是顧忌萬一半夜阿爸酒意稍退想吐或需要去廁所,總得有人在旁邊幫忙。
但是謝秉竹搖了搖頭。
「你比我更需要早點休息,孕婦是不能太過勞累的,這是我身為婦產科醫師的命令,你快回樓上去好好休息。阿爸的客房就在我的寢室旁,有狀況的話我會照顫他。」
哪能這樣接二連三的麻煩人家呢?一開始關瑄拼命地婉謝了,可是外表看起來善體人意、又極有紳士風度的謝秉竹,實際上卻很強勢。最後在找不出理由拒絕他的好意的情況下,關瑄只好照他的意思去做了。
「感覺上我好像一直在透支你的好意,很過意不去。」關瑄在離開客房前,有絲膽怯地說著。
秉竹挑挑眉,要抹去一個人的恐懼,沒有比開誠布公更好的道具。因此,他選擇直截了當地說︰「害怕以後會被我連本帶利地討這筆人情回來?」
關瑄紅著臉,沒回答。
「你不用擔心,我這是自己送上門的『雞婆』,沒有資格跟你討什麼人情,你就當作是『天上掉下來的午餐,不吃白不吃』,盡管利用我吧!我會這樣雞婆,也不過是為了撫平自己的良心罷了。」隱藏了部分的真心話,秉竹淺笑地說道。
「我可以問……你一直說是彌補自己以前講的話,是為了對得起良心才幫我……究竟那段過去是怎樣的?有……那麼嚴重嗎?」
秉竹四兩撥千斤地答道︰「不懂事時,我所講的那些無聊話,根本不值得一听。我向你保證那段過去對你來講一點都不重要,我純粹是求自己心安,就像去行天宮拜拜、求神佛保佑,會讓心情好過些一樣。」
可以明顯戚覺到一堵牆擋住了去路,關瑄想想自己也不是非得追究謝秉竹N年前的失言不可,那是他與阿爸之間的問題,不是他們之間的問題。不管是出于什麼樣的理由,今天沒有謝秉竹的幫忙,關瑄還困在「未婚懷孕」的僵局中,走不出來也說不一定。
「好吧,我不知道你介意的是什麼,但我想跟你講……你真的幫了我一個非常、非常大的忙。你讓我的寶寶能夠安安穩穩地出生在這個世界上,能夠有個爸爸的戶籍,不會被人笑他是私生子,光是這個恩惠,我絕對不會忘記的。」
秉竹搖了搖頭,要她別放在心上,快上樓去休息。
「嗯,晚安了。」
「晚安。」
秉竹不是故作聖人,才要她不必惦念著報恩,因為……在這次協助關瑄的計劃之中,他也不是一無所獲。
走回床畔,俯看著熟睡的男人。
清醒時總是霸氣揚起的眉,此刻放松地往左右垂下。
瞪大的時候,總是顯得咄咄逼人的鳳尾黑瞳,現在覆蓋在薄薄的眼皮與整排鬈翹的長睫底下。
本就柔和的下顎線條,在深濃的睡意下更是自然而然地松懈著,彷佛重返年少時代,年輕了十幾歲。
「光看這張睡臉,實在不像個三十好幾的歐吉桑。」不禁喃喃地自語,秉竹忍不住探手撥開幾綹松動而散落在他額前的劉海。
關永從以前就一貫以發蠟、發油將前額梳成油亮的鴨型。他似乎認為這種前鼓隆起並于尖端微翹的造型,能讓他看起來更「壞」一點,可是他沒想到,每當他額前蓄的長劉海因為水氣而塌下來時,恰巧會遮住了他凶惡的濃眉,讓他整張的「壞人臉」一下子變成了「女圭女圭臉」。
秉竹以為十幾年來形同陌路的日子,自己早已經忘記了關于關永的一切,可是重拾這些記憶的速度,卻快得令他眨眼不及。
畢竟是第一次,我那麼地喜歡一個人。
對一個擁有過目不忘的腦袋的人來講,佯裝忘懷,不難。真正要忘記,卻非常不容易。
秉竹認為這應該是老天爺再次賜給他的機會,否則就算他天天都會到屋頂上去抽煙,也沒那麼多的偶然,且命運又怎會安排讓他與關永的女兒在最諷刺的狀況(未婚懷孕)中相遇。
可是這老天爺究竟是要秉竹為過去的失誤懺悔,或是要秉竹把握機會導正以前的失敗,重新再戰呢?老天爺沒點明講,秉竹也無處可問。他唯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他與關永一度斷掉的緣分,已經再次連系起來了。
這機會得來不易。
過去的自己︰心思再早熟,也不過是個講話沒有分量、沒了父母就什麼事都辦不到,得依附著大人才能生活的「小孩」。
如今時空不同、環境也不一樣了,許多過去做不到、不被允許而無法做,甚至是不知道怎麼做的事,全變成只要他想做,沒有他做不到的事了。這當然也包括少年時代不知作了多少次的婬夢,渴望一口含住男人在心情不好、不爽時,總是出口成「髒」的火爆毒舌,並忘我地吸吮著的性感豐唇,現在,正在他面前毫無防備地微微張開,引誘人一親芳澤。
試問布線的蜘蛛和掉入陷阱被網住的蝴蝶,是誰比較壞?──當然是被鉤上的蝴蝶的錯。
蜘蛛不過是順應本能,滿足自己的口月復之欲罷了,如果不想被吞食,就該離蜘蛛的地盤遠一點。
所以……
秉竹趁人之「睡」地打劫了關永的雙唇時,絲毫沒有良心不安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