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樓的天下第一樓,雖是聞名天下,但也如同他的人一樣,風格詭詭秘秘。
有一些江湖俠客,或是看上去身手不凡、武藝高強的少年郎們,不知基于何種原因寧願委身此處,在他這兒當個下人。
樓里的人,尤其是那些對樓主抱有仰慕愛戀之心的人們,無論男女都十分低視司徒蓮。
她的確是從一開始就待在花滿樓身邊的人,花滿樓在哪兒她的影子便在哪兒,但不表示她就有資格!
這些慕名花樓主而來的人里,有那麼一群女子,其中小家碧玉不在少數,江湖俠女也有。
她們自是用不著端茶送水伺候別人,裝扮窈窕婀娜,看上去也很算知書達禮,都是心甘情願上門來服侍花樓主的。
可是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是花滿樓的一個眼神流轉,一點聲音召喚,司徒蓮的影子便會無聲無息從某個隱蔽的角落冒出來。
樓主雖然對她沒好臉色,幾近虐待,但就這一點卻從未反對過。
「哼,誰知道她是耍了什麼手段,能讓樓主對她這樣,就算是被辱罵了也要黏在樓主身邊。」
「也不是什麼天仙美女,還巴望著樓主能看上她?痴心妄想!真不要臉,樓主怎麼會讓這種人爬上床?」
如此粗鄙侮辱人的言語,平常人听之都受不了,何況是落在一名女子身上,可想而知是何等傷人。
但司徒蓮只是平平淡淡地听過就罷,既不動怒也無傷思懷,彷佛她們說的跟自己沒什麼關聯。
痴心妄想?她承認的。
傳說中她與花滿樓的關系,除了主僕之別如雲泥之分外,他對她冷酷漠然,又異樣的添了曖昧欲念。
司徒蓮覺著自個兒的道行還不夠深,若是夠深就可以一笑了之,這點至少現下她還做不到。
女子群聚總是嘴雜,但也不全都是這種尖酸刻薄之態。
「司徒姐姐,妳……沒事吧?臉還痛嗎?」本就算不上漂亮的臉,此時左邊面頰紅腫成一個饅頭似的。
「妳若是問她們說的話對我有沒有影響,那大概是沒有;若是問臉,那不可能不痛的。」
司徒蓮端端正正的坐著,讓名副其實的丫頭女僕蘇小玉給她上藥。
真是痛死了,打了大概有多少掌?四五十下總是有的吧……她下手也忒狠,全不當那是自個兒的臉。
若不是連「彪形四人組」都看不下去,自討沒趣地走人,不知道她家那位報復心重、心又狠的樓主會折磨她到何等地步。
唉唉……好不善良的樓主啊,她偏偏像個傻子一樣心甘情願的受著。
司徒蓮浮出一個十分輕淺微小的笑容,帶著一點莫可奈何的苦澀。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怪得了誰呢?
「真是的,姐姐妳就不會吱個聲嗎?這可是妳自個兒的臉啊!」小玉憤慨,尤其是看見她痛得齜牙咧嘴時更是不平。
她聳聳肩,端出沒辦法的淡然表情。
「我實在不明白姐姐妳為何對樓主如此執著,什麼話都听,妳要苦自己苦到什麼時候?難道樓主叫妳去死妳也去嗎?」
「若真有那麼一天,我應該是會去的。」司徒蓮淡笑道,這一笑牽動臉部,又痛得她嗷嗷叫。
「分明就是不知死活!」小玉氣極,將藥膏一丟。「我不要管妳了。」
刀子嘴豆腐心的小玉,上完藥才放話說不管她,哪里會有可信度?要能撒手早就撒手了。
「小玉妹妹,妳可不能不管我啊,現下大家都排擠我,若是連妳都不理我,我豈不是徹底孤立了?」
「反正妳那麼听樓主的話,只要跟樓主在一塊兒就好啦!」小玉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
「我也想啊,可是人家不肯嘛。」
「真不知道妳是怎麼想的,前輩子欠了樓主是不是?怎麼這輩子這麼慘。」
欠?不會唷,雖然花樓主本人不會這樣想。
司徒蓮淡淡地笑了笑,緩道︰「我不欠他,他也不欠我,只是有些事放不下也放不開,心有不舍。」
「什麼事如此難纏?」
「小玉,妳還不識情滋味,將來動了情便會明白的。」
見司徒蓮有點兒惆悵,蘇小玉有些忐忑擔心,又有點好奇疑惑的問︰「姐姐,妳當真喜歡樓主?」
沒想到蘇小玉會突然這樣問,她一怔,像是有點兒被嚇到。
不妙呢,被人如此單刀直入地問,若是換成那個人開口,她的心髒恐怕早就炸開了吧。
幸好是這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不然真是無地自容。
司徒蓮看向蘇小玉,似乎有一點兒輕松,淺淺地思考了一下才開口緩道︰「何止是喜歡,是用情至深。」
如此簡潔的一句話從她口中說出來,語調分明也不沉重,卻讓蘇小玉覺得她用盡了所有的心力說出來。
她的心里太苦了,因為苦到不堪言,所以才會更加努力去笑。
「妳怎麼能喜歡樓主,明知他……」
明知他眼光高,她是絕對配不上的。司徒蓮在心里接下小玉沒有說出口的話,這種事……誰還看不出來,所以她也沒有奢求不是?
「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從下定決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萬劫不復了,能有什麼辦法呢?更多的東西是去求也得不到的,我也不敢對他說,即便是待在他身邊不得善終,我自認可以抓得住這一點微小的幸福,便會用力抓住。」
用所有的心力去抓住一點花滿樓施予的卑微的在意,這樣看起來她的勝算挺大的。
「姐姐,能不能別喜歡了?妳看妳落得如此慘淡淒涼的模樣,若是樓主對妳有意思也便罷了,可他對妳不但沒有同那些女子一樣的待遇,還極其嚴酷苛刻……」
「好,不喜歡。」她答應得爽快,但下一句讓小玉氣得半死。「但要等到下輩子。」
司徒蓮輕輕拍了拍蘇小玉可愛的隻果臉,溫和地道︰「若是有這麼容易,那就不是……」
「司徒蓮,樓主叫妳過去!」
正說著,屋外便傳來一道無禮的聲音,很不把人當一回事兒的嬌斥。
她還泛著點兒笑的神情一收,頃刻肅穆凜然起來。
這讓小玉百思不得其解,不是說對樓主用情至深嗎?那對著心上人的柔情繾綣與溫柔笑意在哪里?
為何每回提到樓主,以及在樓主跟前,司徒蓮都是比平日更嚴正以待的謹慎和尊順?
「我去去就回。」
小玉面露擔憂,說是說去去就回,可哪一回不是不到凌晨就回不來?
外界傳得也不全然是錯——
屋子里確實只有她跟他兩人,也確實是雙雙都身處床榻被褥間。
而且她還在他的後方,雙掌綿密而緊實的貼在花滿樓清潤的後背肌膚上,那肌理分明、脈絡清晰,看得人垂涎欲滴。
內力在體內沿任督二脈循環一周,下丹田經會陰,沿脊椎督脈通尾閭、夾脊和玉枕三關,到頭頂泥丸,經兩耳頰分道而下,會至舌尖,與任脈接,沿胸月復正中下還丹田,行至小周天。
所以說她多冤啊,若是真的跟花樓主行了周公之禮,被說說那也還劃算了,偏偏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司徒蓮收功,不著痕跡地察看了一陣花滿樓的神色,見無異樣便立刻下床,挺直背脊靜默立于一邊。
不敢沾染他的氣息,也不敢讓自己的眷戀染上他的身,因為兩者花滿樓都不喜歡。
不喜歡啊,就不能強求了是吧……可她怎可能一點都不在意,她都說自己道行不夠深了,他怎麼會看不出她的「裝腔作勢」呢?
司徒蓮在他調息時才敢把目光放在其身上細細打量,用她的眼描繪著花滿樓的輪廓,神情便越加平和溫順。
平和的深處卻是糾結化不開的濃濃陰郁,苦悶而酸楚的澀味從她的頭頂貫穿了整個身體。
那早該流干卻往肚里吞的淚水,從未有半滴溢出過她的眼眶,此時此景看著他近在咫尺的模樣,卻忍不住想要慟哭。
啊……她心心念念得心都痛了,卻不願也不能將一切給花滿樓知曉,如今她還能守在他的身旁,但這樣的日子又能持續多久?
曾幾何時,司徒蓮也是可以很親近地跟花滿樓說話的,那時他依舊自得自負,卻可以對她笑得愉悅而和善。
時至今日……司徒蓮的心神忽而一斂,轉瞬神情便嚴謹肅穆起來,悲憫的氣息消失無蹤。
讓她有這等匪夷所思轉變的人,除了花滿樓還會有誰?
只見花樓主緩緩打開眼眸,抬頭一見她立在旁邊,眉心便迭了起來。
唷,不高興什麼呀……還真是小氣又不感恩圖報,好歹方才她也是為了他才運功的。
「樓主,感覺可好些?」
「還要多久?」花滿樓只是將衣衫略微合攏,並未下心思好好整理,身子一歪便半躺了下去。
司徒蓮自是明白他話中的意思,道︰「這一年多因著越小姐的診治,樓主其實已無大礙,但越小姐之意是還要再行調理一陣。」
幸好當初踫上私下出宮又懂醫術的越果果。
雖然越果果也不是什麼醫術高明的名醫,但某些方面特別專才,怎麼說當初花滿樓身上的毒也是她解的。
花樓主自幼便傲氣自負,相信憑自個兒的本事任何人都傷不了他,醫術解藥什麼的根本不屑去沾。
他沒料到防賊千里也家賊難防,也不怪他,誰讓花滿樓在此之前的人生都太平順得意了。
何況這個家賊,在他看來應該就是她吧……
「換句話說,就是妳的存在是可有可無的。」他說出的話讓司徒蓮心口一顫,揪得深緊。
「樓主,毒是解了,但是……」幾近散功,身體漸而無恙,武功卻是廢了,她的存在還是有必要的吧?
換成是她遭遇此事,很可能就受不了崩潰了,但花樓主滿不在乎的樣子委實讓她暗自佩服了好久。
打小一塊習武,雖知他獨步天下傲視群雄的並非武學,他也極少動武,但……
「這跟妳有何關系?」
花滿樓譏誚而輕慢的語調打斷她的胡思亂想,同時忐忑起來,他的一字一句牽動她的心神,都會造成天大的影響。
「妳打算跟本樓主耗多久?若是自責死了也就落得干淨,若是受不了逃跑,本樓主可沒心思抓妳回來,這會兒妳忍受著是演哪出戲?」
花滿樓看她的目光似在看無足輕重的螞蟻。
司徒蓮暗忖,她可真想在他面前挖心掏肺,把那些什麼心酸啊悲苦啊傷痛啊通通倒在他身上!
可是不行啊,她這人的性子就是挺拐彎抹角挺沉悶的,一點兒也不爽快干脆,又能怎麼辦呢?
「樓主,您身邊跟個人總是好的,我保證絕不會妨礙到您一絲一毫,您可全然當我不存在。」能做影子她也心甘情願。
花滿樓的眼里映著她的恭順,神情卻益發詭秘看不分明。
比女子還黑亮柔順的長發沿著他的身軀繞到身前,花樓主此時還衣衫不整,若是定力不夠的女子恐怕早已暈厥。
不知這算不算是她的福利?以前對這等「香艷」的好事兒可是想都不敢想。
花滿樓看著眼前這人,在想是不是該干脆斬斷與她之間的一切。
一年多,那些如刀割般的言語諷刺,凌遲痛恨的目光,施行在她身上的懲罰而得到的快感卻漸弱。
無論他怎樣地冷酷她都全盤接受,沒有丁點兒怨言,逆來順受得讓人焦躁。
他認識她時,她不是這樣的人,沒料到現在卻轉變成這樣子,一想起那暗黑沉悶的夜里發生的事,心口的堵痛彷佛是毒發。
這人留不得,殺了她輕而易舉,但是會髒了他的手,他實在不該在這種人身上浪費心思。
「本樓主問妳,妳是否功力漸長?」
司徒蓮久等他不開口已是心驚,听他這樣問不由得警覺起來,再看花滿樓那質疑而敏銳鋒利的目光,更是謹慎。
若她回答「是」,不知道花樓主會不會因為心里不平衡而發怒?
「因為一直擔心自己若不思進取會造成樓主的不便,所以偶爾得閑還是會練練功。」
「哼,妳從小在這方面就比別人更有天賦,若非如此本樓主也不會親自……」花滿樓倏然收住口,彷佛觸及絕不該提的事,臉色一下子就陰暗了。
她心知肚明,知道這會兒他最不想看見的人便是她,便識趣地道︰「樓主,您好生安歇,我先退下了。」
「我有說妳可以走了嗎?」花滿樓忽而換了副語氣,更加倨傲起來。
司徒蓮心里暗暗叫苦。
「樓主?妳以前可不是這樣叫我的。」這話充滿了反諷。
她避而不答,不知該如何回話才能讓他高興,便打算少說少錯。
他忽然提及過往,那接下來免不了會憶起不愉快的事,跟她息息相關的。
司徒蓮的沉默讓花滿樓心中的怒氣節節攀升,臉色卻越來越瑩白陰冷,眼睫之下雙眸緊凝,禁不住就冷狠著道︰「滾出去!」
司徒蓮訓練有素地行了禮,不卑不亢地轉身離開,只覺後背要被花滿樓盈滿怒火的目光燒焦。
「等等。」
一聲令下要等她就等,听話得一點兒傲骨都沒有。
「讓小環過來,妳就在門口站著,天亮了才能回去。」
「是。」
當門神啊……說起來她覺得自己當影子比較適合,門神做起來總覺得不妥。
可她家這位樓主擺明要讓她難受的,臨死也不得不從。
特別叮囑她親自去把貌美如花又嬌小玲瓏的崆峒七劍之一——同時也是輩分最小最得寵的「煙雨劍」霓小環叫來伺候……
誰都知道霓小環來「花滿樓」住著不走,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是企圖得到花滿樓的青睞。
雖然除了她外,還有諸多混日子的「女俠」們也打著同樣的主意,但霓小環的勝算是最大的。
花樓主似乎頗為喜歡她的樣子……不知是不是因為霓小環也是個嬌縱的主兒,于是這兩人特別臭味相投?
司徒蓮想歸想,前去喚霓小環的步伐卻不敢怠慢。
所以說她多可憐啊,心里都難受得一口氣都快上不來了,還得眼巴巴看著心心念念的男子跟別的女子纏在一起,想沖進去砍人的念頭都有了!
只是到頭來她什麼都不能做,自己既不是花滿樓的誰,樓主對她的心思也一無所知。
想想就覺得自個兒受虐,打小花滿樓便對她那充滿冀望眷戀的目光毫無所動,這也就罷了,如今還怨恨著她。
若不是盡管有那麼多的女子纏繞在他身邊,他也喜歡被眾人圍繞著伺候,卻沒有傳出過「過激行為」……
司徒蓮倏地一怔!
難道這就是她可以忍人所不能忍,一直可以壓抑著待在他身邊的原因?
因為最殘忍的底線還沒有被打破?
所以就算她什麼都得不到也無怨無悔?
多麼卑微渺小的心思,她這一輩子就打算如此這般過下去。
明明……想要留在他身邊盡心盡力伺候的願望根深蒂固,明明渴望得到他青睞和注目的心願那樣強烈。
司徒蓮笑得比蓮子中的苦芯還苦澀,以前已經不可能,如今更是天方夜譚。
「是妳?來干什麼?」
嬌脆的聲音打散她的思緒,她趕緊搖頭提醒自個兒少想一點,今天發呆的次數太多了。
「霓小姐,樓主喚妳過去。」
「怎麼是妳過來?」霓小環連皺眉都很有韻味,忽而想起什麼似的臉色一僵。
「難道方才妳是從樓主房里出來的?妳又去了?!」
司徒蓮紋絲不動,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霓小環的寶貝佩劍倏地一抽架在她的脖頸上!
「妳這賤人,樓主怕親手殺妳污了自己的手,不如就讓我來動手!」她言下之意似知道什麼。
司徒蓮鎮定自若的神情有些微微波動。
她向來不與這些女子們爭風吃醋,一來自己不是那塊兒料也沒有那資格,二來她知樓主不喜歡。
但她跟花滿樓之間的糾葛霓小環怎會知道?花滿樓喜歡她喜歡到傾囊相告嗎?
思及此,司徒蓮那想要用調侃自嘲帶過的心思撕開一道裂痕,她一直以為無論如何,這起碼只是屬于她跟他兩人之間的小秘密。
「霓小姐何出此言?樓主可是已將我的命交到妳手上了?」
「妳少自以為是地來刺探我,妳跟樓主之間的事,樓主已經說予我知道。」霓小環底氣不足眼神飄忽,擱在她脖頸上的劍還拿了下來。
原來是狐假虎威虛張聲勢道听涂說啊……司徒蓮暗暗松了口氣,暗忖花滿樓啊花滿樓,你可別某日喝醉了酒說漏了嘴。
「霓小姐,請速速隨我過去,莫要讓樓主久等了。」
「不用妳說我也知道!」霓小環憤恨地瞪了她一眼。
她早就看這個司徒蓮不順眼。
若她真是花滿樓的護衛,貼身貼心如影隨形的保護也倒正常,偏偏不是!
她這樣一名毫無特別之處的女子,卻可以跟花樓主形影不離貼得那麼近,花滿樓喜歡她便也罷了,偏偏又不是!
樓主對她的折辱之舉、厭惡之情,樓里的人都看得分明,她卻彷若沒感覺般卑賤下作地黏著,這更讓眾女看不過去!
憑什麼啊!
憑什麼呢?司徒蓮自個兒也在想,若不是她皮夠厚經打經罵,死皮賴臉要留在他身邊,可能早就不行了吧。
可是最近為何常常會感到氣數已盡?快要不行了嗎?快要不能留在他身邊了?
她寧願花滿樓滿腔恨意地對她,至少這樣他還肯將她留在身邊,無論怎樣辱罵怎樣折磨都沒有關系。
別當她是不存在的,好似有沒有她這個人都無所謂,如此下去的話……他遲早會攆走她的。
司徒蓮的心,兀自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