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城門還有數步遠時,只見一家三口疾步匆匆而來。
說是疾步也不恰當,上了年歲的老人即便想健步如飛也沒有辦法,何況平日也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人。
其實是臉上的褶紋泄露了焦急。
這三人一看便知是一對老夫妻外加一個兒子,年邁的兩位老人走在前面,反倒是那個年輕的兒子有些意興闌珊的跟在後方。
衣衫襤褸,還有幾分破破爛爛,這種情景在戰亂年間已是屢見不鮮,但不知為何,穿在這三人身上就是有些不對勁……
就是突兀了點兒,總透著一股怪異。
那個一直只顧著埋頭看路而悶不吭聲的「兒子」,衣服雖然破但還干淨,一件衣裳掛在「他」身上飄來蕩去。
都已經用力在撐了,怎麼身體還是這麼瘦弱呢?緋紅纓有些無奈的撇了撇嘴。
「老爺,您還受得住吧?」
「受不住也得受,別說了,趕路要緊。」緋老爺的眉心一直緊緊的擰著,腳下步履緩慢。
「沒想到我們緋家會淪落到如此地步,怎麼對得起列祖列宗……出了這長安城,恐怕是再也回不……」
「都讓你別說了,怎麼還在婆婆媽媽!」緋老爺氣惱的吼了泫然欲泣的夫人一句。
「不走就得受征召去戰場,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撐得下去嗎?這戰亂也不知道何時是個盡頭,只能順勢而變。」
「可是老爺,您之前說過當年曾與某位好友有過約定,是指月復為婚給紅纓說了親的,我們何不去投靠……」
「瞎說!」緋夫人被吼得脖子禁不住縮了一下。
「這時候低聲下氣去投靠別人,人家會怎麼瞧緋家?何況那是多年前的事,不過是口頭之約,如今世局混亂成這樣,且不論是不是能找著人,就算找到了,萬一不承認,那老夫的面子……」
喔……面子很重要。
一直跟在後方的緋紅纓忍不住想笑,休怪她在如此嚴峻情勢下還能笑得出來,著實是因為爹爹愛面子的程度實在驚人。
她默不作聲,低眉斂眼看著地面,腳下步子不疾不徐,走來竟有幾分愜意,絲毫看不出來是處于顛沛流離之中。
「想我緋家三代書香門第,如今……」
「紅纓,東西有沒有妥善收好?」緋夫人忽然朝後方問了一句,語氣嚴厲。
「嗯。」瞧瞧她身上背的這一大包,就知道收拾得有多仔細了。
此刻可是舉家逃往南方呀,舉凡稍稍值錢的東西,娘親都千叮萬囑要帶走。
幸好她只是看起來瘦弱,力氣卻比一般女子來得大,不然誰來當苦力?
緋家只有她一個女兒,膝下無子,兩老心中自是失望,待她總有些不冷不熱,但她打小就已習慣他們待她的方式,便沒什麼好計較的。
況且她爹娘比較想要兒子,便沒將她當成女兒來疼養。
也不知是環境使然,還是本性如此,默不作聲時,她的相貌看起來十分清俊雋朗,有幾分雌雄難辨。
若是穿上男兒裝,就當真是位俊俏的公子。
「爹,城門快關了,我們趕緊走吧。」緋紅纓上前攙住緋老爺的另一邊胳膊,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站住!干嘛?想往哪兒去?」臨近城門時,守城的士兵凶神惡煞的朝緋氏一家人吼道。
「官爺,我那遠方的親戚家中出事,我們急著出城照應,您行行好……」緋夫人上前說話。
「回去回去!城門將關,明日再來!」
「這……」緋夫人焦急不已,拉住了士兵的胳膊。「這城門不是還沒關嗎?您就行個方便,讓我們出城……」
「說了不行!滾回去滾回去!別在這邊礙事兒!」士兵不耐煩的一把甩開,緋夫人一個重心不穩,踉蹌著差點跌倒。
紅纓眼明手快趕緊攙扶娘一把,又見爹爹的臉色越來越不妙……若是當場大發雷霆,甭說出城了,等待他們的絕對是牢獄之災!
她爹除了愛面子外,還很不會看人臉色,更不可能對他人低聲下氣,不然也不會是現在這等局面。
緋紅纓眨了眨眼,也不知在想什麼,背過身使勁揉了揉自己的臉,咧咧嘴、扯扯唇角,再轉回身時,那平整俊秀的面皮——
「老頭子你瞪什麼瞪!再瞪信不信我——」
「別怒別怒!我說這位官爺……」有人嬉皮笑臉的上前,諂笑著將士兵拉到一旁。
「您別氣呀,這樣可會傷身的。」此時的緋紅纓,已經沒有前一刻的清秀,怎麼看都是一個阿諛奉承的痞小子。
從懷里模出些碎銀,悄悄的塞在士兵手中,紅纓低聲道︰「天寒夜露重,一點小意思給幾位官爺喝喝小酒、暖暖身。」
士兵揚起眉朝她看去,打量了幾番也沒看出啥不對勁,便隨手接過銀子掂量了幾下。
「這麼點兒怎麼夠?」
「就這些了,也得留些給我們當盤纏呀。」
「看來這城你們是不想出了……」
「那您看這個如何……」她又模出一個小巧玲瓏的碧綠小佛來。
士兵接過瞧了瞧,也不知有沒有瞧出究竟。
「這東西還值幾個小錢,您看怎樣?」
「走吧。」士兵將碎銀跟碧綠小佛揣進懷中,隨口丟了一句。
「多謝官爺,您真是好心!」緋紅纓看著高興極了,忙不迭的作揖道謝。
那士兵也樂得暈陶陶,朝著緋老爺便諷刺道︰「學著點,老頭子竟沒有兒子機靈。」
「你拿了什麼給他!」緋夫人一把拽過緋紅纓的手,掐得死緊。
「娘,不打點一下,我們恐怕過不了……」
「誰準你這麼做的!竟敢……」
「還出不出!再不出就關城門了!」
「要出要出!」緋紅纓顧不得手上被掐捏的疼痛,一手拽著娘、一手拉著爹,急忙朝城門奔去。
忽然城外傳來一陣馬蹄聲,啪啦啪啦錯落有致,迎面卷來塵土飛揚,緋紅纓有些睜不開眼,趕緊讓到一邊。
眼看著就要出城門了,千萬別再惹上什麼事兒才好。
「傅將軍,是傅將軍!」
「天哪!將軍從邊塞回來了!」
緋紅纓只覺得眼前有什麼東西晃過,還來不及定楮看清,便是一陣人仰馬翻的吵鬧聲。
「將軍您辛苦了!」守城的士兵們紛紛朝最前方,正從馬上躍下的身影投去崇敬的目光。
似乎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緋紅纓瞄了眼那修長瘦削的背影,這位將軍看起來怎麼有點怪,將軍不都是魁梧的壯漢嗎?
「邊塞很辛苦吧?」
「還好。」
這道聲音溫沉,雖只有兩個字,卻蘊含著堅定厚實的定力,在平靜中盡顯運籌帷幄的大氣。
「這麼晚了還有人出城?」
「是的,將軍!」
「可有查問清楚?」
「這個……那三人說是遠方親戚家出了事,急著出城……」
緋紅纓還在豎著耳朵听個究竟,忽然察覺不對勁,緊接著便見那一直背對著她的將軍轉身,讓她有些錯愕。
這在沙場上與人拚殺的將軍看起來——
有一張端正好看的臉,那臉上沒有留下太多飽經風沙摧殘的痕跡。
面容雖一絲不苟、不見絲毫表情起伏,可不會讓人覺得冷凝和害怕,只是情不自禁的就會肅然起敬。
而且那眼中有著堅毅的力量!
紅纓察覺自己竟看得出了神!立刻扯開唇角笑道︰「將軍保家衛國真辛苦!」
傅卓爾看了看她,眼神及表情絲毫未變,但那目光太正直,讓人很有壓迫感,讓她有些汗顏。
總覺得他在鄙視她剛剛說話的腔調,什麼嘛……又不是她喜歡油腔滑調,是情勢所逼,她才會順勢而為。
傅卓爾的目光在緋氏一家人身上來回梭巡了幾遍,他也不說話,讓他們根本無法從他的表情揣測出他的心思。
他斷然不會無理的去為難誰,只是那年輕小子太過嬉皮笑臉,讓人感到流氣和膚淺。
瞧「他」兩手各拽著一位老人,臉上卻涎著吊兒郎當的笑意,著實不是他看得順眼的人。
「將軍,難道他們有問題?要不要我扣押下……」身邊副將見他一直沒說話,以為有異。
「不用。」傅卓爾揮了揮手,終于移開目光,半轉過身。「讓他們走吧。」
緋紅纓听罷暗自舒了一口氣,但心里卻又無端升起一股莫名的不悅感,總覺得被他輕視了。
正當各自都打定主意準備離開時,豈料先前守城的士兵,不知是否看見這位揚威邊塞的將軍太過激動,因而讓揣在懷中的碧綠小佛掉了出來!
傅卓爾身形微動,只見那小佛掉在他的足尖,隨後便輕巧的落進他的掌心。
「你的?」他朝士兵看去。
「不……不是……」士兵一陣心虛,指著緋紅纓叫道︰「是那人硬塞給我的!不是我強要的!」
緋紅纓立刻感覺到幾道刺目的眼光朝自己襲來。
運氣太背了,怎麼會遇到這種事?弄得她兩面不是人。
傅卓爾握著小佛朝她走過來,他每臨近一步,紅纓便覺得自己的腳往地面下陷一寸。
雖說她不是很在意自己的面子和心情,也早已將名譽、自尊置之度外,但在他面前,還是讓她感到無地自容。
傅卓爾本想交還東西後就走,卻發現走到跟前了,這人還在東張西望,壓根不敢看他。
「這是違反軍紀。」
「將軍,您大人大量饒我一回,我只是普通老百姓,應該不會被判入獄吧?」
「拿去。」他示意她伸出手來,緋紅纓愣了愣,沒想到他就這樣放過她?!
她有些怔愣的伸出手,讓他將小佛放入她的手心,翠綠的色澤映照出肌膚的光潤,傅卓爾突然感到有絲異樣。
她很快便手握成拳收回,同時朝他笑道︰「多謝將軍,您真是好人啊,我會求佛祖保佑您戰戰皆旗開得勝。」
油腔滑調……他沒有應聲,直接轉身離開。
緋紅纓也當機立斷快步出城,若再多逗留,說不定又節外生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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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府
傅卓爾剛踏進家門,里頭便傳來大呼小叫的聲音。
「卓爾、卓爾,你可回來了,為娘想你想得天崩地裂日月無光海枯石爛……」
傅夫人夸張的揮舞著手臂朝他奔過來,傅卓爾在娘親快要近身時,不著痕跡的閃開。
「娘,小心一點。」
「快過來讓娘瞧瞧,有沒有變丑?」傅夫人將他上上下下瞧了幾遍,口中念念有詞︰「還好還好,老娘生的就是顆正瓜好棗。」
傅卓爾面色和緩,卻在看見另一位走出來的人時,恭敬的喚道︰「爹,孩兒回來了。」
「回來就好,你娘可是想你念你得緊。」
「讓爹、娘操勞擔心了,只是這趟回來,是要向皇上稟告邊境情況,三日後便要返回。」
「三日返回?這麼急?」傅夫人立刻雙手插腰。「你娘我大半年見不到你,三日就想走?沒門!」
「國事為重。」他定定言道。
「重你個頭!來人!立刻將少爺給我綁起來,我看你三日後還能不能走。」
傅卓爾似乎微嘆了口氣,臉上露出笑,目光輕微的掃了娘親一眼。
「孩兒先下去了,明日早朝還要見皇上。」
「等等!你還沒有說清楚,怎麼一回來就要走了!」傅夫人氣得直跺腳,朝傅老爺吼︰「你說!這孩子究竟是不是我們親生的?為什麼有我們如此開朗的爹娘,卻生出個不苟言笑、只知道國事的兒子?」
「夫人你就別鬧他了。」傅老爺哭笑不得。「卓爾肩上的擔子也很重,我們得體諒他,如今這局勢……」
「哼!我早就說過別管什麼國事戰事,現在這局面難道還有挽回的余地嗎?那皇帝……唔……」傅夫人被丈夫一把捂著嘴。
「夫人夫人,禍從口出、禍從口出!」
「放手啦!」傅夫人白了丈夫一眼。「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才能一家人團聚?過個平平靜靜的生活?」
「大概……平定戰事,時局穩定……」
「什麼時候?你倒給我說說看什麼時候?卓爾他也不小了,難道一輩子都要待在沙場上?」
「為夫明白,可是卓爾他不願意,你我也沒有辦法,夫人你又不是不清楚卓爾的性子。」
傅老爺也著實為難,兒子功成名就他們當然自豪欣慰,但夫人所言也並非全無道理。
如今皇上重用卓爾,乃因他鎮壓邊塞有功,可伴君如伴虎,何況皇上身邊讒言眾多,若長久待在皇上身邊,他們也無法安心。
只是卓爾一向自有主張,就不知他這次心里究竟是怎麼想的……
「老爺,你之前提的那事兒,到底還成不成?」
「事兒?什麼事兒?」傅老爺一頭霧水。
「就是早就定下的那件事啊!還沒老怎麼就糊涂了。」傅夫人快人快語。
「喔,夫人不提,我倒真給忘了……」
夫婦兩人交頭接耳不知在商量什麼,全然不知方才的一舉一動盡收偏廳里那兩人的耳中、眼里。
傅卓爾端正的坐著,而坐在他對面的男子,衣裝華麗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整個人松散的癱在椅子中,仿佛全身骨頭都是軟的,懶散得不得了。
「听見了吧,你娘說的話才是道理。」
「你過來可有什麼事?」瞥了他一眼,傅卓爾還是很周到的喚人奉上茶水點心來。
「瞧瞧傅將軍有沒有戰死,你前腳踏進城門,我後腳就跟來,很夠兄弟了。」花滿樓眼尾一斜,透著一股慵懶的邪氣。
「目前我還無此擔憂。」戰死?他從沒想過,唯一的念頭只有勝利。
「本樓主可不相信你是那種死腦筋又愚忠的人,傅卓爾,你倒說說看,你要盡忠到何時?」
「平定戰事。」當然,如果皇上提前卸他的職,也就不用等到那一天。
「我看你是在享受敵我交戰的快感吧。」看起來一本正經老實樣,說不定骨子里就是嗜血的戰士。
傅卓爾眼瞼微垂、眸色溫沉,閉口不答,讓人猜不到他的心思。
雖然傅將軍剛毅正直、一絲不苟是眾所周知的事,但他並不會給人冷漠疏離之感,反而他越不說話,就越讓人想要探究他的事和心思。
「你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件事?」
「小辜說很久沒跟你一起喝酒了,差我來問你何時得閑。」花滿樓看上去倒閑適得很。
「只要隨我到邊塞,什麼時候都可以喝。」
「窮鄉僻壤的地方,不去。」他可受不了那個罪。
「那里有你平日體會不到的樂趣。」
「所以本樓主才說你果然是個好戰份子。」
「不是。」傅卓爾淺淡的笑了笑。「敵我雙方交戰是一門有趣的學問,不置身其中你是體會不到的。」
他不好戰,也不嗜血,只是對交戰中的謀略布局頗感興趣。戰爭難免死傷,悲情憐憫之心不合時宜,只得順勢而為。
「傅將軍,本樓主在想……是否要配個女將軍給你才合適。」
傅卓爾微微錯愕,似是若有所思,卻閉口不答。
只是他那唇角,似乎有一抹不易察覺的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