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
元明月犧牲了休息的假期,由台北市辛苦地騎車往台北縣烏來山區而去。
午後,艷陽高照,小叮當造型的安全帽底下,是一張揮汗如雨的小臉。
裙擺飄飄,小綿羊機車在蜿蜒的山路爬行。她今天穿著藍色格子上衣、白色長裙,想讓自己看起來更端莊一點,博得學生家長的好印象,但是夏日的陽光絲毫不饒人,讓她的汗水沿著安全帽邊緣淌下,濕黏的頭發雜亂貼在她額頭、頰邊,顯得好狼狽。
自由旅店——
寫意的招牌看板映入眼簾。
「到了!」明月霍地眼眸燦亮,在繞錯了幾條山路之後,早已耽誤了她預備抵達的時間。
急忙催了油門奔往旅店門口,她很憂心給穆先生遲到的壞印象。
好不容易,終于到達目的地。在一棟英式建築前停放好機車,她取下安全帽忙撥理濕濕的頭發,一面打量著四邊環境;鼓起腮幫子、吐了一大口氣——
真是清幽的美好環境!蟲嗚鳥叫、花草樹木,遠方的青山與隱身在這片綠意中的建築,勾勒出一片令人悠然暢寄的情境,在這樣的艷陽午後,緩緩沉澱了一顆躁亂的心。
盡管美景當前,但是明月無暇欣賞,步履匆匆往前方的建築物碎步跑去。
還沒到門前,就已隱約聞到咖啡香。唇角綻開微笑,她覺得這一路的辛苦在抵達之後完全值得了。
推開木門,她興沖沖地走進屋內。
「哇……」好棒的咖啡屋。她不禁發出贊嘆的聲音。
陽光透過大扁的透明窗戶,與建築體藍色的琉璃牆面,讓屋內折射著一片交織的迷幻光線,周圍的擺設溫馨且富藝術之風,每個角落皆讓人驚奇。
「嗨,歡迎光臨。」吧台後方,畢逍遙笑著對她打招呼。
「嗨、嗨、嗨!」長得好陽光的男人!明月連忙點頭,咧開好大的一朵笑容,她差點忘記該速速詢問穆先生的所在。
但很快的,明月便想起此行的任務。她拉開洪亮的嗓門,伴著九十度的禮貌大鞠躬︰「請問穆清風先生在嗎?我是穆初陽的老師,元明月,我來作家庭訪問。」
「你是陽陽的老師?」唔,好個朝氣十足的女孩。畢逍遙對她眨眨眼、下巴努了努。「喏!你要找的穆先生——在那兒。」
坐在窗邊的那張桌子,早已久候多時的穆清風抬起頭來。
元明月與他視線相接——
哎呀……那是陽陽的爸爸?!他有一張好出色的臉孔!她幾乎是看見成熟版的陽陽,從他身上,她完全可以看見陽陽長大後的模樣。
因為剎那間的驚訝與腦袋浮上的聯想,她的笑容傻傻地凝著。
穆清風合上桌面的賬冊,面無表情盯著她看︰「元老師,你遲到了。」
印象分數扣十分,他不喜歡不守信用的人。她留下的口信表示午後一點到達,現在已經是兩點多了。
穆清風銳利的視線細細打量著她……這就是兒子口中的明月老師?她看起來很稚女敕、很單純。明月回神,慌張又是一個大鞠躬︰「很不好意思,我對這里不熟,所以繞錯了幾條路。」
臉頰尷尬地浮上赧色,她提起腳步向他走去。
可是,怎麼感覺有些別扭啊?老師面對家長時,不是應該落落大方?可是她有點緊張唉。這是她見過的家長里頭,長得最帥的爸爸,現在她知道,陽陽那張俏臉蛋,該是遺傳自他父親。
「請坐。」穆清風未再就遲到一事贅言。
「謝謝。」元明月訕笑著在他面前坐下。
瞧她汗水淋灕、臉蛋紅通通的,穆清風開口,對吧台喚了聲︰「逍遙,給她一杯冰拿鐵吧!」
「謝謝、謝謝。」明月忙不迭點頭,她現在真的需要一杯冰涼飲料消消暑。
謝謝,這兩個字,好像是她能吐出口的惟一應對。
「你要訪問些什麼?」穆清風那雙眼眸懶洋洋一掀,犀利挑釁的光采乍現。他並不喜歡這種累贅的事情。
好冷漠的口氣呀!明月那雙圓圓的眼楮眨了眨。
「我、我……」她竟舌頭打結,忘了怎麼說話。
這是第一次,家長這麼嚴肅地問她。先前的家庭訪問,她都是在很自在的情況下完成,拉拉雜雜扯一扯,開開心心散會,隨性得很。
「嗯?」穆清風不解地睨著她。這看起來像個黃毛丫頭的老師,似乎不大會說話?
明月沉默片刻,腦袋拼命運轉。快想想,說些什麼好呀?
跟他面對面,有點壓迫感,這位爸爸看人的眼神很嚴峻,怕怕喔!他看起來好嚴肅,雖然長得俊俏,但臉部線條很冷硬,似乎不苟言笑。
沒關系,她元明月天不怕、地不怕,讓她用可愛的笑容來融化他。
「我叫元明月,元旦的元,明月幾時有的明月。」自我介紹應該是必要的,她咧嘴笑著,迎視他的目光。
白痴。穆清風在心里暗咒了句。
「我知道。」他冷冷答了句。她進門的時候已經自我介紹過了,能不能開始講些重點。
「啊!我剛才講過了喔!」明月不好意思地傻笑。
穆清風無可奈何地掀掀眼簾,意興闌珊地看著她。她笑起來眼楮彎彎的,整張臉蛋好甜,可是他受不了她這種腦袋短路的應對。
「陽陽在學校的表現如何?」他不疾不徐吐出話,嗓音低沉而刻板。話題不由他開啟,恐怕她會繼續耍冷。
「很好啊、很好!他是很乖的孩子,守紀律、自動自發,不像其他孩子調皮搗蛋。他很聰明、很伶利,一教就會,舉一反三……」提起陽陽,她就滔滔不絕了,只因為她太偏愛、太喜歡他。
里嗦講了五分鐘之久,伴著連串的手勢動作,明月全然沒注意到,穆先生的臉色已經愈來愈感到無趣。
末了,她還真情流露,發出肺腑之言︰「啊!他真的是一個好可愛的小孩,他長得好帥氣,超像你啦!你是我見過最帥的爸爸耶!」
「謝謝。」對于她的恭維,穆清風只是漠然回應。
不過,走至桌邊送上一杯咖啡的畢逍遙,卻緊憋著笑意;這老師好像少很筋,話匣子打開又聒噪得停不下來,穆清風大概很受不了吧!
「先生,謝謝你。」明月對著畢逍遙扯開笑容。
「不客氣,請享用。」畢逍遙打趣一笑,踱開腳步退離。
明月盯著那杯他招待的咖啡,眼楮發亮地捧住玻璃杯。
杯中那白色與棕色的液體,緩緩的搖曳形成雙色迷人的層次,誘惑非常,她趕緊啜飲一大口
「啊好好喝喔!冰涼香醇!」又綻開她的超級大笑容,好滿足、好贊嘆。
穆清風瞪眼。又笑?她真愛笑,讓人覺得不跟著她笑,好像對不起她。
「陽陽沒有增加元老師的困擾吧?」他唇角略撇,扯了彎很淺的弧度。看得出來,這老師是真心疼愛他的孩子。
「沒有!」明月慌忙放下冷飲,睜圓了眼眸、大聲回答。
「嗯。」他點點頭,沒有說話,等待這位表情豐富的老師,自動自發展開訪談內容。
明月卻稍稍分了心,低頭在桌面打量欣賞著,她對于餐桌的透明玻璃下,那些裝飾用的珊瑚、貝殼與白沙,感到興味十足。
「元老師?」穆清風不耐地喚一聲。
她是來這里參觀的嗎?還不速速進入正題,完成這件無聊的訪問,然後離開他的視線。
「是!」明月趕忙抬頭,笑嘻嘻看著他。「穆先生除了會計師的職業,也在這里工作呀?這里是您經營的嗎?」明月好奇問道。
「嗯。」他從喉嚨悶悶哼了聲,臉色並不熱絡。他從來就不喜歡讓人了解他太多,這位老師似乎不能問問像樣的問題?
「外面招牌掛著自由旅店,這里提供旅宿啊?可不可以提供幾份簡介,我可以發給親朋好友跟我們幼稚園的老師,幫你拉些生意。」她很熱心地說著。
穆清風沉默片刻。她腦袋在漫游嗎?看不懂臉色?扯這些做什麼。「不用了,自由旅店營業的時間不一定,只做些熟客的生意。」他冷冷應答。
「呃……」明月小嘴呆張。「喔。」訕訕笑了笑。沒關系,既然穆先生婉拒她的好意,那就算了。氣氛暫時凝結,明月不知道話題該如何繼續下去。
她面對的家長們通常都很積極討論,關于孩子的話題總是講不完,怎麼這位爸爸對孩子好像不是很關心?
陽陽……噢,可憐的孩子。平時寄居在姑姑家,八成與父親很少親近。
「咳。」明月清了清喉嚨,打破凝滯的氣氛。「穆先生,我想請問您,平日跟陽陽怎麼互動?」善良又正義的天使想多了解孩子的處境。
穆清風聞言挑斜了眉毛,嗯,她總算提出像個老師該問的問題。
「陽陽平時是我妹妹在照顧……」他緩緩開口。
「嗯嗯,我知道。」她點頭。
「我的工作忙碌,很少有時間跟他相處。」他繼續說。「有時間我會抽空去陪陪他,平時則一天一通電話,了解他的狀況。」
他是冷落了那孩子沒錯,但事業也佔據不少他的精神,他已盡可能多給孩子一些親情。
「您沒有考慮再婚嗎?畢竟孩子現階段最需要母愛。」明月听完,一邊思索著陽陽的家庭,忍不住誠懇地發問。
穆清風臉色丕變,瞬間蒙上厲色。隨後,嗓音冷沉地開口︰「元老師,這不該是由你來擔心的。」明月瞬時呆愣,他的語氣足以讓人寒到骨子里。這才意識到,她真是太不得體了,不該探人這種隱私才對,她感到好抱歉。
「不……不好意思。」她怯怯地低聲說了句,抱歉地瞅著他。
他、他為什麼臉色這麼難看?她是不是觸踫到穆先生心中不該擅闖的禁區?她望見他這時的眸海深沉而憂傷。
這一刻,她的心情有點激動。
對這家庭的背後,發乎同情、也起了好奇,可是,她不能再多話揭人隱私,盡管她好想知道陽陽的雙親離異,是什麼樣的灰暗故事,是否她一名小小的老師,可以給孩子多些幫助……
穆清風不吭聲,繃著臉。
算了!形式完成就好,她該滾了。看他板越凶惡的臉色,她知道她該離開了。
「嗯……」懷著一分畏懼,明月欲言又止沉吟著,偏著腦袋思考。
讓她想想該怎麼善後,扭轉這尷尬的氣氛,她不想讓對方留下一個壞印象。
穆清風眯眼盯她。嗯?板起臉居然沒用?!她還想廢話?
「如果沒有其他問題,是不是可以結束這次的家庭訪問了?」他沉沉開口,擺明無意談下去。
「我……」明月仍猶豫,隨後心中一嘆作罷。「好,我沒有問題了。」看得出來,穆先生心情很不好,所以她不該繼續叨擾了。
看得懂臉色就好,這才像話;穆清風起身準備送客。
「很高興認識元老師。」看得出來他言不由衷。說是很高興,語氣卻不怎麼愉悅。
「不客氣,我也很高興拜訪您。」明月也慌忙站起來,這才發現他好高大。
他的肩膀很寬、骨架很大,也許是因為她嬌小,只有一百五十多公分的身高,所以站在他面前,她變得渺小,覺得他好像一個大巨人。
三度欠身鞠躬,笑容是最誠摯的表現,她不知道如何表達方才那天大的歉意,只能再度綻放笑靨,希望對方不要對她印象太惡劣。
「我送你。」穆清風長手一揮,迎她走往門口。
「希望往後幼稚園辦親子聯誼,穆先生能夠多參加。以前穆先生都沒有參加過類似的活動,我想如果您能撥出這樣的時間,陽陽會很開心的。」
明月在門邊停下腳步,又是一鞠躬。
穆清風頓下腳步,眯眼瞧她。慢慢出聲回答︰「我會考慮。」
他開始覺得她是很誠懇的女孩。心里苦笑,老這樣哈腰鞠躬,不累嗎?
「我走了,穆先生請忙,不用送了。」她背對著門,面對他頻頻欠身,腳步也一面後退。
「小心!」穆清風出聲一喚。
來不及了。砰——她往後一栽,四肢打結地滾下門前那三層階梯,這會兒四腳朝天摔在地上。
「噗——」穆清風冷漠的臉上,很難得的出現笑容。很抱歉,不是故意嘲笑,只是太突然,很難不引人發噱。
啊!太糗、太狼狽啦……明月滿臉通紅的自地上手忙腳亂爬起來,窘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穆清風雙手抱胸盯著她,也沒有踏前一步關心,只是看她害紅了臉,在身上、在猛拍,抖落塵埃。
「你應該要看路,不需要一直鞠躬。」語氣出現一絲友善,但更多的意味是揶揄嘲笑。
「嗯,我會改進。」這是什麼回答?她暗暗咬了咬舌頭。、背脊痛得很,她忍著不敢一直揉,怕會更狼狽。
「再見。」穆清風吐出輕快音調。
「再見。」鞠躬——忙又縮回腰桿。她看見他好笑地瞧著她。
噢——快走吧,羞死人了。拔足跑往她的機車,她在完全不敢回眸的情況下,戴上安全帽、發動機車,絲毫不敢多停留,騎著小綿羊離開。
而她背後——
畢逍遙站在店門口,搭著穆清風的肩膀,打趣說道︰「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不怕你擺臉色的女人唉!」
「哼。」穆清風笑哼了聲,興味地盯著那頂藍色的小叮當安全帽,漸漸遠離他的視線。
今天這個下午,咖啡屋像被午後雷陣雨掃過一般。那女孩急驚風似的,為這里帶來一些新鮮的感覺。
山風徐徐,慢慢平復心情的明月,騎著小綿羊一路奔馳。
哎,這麼好看的男人,為什麼妻子會舍得離婚呢?
騎車下山的路上,明月的腦袋一直思考著,腦中盤踞的好奇與幻想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