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此明亮,立于兩道屋檐之上對峙、斗法的兩派人馬,其服飾一者焚如火焰,一者冷如蒼冰,這樣明亮的顏色卻彷佛融入了黑暗之中,竟沒有任何人見得到他們的存在。
鱉異的香氣,在他們身畔彌漫。
似乎就是這些無形的詭香,將他們身形遮掩,縱使月色這般皎亮,也無法照出他們的身影;卻可憐了無意中撞進兩派人馬狹路相逢、出手斗法的凶狠瞬間而尋少女心切的邢天。
短暫的幾個須臾,邢天幾乎痛苦得彷佛走過地獄一遭,所謂酷刑、所謂支解,其慘烈也不過如此。
那兩方人馬驚覺有人誤闖、並因此受害之時,驚訝得來不及立刻反應,警醒過來之時,身上有著焰火圖樣的一方立刻收了手,隨後鷹翔般圖樣的蒼冰一方也收了手,並且迅速地離開了。
受創過深的邢天,掉在了地上,彷佛死去一般,沒有任何動靜。
焰火圖樣的一方原本也要就此離開的,但在一群大漢保衛之中的紅衣少女卻停下腳步,遲疑地看向倒臥在地的邢天。
「帶他一並走吧!」良久,那少女低聲地說。
一旁的大漢稍微猶豫了,想要勸阻。「我們要盡速趕回教中,沒有辦帶帝著一個傷者耽擱行程的,您……」
少女微微拈了手,彷佛舉起一朵花,又輕輕一揮。「帶他回去。能夠闖入兩教斗爭,還能撐過這麼些時間……若死了,就丟了;若活著,就養起來。或許他有天賦呢!」
少女都發了話,大漢也只能恭身領命。
背負著昏迷不醒的邢天,他們一行人消失在黑暗之中;邢天與自家親人的緣分,就此斷了。
大雨滂沱,地牢里一片陰寒,凍得骨里都冰透。
沒來得及赴約的梅晴予,與胞妹緊握著彼此的手,被關在牢房里。
原來梅府竟是遭逢橫禍——身為無數官家子弟的老師,梅家的爹因為被牽連進皇帝所主導的肅清行動之中,為了剿滅他的勢力,也就一筆朱砂撇過;梅家的爹賜死,家中凡男丁十歲以上一律斬首,女眷發配官娼之中,家產全數充公,奴僕由縣官決定去處。
梅家人口單純,沒有年幼男丁,僅梅家的爹一人賜死。
梅家的娘悲痛過度,決意追隨夫婿而去,在梅家的爹死訊傳來當夜懸梁自盡。
梅府兩位女兒,才情美貌盡皆聲名遠播,還未發下官娼名單之中,已有高官富人聞訊而來,爭著搶下。
牢里,梅晴予抱著懷里不斷哭泣的胞妹,心里酸楚。
那日,她以紗帽掩住臉面,在範圍只能緊盯腳邊一小塊土地的狹窄視線中,努力憑著印象前往土地廟,因為頻頻迷路又折返,花費許多時間才好不容易到了縣城門防附近,卻看見大批官兵涌入縣城,才在困惑,就听見了路旁有人宣讀榜單。
「梅府結黨成派,意圖操縱國政,混亂民心,忝為人師;念其教化無數人子,特賜毒酒,允其全尸,家產充公,其女眷發入官娼,奴僕由縣官處置……欽此。」
沉如雷鳴的一個句讀,令梅晴予渾身僵止,如墜冰窖。
那個人、那宣讀的榜文……說的是些什麼樣的荒唐話呢?
這是誣陷!是誣陷啊!
她忘記了原本的海誓山盟、忘記午時西郊將進亭的約定,飛奔了起來,回到家里去自投羅網。
哭著責備她為什麼回來的娘親,抱著她,肝腸寸斷。
惶然不安的梅家小小姐緊偎著姐姐,不住地問她︰「你的未婚夫婿呢?夫婿呢?他不是兵部尚書之子嗎?」
老淚縱橫,卻將腰桿挺得筆直,不受周圍官兵威勢所恐懼的梅家爹爹,沉默地緊抱著他寶愛的家人,臉上沉痛。
禍傳來之時,兵部尚書府立即撤了婚約,撇清與梅府的關系。
梅家爹爹昔日教授的諸多弟子,有些逃了,有些躲避,有些干脆落井下石,以示與梅府無所干系,然而亦有情義者,聯名上書,請求聖上開恩,饒過梅府一家四口。
然上意堅決,依然執行,梅府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縱使人們都知曉他們是無辜受牽連的。
家產清點完畢,藏書無數,堆滿了一大庫,然梅府內無金銀,所抄出的產額也不過是市井尋常人家一般,略有小盎,卻皆是購書之款。
闢兵沉默了,他們沒有為難過梅家人,縱使送著僅存的兩姐妹進了地牢待分配入官娼,也盡力將她們安排在較不潮濕的高處,還偷偷塞了一張薄被進去,甚至添了一小只暖爐給她們抱在懷里。
地牢之中,梅晴予神色哀淒,她抱著妹妹,而妹妹手里捧著牢頭送來的暖手小爐,兩個被嬌養在府里長大的女孩子,即使被特意照顧著,卻怎麼受得了地牢里的霉味、髒亂、穿梭的申吟哀號和寒冷呢?
滂沱的雨聲傳入了牢里,卻仿佛成了微弱的回音,听不甚明。
遭逢如此大禍,梅晴予現在只求邢天能知道這件消息,莫要誤會她存心失約;然而她又擔憂邢天那樣激烈的性子做出劫牢的事兒,或者追到了官娼的拍賣地去,惹來一身傷。無論知與不知,都是痛苦。
淚水在眼里滾著,卻被她眨著眼,又壓了回去。
現在那些兒女情長,都離她們太遠了!唯有懷里必須死死保護住的胞妹,才是她該擔憂的。
她們在牢里待了半個月。初時,兩姐妹的餐食都比照一般囚牢的菜色,微冷干硬的飯粒、半是軟爛的水煮青菜以及一點生澀的青果子,嬌滴滴的妹妹根本吃不入口;梅晴予皺著眉,卻不能做出壞榜樣,只好討來了一碗清水潤著喉,將青菜和干飯攪拌在一起,將飯弄得軟一點,然後一股作氣地專注吃完。
妹妹在一旁看著,更是賭著氣不肯吃了。但是這麼餓過一日一夜,頭暈目眩起來的妹妹也忍耐不了,她一邊委委屈屈地哭著,一邊接過姐姐攪拌好的飯菜,配著大滴的淚水一並吃下了肚去。
梅晴予看得心疼極了,為了轉移妹妹的注意力,她隨口吟起了詩詞。
她的嗓子輕軟澄澈,那每一個字句的轉折、內里的意境、音調的高低,都那樣清晰地流轉,甚至只要合上了眼听她低吟,腦海里仿佛能夠望見她所吟頌的家國河山、大江狂風。
陰寒的地牢里,仿佛突然添了那麼一點縴柔的暖意。
哭泣的妹妹驚訝得瞪大了眼楮,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小疏離的姐姐居然為了自己念詩吟詞。
姐姐吟頌的詩詞,向來只有爹爹和月兒能听見而已;即使是娘,也只有在病中才能听見姐姐以輕軟婉約的聲音低聲念唱。
妹妹哭得更凶了,卻再也沒有抱怨過飯菜難吃。
之後,梅晴予總會在吃飯的時候為妹妹吟詩,解釋詞句,甚至為了妹妹唱幾句曲兒。
而這個時候,地牢里那穿牆透欄而來的申吟哀號,會變得幾不可聞,仿佛梅晴予口中念頌的詩詞也連帶地撫慰了傷者。
一日,有一個牢頭來尋梅晴予。
他結結巴巴,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著安適地端坐在地牢冰涼的石板床上、目光平淡而態度和緩、一身整齊的梅家大小姐請托。原來他要寫一封家書寄回老家去,但他大字不識一個,這牢頭的位置還是送禮送出來的,這些日子听梅晴予吟詩念詞,听得心里都想起家鄉來了,但之前代為寫信的老人家去世了,他找不著人來寫,很是著急,因此想來拜托大小姐……
梅晴予柔軟地笑了笑,請牢頭準備紙筆硯墨,再備一盞燭光來,她讓牢頭口述,而她一面潤飾一面寫就。花費半個時辰,牢頭別別扭扭地講完了,梅晴予也抄寫完了,將信紙折了三折,遞出鐵欄去。
紅了臉的牢頭不自在地抱著信,收齊了文房物事轉頭就逃了;一旁的妹妹瞪著姐姐,不明白她為什麼不順便索要些什麼,既然她都幫了那牢頭這麼大的忙。但梅晴予只是微笑著,什麼也沒有說。
粗糙的飯食她繼續吃,單薄的被子她和妹妹一人一半。
然而隔日開始,陸陸續續有人來拜托梅晴予,或是獄卒、或是伙房里的師傅、或是其它的牢頭、或是他間牢房里被關著的囚犯。
梅晴予一一應允了,那端坐石板床上柔婉而淡然的少女,令這許多男人都感到不可輕辱。即使她如此脆弱,眉眼溫順,但是這樣一個女子,卻有教人不由得心生尊敬、仔細應對的氣勢。
再一個隔日,梅晴予的牢房里伙食就變了。
飯已微熱,菜是鮮的,還是用油煮過的,放了一點鹽下去,一天里能夠吃到一次肉,水果也是一日一次,甚至有了熱湯;薄被一樣是薄被,卻多了兩條,搭在一起還能保住暖,妹妹懷里那個暖手小爐里,整天都是熱熱的。
然而最讓梅晴予高興的,卻是牢頭給了她一盞燭光,以及幾卷書。
紅著臉的獄卒被眾人推派出來向她請求,拜托她念念書、說解詩詞,甚至教他們識點字。
在兩姐妹待在牢中、等候發配的這半個月,地牢里每逢用飯時間就回蕩著少女軟女敕柔緩的聲音,為陰寒而寂寞的地牢里添了幾許活人生氣以及書卷香味。
逼人瘋狂的地牢,也就那麼短暫地,有著不貼近死亡的溫柔期間,宛如珍貴的美夢。
半個月後,發配官娼的確實地點一發布下來,兩姐妹被提出地牢。見到陽光,妹妹還縮進了梅晴予懷里去。
有些憔悴,卻仍然一身整齊、分外安適模樣的梅晴予,小心地保護著妹妹,對著面前官家妓坊的嬤嬤見了禮。
嬤嬤很滿意她的知書達禮,涂著胭脂的嘴唇笑了笑,一揮手,旁側的大漢卻毫不留情地將小小姐從梅晴予懷里扯了出去,小小姐尖叫著,伸長了手向姐姐求救,梅晴予變了臉色,立即撲了上去要救。
嬤嬤一個巴掌打偏了梅晴予的臉,一旁的大漢則粗暴地抓著她,小小姐淒慘地哭叫、踢打,被迅速di帶走,消失在梅晴予視線之中。
「你們要對我們姐妹做什麼?」梅晴予憤怒地質問。
「哎唷——大小姐您不曉得嗎?您梅家姐妹才貌雙全,多少官家子弟、富商人家爭相垂涎,早在你們落了難、入了獄就搶著要買你們回府去了,這麼起勁的拼殺還是第一次看見呢!你們兩姐妹真是為妓坊賺進不少銀兩啊!」
嬤嬤笑著這麼說,拎著一只紅綢繡粉蝶的帕子掩著嘴,眼楮睨著花容失色的梅晴予。
「您瞧瞧,狐媚姿色的小小姐給江南地方的酒肆老板標下了,那可是掌握了整個江南地方酒產的大富商哪!小小姐被娶了回去當妾,也不算辱沒她了。至于你呢,你換人嫁了,從兵部尚書府的少夫人,換成六王爺府的第十八個小妾,也算是錦衣玉食了,多給王爺撒撒嬌,把你的位置保住了,別讓六王爺府的王妃娘娘撕花了你的臉……呵呵呵!」
體態圓潤、笑起來慈眉善目的嬤嬤,用著輕松而關懷的語調,說著令人發指的嘲諷話,讓梅晴予渾身發冷。
被押著去洗了頓澡,妝上胭脂,換上新嫁娘的衣裙,面上掩了紅蓋頭,梅晴予被塞進轎子里,搖搖晃晃,一路以著六王爺府迎小妾的排場,向著六王爺設在郊外的別院去了。
大雨連綿不斷,耽誤了轎夫的腳程。
這一趟走了一整個日夜,梅晴予坐在轎中,被搖晃得昏昏沉沉,而一身沉重的嫁衣、珠飾、頭冠,都讓她暈眩欲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