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折紅梅 第一章 作者 ︰ 練霓彩

以黑紗覆面、裹著深色的頭巾,僅留了一雙眼楮清冷凌厲地望著人,神秘詭異的男子步履輕緩地行在長安城的街道上。

若是細听,就會發現男子行走時不出一點聲音,而人聲鼎沸的街道上每個人都不免踫到撞到摩擦到別人的身體,唯有男子同樣地走在人群里,卻沒有與他人有任何接觸,仿佛一縷重返陽世的陰魂,還疏離著、無法融入活人的領域。

有意無意間,周遭的人們也會覺得奇怪地瞥去一兩眼,但是男子行進的速度看似緩慢,其實卻相當流暢而迅速。往往才看了一眼過去,回頭做做自己的事,然後再抬頭投一眼過去,就驚訝地發現男子已經走得遠了,只是那樣異于長安人的打扮相當顯眼,很容易就在人群中找到。

男子身上,還有種奇異的香,仿佛極致的腐敗、仿佛極致的馥郁,而吸引得眾人流連。

每個走過路過經過的人都不免猜測著,他這樣緊急著是要往哪里去呢?

男子的步伐,行進了花街里去。在他身後不約而同注意著他的人們,也就松了一口氣。

是人都有需要——他們可以理解的。

安下心來的善良老百姓們于是開開心心地做起自己的生意買賣,沒有再去想那個奇異男子的事情。

男子的步伐仿佛滑行般,飄忽地往前飛掠,他行經「芳城」綴滿鮮花的嬌麗閣子,抬頭看了一眼橫額,便往前去;越過「左巷」攀滿綠藤、無數延伸樓閣的奇異建物以及門口銅鏡上一道鏤刻的名,他往前去;來至「聚煙道上」那美麗幽香的飄紗綢緞,柔軟得仿佛掐得出水的嬌美女子偏首瞧他,輕輕一笑,他恍若未聞,往前掠去。

三千閣

他停下,沉默地凝視那氣勢磅礡的一手濃黑書法。

綁門前兩個姑娘嬌俏地望著他,而在姑娘身後是兩列護院,面無表情守著姑娘們的安全。

男子安靜地佇立,抬頭望著書法的目光極深沉,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記憶。

二樓的圍欄上坐著幾個笑語歡樂的姑娘,也驚異地望見了佇立在閣門前的男子,初時覺得好奇,但是細看了男子之後,卻有股寒意從心底升起,針扎似地發起抖來。

男子的目光里,沉著揮之不去的戾氣。

門前的護院不動聲色,手里兵器已經蓄足了勁,一旦男子有所妄動就擊殺出去。

而當此時,忽然一只手拍在了男子肩頭——男子居然看似不設防地讓對方將手搭在他肩上。

這麼一來,原本緊張戒備的護院也安心下來,又是若無其事的面無表情。

來者是「鬼燕」,江湖排名榜上入得前一百位,擅使鞭,輕功身法亦是一絕。個性爽朗,知交遍地,江湖人都以稱號喊他,而不知其真實名姓。似乎是鬼燕相當忌諱自己的名字被人知道,很有殺人滅口的架勢。

最重要的是,鬼燕是三千閣十二金釵中夏語歡的常客。

江湖人嘛,廣結四方,這詭異的男子與鬼燕這麼親密,也就無須太過警戒,更何況若男子意圖對三千閣不軌,有鬼燕在場,男子也討不了什麼好處。

表燕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笑起來頰邊有個酒窩,顯得有些稚氣,而他眉尾劃到了耳下有個舊疤,雖然淡去了顏色,卻仍然看得出來當初創口極大,且深入骨去,必然是九死一生才撿回條命來。

但眼前爽朗笑著的鬼燕卻怎麼也看不出來喋血江湖的殺伐氣息,賴以成名的長鞭秋水也收藏得極好,一眼望去,絕不會發現他身上藏有兵器;十指微粗而厚,留著一點點的指甲,指甲縫里干干淨淨。

乍然一看,這被江湖人稱作「鬼燕」的男人仿佛只不過是個尋常的富家公子,沒什麼特別突出。

但就是這份「沒什麼特別突出」——更顯得這男人的高深莫測了。

他一掌拍在那覆面的男子肩上,微笑的表情里很是歡欣。「兄弟來得好早,三千閣才剛開耶!要不是我昨晚就睡在偏院里,兄弟這一下可要等到子時才能見得到我的人影了。」

男子輕輕瞥他一眼,微揚的眉梢仿佛在問︰偏院?

表燕笑嘻嘻的,「三千閣不留宿,時辰一到,什麼來頭的客人都得出閣去。只有十二金釵的恩客能借住偏院,哪!在旁邊兩個巷子里的那座宅邸就是了。」

他手一指,在紅色燈籠高掛的巷子轉角就見得一座裝潢低調的宅院,整體都是暗色調的布置,男子一眼望去,看出那宅子還隱含了八卦陣式,光從外圍看,便藏有八處暗哨,一旦陣式展開,陷在里頭的賊人可就樂子大了!

表燕見到他以目光搜尋,挑了個眉就笑了起來。「甭看了!那里頭藏了九個連環法陣,暗哨至少十八處,一旦真的轉起來,百大高手也只能陷在里頭等人來救;三千閣可是頂尖的艷閣,防護的手段也是一等一的。」

男子安靜地收斂目光,收攏在袖里的手藏得見不著指頭。

表燕搭著他的肩頭,在門口姑娘的帶領下入得三千閣,兩側護院面無表情,觀視陌生的男子踏進閣門。

狽轉一圈,十二個廂房,三千閣最高的樓層里是十二金釵的包廂,一次接待一個恩客;而憑欄眺望下去,正下方就是舞伎獻藝的圓石平台,精繪著牡丹花綻的華麗朱砂,初次來訪的客人都坐在一樓里,以垂地的紗幔間隔,隱隱約約里,還見得到周遭勾欄女子與恩客調笑的風流模樣。

「這三千閣無論來幾次,都要為了這百花爭艷的美好景象而贊嘆啊!」

表燕隨著一樓舞伎曼妙的身姿、婉轉的美麗而搖頭晃腦,手里跟著樂舞的節拍輕輕應和,一邊瞥眼望向他主動結交的男子。

男子靜默地觀視著舞伎連續三十圈的旋轉而飄飛的水袖柔美模樣,他的目光在花朵般的女人們之間流轉,目光很冷靜,不像是在挑選中意的女人,反而像在尋找什麼似的。

表燕挑了下眉。「兄弟現在坐著的,是十二金釵專屬的樓層,全是長安城里最頂尖的美人兒,你不安生地候著夏姑娘來,卻要另外再挑選女人嗎?」

男子瞥他一眼,目光收了回來。

表燕卻沒有就此放過他。「盟主發下召令,要江湖上前百名的高手見到你就仔細款待,滿足你一切要求。但我在長安城外見到你開始,也沒听你講過一句話,你不是啞巴吧?」

男子稍稍蹙了一下眉,沒有開口。

「你的字很漂亮,寫起來很流麗,像是肚子里有些墨水的。初見面你就寫了「三千閣」給我,現在把你帶進來了,可你也不怎麼興奮嘛!」

男子掩下眼眸,像在思量要不要理會鬼燕。

「你是逮著了盟主什麼要害,逼得盟主得發召令,欠下百名高手的人情?」鬼燕問得接二連三,步步進逼。

男子的目光微微一閃,忽然正視了鬼燕。

那一瞬間撲面而來的戾氣,連見慣生死的鬼燕都不禁一凜。

男子的身體坐得很端正,面前的酒水一口也沒踫,出口的聲音,有著令人驚愕的沙啞低沉。雖然不是老者的滄桑干涸,但那樣幾乎是用鈍刀磨礫的粗啞聲音,著實讓人听了心里發毛。

「厲盟主的幼女,自娘胎中即染上劇毒,生得很辛苦,活得也很痛苦……盟主耳聞我巫凰教秘術能袪至毒,因此請我來為其女救命。」

男子的聲音很平,沒有分毫起伏的語調幾乎像是照著稿子念對白似的,但是其中隱伏的一絲厭倦卻讓鬼燕敏感地察覺。

「兄弟,你很不願意離開巫凰教,遠來此地嗎?可你的口音听起來也不像外地人,年幼時在這兒住餅?」

男子沉默,蹙起的眉心,像是責怪鬼燕的魯莽問話。

表燕搔搔頭,有些問錯話的自覺。「呃……總不能老這麼兄弟兄弟的叫,你可以告訴我名字吧?」

男子瞥他一眼,端起面前的酒水,斂袖于臉面,一飲而盡,酒盞從袖子後頭撤出,已經淨空。

「巫邢天。」

男子粗礫的嗓音低沉地響起,頃瞬便仿佛被血光浸濡而陰寒無比。

緊閉的門扉在此時開啟了,明艷亮麗的女子腰間不盈一握,簡單挽束的長發用一只精繪銀花的梨木簪子縛起,一顆翠盈盈的翡翠珠子綴在上頭,女子淡掃胭脂,英氣的眉宇與明媚的大眼無比地有朝氣,壓低了露出一點酥胸,卻又遮得密實的衣袂讓人看了不禁心頭一動,說不上是勾引,卻又為了那麼一截春光微露而躁動不已。

往日的時候,鬼燕總會立即投去贊嘆的目光,然後愉快地招呼;但此刻,他卻被男子的戾氣緊鎖住,冷汗浸濕了背心。

夏語歡才踏進廂房,就感到一陣陰涼撲面而來,冷得她幾乎下意識地轉身就要去取大氅來。

眨著明媚的眼兒,她謹慎地端詳重重紗幔之後影影綽綽的兩道身影,一個很眼熟,是常客鬼燕;另一個陌生的人影,已經有小婢來向她通報過了,說是鬼燕公子的友人……

然而這廂房里窗扇也都開著,卻有種詭譎的香氣盤旋不去,彌漫在周遭,說不上是討厭或喜歡的味道,卻在這陣香氣里待得久了,就要渾身發冷。

她微蹙了眉,手稍稍一擺,會意的小婢轉身就回房去取銀繡黑貂薄氅來,另一名小婢機警地向三千閣主的房里去,依著夏語歡的指示去取檀香雙耳麒麟爐來。

安排好了,夏語歡微笑著繞過紗幔屏風,花梨木圓桌前的兩個男人默不作聲,鬼燕難得地沒有笑容,而另一位陌生的來客……

那個男人,很危險!

夏語歡稍稍沉下了心,那男人的目光投到她身上,冰冷的眼神沒有見到美色的驚艷、也沒有窺得春光的貪婪,目光很靜、很厲,幾乎是一種評估的神色。

然後,她清晰地看見男人的目光在見到她胸前微露的春光時,迅速地陰沉了下來,那種夾雜了怒氣的陰沉甚至是一種責備「她」竟露了肌膚讓人瞧見的不悅。

夏語歡眨了眨眼。她是聰明的女子,也曾經在江湖里打滾過一段時日,見過世面、走過生死,沒有一般世俗賦予在女子身上三從四德的嚴密禮教,因此她在男子眼中觀察出的並不是尋常人對于青樓勾欄女子的輕蔑和瞧不起,而是更深沉的——

這個男人,透過她的穿著,在看著另一個女人;或者說,他想像中的女人。

他來三千閣,要找的並不是她吧?

夏語歡輕盈微笑的目光里,也在評估這個陌生的來客。「公子第一次來青樓?」

男子的目光轉向夏語歡臉面,對于她明媚亮麗的美貌沒有太多的反應,而一旁的鬼燕則伸出手去,迅速將她挽到自己懷里。

「這位是巫公子,是盟主的重要客人,來到長安第一件事就是直奔三千閣哪!」

表燕笑嘻嘻地這麼說,然而夏語歡的縴腰被他摟著,那雙大掌里冷汗冰透,讓她清楚明白了他對男子的防備,心里頭也暖和和的,高興他對自己的維護。

心里越踏實,夏語歡笑起來便越發地輕盈。「巫公子初來乍到,語歡還沒給您見禮呢!」

她斟了杯酒水,雙手端著,奉到了巫邢天面前。「公子請。」

巫邢天望著她,沒有接下她的酒。「你是十二金釵之一?」

「是。」

「當紅的姐兒,一天要接多少客?」

這麼問話非常失禮,並且相當輕蔑,一旁鬼燕听了勃然大怒,幾乎要拍桌子怒吼出聲。

夏語歡香軟的小手輕輕按在鬼燕掌背,居然立即安撫了他的憤怒。

巫邢天的目光捕捉到那一瞬間的親密互動,冰冷的眼神也微漾起一絲驚奇的波動;他似乎沒有想到,這樣應該只會發生在戀人之間、摯友之間乃于至親之間的深刻情感流動,也能在青樓的姐兒與恩客之間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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