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叔叔——"
剛從研究所里出來,還來不及翻高衣領擋阻撲面的冷風,高陽湖就听到一聲清脆的叫喊。
那聲音清得沒有雜質,卻惡作劇似的,尾音故意拉得長長,被風吹蕩得歪歪扭扭,夜暗中听來,特別有一股說不出的暖昧味道。
高陽湖下意識地皺眉,轉頭過去。角落的牆邊,站著個長發女孩,要笑不笑地沖著他瞧。穿了一身大紅的毛衣長裙,紅得像是一團火,臉上卻涂得黑黑綠綠,教人看不出表情的鬼魅。她整個人在夜黑和大紅兩種極色的交帶包裹中,顯得又美又充滿妖氣,刺激著人的心跳。
"是你!"出現了,那個小魔女;高陽湖下意識地又皺眉。
他的情緒一向不容易起高低的起伏,臉上也經常性的沒什麼表情,但這踫見不過兩次的紅衣女孩,倒使他皺眉、蹙額成了一種慣性。
不知為什麼,看到她,他就直覺有麻煩要發生。
"嘿!又見面嘍!"紅衣女孩跳向他,一把攬住他的手臂。"我就知道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高陽湖僵住腳步,擺月兌她的扶挽。原本他想裝作不相識也不記得,語氣里卻泄露出他的經心。
朱顏嫣然一笑,伸出食指斜貼在唇上,表?quot;不可說"的秘密。跟著笑嗔他一眼,往前輕跳了兩步,再回頭瞅著他笑說︰
"我就是知道。"
那一嗔一跳、一瞅一笑,攪得高陽湖情緒有些混亂。
上回喝醉了,原本應該醉過就忘,卻沒想到他竟會將她記得那麼牢。深印在他腦海里的那團火像魔焰,在他印象中日夜燃燒,叫他想忘也忘不了。
"你到底想做什麼?"他不禁又皺眉了,有些無可奈何。
"想你啊!來看看你。"漫不經意似的回答,直讓他又想蹙額皺眉。
"我沒時間跟你鬧著玩。"
他掉頭走開,有些氣惱,覺得自己像被耍弄似的。女人不管大小,都是麻煩的妖精,只會制造麻煩。
朱顏輕笑一聲,追上他,趕超他前頭。再回身面向他,配合著他的腳步,倒退著走,完全不去管身後有什麼阻絆。
"你生氣,叔叔?"她任著風將她卷亂的頭發,吹得更加散亂。發絲在火色毛衣上觸沿飄拂,吹揚到空中,像飛焰。"你生氣的樣子很可愛,我很喜歡。我說我想你,是真的,沒有騙你。難道你不想我嗎?"
高陽湖不理她,加快腳步。他想他不說話、不理她,她大概就會自覺沒趣地離開,不再騷擾他。
"我就知道你也一定很想再看到我。"朱顏對他展顏嬌笑,故意把他的沉默和不理會,歪解成意念。
回答她的是更疾、更快的腳步。她不以為意,依然倒退著走,時而跟不及便稍為側轉著身子,步履逐漸混錯踉蹌。
但高陽湖走得愈快,她就跟得愈緊,逞強似的,又像在賭氣,非逼得他開口不可。
"你不理我沒關系!"她搶空又說︰"你今天不理我,我明天再來;明天又不說話,我後天再來;後天又要生氣,我大後天再來。我每天都會——啊——"話沒說完,絆到了被丟在路旁的飲料罐,往後栽倒下去。
但她叫聲剛起,高陽湖已經沖到她身前,雙手緊攪抱住她的腰,半坐跪在地上。她偎靠在他胸膛,毫發無傷。
"小心點,你走路為什麼不看路?"他狠狠瞪了她一眼。
他就怕會有這種情況發生,一直提防著,果然是發生了。幸好他反應快,否則這種硬泥路栽倒下去,就算不痛也會全身得內傷。
"誰叫你不理我!"她埋怨似的嗔他一眼,好不委屈。那麼理所當然。
高陽湖抿抿嘴,繃緊臉。他拿她,實在沒辦法。
"皇擄?有沒有受傷?"他幫她拂開遮散在臉龐的亂發,察看她是否受傷。
雖然繃著臉,一舉一動卻泄露著內心的溫柔關心。
"我想應該沒事——"細察無礙後,他語氣有著放心。扶著她說說︰"哪,站得起來吧?"
朱顏朝他點了點頭,慢慢站起來。伸出腿,試試腳踝有沒有扭傷,往前走了兩三步,而後輕躍地回眸朝他展顏,裙擺在空中揚起一個美麗弧度,艷得又像火。高陽湖心湖驀然一動,微微怔忡。她笑、她嗔、她的聲語與步履,有著火焰一樣的節奏,帶著一點放肆撒野,恁般的不安定,仿佛隨時能將人勾引。
而她的神情,那麼嬌、那麼艷、那麼張揚與肆無忌憚,充斥著不該屬于她這年齡該有的嬌媚,讓人迷魂攝精。可貼近了,又能強烈地感受到她周身縈繞著的純真氣息,是那麼逼人,昭示她動人存在的青春。
"既然沒事,就快回去。時候不早了。"他收住心海的潮騷,依然無表情。
他實在不願意承認,卻又不知道為什麼對才遇見兩次的這個火一樣的紅衣女孩,他竟然荒唐地滋生一股地久天長的詭異感覺。對她的糾纏,覺得又麻煩又習慣,且又自然。
"我沒有地方可以回去。"回答他的是那樣正經又感傷又仿佛帶點陷阱的表情。
又來了!高陽湖擺出根本不相信的了然態度。看穿什麼詭計似。"你別又在那里胡說八道!快點回去,不然你父母會擔心。"說來說去還是那一套,滿口說教。
這跟他的個性實在大相違背。他一向不管別人的閑事,卻偏偏對這個紅衣女孩有種放不下的經心。
"你怎麼像個老頭似的!口氣好老!"朱顏睨他一眼,漫不在乎的。
"我本來就不年輕了。"高陽湖一臉無表情,語氣卻有點幸然。"倒是你,年紀輕輕的,大半夜不回家還在街上遛達。一張臉涂得花花綠綠,又濃妝艷抹,好好一個女孩糟蹋成這個模樣——
"你今天真的好老!"朱顏若顰若笑地睇著他。"難道你沒听說過嗎?為了命運之神,每個女人都應該將自己扮得愈美愈好;因為誰會曉得,也許她這次出門就會踫上扭轉她人生和命運的大事。所以,每個女人都應該費些心思打扮才對。"
"這是什麼怪論調?誰說的?"高陽湖毫不苟同。
"'可可'香奈兒。"朱顏宣揚什麼似的大聲說著。
"那麼,你妝扮成這模樣,一張臉涂得黑黑綠綠,比調色盤還糟糕的樣子,踫上了扭轉你人生和命運的大事沒有?"
再笨的人也听得出他語氣里的嘲諷。但朱顏卻出人意料地將他挽住,嫣然又是一笑,眨眨眼說︰
"踫上了啊!所以我是特地為你妝扮的。"
高陽湖意外地楞了一下。很快地回過神,瞪她一眼,甩月兌她的挽靠。這個小魔女,邪惡得該下地獄!"你還是快回去吧!我沒空陪你胡鬧。"不會上當的。好歹他也活到三十四歲,夠老了,要對付這種小魔頭根本綽綽有余。
听見這種話,他根本連臉都不會紅;這小魔女如果想拿他尋開心鬧著玩,根本找錯了對象。
"你還是不相信,對不對?"他愈不相信,她愈是纏著不放。
"既然知道,就快回去,別再在這里胡說八道。"他停下腳步,正眼瞧著她,態度很嚴肅,依樣的沒表情。
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蒼白貧瘠自閉的少年;也早已經不是那個十五歲的自己。這種事,他應付起來從容自如,畢竟,比起這個小魔女,他起碼老了一倍有余。
"你想,我會去相信一個身份不詳、年齡不詳,連名字恐怕都是杜撰騙人,莫名其妙就蹦出來,大半夜還在外頭游蕩的人嗎?"他毫不客氣地瞪著她。"我再笨,多少也還有點腦筋思考吧?你看我這麼老,起碼大你一倍有余——你想我可能被你這種小女孩耍得團團轉嗎?你連我是誰都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哪方神聖,你想,我可能會相信你的話嗎?"
"朱鎖鎖。"朱顏直視著他瞪著她的眼,沉默了許久,驀然開口。
"什麼?"他一時沒听清楚。
"朱鎖鎖。"她咬咬唇。"我叫朱鎖鎖。"
"朱鎖鎖?"他低頌一次。走近她。"那你多大了?我看連二十歲都未到吧?住在哪里?你父母呢?這麼晚了,怎麼還放你一個女孩在街上游蕩——"
"你不要像個老頭似的滿嘴說教的口吻行嗎?"朱鎖鎖佯怒地嗔他一眼,背過身子。"我說過,我沒有父母,我也沒有地方可以回去,還有——"她轉身對著他,艷麗且純真的神情月兌出了年輪的局限。"我說我二十八歲,你又不會相信的了,是吧?你也才三十四歲,還不夠老大得大言不慚對我闡教人生什麼的。"她就看不慣他端著一副大人架子,自以為是的神態。
年齡不是那樣算的;就像愛情不以時間丈量。
高陽湖靜默了一會,看著她,又轉頭看看街道。他倒不是真的在意那些,只是沒有理由不去留意。再說,他不是小孩子了,沒有道理太任性;他的個性向來也不會太放肆。
"我沒有說教的意思。但我比你老,這總是事實吧?"他慢慢地說道,穿過黑暗,與她相對。他的態度跟他的個性自來相襯,總是老氣正經。
她微傾著臉,斜睇著他,夜氣如青煙沁裊絲繞,美的嬌氣;極突然地朝他一笑。他沒有防備,一時承受不下,移開了目光,逃避那妖美的笑容。"好了!"他擺擺手,轉過身背著她走開,一邊說︰"我沒心情再跟你胡扯。你也快回去吧,別讓你家人擔心。"終究還是不相信她說的那些話。
"你這麼急做什麼?有女人在等你是吧?"朱鎖鎖對著他的背影,存心攪鬧撩撥地丟下這句話。
他回過身,有點無奈地。她在笑,看穿什麼般,滿是嘲謔。那洞悉,不像是十幾歲的女孩該有的老成;但那表情,卻處處充滿青春式的譏誚,捉弄得教人無所適從。
"果然沒猜錯,是有女人在等你——"
她走近他,似笑非笑地瞅著他,促狹又帶著捉弄。
"是送你領帶那個女人吧?"連聲音都那樣要笑不笑的。
高陽湖略顯得狼狽,白她一眼。"這不關你的事吧!"
搞不懂!他是個成熟的男人,有個交往中的女人,是很正常的事,怎麼讓這小女孩說來,卻叫他有種灰頭土臉的感覺,被戲弄了似。
"既然你已經有個女人了,也不嫌多我一個——"朱鎖鎖追著他,燃放著蕩心的熱焰。"哪!叔叔,我怎麼樣?我年輕漂亮又乖巧,吃得又不多,算你撿到便宜了——"
"別胡說八道了!"這家伙,該不會又要像上次一樣,胡說八道些什麼要讓他照顧,跟著他回家的醉話吧!
他不安地瞧瞧她,提防著;依然沒能擺月兌。
"我哪有胡說!"她拽著他,笑吟吟的,大眼水汪汪,似真非真。"你忘了?上次我們就說好的,我決定跟著你,讓你來照顧我;我會幫你洗衣、煮飯,陪你聊天說話解悶的。走吧!我們回去吧!"
果然!又來了!
高陽湖皺緊了眉,傷透腦筋。
如果他甩開她,她一定會跟著說——不談戀愛的男人是失敗的;然後理直氣壯地再纏住他。如果他再擺月兌她,她接著便又會說——像我這樣可愛又吸引人的女孩,錯過了,你一定會後悔的;然後眨眨眼,更加理直氣壯地纏住他。再要笑不笑地睇著他,說——難道你不喜歡我嗎?
就這樣,他完全可以預想接下來大概會發生什麼!
這小魔女,看似天使,嬌俏得像精靈,卻十足是個邪惡的撒旦;美的妖氣,放肆又撒野。那撇撇嘴角要笑不笑,噙著什麼意圖似的嘲謔神態,一抹抹都像詛咒,緊緊箝著他的心。她簡直就是來禁錮他的女巫。
"不要再胡說八道!"他重重地皺眉,認真正經地擺開她。
一加一等于二。他的個性就如同這頑固不變的答案。"你不是口口聲聲要我趕快回去嗎?現在我都听你的話了,為什麼你不肯帶我回去?!"朱鎖鎖不死心地追著。
高陽湖置若罔聞,加快步伐。再這樣糾纏下去,只怕沒完沒了,沒有麻煩也變出麻煩。他打定主意,不管她再說什麼或發生什麼,他都絕對不理會——無論如何都不理會。
"等等!"朱鎖鎖猛然停住,大叫了一聲。
叫聲驚引了許多路人回頭或側目。高陽湖兜住腳步,躊躇了一會,皺了皺眉硬是不肯回頭,繼續往前走。
"好啊!你走啊!就算我沒地方去,在街頭凍死也跟你沒關系!"叫聲低低落落,被風吹斷了似,曲曲折折,反教人牽掛放不下。
高陽湖愈走愈是沉不下氣,吐嘆一聲,極其無可奈何地轉身回來。朱鎖鎖顰蹙著雙眉怨嗔著他,清亮的眼里閃著淚波。她微微咬著唇,眼里瞳里布滿不悅的埋怨;輕輕地眨了眨眼,眨落著委屈,恁般無辜可憐。
"你到底想怎麼樣?"真是的!他為什麼會踫上這種事?為什麼莫名其妙感到牽掛?
"我要你帶我回去。"
"別胡鬧了!我怎麼能——"
"如果你不肯帶我回去,那就走吧,不必管我!"朱鎖鎖又怨嗔他一眼,別開了臉;充滿了委屈,又隱隱帶著威脅。
那似怒似嗔似怨似委屈又似威脅的神態,如道符咒般牢牢禁錮住高陽湖,更教他牽掛放不下。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他走向她,妥協了。
"你真的不肯帶我回去?"她卻緊逼著他問道。
高陽湖暗自搖頭瞧著她,沒說話。
"好。"她看著他,重重吐出口。旋身背向他,大步往馬路跑去。
車子來來往往,霸道地橫沖直撞;尤其整條路百公尺內沒有紅綠燈阻礙,每輛車來往都像獸性凶發了般狂飆到極速,危險至極。他沒料到她會突然跑出去,連叫喊都來不及,反射地追上去。
她沖進快車道中,一輛時速起碼超過六十公里的黑色轎車就要朝她攔腰撞來。高陽湖大叫一聲,飛撲上去,將她推倒路旁,覆蓋在他身底下。
車子從旁呼嘯而過,車輪幾乎輾過朱鎖鎖散逸的裙擺。
"混蛋!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高陽湖吼叫一聲,坐了起來,將她拖上人行道。
"你不是急著走的嗎?我叫你不必管我的——"朱鎖鎖一點也不認錯伏靠在他胸膛的臉龐半仰著,帶點蠻氣的神態似在說"誰叫你不理我。"
高陽湖原是怒氣沖沖地瞪著她,愈瞪氣勢愈弱,眉頭卻鎖得越皺。
她伸出手,撫平他緊皺的眉頭。嫣然笑起來︰
"我們說好的,我決定要跟著你,由你來照顧我的。你到底帶不帶我回去?"
他習慣性地又蹙起眉,就那樣看著她。她也一直那樣看著他,直看到他舍斷不下,密密牽掛。
算了!他嘆口氣,嘆得恁般無奈。
當她一出現,他就知道一定會有麻煩。這麻煩,是她對他的勾引,他對她的牽掛。冥冥中,一種神秘微妙的糾纏。
他拿她,實在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