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黑王……」
春宵苦短,白日高高地掛起,刺眼的明亮隨著總管溫桂擾煩尖細的叫聲侵入紗帳。鬼堂暗驚醒地睜開眼,拍拍枕在他胸膛的芹-,芹-羞臊地將臉龐埋藏進他懷中,確實地感觸他那堅實的體魄,才帶一點不情願地,依依不舍的離開他懷抱。
「甚麼事?」鬼堂暗起身坐起來。帳外侍候的女侍撩開了紗帳,紗帳內一片溫暖慵懶的春光。
溫桂低著頭,沒敢抬眼直視,嘴里支吾著,欲言又止。鬼堂暗銳利地掃他一眼,揮開上前替他更衣的女侍,說︰「這里沒你們的事,你們都下去。」頭一低,換了一種溫和的語氣。「芹-,你也先下去,讓侍女好好替你妝扮,過一會我再去看你。」
他讓兩名女侍服侍芹-離開!摒退了所有人,草草的更衣系上晤色長袍,睨了溫桂一眼,抬抬下巴說︰「有甚麼事,抬起頭來說吧。」
溫桂這才抬起頭,上前一步,壓低了嗓子說︰「黑王,昨日傍晚,碧王和紫王已從東邑回到了殷方,適才共主召見了他們,現下連同正妃和澄王信都在赤堂院。」
「哦。」鬼堂暗動也不動,目光卻陰狠起來。赤堂院召見齊和修,卻將他排除在外……
「還有……」溫桂往前小心地又靠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像在密告甚麼似。「王,‘靛堂院’側妃達己娘娘收下了王您進獻的‘滄海明淚珠’。」
「是嗎?」鬼堂暗面無表情,只眼皮微微抖動了一下!泄露出他內心隱藏的興奮。他指著牆角一口箱子說︰「你辦得很好,溫桂。那里頭五十兩金子就賞給你吧。」
「謝謝王!」溫桂笑開了瞼,隨即覺察自己的失態,連忙收攏住表情,不敢泄露太赤果的情緒。
鬼堂暗心底冷笑一聲。說︰「你好好替我辦事,我絕不會虧待你的。」
「是!多謝黑王。溫桂誓死為王您效力!」像為表示他的忠誠心跡,溫桂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俯地磕頭。
鬼堂暗冷冷牽動嘴角。那個巫覡和妖妃殷妲,一定料想不到會有這種情況吧?他們絕對不會想到,他們費盡心思派到他身邊監視偵察他的細作,竟會反被他收買,轉而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
「嗯。」他點個頭。「只要你一切照我的吩咐去做,不管你要甚麼都不是問題。就算你想要塊領地,封王作主,那也不是甚麼困難的事——」他故意頓了一下,窺察溫桂的表情。
溫桂連忙磕頭叫說︰「小的不敢!小的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那樣妄想——」
「那怎麼叫妄想!」鬼堂暗噙著一抹陰森的笑,用一種暗示與鼓勵的口吻打斷溫桂的話,說︰「自古以來,有功的將臣受賞,賜土封侯本就是很平常的事。依我看,你應該好好想想,該怎麼做,那一切才不會叫‘妄想’。我說的話,你明白吧?」
溫桂抬起頭,豆大的眼珠子射出一線光,直收不住地咧開嘴,心花怒放起來。搗蒜般的連連點頭,迭聲說︰「明白!屬下明白!屬下非常明白!」一剎間,他就那麼變成了鬼堂暗的臣屬了。
「你明白就好。」鬼堂暗微微一笑,笑得邪氣森森。「我只怕你不明白。我跟我父王不一樣;只要對我忠心的,我會牢牢地記得他的好。該賞的我一定賞,絕不會皺個眉頭。」
「是的!屬下明白!」溫桂諂媚地笑著,兩眼都在發光。
「那很好。」鬼堂暗又點個頭,像似在對溫桂交換甚麼承諾。擺個手說!「你只要記住,想想自己該怎麼做,那一切才不會空成‘妄想’好了,沒有其它事的話,就下去吧,我相信應該還有很多事等著你去做。」
「是,屬下告退。」溫桂再磕個頭,為了表示他的忠敬,沒有直起身,低頭佝僂著走出殿院。
他一離開,鬼堂暗的表情就變了,寬和的眼神漸漸聚斂為一股陰森。但他在笑,神色由陰而邪氣森森由嘴角劃開。詭異的是,那應該是很邪惡的一個笑容,因著他奇特的惡華氣質,而顯得有股撼動的力量。在他身後,似乎可以看見漫天飛揚的大漠黃煙。
「你都听到了吧,流火。」他負著手,頭也沒回,不知在和誰說話。語氣亦不似在詢問,平平的,像是他早就知道這院房中還有其他的人在。
「是的,暗王。」陰暗處!出現一個與鬼堂暗年紀相仿,一身黑衣裝束的年輕男子。但迥異於鬼堂暗的陰森惡華酷麗邪佞,他一身英華的氣質,聞不到絲毫邪惡的氣味,除了那一對散發綠色妖光,彷佛充滿了妖氣的碧綠色眼楮。
他就是煌流火。殷方百姓謠傳,北邑殺人魔王黑王鬼室暗麾下的第一惡魔將軍煌流火。也惟有他,可以如此直呼黑王鬼堂暗的名諱。
「九垓那老家伙召見了齊和修,加上信、殷妲和那巫覡,卻將我排除在外……」鬼堂暗語氣和暖,維持著平淡的語調,臉色卻陰沉,沒有絲毫感情。「也難怪!我的命太韌了。他將我放逐到北邑那風沙煙塵煙沒的魔地,我竟卻沒讓黃沙給吞噬——」他頓一下,轉過身來。「你說,他們這次又會用甚麼方法對付我?」
這些年,殷妲及巫覡那一夥一直處心積慮要他的命,幸虧,他還在北邑,加上荒漠的阻隔,他們一直奈何不了他,派到北邑的殺手刺客也都反被他殺了。但他終究不能公然違抗共主的命令,這次他們便假藉十年一次的「龍雨祭」,強令他離開他的根據地北邑,將他召回殷方。
「大概不出那幾個手段,除了暗殺,還是暗殺吧。」煌流人冷靜沉著,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
鬼堂暗沉吟一會,說!「殷妲和巫覡掛鉤,處心積慮想除掉我,偏偏九垓那老家伙听信巫覡的話,害怕我會奪走他的王位,不念父子之情,不但要我的命,更將我放逐到北邑。他們聯合起來,就怕我力量坐大。現在,我們來到他們的地盤,勢孤力單……」他搖搖頭。說︰「他們不會輕易就罷休,一定會使出更惡毒的手段……」
「暗王,你不必擔心,我會隨時在你身旁保護你——」
「不!我一點也不擔心。」听煌流火那麼說,鬼堂暗竟然笑起來。情勢對他那麼不利,他居然還有心情突,有了甚麼把握般,深沉得叫人模不透。「你不必擔心我的安危,流火。我當然不會乖乖坐著等死的。」
「你打算怎麼做?暗王?」煌流火稍近了一步,不疾不徐,態度顯得非常從容,對鬼堂暗有著充分的信心。
鬼堂暗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這堂院里有多少我們的人?」
「這堂院里上下三十多人,除了我們從北邑帶來的六名死士,若將溫桂與芹-排除,約有十三、四名赤堂院那邊派來的暗底,我都處理妥當了。餘下的,都是一般的平民百姓。」煌流火態度恭敬,回答得很詳細。但那種恭敬,仔細瞧了,卻奇異於尋常那種下對上懾於威勢的敬畏,而接近於「追隨」,士為知己的那分死心塌地。
「很好。」鬼堂暗嘴角露出滿意的笑。不管他交代下甚麼,煌流火從來不曾讓他失望過。
他收起笑,精銳的目光凝斂,神色陰冷起來。
「派一名死士潛回北邑,通知守城的庫馬,要他整頓好兵士等待我的命令。」語氣一頓,表情變得陰狠。「既然不知他們會使出什麼手段,我們就先下手為強。哼!他們想要我的命,我自然不會乖乖等著送死。九垓那老家伙既然不顧父子之情,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他冷然地步出院外,濃黑的劍眉鎖展著英挺的氣宇,額上那環金抹額反耀燦目的陽光,將他的臉龐籠罩在激光里,很有一種頂天立地的氣慨。
宅院中的僕婢看見他出來,每個人都只敢偷偷的描望,不敢直視,他們都只敢偷偷地、遠遠地瞄望。
遠遠看,保持一個小心的距離,鬼堂暗挺立的身影,有種唯我獨尊的氣魄,誰也不相信那會是謠傳中那個心機深沉、殘忍陰狠、下手毫不留情的殺人鬼王。但靠近了,他目光中的陰沉、笑容里的猙獰、以及全身散發出的惡華氣息,在在令人感到不寒而栗。為甚麼同樣一個人,身上會同時有那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存在?——哦,不!英雄與梟雄之間,其實只在在一線之隔。惡魔也曾經是使長——墮落到地獄的那人間惡華,曾經也是天上最美的靈魂。
天帝與共主,從來就不是最絕對、偉大的存在。天地間,還有另一種追隨。煌流火緊隨著鬼堂暗,望著鬼堂暗挺立在長天下的身影,胸臆間涌出了一股熱潮。從鬼堂暗將他們母子從酷熱的沙曼炎風中救出,再造他生命的那天起,他就發誓,這一生世都將追隨他;他的命是他的。他跟鬼堂暗一起長大,與他共有一個母親;同時,也共有一個靈魂。他母親過世後,鬼堂暗以兒子身份厚葬了她。然後,那刻起,他就將靈魂給了他,成了鬼王暗麾下第一大將軍煌流火。
「流火,」鬼堂暗掃了庭院中那些灑掃的婢僕一眼,目光森然,沉聲說︰「等烏納他們喬裝成殷方的百姓順利進城以後,這些人一個都不必留下活口。」
烏納是煌流火手下的一個小隊長,帶著一個小隊跟隨在他們身後偷偷潛進殷方邦境,喬裝成一般的普通平民百姓,在邦境邊界伺機等候潛入進城。目前因十年一度的「龍雨祭」在即,邦境的戒備十分森嚴.加上為了避免引起九垓王和巫覡一夥的疑慮注意,他們的行動非常戒慎隱密,不敢輕舉妄動。鬼堂暗計劃讓他的人混入堂院喬裝僕役,為防萬一,再將這些人除去。
「何必呢,暗王,」煌流火跟著看了那些婢僕一眼!說!「堂院潛伏的細作我都已經清除,這幫人都只是普通的百姓,對我們並無任何妨礙,何必——」
「流火——」他的話尚未說完.即被鬼堂暗冷冷打斷。「你跟了我多久了?忘了我曾跟你說過的話?對敵人不必心軟手下留情。這些人到底是殷方的子民,留著只會成為我們的禍害。寧可錯殺一百,也不可漏失其一。」
「可是——」煌流火還要說情,鬼堂暗再次打斷他的話。揚袖一揮,說︰「想想北邑那些在炎風熱沙中受苦的百姓吧!這麼多年來.北邑的百姓在嚴酷的地獄中艱苦的求生存,這些人——這些活在安逸康樂中的人,哪一個想起過他們,為他們的處境同情過?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清楚才對。這些人——殷方這些人,他們是怎麼對你和姆拉的!」
煌流火碧綠的眼眸精光一閃,隨即沉斂下來。姆拉是他母親的名字。當年強豪覬覦他父親留下的土地,隨便將他們按個罪名.誣指他們為小偷,而被殷方北城百姓打得奄奄一息,並趕入沙漠之中,幸得被鬼堂暗所救。他很清楚這些平素看似善良無辜的人,一旦被人煽動蒙蔽,妨害了他們的生存利益,是如何喪失義理、泯滅良知,殘忍凶惡得連獸類都不如。
是的,他太清楚了。他死也不會忘記!孤苦伶仃被丟入沙漠中的他們那慘境、還有烈日下那黃沙打臉的熱度……
「想想姆拉,想想在北邑受苦的百姓,你不應該心軟的。」鬼堂暗聲音低而悠長,有一種說服?
煌流火綠眸放出冷光,不再說話。鬼堂合都直呼他母親的名字「姆拉」;當年小小年紀就有一種荒狼魅獸的殘忍卻又大無畏的惡華氣息。他母親很喜歡鬼堂暗,鬼堂暗也對他母親很好,像對自己的母親般的依戀。而他跟鬼堂暗就既似君臣又像兄弟般的一同長大,除了他及自願隨鬼堂暗流放到北邑、從鬼堂暗孩提時就一直護衛輔助他到今天的庫馬,沒有人能接近得了陰冷殘忍又酷麗、如北邑既酷烈毒辣的炎日砂流且又酷寒冷冰到極點的鬼堂暗。
而他跟隨鬼堂暗那麼久,在北邑那樣酷烈的風沙惡地困難掙扎的求著生存,早已被訓練得對任何事物不帶感情、不動情緒。偶爾起了不該的惻隱之心,他很快就能面無表情的壓抑。他覺得鬼堂暗是對的,對敵人不必手下留情。
「來吧,流火。我們出去露露臉。我們等了十年,好不容易才終於等到今天的,不是嗎?」鬼堂暗丟出了耐人尋味的一句話。露出一抹詭笑說︰「說起來還真得感謝殷妲和巫覡那兩人,九垓那昏庸老家伙原本斷不會讓我回殷方的,若不是他們處心積慮要我的命,想藉此機會鏟除掉我,召我回殷方,我們是很難有這麼好的機會。」
殷妲和巫覡藉「龍雨祭」召他回殷方,想藉此鏟除掉他的勢力,殊不知,他也有他的算計。
「話是沒錯。不過,暗王,這兒畢竟是他們的巢營,你還是處處多當心些。」
「放心,在‘龍雨祭’之前,他們是不會輕舉妄動的。殷方在那場大旱之後,連年風調雨順,據說都靠黑龍神的庇佑。九垓那老家伙對這場祭禮很重視,務必求得完善,期間不得見刀光血災,所以在祭禮結束之前,他們不會對我們采取甚麼行動。」
「可是……」煌流火還是有所疑慮。
鬼堂暗邪氣一笑,笑容未開即止,斂成一抹寒峭。
「我明白你的顧慮。若要取我們的性命,祭禮開始前到結束這段時間,是最好的時機,那妖妃殷妲當然不會白白放過這個機會。不過,我們也不能就這麼躲在殼子里——」他沉下瞼,語氣也陰狠起來。「流火,你听好,等庫馬的聯絡一到,我們即刻行動。在這之前,他們來一個,就殺一個;來一雙,就殺一雙。」
「是。」煌流火簡潔而有力的應答一聲.毫不遲疑。
「走吧!我們到‘七色院’去——來人,備馬——」
鬼堂閣揚袖一揮。令才下,立刻,喬裝成堂院僕役的一干鬼主部下即緊隨在他和煌流火身後。眾人一人一騎,踏踏地朝「七色院」揚奔而去。
「七色院」地處殷方的東北面,位於殷方城外郭的東城北璧外,距離各堂院有相當的距離,地勢稍高,氣候涼暖適宜,原為「黑堂院」的舊址,也是九垓共主原本最喜歡流連盤桓的堂院。但自從二十多年前那場災厄後,黑堂院領圯即成了廢墟。時隔二十多年,共主九垓听從澄堂院正妃殷妲之議,將黑堂院廢墟子以重建修整,改稱為「七色院」。雖名為「院」,實則乃是供奉祭祀黑龍的神殿,「龍雨祭」就將在此舉行。
因為工程浩大,所需費時,目前神殿還在全力趕工中;正妃殷妲的愛子,也是共主九垓最看重、諸王子最有權勢的澄王信,每日都親自到場監巡、督促工程的進展,務期在「龍雨祭」之前竣工。
目前離「龍雨祭」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殿院工程在澄王信全力督促下已大致落成,不過,四處仍一片混亂。鬼堂暗勒馬停在殿院前,昂首凝望蒼天下巍峨宏偉雄麗的正殿,有點喃喃說︰「這就是黑堂院……總算讓我親眼看見……」
他花了十數年的時間!好不容易,總算等到了這一天。他終於重新踏上了殷方,挺立在這塊天地之間。鬼工暗的聲名遍布全殷方,蝕穿著人心,沒有人敢輕侮他——哦,不,黑暗中仍躲藏著那些無形的窺覬,無時不在威脅他,殷方仍然不是他的——
「暗王。」煌流火驅馬到他坐騎旁。
「流火,」他沒動,語氣仍喃喃。「你看,蒼天下的‘七色院’多雄偉,當年雄睨四方的黑堂殿院,也是像這樣吧?……庫馬如果在這里,他會怎麼說?這堂院還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嗎?那些雕梁柱石,那些瓦檐琉璃,而今何在——」聲音突然硬生扼斷,抹掉了不經意的感傷,如同他陰暗的神色,冰冷而不留情。「我要毀了它,流火。」語調平板得不起一絲波瀾。
「你放心,暗王,殷方很快就會成為你的天下。」當流火昂起了臉,指天為誓。「天地為證,我一定會為你拿下殷方。」
鬼堂閣轉過頭來,凝目相望,卻不置一詞。煌流火從沒有讓他失望過。鬼王麾下的第一大將軍煌流火,盡管面對猜忌和懷疑,仍然誓死效忠他鬼王暗,從來不曾讓他失望過。
突地,「喀隆喀隆」的聲響從他們上方乍然響起,跟著一聲驚呼隨著惶叫出來。官院正殿的屋檐上方赫然滾下一根粗壯的梁木,凶猛地朝鬼堂暗砸落下來。
「暗王,小心——」
梁木砸偏了位置,「咚隆」一聲,滾落入殿旁的龍涎池。馬匹吃驚,嘶叫人立昂起,難受控制。鬼堂暗緊拉住韁繩,險些被甩丟出馬背外。
「暗王!」煌流火搶到他身側,北邑的隨從團團護衛在馬前,警戒地盯著四周。
鬼堂暗輕撫著馬匹,安撫坐騎。這時前頭傳來陣陣的嘈雜聲,夾雜著吆喝的聲音,騷亂的人群霎時如同河水分流,竟裂出了一條路。一名頭戴金冠、身穿澄金服色、氣質清朗的貴公子,領了一行人走過來。
「發生了甚麼事?」貴公子略微蹙眉。目光一揚,看見了鬼堂暗,好生意外,驚喜說︰「暗?你怎麼會在這里?甚麼時候來的?」
對他那聲欣喜的叫喚和親切的態度,鬼堂暗嫌惡地皺個眉。但只那麼一霎!表情很快就帶過,整個人仍是一副無動於衷,緩緩褪了馬騎。
「我只是來看看。怎麼,不行嗎?信?」
「怎麼會!我只是突然見到你,一時太高興,說話有些不得體。如果我有甚麼不對的地方,請你別放在心上。」
鬼堂暗心里冷哼一聲,嘴角卻泛起笑來。澄堂信果然如他想像的,一身令人厭惡的不知人間疾苦的清朗氣息。十多年不見,他還是像他印象中那種惹人厭的樣子。
「哪里,是我太冒昧了,沒有先讓人通報,就貿然闖進來。」他再次牽動臉皮,浮著周延的笑容。跟著口氣一沉,斥喝說︰「流火,還不快過來見過澄王!」
煌流火立刻上前,但並不像一般人跪地磕頭,僅是略弓了身,說︰「煌流火見過澄王。」除了鬼堂暗!他不對任何人下跪。
澄堂信身後的隨從輕微的騷動起來,似乎不滿煌流火如此的傲慢。澄堂信卻不以為意,望著煌流火,看見他碧綠的眼眸,目光輕輕帶過,大有久仰大名的欣喜說︰「請不必客氣。你就是煌將軍?果然不同凡響!」
他听過大多有關於鬼王暗和煌流火的流傳,但個性清朗的他卻很難相信謠言的種種。鬼堂暗奉召回殷方後,他只見過他一次,一意交好,然而鬼堂暗卻顯得那麼難接近,就連他麾下的煌流火,似乎也很難接近。
鬼堂暗冷眼旁觀,越發討厭澄堂信的清朗明淨。九垓最寵信的澄王信,在幸福富足的寵愛下長大;不識世間疾惡的澄王信——他真想讓他嘗嘗北邑那風沙飛揚酷熱火灸的滋味,看他還笑不笑得出來,還能不能保持那種清朗明淨的笑容。
「少主!」
兩名侍衛押解著一名工匠模樣裝扮的男子上來。其中一人走向澄堂信,悉悉卒卒地,低低說明剛才發生的事。
那工匠一臉惶恐茫然,害怕得連求饒的話都叫不出來。澄堂信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後,表情不由得略沉,聲音失去了力度,說︰「暗,這名工匠如此粗心大意,險些危及到你!是我督導不周,請你見諒。這廝就交由你,任憑你怎麼處置。」
「任憑我怎麼處置……」鬼堂暗陰冷的聲音絲毫不具溫度,拉長的尾音猛然一頓,冷然說︰「好!」隨即抽出煌流火的佩刀,往那工匠斬去。
太突然了,且快得讓人不提防,眾人連驚呼都來不及。那工匠更是嚇傻了,瞪大眼楮,連眨都來不及眨。
「黑王!」煌流火縱身擋在工匠身前。
「怎麼,流火,你想反抗我嗎?」鬼堂暗硬生生收住刀,瞪著煌流火。冰冷的黑眼珠釋出的、像能透穿人心思的深沉目光,疑增的氣味濃稠得使人窒息。
「我不是那個意思。」
煌流火接觸到那目光,神色萎暗下來。雖然他和鬼堂暗如同兄弟一般長大,他一直忠實追隨著他,但他知道鬼堂暗對任何人,始終懷有猜忌與懷疑。也許,只有他最接近他。他是他的王,他永遠對他忠心不渝。
「既然不是那個意思……」鬼堂暗深沉的目光始終盯著煌流火,反手將佩刀遞給他,居然微笑,說︰「那就替我殺了他!」
煌流火慢慢接過刀,面無表情。為了他的王,即使是下地獄,他也在所不辭。他舉起刀,猛然砍向那工匠——
「當」一聲,金屬踫撞的聲音掩蓋了一些不禁月兌口的驚呼聲。鬼堂暗竟用刀鞘擋住煌流火的刀,阻止了他。他看著煌流火,穿進他碧綠的眼眸,一字一字很慢地說︰「很好,流火,你從沒有讓我失望過。」聲音跟著一揚,遞過刀鞘。說︰「不過,‘龍雨祭’就快到了!我們不好讓神殿這塊神聖的聖地,有任何刀光血影不祥的事發生,是吧?那樣的話!對共主太不敬了。」
他縱身上馬,轉向澄堂信,說︰「信,今天擾煩你了。」
不遠處躲在樹背後,一名瓜子瞼、臉帶幾分嬌羞的少女,望著這一切,詢問一旁的隨侍說︰「站在澄王身旁的那個人是誰?你們可知道?」
「那個人?啊——啟稟香郡主,那人就是黑王暗!」
黑王暗?被稱為香郡主的少女眼神一亮。但她的目光卻移落在一旁那個黑衣男子身上。「不,我指的是那名穿著黑衣的武士。」
「黑衣武士……原來香郡主是指那個人。他是黑王的手下,大將軍煌流火。」
「煌流火……」少女喃喃重復這個名字,探身出去。
忽听得澄王信對著馬背上的鬼堂暗喊說,「暗,謝謝你手下留情,澄弟感激不盡!」
馬背上的鬼堂暗不動,由背後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揚鞭一揮,呼喝道︰「走吧!流火!」
風聲呼嘯,很快就將一切的呼號甩拋在騎外。馬背上的鬼堂暗!神色陰暗,無心又無情,帶著一絲猙獰。
弟弟啊……
他的心中是不會有這樣的人存在的。那種溫情,對他來說,只是妨礙。只要是妨礙他的人,他都絕不會手下留情,即使那個人是煌流火,是弟弟啊……
但他剛剛對煌流火的攔阻卻微笑置之。殺不殺一個工匠,原無舉足輕重。他與煌流火一同歷經北邑的風沙,很了解他的個性。煌流火的個性太不徹底了,時而會在緊要的關頭流露出不必要的溫情;那是他致命的缺點。對他而言,煌流火冷默下的婦人之仁是不必要的。他寧可錯殺無辜,也絕不給任何人可趁的機會。他知道煌流火不會違背他的命令,但就是擺月兌不了那些不必要的溫情。
殷方邦境都在傳說鬼王暗的狠心毒辣。然而,曾經,他也羨慕過那平凡安祥的天倫和樂……
「赫!赫!」他用力揮著鞭,快馬奔馳。
九垓戀棧權勢,听信和妖妃殷妲勾結的巫覡的讒言,不僅殺害了他母親黑堂院側妃,甚至連當年還是嬰兒的他也不放過。合該他命大,屢次逃過劫數。但他還是不放過他,甚至將幼小的他放逐到北邑那種風沙煙塵滾蕩的惡地。如果不是有護衛黑堂院的將軍庫馬,他恐怕早就被埋葬在黃沙中,成了一具骸骨。
北邑的風沙太熾,十多年來,吹蕩了他殘存的感情,而將他塑變成型,如那酷列猙獰詭譎險惡的惡華之地。
說他陰狠嗎?他獰笑起來。那麼,那些人真該去嘗嘗北邑那煙沙飛塵的滋味。
「赫!赫!」他再次用力揮動馬鞭,催促馬騎奔馳。陰風從他兩旁呼嘯而過,風旋而卷,他只听到颯颯的蒼涼。
東面城的蒼門在望了。
鬼堂暗快馬加鞭,不理戍守城門的士兵呼叱,鞭子一甩,將上前意圖攔阻的士兵打落到一旁。
「快!攔下那名亂賊!」那士兵奮身追趕.攔阻住鬼堂暗的坐騎。幾名戌城的士兵,呼喝著圍攏了過來。
馬兒受阻,長聲嘶叫人立昂起;四處走困,驚慌躁動。鬼堂暗勒緊韁繩,目光陰沉地瞪著阻攔他的士卒。
「大膽!」他暴喝一聲,目光由陰轉凶狠。「誰敢攔阻我黑堂暗!」
黑堂暗——或者說「黑王鬼堂暗」,因為流傳,在殷方已經成了一個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魔鬼,會為殷方帶來可怕的災厄。幾名士兵听他這麼說,驚恐的叫起來︰「是鬼——黑王!黑王來了!」
最先阻擋鬼堂暗的那名士卒渾身顫抖,牙齒打顫說︰「小的不知是黑王,冒犯了王,求黑王恕罪……」
鬼堂暗根本不听他的解釋,抽出佩刀,一刀便斬向他,鮮血四濺,淒叫聲拔地而起。
「黑……王饒命!黑王——」其他的士兵見狀,更加害怕恐懼,拚命磕頭求饒。
傳言果然沒錯。北邑黑王生性凶狠殘暴,喜怒無常,下手毫不留情,而且剛愎猜忌,濫殺無辜,是天上凶星轉宿;天上來的鬼。如果讓黑王留在殷方,必定會使殷方陷入紛亂災厄中,弄得民不聊生,共主九垓為了維護殷方的安危,才將他放逐到北邑。
面對那些驚慌湟恐,鬼堂暗面無表情,冷冷丟下刀,對隨在身後的煌流火低喝一聲︰「流火!」
煌流火隨即抽出刀,一連砍斷了兩個人的手臂,卻留下他們一條命。鬼堂暗冷哼一聲,望了煌流火一眼,不再理那些士卒,馬鞭一揮,揚塵而去。
他不斷揮打著馬鞭,狂奔疾馳,絲毫不顧街道上來往的百姓。行人紛紛走避;一些行動不便的老人和婦孺走避不及,被馬蹄掃到或踢傷倒在地。
乾燥的風吹奢,馬蹄飛踏過揚起一片沙塵漫漫。漫天飛沙,蒙住了他的視線。那沙風,彷佛由遙遠的北邑深處吹來,吹拂過三千里的時空,吹來沙漠炙烈氣息的塵埃。
除了煙沙風塵,他再也看不見听不見任何事物聲響。他不斷揮揚著馬鞭,灰蒙中,卻驀然乍見一雙眼,在塵沙中顯得特別清亮。
他心中一凜,猛然勒住坐騎。馬兒吃緊,昂起前蹄嘶聲立起,管不住沖勢地在原處打轉,一邊噴著火氣。塵埃中,他極目四望,只見黃沙蕩蕩。
他夾腿一踢,揮動韁鞭,又狂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