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樣,陳朱夏又被帶回了蓮井本家。
還是原來的院落。神田布子又回來照顧她起居。
「布子……」她只呢喃的叫一聲,便昏睡過去了。
連日的躲藏,加上身心疲憊,飲食睡眠又驟然失調,以及多時緊繃的神經及巨大的壓力,使得她的身體終于負荷不了,半昏半發燒起來。
她的意識時清醒時昏沉。蓮井深來時,她多半正昏睡著;清醒時,看見布子,便像抓到浮草似,喃喃說著︰「他瘋了。」卻又什麼都說不清楚,語無倫次。
布子卻明白。人是她照顧的,她自然全看見。
蓮井深來看朱夏時,會盤腿坐在她被榻旁,握著她的手,甚至撫模她沉睡、因發燒而顯得嫣紅的臉龐。他看她的目光──布子也是女人,分辨得出來那種愛憐的不同,那是看鐘意的女人的眼神,而不是甥舅的。昏睡的朱夏無法起來喝水吃藥,蓮井深便用嘴喂她;替她抹汗,擦臉,細微的動作里透露深度的。
布子全看在眼里;蓮井深根本不避諱她。他完全不在乎。當他以嘴喂朱夏喝水吃藥時,布子在一旁倒抽一口涼氣,蓮井深卻看也沒看她一眼,只以行動說明朱夏與他「該有」的關系,說明朱夏是他的所有。
布子沒有多嘴。她待在蓮井家太久了,已經是蓮井家的一份子,光怪陸離的事也看多了,習慣了,變得平常。
比起武田裕一郎,各方面來說,蓮井深的條件都是上上乘,強太多了。蓮井深富有,有身分有地位,有決定有魅力,該狠而狠該惡而惡,決絕不留余地,強勢而侵略。跟著他自然是好的,只除了朱夏與他的關系……
被榻上陳朱夏噫動一下。布子拉回神,連忙俯身過去。
「醒了啊。」
陳朱夏申吟一聲,掙扎坐起來,手掌根用力抵壓太陽穴,似乎不怎麼舒服,嘴里吐著氣。
布子連忙遞個冰袋給她。
「布子?!」看見布子,她驚訝的睜大眼楮,隨即惶急的扭看四周,半張的嘴巴逐漸抿緊。
「你已經半昏半睡四天了,把大家給嚇得。」看樣子,她終于清醒了。
想起來了。她是被抓回蓮井家了,這幾天她時昏時醒,眼前老是有光影在跳動流轉,雖然醒著,神智也不太清醒。直到現在,所有的感官終于重新發生作用,頭腦也清楚了,完全的清醒過來。
然後,想起目前的處境,神色僵沉起來。
「來,喝點水。」布子遞給她一杯水。
喝了兩口,她放下水杯,欲言又止,嘴唇掀了掀,沒發出聲。沉默片刻,終于才說︰
「那個……嗚,那時候,對不起!」
「你是指前些時對我大呼大叫那件事?」布子平心靜氣。「你那樣做,是怕會連累我吧?」像母親一樣拍拍她。「傻孩子!我不會介意的。我現在都明白了。」
「那時我沒辦法。他──他什麼都做得出來。他砍了松岡一條手臂不是嗎?」苦笑從她嘴角漫起。
「先生有時做事是太不顧情份了一點。」布子卻知,那時盛怒下的蓮井深砍了松岡一條手算是輕的了。原來那時……她眯眯眼,沒說出來。
不禁重新打量陳朱夏。剛清醒的她眸光迷蒙,霧深深。光那雙眼就勾人。女人禍水,說得就是那眼波勾人的水光。
「你知道他打算怎麼處置我嗎?」陳朱夏咬咬唇,忍不住還是問。
布子自然不知道。「不過,你放心,先生已經取消與武田家的聯姻一事。」武田家的丑聞發生得太巧,但倒解決了難題。
「因為我逃走的關系吧?」可想而知,蓮井深一定氣炸了。
但果真如此,她下意識又咬唇,在賓館他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布子說︰「一半一半吧。武田家發生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蓮井家自然不會與他們結親了。」
那麼,她是逃過一關了。陳朱夏並不覺得特別慶幸,更不安心。又被抓回了這囚籠,有什麼好慶幸?
「別說這些了,」布子又說︰「發燒這些天,你根本沒吃東西,只靠點滴,肚子一定餓了吧?我讓人準備一些東西。」
「不。」朱夏搖頭。一點都不想吃東西。
「怎麼了?你不是說,不管發生什麼事,總要先填飽肚子,才有力氣發愁煩惱的嗎?」
「我吃不下。」是沒錯。但這一次,她卻完全沒有心情吃東西。身體發軟,需要補充營養,可她卻全然沒胃口。
這樣跟夏子,跟那些面對困境只會以淚洗臉的女人有什麼兩樣?但她就是食咽難下,想起蓮井深那些奇異的神情話語,心都皺得揪起來。
「就算吃不下也要吃一點。」布子沒追問,只是勸。「何必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我──」陳朱夏抬頭,才剛開口,目光卻定住,越過布子停在她身後一個定點。
布子轉頭。一身黑衣的蓮井深站在門口。
「醒了?」他跨進門。身後沒有跟任何人。除了布子,他沒再派任何人直接看住陳朱夏。那些人都守在大門及院落四周,她一樣插翅難飛。
「剛醒不久。」布子說︰「我正要勸她吃點東西。」
「吩咐廚房煮些粥和易消化的東西。」
「我這就去。」布子識趣的要帶上門離開。
「布子!」陳朱夏卻忽然叫住她,嚅動干燥的嘴唇。「不要走。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里。」
「你不是一個人,朱夏小姐,還有先生陪著你。」布子為難的看看蓮井深。
「拜托你……」陳朱夏無力的嚅動嘴唇。
蓮井深面色鐵青,布子趕緊說︰「我去請人煮些東西給你吃,朱夏小姐,我馬上回來。」後面一句用來安撫她,暗嘆一聲,終于帶上門走開。
蓮井深走過去。陳朱夏下意識往牆邊瑟縮,惹他惱怒。
「我又不會吃了你,你怕什麼?」眸光閃閃,有怒氣,還有其它一些什麼。
她並不是怕他。但她那反應完全是不自覺、下意識的。潛意識中,她想避開什麼。
那是「什麼」?她不敢挑明,不願去面對。
「過來。」蓮井深伸出手,一探就攫住她,將她抓到身前。
他盤坐著,重心不穩的她被抓著,跌到他膝上。
「放開我!」她想甩開他,甩不去。
「在我目的達成之前,我絕不會放的。所以你掙扎也沒有用。」
「你到底想怎麼樣?!反正我已經被你抓回來了,你又要我跟貨物一樣跟哪家結婚,隨便你!我反正無所謂了。」
「真的都無所謂嗎?」他將她抓得更近以審視。
倔強的眼神晶閃。逃一次,她就有可能逃第二次。他知道。
「我不會再傻得把你給任何人。那些人都不配。」挺薄的涼唇,說出驚心駭魄的話。「你太讓我驚奇,朱夏。你不會不知道我已經被你吸引了,嗯?」那聲嗯,好低蕩。
「你在胡說什麼?」她開始退縮,臉色慌白,不可置信。不斷掙扎,卻怎麼也掙不開。
他不放,她掙月兌不了。
「我很清楚我在說什麼,你也應該清楚才對,朱夏。」疤面原本猙獰,但在這不管何時都顯得日頭昏黃的院落里,卻張揚狂魅,說不出的妖異。
終于,他伸出手,手指挑開她衣領,在她鎖骨摩挲。
她驚震住,反射的揮推抗拒。
「不要!」已經不是害怕的感覺,而是一種極其無力說不出的荒謬不切實際感。
在他的鉗制下,她沒能躲得開。那雙拿劍的手,有力的鉗緊她;半猙獰半狂魅的臉俯貼住她;緩舌忝輕咬她的耳朵;濕潤的舌頭舌忝滑過她耳後敏感的角落,一直滑到了鎖骨。
全身又一次震動,背脊一陣麻涼,寒顫疙瘩傳布至每個細胞。但她無法逃。
「明白了吧?朱夏。」他撫模她的背脊。「我要你。」
「你瘋了!」像被毒蛇咬了,神經一陣痛楚,然後麻痹。
她用力戳痛自己。不是夢,那痛萬分真實。
「放開我!放開我!」她驀地猛力掙扎起來,發瘋了似狂叫起來。
「你再怎麼叫也沒有用,我絕不會放開你!」他激暴起來,更加使勁鉗住她,粗暴的堵住她狂亂的唇齒。
真的不是怕,但那寒栗感就是擺月兌不了。
「放開我!」拼命躲閃,睜大眼狠瞪著他,不住喘息。「你怎麼可以!你別忘了,你是我的──」心頭一悸,硬生生咬住下唇,說不下去。
蓮井深竟陰森的笑了。「你的什麼?怎麼不繼續說下去?」玩味地看著她,像是在欣賞她的掙扎。
她無法面對那下文、那事實,他替她正視。
「那又如何呢?朱夏。老實承認吧,你對我真的有那種可笑的溫吞的親屬感覺嗎?你真的把我當作夏子的兄弟,對我有那種孺慕的情感嗎?沒有,對吧?在你眼中,我只是一個男人;就像在我眼中,你是可愛可欲的女人。」
「不……」她拼命搖頭。她不會像他一樣不正常。
「你盡管否認,但你騙不了人。理論上,沒錯,你跟我是有那種可笑的親屬關系,然而,實際上呢……」他睨向已被鉗在他懷中的她。「你應該最清楚。」
不,不管怎麼樣,事實就是事實,改變不了。她一勁的搖頭。
他有氣,扳住她的下巴,不讓她再掙動。粗聲說︰
「血緣根本是一種可笑的、暴力的關系。在我眼里,根本沒有什麼是天經地義的。我沒料到會被你吸引,在意起你。既然我想要你,我就一定要你,別跟我提什麼道德倫常──」驀然俯下臉,吸吮住她嘴唇,濕潤的舌頭伸了進去,肆無忌憚的侵蝕著她。
「放,唔……放──開我!」她只能做困獸之斗,徒勞的掙扎。
他滿意了,才放開。哼笑一聲,對她憤忿、不可置信的狂躁眼光,毫不在意。
「你怎麼可以這麼做?!」身體嚴重的顫抖不停。她的聲音因激動都要啞了。「你明知道我跟你的關系,怎麼可以──你還有沒有羞恥心?!你難道不知道那是亂──」不行!她說不出口,又緊咬住下唇,咬得極用力。
「是什麼?你想說嗎?」蓮井深卻毫不費力的替她接口,態度輕蔑,毫不在乎。「那又怎麼樣?歷史改來換去,這代血親相交可維護純正血統,另世血親相戀又變成罪不可饒恕。你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等差別嗎?朱夏。」
「因為我們是人,不是野獸。」她狠狠刺他一句。
他毫不在意,嘴角噙著笑,欣賞她的掙扎多刺。
「是啊,沒錯,因為我們是人,不是野獸。」竟順著她的話,狂慢說︰「就因為我們是人,搞了什麼文明、禮教一堆無聊的東西,就不得不虛偽掩飾起來。人們為什麼反對的理由,害怕血親太近,生出畸形兒,所以大力倡導優生學。但現代科技如此進步,怕生出畸形兒,有很多方法可以避免,很簡單的,不生孩子就可以。那麼,大家又為什麼反對呢?朱夏,你這麼聰明,猜得到為什麼嗎?」
陳朱夏無力申吟一聲竟無法反駁。
她可以猜出蓮井深想說什麼。所以更無力。
人們反對,主要怕生出畸形後代。但怕不良後代,不生育便行。可事情沒那麼簡單。
怕生育畸形後代,優生學什麼的,那是表面,被主導的理由。還有更深層的。
人們反對的理由,除了優生考量之外,最深層最主要的,在于倫常道德秩序的考量。他們怕,賴以維持社會秩序的綱常倫理被破壞後,家庭倫常關系全亂了,變成一個無序混亂原始的社會。
所以,即使有一天,人類可以復制人類了,血緣不再具有任何意義,但這種血親不可的禁忌依然會存在。甚至牢不可破。
當然,那禁忌的存在,不純粹再是因為害怕畸胎。而是,這社會必須制定一套秩序去規範主宰人類,以維持整個架構的平衡。而家庭倫理關系,正是這個秩序架構的基礎,必須有最周全的防範限制。
如此,這人類社會才便于管理。要不然,那麼多人,不好好管理,就好像一大群牛羊,沒有好好管理一樣,是不行的。人跟畜牲其實差不多,都需要一套秩序來規範管理。
所以,的禁忌考量,在于構成社會的秩序。
以蓮井深的狂傲,他自然不會將這一套禁忌放在眼里。他根本不在乎。
她可以輕易讀出他日蝕般鑽石環周光中心那深黑眼潭激射出的訊息波光。她知道他在想什麼。他的眼神,她一目了然。
「怎麼不說話?你知道我想什麼?」從她的表情,他看出了她的了然。
果然是他的朱夏。聰明的不必他點化就通了。
「你不能自外于這個社會,這個社會有它的規範,你不能──」
「我當然能。」他一下就重擊她不甚有力量的掙扎反駁。「規範是人訂的,秩序也是人制定的。問題是,誰該遵守,誰有治外法權,這個游戲本來就沒有一定的標準。誰掌握到主宰權,誰就可以改變秩序的規則;誰有權力,誰就可以自然于這套秩序的規範。所以,關于倫理什麼的,才會這朝代可以一個標準,換個朝代又是另一個標準。你說我說的是不是很好,嗯?朱夏。」
再禁受不住,陳朱夏渾身激烈發抖起來。
不。她不是害怕蓮井深。而是恐懼她自己心里竟對他說的這一切想得那麼深;恐懼她竟無法回駁他;恐懼她暗里原來認知了這一切。
「你冷嗎?抖得那麼厲害。」蓮井深月兌下外衣包住她。
「不要!」她死命抵抗。不抵抗,她怕她也要跟他一樣狂亂不正常。
蓮井深沒有因為她的抵抗而動怒。他仔細看她,每個細微的反應都不放過,突然笑了。
「很好。」說她聰明,她果然什麼都了解了。
他的心熱起來。尋到了一種「相對」的興奮激動。
「朱夏!」他忘情了。擁緊住她,吻了又吻。
他的朱夏完全在思考上可與他相對;在行動上,她也不是那種只會坐困愁城,束手無策的軟弱女孩。他第一次有這種心緒上的激烈感覺,幾乎無法自己。
「不……」陳朱夏卻拼命抵開他。
當他終于釋放開她,她再忍不住,伏在地板上,強烈的干嘔起來。
听到蓮井深找回陳朱夏的消息,而且親自照顧,喂昏睡中的她吃藥,蓮井尚子猛愣住,正端到嘴邊的白瓷紅茶杯失手掉在地上,撞成碎片,茶水四濺,濺髒了她和服的下擺。伺候她的僕婦忙來收拾,她也不理,臉色忽青忽白,胸口激烈的起伏。
「夫人,您怎麼了?不舒服嗎?您臉色不大好……」
「我沒事。」
「可是你的臉好白。我看我還是去請醫生來好嗎?──」
「我說沒事!」尚子失控叫起來,將僕婦推開。
她從來不曾這般失態,僕婦驚大眼。尚子自己也立即察覺,愕怔一下,苦笑一聲,無力的往椅背一靠,虛弱的擺擺手,說︰
「我真的沒事,你下去忙吧。」
他竟將她找回來了!尚子心中煩亂不已。
訝愕的不是這點。蓮井家向來不會輕易放過背叛他們的人。轟擊她的是──蓮井深竟親自看照陳朱夏。他幾曾關心過任何人,更別說一個不過是用來交換蓮井家利益的工具的女孩,而且,這個女孩還叛逃了!
對付這樣的叛徒,不將她毒打一頓,丟到娼寮,已經算很寬容了;而他──他居然……居然親自照顧她!
這意味著什麼?
說不出她胸中那激潮是什麼滋味。有股狂烈的火瘋狂的在燃燒。燒得她想大叫,想狂喊,想毀了一切!
她恨!她不平!她不甘心──
啊?!
她不禁愣住,蒼白娟秀的臉龐從被雙手絞成一團的頭發的狂亂中抬起來,幽怨迷蒙的眼神中,帶了一抹怨毒,姣美的臉幾乎扭曲起來。
沒錯。她恨。
恨蓮井深竟對陳朱夏在意;恨陳朱夏居然擄獲了蓮井深。
那應該是屬于她的!
因為蓮井深一直沒有對任何女人特別存心,視女人為無物,所以她一直能忍耐。蓮井深不愛她,但他也不愛其他任何女人。所以即使他將弓子帶到本家,她也能忍耐。
他不愛她,不在乎她,但她仍然是蓮井家的女主人。
她把希望轉向潮崎健,她以為他看見她的幽怨、她的楚楚可憐,會對她有憐惜,但這個男人也不愛她。
然後,陳朱夏來了。叉一個被當作工具,命運類似的女孩。她同情她,可憐她,所以目睹她月兌逃,她也不張揚出聲。
沒想到這個看似無害的女孩,卻剝奪了應該屬于她的注意呵護。
不可原諒!
蓮井深怎麼可以對她在意!那應該是她的!
她這麼長久的忍耐為什麼都沒有人了解?蓮井深不多看她一眼,潮崎健也不愛她。不應該是這樣的!她的哀怨,她的寂寞無助,她的楚楚可憐,他們應該不會沒看見!不應該是這樣的!
可恨啊!不可原諒!
那個奪去屬于她的東西的女孩實在不可原諒。
忽然,她緩緩搖頭,嘴邊溢出一抹滄涼。
但這又不是陳朱夏的錯。她恐怕也是無能為力吧。身不由己。連那身子恐怕都不是她自己的了。
「可憐哪……」她低低出聲。
如果沒有她就好了。如果陳朱夏不在,那麼,陳朱夏她自己不用再受苦,她長久以來生活的平靜也會繼續維持下去。
如果沒有陳朱夏……
尚子喃喃。她這麼不快樂,為什麼有人可以那麼快樂呢?沒有人會在意她,為什麼有人可以得到她得不到的關注呢!
不公平啊!
她掩住臉,不斷搖頭。
這對她,是那麼的不公平!
沒想到蓮井尚子會來看她。
她坐在回廊,對著後院,雙腿懸空蕩呀蕩,風聲沙沙,拂過臉龐有一種清涼的舒服感。閉著眼,仰頭享受那種舒服感,蓮井尚子就是在這時候走近她的。
「尚子夫人……」听見腳步聲,陳朱夏睜開眼楮,仿佛有些不適應,也像意外的眨了眨。
「听說你回來了,我過來看看。」尚子淺淺一笑。
誰也知道她是被抓回來的,像囚犯一樣被看守著,心照不宣罷了。
「謝謝。」
尚子穿和服,不能像她隨便席地而坐,卻總也不能讓她站著,陳朱夏只好牽就的起身站起來。
尚子卻比個手勢止住她的動作,讓人搬了椅子過來。
「天氣這麼好,不能出去走走,真是可惜。」尚子少與人應對的表情難得的竟有一絲親切。
陳朱夏微微扯一下嘴角,沉默半晌,才說︰「嗯,那時候……我應該跟你說聲謝謝。」對尚子她並沒有太深刻的感覺,除了同情。但想想,她自己目前的處境,才更需要擔憂吧。
「其實我並沒有真正幫你什麼,你不必跟我道謝。」
那雙原空洞的眼神,填了什麼奇異的東西,添了一些奇怪的生氣。
陳朱夏更注意到,尚子穿的和服式樣雖然簡單,但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襯上尚子那沖突的漠漠及親切神情,形成一種詭異感。
氣氛沉下來,她不知道尚子找她的用意。
「我是希望你能順利逃走的。」尚子狹長的眼微眨。「像夏子一樣,逃得遠遠的。但……」她搖搖頭,像同情。「他們怎麼找到你的?」
那不是愉快的回憶。陳朱夏還是回答︰「我也不知道。我躲在愛情賓館里,以為萬無一失,還是被抓了回來。」
那種骯髒齷齪的地方?!尚子倒抽口氣。
「他們為難你了嗎?給你吃了不少苦頭吧?」蓮井家對于月兌逃的叛徒都不會手下留情。「對付背叛他們的人,他們的手段一向是非常殘忍的。」聲音竟似有一種期待。
是她太敏感了嗎?陳朱夏暗暗皺眉。尚子語調里似乎有種期待,她想見她被懲罰──
應該是不可能的。她太敏感了。
「他們沒對你怎麼樣吧?」
好像是關心。她默默搖頭。
「那就好。」蓮井深居然就這樣輕易放過背叛他的人,怎麼可以。「听說你昏睡了幾天?」
陳朱夏點頭。
忽然又陷入沉默中。
微風沙沙的吹,不再那麼清涼。
「你听人提起過我的事嗎?朱夏。布子有沒有告訴過你呢?」尚子突然開口。
問得太突然,陳朱夏一愣。但尚子也不等她回答,逕自接著說︰
「我十八歲就嫁給蓮井深。雖然我知道我不過是兩家交易的工具,但我真心的崇敬愛慕我的丈夫,把我的身心都交給他。可是,他卻只把我當作利益交換與生育的工具,在我失去了這樣的價值後,看也不再看我一眼。我是真心的愛他,即使他棄我如敝屜,一而再的有其他女人,我也都忍耐下來。連弓子,我都忍了。
「他不愛我,但只要他也不愛任何人,我都可以忍耐。然後他把你帶來了。我本來是很同情你的,也希望你能順利逃走,結果──」
她停下來,轉頭望著陳朱夏,目光有一抹幽怨又像憎恨。
「我現在才明白,他趕走弓子,原來是因為你。當初夏子如果被抓回來,一定會被毒打一頓,然後丟到娼寮接客,讓千人萬人騎,一輩子成為那些齷齪猥瑣的男人泄欲的玩物。」
寒颼的氣息爬上陳朱夏的背脊。萬萬沒想到溫和,似與世無爭的尚子會說出這樣教人毛骨悚然的話。
「很可怕對不對?」尚子面無表情。「他卻沒有這樣對你。不僅如此,他居然還親自看顧你,為你喂藥……」淡漠的臉起一絲痙攣,扭曲了,又像苦笑。幽幽嘆息。「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朱夏。他不屑多看我一眼,卻將全副的心力放在你身上,還放棄了與武田結盟的利益──朱夏,你說,我該不該恨你呢?」
雖是疑問的語氣,但她清楚的感覺到,尚子恨她。恨她得到她沒能得到的。蓮井深的──
心嗎?
她猛然一震。
不!「你誤會了。」不可能的!
「我不是傻瓜,朱夏。」尚子的表情恢復漠漠,好像方才諸多的情緒只是一時迷茫。空洞的眼神突然有一股尖銳,盯著她,要把她透穿。然後那尖利的光芒消弱下去,變成無害的溫和。
變得說不出對她的同情。
「他已經佔了你的身子了嗎?」慈和的、無限的了解似。
「不!」陳朱夏反射的抬頭,驚惶的月兌口否認。
對,高子挖掘似的目光,她難以直視,只是搖頭。
「但他到底踫了你吧?」好像什麼都了解,什麼都明白。
她渾身一震,竟然僵住,無法開口,無法抵認,就那樣繃硬住。
「果然。」尚子像是很疲憊似,幽幽看著她,不管眼神與口氣都極溫和平緩。「蓮井深是那樣一個人,冷酷自負,根本不會管什麼倫理道德,那種東西約束不了他。他不會管你和夏子是什麼關系,和他又是什麼關系。他只要他要的。可是,朱夏,你應該不是那種不知羞恥,沒有廉恥觀念,婬亂隨便的女孩吧?蓮井深可以不在乎一切,但在他抱你親你撫模你的時候,你難道都不覺得惡心齷齪嗎?想想你跟他的關系,他那樣踫你,你也能快樂舒服起來嗎?你不覺得骯髒嗎?」
說得那麼輕,那麼和平,卻像把把利刃,穿入她的心髒。
她猛又一震,激烈顫抖,臉色白得嚇人,形容不出的羞愧與無地自容。尚子如果大聲指責她,她或許還可以有辯解的余地;但尚子問得那樣平和輕微,只讓她覺得自己的齷齪與骯髒。
「我沒有意思指責什麼,你也不必有罪惡感。像蓮井深這樣的男人,你會喜歡上他也是無可厚非。更何況,他對你那麼有心。」
「我沒有──」說要她不要有罪惡感,那輕得像空氣的一字一句卻更教她覺得罪惡與羞恥。
尚子站起來,輕輕拍理和服下擺,若無其事,姿態輕描淡寫。「反正這是遲早的事,你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想想,畢竟是很容易淹沒人的理智的。」
走開兩步,又回頭︰
「你一定以為我在嫉妒,所以才跟你說這些。如果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但是,朱夏,這個社會本來就有它的規範,我們讀那麼多書本道理又是為什麼?你總不希望,走出去被千萬人指著自己的鼻子鄙視不齒吧!」
有種酸蝕的液體幾乎要按抑不住反嘔涌上來。陳朱夏拼命忍耐,直到尚子走遠了,才趴在地上嘔吐起來,胃里沒有東西,吐出來的都是酸液,到最後沒東西吐了,變成干嘔。
尚子這些話輕易就打得她招架不住,在她心里種了蠱。她無法承受的,原就是這一點;尚子又來將那刀刃用力往她心髒插深,挖挑一個窟窿,令她超生不能。
她羞恥。無顏對人。
她否認她喜歡上蓮井深。不對的,尚子是不對的。
但她卻無法大聲否認。她是齷齪,因為她沒盡全力抗拒蓮井深。她半推半就;她迷惑于他對她的興味;她容許她的意志慢慢被腐蝕。
怎麼可能會那樣就喜歡上一個人──何況在這般的情形下。她沒忘掉她的立場的。
因為掙扎也沒有用,所以她不再做無謂的掙扎。尚子那些話卻狠狠摑了她幾耳光。
她沒失去理智,不會允許自己月兌出軌。姑且不論她與蓮井深的關系;她怎可能只因他現下對她的溫和,而忘了他原將她當作貨品交易出賣掉,喜歡上一度迫害自己的人?!
盡管如此,她還是忍不住反胃起來。
她不停干嘔,那樣不知過了多久,四周圍昏暗下來,一個灰影突然蹲落在身旁。
「怎麼了?不舒服?」有力的手臂不由分說便圍上她。
她抬起軟弱無力的手臂掙開他。不必看她也知道是誰。
蓮井深抿抿嘴,臉色鐵青。從那天他對她那般侵襲,他再有進一步的舉動,她便嘔吐個不停。身體與心理都在抗拒他。
他知道那是一種心理性的抗拒,引發身體拒絕他的踫觸。親她、吻她、撫模摟抱她,她會在事後干嘔,但到底他總踫了她。但只要再更深更進一步,當下她便嘔吐不已。
這教他怎生忍受──卻必須忍受。心里如同幾萬噸溶漿在翻滾奔流不已,幾乎就要爆炸。
「尚子來過了?她對你說了什麼?」這宅子的風吹草動,都躲不了他的監察。
「沒有。」干嘔終于停了。
濃眉一皺,但竟沒追問。
「晚飯吃了嗎?我叫人送來。」炯炯的眼只是緊密盯著。
她搖頭。忽然抬臉,問︰
「你要將我永遠關起來嗎?」
他揚動眉。「如果可以,我是這麼希望。」
「把我關到老死,對你有什麼好處?蓮井家的利益你不顧了?」
他輕聲笑出來。她怎麼了?竟和他談蓮井家的利益。
表情一斂,聲音變得低沉而雄渾。「我要蓮井家的利益干什麼?我有的夠多了。我只想要你。」
「你要我的身體是不?」她突然問。
那是當然。他直直回望。
看他的眼神突然迷惑。「然後呢?我不懂,要一個你並不喜歡的人在身旁有什麼意義?只是為了發泄嗎?」除了這樣,她想不出有其它理由。
神采篤定的蓮井深卻忽而一悸。
他沒想過,他固執要她究竟是因為什麼?
只因為他想要?
只因為她惹起他在意?
只因為她吸引了他?
究竟是因為什麼?
銳利雙眸眯縫起來,深沉了下去。
要之歡,多得是唾手可得的女人。為什麼要她?
眼色更沉了。
他倏地起身,忽然變得暴躁。粗聲說︰「天色晚了,馬上回房。我讓人送晚飯過去。」
丟下她轉身便走,身影急躁,煩怒著什麼。
陳朱夏沒動。直到布子過來,她才慢慢站了起來。
應該是晚飯時間,武田家深宅大院里燈火通明,除了一個薄發、五十多歲的男人在大發脾氣外,四下靜寂無聲。女眷小孩們都被帶回內房,大廳里只有男人們四散圍坐,听著顯然是一家之主的武田裕一郎發脾氣。
「要我說幾次?什麼時候不好惹事,竟挑這節骨眼給我生事!」武田裕一郎撐大他的小眼楮,氣呼呼的拍著椅臂。
被責罵的武田信次不服氣,悻悻說︰「這根本沒什麼,是蓮井深那個家伙小題大作。」
「你也知道沒什麼?」武田裕一郎哼說︰「卻讓這種事上了報紙,還被照了相!你是怎麼處理的!把武田家的臉都丟光了!氣死我了!」
武田信次還不服氣,又想發話,被他同父同母的哥哥信一郎阻止。
「爸,」武田信一郎戴了一副金邊眼鏡,有幾分儒雅,看起來就是智謀型的。「事情都發生了,生氣也沒用。反正可合作的對象那麼多,也不一定非要蓮井家不可。」
「發生了這種丟臉的事,誰還會跟我們合作!」短時間一定不可能。有名望的家族,都忌諱跟丑聞沾上邊。
其實哪個有頭有臉的家族沒有一兩件見不得人的事。所以武田信次惹得禍根本沒什麼,值得生氣的是,他竟蠢得讓事情被曝光還上了報,這下可好,別說短時間沒有其它家族會與他們合作,甚至連花費了大半心血的開發計畫都會因當地政府高層主事者的顧慮,而胎死月復中,甚至拱手讓人。覬覦這塊大餅的,畢竟不在少數,現在都被信次這個蠢材搞砸,武田裕一郎怎麼能不生氣。
現在蓮井深又撒手,要保住這塊餅更難了。
「老爺,有您的電話。」管家進來報告。
「你沒看見我在忙嗎?去!不接!」一股氣沒處發,正好來個替死鬼,武田裕一郎大聲吼叫。
管事的惶惶的垂下頭,期期艾艾說︰「可是對方說,她有重要的事要告訴老爺,堅持要老爺听電話。」
「是誰?」武田皺起眉。
「這……她……沒……沒說。」
「你沒問清楚對方是誰,隨便阿貓阿狗打來也要我去接?!」
武田怒不可抑,嚇得管家頻頻發抖。
「好了,爸,跟自己人發脾氣有什麼用。」信一郎開口阻止,讓管家下去。接起電話。
「請問是武田先生嗎?」
對方是個女的,用的是敬語,聲音幽幽,語調從容不迫,有種富裕的姿態。
「請問您是哪位?如何稱呼?」信一郎很有禮貌。
「我是誰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您們甘心就這樣算了,不想報復嗎?」
「報復?我不懂您在說什麼。」信一郎看了父親及弟弟一眼,開始覺得事有蹊蹺。
「您當然懂的。您當真以為二少爺那件事全是偶然?」
「您是說,那件事是有人故事設計武田家?到底是誰?」金邊眼鏡後的銳眼精光一閃。
「您以為會是誰呢──」
這時話題那邊突然雜著一聲「夫人」的叫喚,那女子似乎稍一慌張,頓了一下,匆匆說︰
「仔細想想吧。哪個人答應了事又反悔,又有能力設計武田家的──」
又傳來一聲「夫人」的叫聲,電話突然斷線。
對方似乎是在暗示蓮井深與此事有關。但蓮井深何必這麼做?拉下武田家,他也沒得到好處。
「唔……」武田信一郎推推眼鏡。
這件事有調查的必要。
事情才發生,蓮井深就立刻取消與武田家的合作計畫,當然,連聯姻的事也取消了。
聯姻……武田信一郎又推推眼鏡,看看他父親。心頭飛快轉著。
這件事真的有好好調查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