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天沒見,不小心在餐廳踫到,唐娜便像攤爛泥,攤在正在吃飯的謝海媚對面的座位上,也不管桌子油不油膩,要死不活的,敲木魚似的額頭往桌子上咚咚敲了敲,說︰
「我想要一個男人。」
喲,天要下紅雨了,太陽還兼要從西邊出來。
「昨天睡飽了嗎?能睡真好。我老失眠,得去看看醫生了。」
從來只認得方塊書的唐娜,一天至多只睡五個小時。
「我想要男人。」
「吃午飯了沒有?要不要吃一點?」
「-听到沒有?我、要、男、人。」
「要不要喝水?還是買杯咖啡?」
「-到底有沒有在听我說話!?」唐娜沒好氣的翻個白眼。
「听到了。」頓一下,加了句︰「我看-是發春了。」
唐娜又翻白眼。
說真的,春天都過去很久了,樹葉都開始發黃了,這實在不是發春的好時候。
「男人又不是說要就會有。就算我有,也不能隨便給-一個。」
唐娜又往桌上一攤,仍是一副爛泥相。
「-是看書看壞頭了,還是受到什麼打擊?」終于,謝海媚慈悲的放下叉子。
唐娜軟趴趴的撐起頭,一副哀怨。
「半夜醒來冷得要命,手冰腳凍的。一把年紀了還跟個游魂似,感冒了也沒人安慰、沒人喂藥喝水,連吃個飯都只能跟-『楚囚相對』,多淒涼。」-!又沒人要她來跟她「楚囚相對」。
「不是有暖氣?開強一點不就得了。」連成語都搬出來了,「病情」不輕。「我看-是沒吃飯,脂肪不足,熱量不夠。來,吃一口。」叉一口面條到唐娜嘴里。
「呸呸呸!這什麼!?」夠難吃的。
唐娜歪嘴斜眼,很不給面子。
「喏。」謝海媚給她看盤里的東西。
陽春炒面。
唐娜立刻斜眼兜向她。
「喲,小姐,-錢多啊,吃這個!」身體打直,端正立坐,精神立刻來了。
餐廳還有賣漢堡薯條、披薩炸雞,還有蔬菜卷外加乳酪餃。
用乳酪包餃子?每次看到,每次都教謝海媚搖頭。挑來撿去,最後還是只能吃這個。
「沒辦法,我今天來不及準備午飯。」
唐娜拿出自己做的肉汁鹵肉加鹵蛋飯,張口就吃起來,吃得唏哩呼嚕,口齒不清的說︰
「干麼不在昨天先弄好?放在冰箱里,今天用微波爐熱一下就行了,方便得很。吃那種東西,就一團漿糊似的面條,加上幾撮發爛的蔬菜,難吃得要死,又貴得要命。」
謝海媚扯扯嘴角,就知道唐娜會這麼說。
一盤炒面算算大概要台幣一百二十多。還真的很陽春,除了軟趴趴的面條,就一些看起來像放了隔夜發餿的蔬菜。
唐娜每回都喊貴,而且難吃。
「老實說,這種東西拿去喂豬,我都懷疑豬肯不肯吃。」一點都不客氣。
餿水料還要賣人參的價,貴死了,根本是坑人。批評起來,難听得可以。
唐娜就是這樣一身理直氣壯的俗儈氣,嘴巴老是喊貴,貴!貴死了!口口聲聲嚷著錢。
有些人姿態清高得多,絕口不提錢。唐娜嗤之以鼻,說錢這種東西最好,要生活就要用錢,誰避免得了?那種嫌提錢俗氣的人最假了,嘴巴上不提錢,其實心里計較得要命。
這些話好像一巴掌打在她臉上。
想想她差不多就是唐娜嗤之以鼻的那種人,所以她乖乖閉上嘴巴,不多說。
套用一句唐娜的話——她這種小樣的,十足的悶騷假清高。唐娜大剌剌的談錢,談得十分理直氣壯。
其實,她也沒資格那麼「清高」的。靠存款過活,又要吃又要住,還要繳可以填個大土坑的學費,樣樣都吃錢。
所以,她不討厭跟唐娜在一起。
不過,唐娜實在太肆無忌憚,說話又不中听,有時甚至直接得過分,既傷人的自尊又傷人的驕傲。
「-能不能別說得這麼難听?」真的,她覺得自己就像是那只豬。
「我已經夠客氣了。」唐娜說︰「貴就是貴,難吃就是難吃,有什麼好遮遮掩掩的。」
「-老是用我們的收入衡量他們這里的物價,當然貴。」
唐娜眉毛擰了,撇撇嘴,看起來像在獰笑。
「拜托!就是他們這種所謂的已開發國家剝削開發中國家的物資勞力,他們本國的基本民生物資價格才便宜呢。」
唐娜絕對不是什麼民族主義分子,她沒那麼義憤填膺;她現實精算得很,現實生活講現實問題,什麼都講求實際。
「就算是這樣,也沒必要那麼嚷嚷吧。」
「這叫陳述事實。」
「-老是這樣嚷嚷,難道都不在乎別人怎麼想嗎?」
唐娜斜眼瞄瞄她,像听到什麼大笑話。
「-這樣事事提錢,件件喊貴,給人感覺太廉價,不怕人家看不起-嗎?」
唐娜頓一下,慢條斯理塞了一口她自己做的鹵肉,又塞了一口飯,嚼了三下吞下去,才說︰
「那些別人,幫-付房租了?」
謝海媚搖頭。
「幫-付學費?」
又搖頭。
「管-吃穿坐車一堆拉雜的費用了?」
還是搖頭。
唐娜雙手一攤。
「這不就結了。」杏眼一吊,其他的全是屁,全是一堆狗屎。
唐娜跟她差不多大,跟她一樣,也是靠存款過活;職校畢業很多年,全靠自己工作,死攬活攬了一些錢,好不容易才出來重溫她的學生夢。
因為存款有限,所以她必須省吃儉用、很小心的計算;又因為機會得來不易,所以念起書來廢寢忘食,卯起來的那種。
因為這樣,唐娜與那些父母花錢送出來念書的適齡學生格格不入,覺得那堆人成天到晚只會談情說愛、花時間打屁;而且時不時就念念謝海媚這樣混吃度日,浪費時間又浪費錢。
她從不與那些人為伍,也不大和別人來往,大概也只跟她合得來。上課時候獨來獨往,寶貴的時間都卯起來用在念書上頭。
「我要是有-這等刀槍不入的本事就好了。」謝海媚邊說邊叉口面條。
跟唐娜一樣,她也老是獨來獨往。不過,她不是有個性,而是太滄桑,融入不了那些青春的團體。
但人到底是社會化的動物,即使不結群朋黨,也很難完全不受團體的影響,不去在意別人的眼光。
起碼,她就做不到。
也不是說,就真的怕別人說什麼;而是,她自己心里老是會有種疙瘩,梗在那里,相當不舒服。
唐娜白她一眼。
「少在那邊浪費時間晃來晃去,多花一點時間在書本上,-就沒空管別人說什麼了。」
謝海媚嘴巴含著面條,一個控制不住,噗哧一聲噴出來。
方才還不知是誰在浪費時間,發春思想起男人!
「是,唐大小姐。不過,-也別盡說我。還想男人!男人是很花時間的,-還念不念書!」
「我時間多,不行嗎!」唐娜沒好氣,瞪瞪她,挖一匙鹵肉飯塞進嘴巴里。
「嘿!」糊得一嘴油膩膩,謝海媚怪叫起來。
都怪這個天,好端端害人發起癲。
春天來不來!
來,又不來。
這天清晨醒來,發現枕頭上掉了一堆頭發。
壓力。
去學校的醫務室,醫生這麼跟她說。
不管是生活上,還是上課方面,對謝海媚來說,現在一切都很晦暗,覺得自己相當的淒慘。孤家寡人不說,一個不小心還有變成獨孤老女人的傾向。
常常到夜深還在數羊,胡思加亂想,自艾自憐又心酸。
壓力大,又常失眠。鏡中朱顏瘦,十分憔悴,她自己看了都覺得慘不忍睹。
難怪唐娜老說她「面黃肌瘦」,一臉難民相。
醫生警告她,如果不放松心情,再這樣繼續下去,搞不好頭發會掉得更嚴重。結果她失眠得更嚴重,人也變得更憔悴。
這天凌晨,輾轉了快整夜,好不容易才總算可憐的艱難睡去,卻被雨給打醒。
連結牆和窗戶的地方漏了,有了縫隙,連下了幾夜的雨,禁不住,雨就從那隙縫溜進來。雨水滲漏到窗欞上,雨聲也跟著打漏進了來。
她掙扎了半天,真不想爬起來,不想面對滿空氣的困頓冰冷。
一不小心,被子一滑,雙腳露出被子外,腳上的襪子滑落了一半,半果的腳丫接觸到冰冷的空氣,涼冰入心。
她反射的一縮,腳踝上的鏈子猛不防擦過小腿肚,劃出一條血痕。
不禁苦笑。
啊啊,真該听唐娜的,真該找個男人,就算不暖暖身,至少來暖暖腳。
這是第二條銀腳鏈了。
曾經她想,如果遇到一個喜歡的人,她就買一條銀腳鏈,系在腳踝上;只買一條,系在左腳踝。戴上以後,不論洗澡或做任何事,都不再拿下。
銀鏈就代表她的心情。
但一直等不到那樣的男人——就是等到了,也不是她的——她就自己替自己系上一條銀腳鏈。
都已經是第二條了。如今變成了腳鐐。
不切實際的浪漫,無聊的純情哪。
鬧鐘響。她真不想起床,一掌打死它,把被子拉過頭,蒙頭又睡。一睡睡昏,再醒來時,已經快八點。
在床上坐了半天,腦袋一片空白。好一會,細胞才開始動起來,她猛跳起來,差點忘了她一早就有課。
隨便刷個牙、抹把臉,套了一條爛牛仔褲,趿著拖鞋便跑出門趕公車。
學期才開始一個禮拜,許多學生仍像在逛街,這個那個課堂晃晃逛逛,還不肯選定課程安分下來。
她就屬于那種學生之一。
旁听了兩回的普通心理學課,也選了,但她還沒定下心到底上不上這堂課,甚至連講師是誰、長得圓或扁,都還沒搞清楚。
實在,上學之于她——或者說讀書這回事,已經沒多大意義。
都二十六快二十七了,早過了上學堂的年紀,當學生,實在,有點太老。
她不是來這里發憤圖強,像其他學生為學業為前途努力奮斗的,實在只是不知道能往哪里去,就這麼吊著,混一天是一天,就這麼罷了。
當然,年齡是問題,但也不是問題。
在這里,多的是二十好幾的學生。有些念了一兩年,把課業停了,出去轉個一圈看看世界,或是拐去做做工,等攬夠了錢,二十好幾甚至快三十,再回校園把學位念完。
所以,混在一堆黑黃紅白男女老少學生當中,盡管她老大不小了,卻一點也不觸目,也沒有人會無聊到問她今年貴庚,為什麼這把年紀了,還在異國的校園里瞎混。
但她覺得真真滄桑,心態完全的老。
盡管只是打發日子,但抱著書本,混在一堆十八九二十的青春少年當中,總覺得一片茫茫。
茫茫。生活周圍總像在起霧似。
而她,就在茫霧中盲尋打轉。
跳下公車,謝海媚一路的跑,好幾次人跑在前頭,拖鞋落在後頭,草坪上卯著勁吃草的兔子,受了驚擾,不時抬頭警戒她一眼。
課室在麥卡倫大樓演講廳。
演講廳建得像被劈掉一半的古羅馬競技場,半圓弧形階梯,一級一級的往上,像要通到天頂,左右開兩門,可容納三四百人。
大班數的課,像藝術史、基礎生物和這個普通心理學,都排在這里上課。
混在二三百人當中,一片烏壓壓,好像昆蟲掩著保護色,上課的先生也搞不清楚誰是誰。這是她選這堂課的主要原因。
唐娜知道時,還狠狠嘲笑她沒出息。
沒出息。二十六活得像六十二。
沒出息。浪費一把錢來這里打混。
唐娜就是大嘴巴,不懂什麼叫照顧別人的情緒。
她一路跑到麥卡倫大樓,急匆匆推開門,一股奇異的風朝她迎面撲來。來不及把那股搗面的冷抹開,突覺腳踝一涼。
「啊!」她低噫出聲。
腳鏈斷了。
壞預兆。
她蹲下去,省事懶散的只蹲了一半,往後翹個老高。
「借過。」擋了別人的路。
隨後進來的人,推開門就看到她翹得老高的。
她慌慌張張的,就勢往旁邊挪了一下,忘了直起身,頭臉朝下,仍不雅的翹得高高的。
「謝謝。」只看到一雙穿著黑色皮鞋的腳,上頭連著深灰色褲管,從她身旁從容跨過。
她把斷鏈扯掉,塞進褲袋里,然後才直起身吁口氣。三步並作兩步,跳上石階,從左側的門悄悄溜進演講廳。
黑壓壓的一片,全坐滿了人。
她撿個最後排靠門的座位,離講台中心很遠。上課的先生已經到了,從她的位置只看到一個比例好似經過壓縮的人影,五官模糊,面目不清不楚。
這樣混在人堆中,她自己的面目也變得模糊,沒有暴露的危險。
她再吁口氣,整個身體靠在椅背上。一下子就覺得困,耳邊嗡嗡嗡的,眼皮很快就沉重起來,人也跟著昏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