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放棄一個朋友,需要多大的決心?
要忘掉一場戀愛,需要多久的時間?
今天一開始,她就一直很倒霉,諸事不順。先是被一雙癩皮狗追著跌倒,摔破了膝蓋,擠公車時,不曉得什麼時候背包被人劃了一個洞,錢包不見了;蹣跚地趕到公司後,像小學生一樣被罰站在門口,結實的挨了老板一頓排頭;薄薄的薪水袋七折八扣下來,剩下不到十張的藍色新台幣;然後就是剛剛——
結交多年的男朋友對她說——
恭喜我吧!蕭愛,我終于找到了能和我白首偕老,共度天長地久的紅粉知己。
听見這句話,她像挨了一記狠狠的耳光,僵著笑臉根本在那里無法動彈。聚攏而來的同事圍著他們,聲聲是祝賀恭喜類的禮贊,嗡嗡隆隆的,每一聲都更像是在看她的笑話!
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認識這麼多年,他們的交情早就由普通朋友晉升為情人的關系——起碼,她是這麼認識的。她一直以為,他們之間精神的交流、情感的升華,早已契合如一體,心靈相系,早已靈犀一點通——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
她甚至還記得,他親口對她說過,她是他在這世上另一半的靈魂!
可是怎麼……
「路易,你在跟我開玩笑吧?我以為——我們——我們交——交往了這麼多年——我——你——你的女朋友不就是我嗎?」囁嚅加臉紅加口吃,最後她還是不顧一切地說出了那句話!
她這話一出口,全場的話聲頓時凝住,非常戲劇化。全辦公室里的人,都將注意力轉向這里,看笑話的意味更濃了。
侯路易半張著嘴,搖搖頭,語氣夸張,表情無辜的說︰
「你在說什麼啊?蕭愛!我一直把你當作好朋友,加上工作的關系才——我以為你最了解我,沒想到卻讓你產生這種誤解!」他微偏著頭,用手半捂住嘴和下巴,自責傷神的皺著眉,一臉的苦惱。「都是我不好,才會讓你產生這種誤會!不過請你相信我,我一直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只有你最了解我——」
那些看笑話的眼光漸漸由訕笑變為譏笑,蕭愛低著頭,雙手捏緊了裙月復的蕾絲邊,強咬著唇,力求讓聲音不發抖,
「原來是這樣……」她說︰「對不起,是我自己太一廂情願了,讓你困擾,我很抱歉!」
天呀!她做了一件多蠢的事!周圍那些譏笑的眼光,她想她一輩子都抹滅不掉——在她記憶里。
「別這麼說!」侯路易溫柔的拍拍她的肩膀。「是我不好!我一直沒有發覺你的心意!相信我,我一直把你當成我最好的朋友!」
這多象在演那些蹩腳的電視劇,就只差沒有掉淚,哭得驚天動地!周圍那些觀眾的表情,也顯然覺得劇情不夠刺激緊張。蕭愛抬起頭,強笑說︰
「我有幸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哦!你也認識她的,就是如玉!」侯路易揚了揚嘴角。
「戴如玉!」蕭愛遮蔽在厚重眼鏡片下的小眼楮顯得更小了。
觀眾群中起了一陣騷動,打門口正走進來那位三角關系中的另一位女主角,侯路易立刻丟下蕭愛迎了上去。
原來是她早該知道的,為什麼就是這麼遲鈍!蕭愛掩著臉,落荒地逃竄入洗手間。
從學生時代開始,戴如玉和她就經常是被人突出比評的例子。不用別人提醒,她也知道她和戴如玉走在一起是多麼滑稽的對照。如果說戴如玉是光,那她就是影︰戴如玉若是天星,那她蕭愛就是地塵!她的存在仿佛只為了襯托戴如玉顯得更加的光芒燦爛;她們的差異,有如天地之別。
這一切她都明白,她並不是沒有自知之明。可是,知道又能怎麼樣呢?從高中到現在,她只有戴如玉這麼一個朋友,明知道跟她在一起只會讓自己更加消沉挫折,可是,她是她唯一的朋友!像她這麼尊貴,高高在上的人肯屈就和她當朋友,她還想要求什麼呢?再說——
男生喜歡她不是她的錯,聰明美麗的戴如玉,哪個男人見了不愛慕——
更何況,認識了十年,這種事她早已習慣了,為什麼還會這麼沒出息的躲在廁所里哭泣?
「真好笑,她沒看到蕭愛那副滑稽的模樣,真夠蠢的。」
有人推門進來,由腳步聲判斷,大概有兩三人。蕭愛連忙擦掉眼淚和鼻水,屏氣凝息的躲在馬桶間不敢出聲。
「就是呀,」聲音充滿鄙夷的譏嘲,「她也不想想她自己長的那副德行,長的又矮又胖,皮膚又黑,又戴個厚眼鏡,偏偏又作怪的流了一頭長頭發,還不安分的老穿些長得曳地的長裙,顯得更痴呆!」
「說到這個我更想笑!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她穿那些布袋一樣的裙子還滾了花邊和蕾絲呢!也不想想她今年都幾歲了!」
「這還不打緊!你們就沒見過她吃東西那蠢樣,簡直像餓死鬼投胎——反正她那個人啊,又肥又矮又貪吃,反應又遲鈍!我真不懂,她那來的勇氣活在這世上!」
「更滑稽的是,她居然自認為是路易的女朋友!臉皮實在夠厚了!」
「哈哈哈……」
洗手間里充滿了譏蔑的笑聲,躲在馬桶間里的蕭愛,嘴唇被強忍住哽咽的壓制咬成傷,破了皮,滲了血,齒痕很深。
「不過……」有個聲音遲疑的響起︰「說真的,我原先也當他們是一對!本來我是認為了可能,可是他們倆同期進公司,又同組共事,路易有事沒事又常在她身邊轉,關系好象挺親密的——」
「我的天呀!美琳,你有沒有搞錯?你當真以為路易會真的看上那豬?」
「可是——」
「別傻了!他連我們都看不上,怎麼可能看上那肥婆!」
「可是,我常看見他們兩人下班後還有說有笑的——」
「那是親切,不是愛!」很肯定的語氣,斷然說︰「其實隨便想也知道,像他那種人品家世的男人怎麼可能看上蕭愛那種肥女人!」
「說的也是!」
「不過那個戴如玉也真厲害,才進公司三個月,就把公司第一美男子,最有才氣、最有價值的男人偷走了!」
「嘿……」很神秘的笑聲,壞心眼的蕩開。「你們一定不知道,那戴如玉還是蕭愛介紹進公司的呢!」
「真的?」
「嗯!」聲音壓低,有水聲嘩嘩,頓時,洗手間的空氣變得有些詭橘怪異。「听說那兩人從高中時就是好朋友了。你們也知道,身邊有個像戴如玉那樣的朋友會有多慘,尤其是像蕭愛那種不起眼的女孩!結果追求蕭愛的人,往往都是透過她想接近戴如玉——這次的事件不過是歷史重演罷了!」
「也難怪!她們兩人,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我還听說,蕭愛曾經有個已論及婚嫁的男朋友,為了戴如玉,不惜和她解除婚約,棄她而去。她為此還吞安眠藥自殺!」
「還有呢!只要是她喜歡的,戴如玉一定會想盡辦法搶走!听說戴如玉是在前家公司捅了漏子待不下了,纏著蕭愛幫她介紹才跳槽來的……」
她們說的都沒錯,除了她吞藥自殺那一段。
高中入學初識戴如玉時,目眩于她那種全身璨爛奪目的光芒,蕭愛一向自卑的心,委實受了極大的震蕩。她從來沒有見過像戴如玉那麼明亮的女孩,亮得讓人睜不開眼,迷惑在她周身的光彩里。
她一向自卑自己三短的身材,以及褐黑的皮膚和邋遢的五官。外貌影響了她內在的發展,對于任何人、事,她總是怯生生的躲在暗處觀看,遲疑于踏出嘗試的第一步。而對于一般女孩向往的地方,那就是她那一身詩人的氣質。可是,氣質這種名詞似乎只能用在美麗的人種身上,用在蕭愛身上,怎麼想怎麼讓人覺得好笑滑稽。
所以,她的詩人氣質往往只膨脹發酵在她攬鏡自憐、自哀、自嘆的感傷時刻;然後將這種情緒腫脹成濫情軟弱,惡性循環成更深的自卑。
是的,濫情是她的本性——其實是自傷自憐——看電影會流淚,听音樂會眼濕,容易受感動的悲涼和淒美;但憑感覺行事,而冀求一番轟轟烈烈,卻舉證不出任何足以讓自己驕傲的才能或成就。
認識戴如玉後,向來自卑的她,更加自卑得抬不起頭。戴如玉皮膚雪白,五官立體,身材高挑縴細,尤其腿和身體的比例完美得根本是上帝特別的訂做。此外她從小學鋼琴、芭蕾;外文系教授父親的背景,會說三國語言;再加上一手的好廚藝,根本是為炫亮而活在這世上!
戴如玉是美麗優雅的人種——初相識,蕭愛心里就有這種體會。可是既然上天注定讓她生就那種丑態,又陰錯陽差的和戴如玉成了朋友,她也就認命的接受,只是——
馬桶間那些女人說得沒錯。走在戴如玉這種朋友的身邊是很淒慘的一件事。
高中三年,她就像影子一樣,渺暗在戴如玉身旁的衣衫一角。她從來不曾想過,這場友誼對她而言是否是一種負擔,可是高中畢業典禮結束的那一剎那,她真的有種終于解月兌的輕松感。
她發誓她要遠離這灰暗的三年,擺月兌自卑膽小的自己。
整整一個夏天,她捧著古聖先賢的喻知教誨豪情壯志了一番。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陽明先生說得多有震撼力啊!雖然她對所謂的理想和志向,仍是懵懵懂懂。
可是她想,她是善于發誓而不善于立志的人。發誓只憑心緒激昂就可指天對月,只是一種情感的激蕩;而立志,卻是計劃周詳的人生觀,很科學,不是像她這種注定失敗、無什麼大成就的人種可以勝任的。
等夏天過後,當她在那條浪漫幽暗的宮燈道再遇到戴如玉時,長長一個夏天指天對月的誓約全都給作廢了。自卑的,到頭依舊還是自卑……
情形就像馬桶間外那幾個女人說的,每個假意追求蕭愛的男生,最終的目的都只是為了接近戴如玉。連她以為是例外,初次放入感情,願意為他犧牲學業、前途的那個男人,也在戴如玉眼波相招後棄她而去。
不同的是,她既沒有自殺,也沒有尋死厭活,其實她連一滴淚都沒有掉。她只是不明白,戴如玉究竟拿她當什麼?她可曾慚愧內疚過?
大學畢業後,她總算擺月兌戴如玉加諸于她身上的陰影,進入這家公司,一點一點地慢慢培養著從不曾在她里外身心要出現過的信心。尤其讓她感謝上蒼的是,她遇見了侯路易。
本來她以為,他也只是和一般人一樣注重外表的平凡男子罷了!尤其他家世不錯,學識人品也好,是公司很多女孩倒追的目標。
可是他對她的態度偏偏和別人不同,親切得讓她以為在作夢,讓她漸漸打開心胸,臉上滿溢著笑容。
認識了三年,他們的關系由牽手而搭肩而擁抱;她幫他完成沉重的工作量和瑣碎的雜事。他說他注重的是女孩子的內在,而她是他在這世上另一半的靈魂。
然而,三個月前,戴如玉進入這家公司後,一切都改變了——
「……這都只能怪她自己自不量力!現在被甩了可沒話說了!」譏消的聲音還在嘈嘈作響。「還有戴如玉——」
「你們又在那兒嚼什麼舌根,是他自己喜歡我的,關我什麼事!」清澈無塵的長鏡里,赫然多出了一張雪白月兌俗明艷的臉。鮮紅的唇口輕啟,仔細看,並沒有胭脂在上頭。
「啊——是如玉!」先前譏嘲的聲音,急轉為獻媚的語調。「你別誤會,我們剛剛不是在說你什麼,只是羨慕你——」
「羨慕我?」
「是啊!你和路易——將來你可是董事長夫人,老板娘了!」語聲顯得又妒又羨又無可奈何。
「莉貞,你說清楚!什麼老板娘、董事長夫人的?」兩三組聲音吵嘈起來。
「你們不知道嗎?」那個叫莉貞的聲音有說不出的惋惜。「其實我也是听人家說的。侯路易其實是董事長的麼兒子,將來不只這間出版社,還有印刷廠、排版公司、雜志社,以及多家的連鎖文化廣場,都將由他繼承。這兩三年的時間,董事長先安排他到基層見習,消息瞞得緊,只有少數幾個高級主管才知道。大概是快接手了,消息才會走漏——唉!我早就覺得他不是普通的人,偏偏就沒那個運氣!如玉,你可幸運了!」
這些話,听得馬桶間里的蕭愛心頭一驚,險些叫了出來。她急忙用力咬住唇。
戴如玉卻是笑了,相當耐人尋味;那意味,只有她自己明白究竟是為何事而展露的。
「說真的,如玉,」獻媚的聲音又起,夾著討好的陪笑聲。「我們一直很好奇,也想不明白,像你這麼美麗優秀的人,根本不愁沒有朋友,為什麼會跟蕭愛那種不起眼的人做朋友?簡直是……簡直——」
「簡直怎麼樣?」戴如玉微笑問。
「我說了你可別生氣!」聲音頓了一頓,然後說︰「簡直自貶身價,一朵鮮花插在牛糞旁!」
所有的聲音全都轉為諷笑。
「我當然不愁沒有朋友!」戴如玉居然又微笑了,嘴角揚得有點殘忍。「可是我如果不和她交朋友,那她不是很可憐嗎?再說,她對我那麼巴結奉承,拼命想接近我,而且又只有我這麼一個朋友,我總不能那麼狠心不理她吧!」
「說的也是!」聲音笑笑的,又戲謔又諷刺。「蕭愛那個人,老是裝得一副可憐兮兮的小媳婦模樣跟在你後頭,你想不理她,還真是不容易!」
「不過,」笑聲又起。「她那個人一無是處,活在這世上最大的貢獻,大概就是能襯托滿足我們的優越感吧!每次只要一看見她,我就對自己更有自信!」
「你們別這麼說!」戴如玉聲音依然帶笑。「留點口德吧,要是讓她听到了,她不傷心得自殺才怪!再說,路易的事——」
「不會的,這里只有我們!」
「是啊!如玉,你根本不用怕她知道。而且,路易喜歡的是你,根本不是她!她自己自不量力,她根本不必為這件事耿耿于懷……」聲音越來越遠,夾雜嘎嘎的門軸轉動聲,逐漸出了洗手間。
蕭愛打開門,慢慢走出馬桶間,停在洗手台旁,面對著鏡子。
鏡子里映出來一個又矮又胖又黑的女人。厚厚鏡片下的小眼楮,腫得只剩一條縫;質地極差的一頭長發散披在肩上,毫無光澤、分叉又兼起毛,干枯得有若稻草。
她拿下眼鏡,模索著旋開水籠頭,徹底讓冰冷的水流清洗消掉臉上的油水和腫脹。然後她用衣袖擦掉水珠,重新戴上眼鏡。
原來,對戴如玉來說,她只是渺小的存在而已;不舍這段交誼的,是她蕭愛,而不是她戴如玉!她卻一直以為是……
戴如玉總是可有可無的和她在一起,利先于義,私愛超越友情。她懷疑過,戴如玉並不是真心想跟她成為朋友,但她想,戴如玉多少將她放在自己的心上吧。
認識戴如玉之前,她總是埋低了頭,獨立生存在被譏笑取樂的孤單里;認識戴如玉後,她更沒有勇氣依附假借在戴如玉的光彩旁。她的自卑,依然使她無法離開陰暗的角落。
她知道,她和戴如玉走在一起時,別人是怎樣看她的笑話!可是,嫉妒是沒有道理的,羨慕也無濟于事,她反而俯首感謝,上蒼讓她得遇了一知己。
是啊!「士為知己者用」——完美與殘缺並存,當然難免有挫折和消沉,可是,如果相知相系,至情應該可以彌補一切。
知己……她是這樣想的,並且以為戴如玉或多或少有將她放在心上,這麼多年的交情了……
「原來你在這里,我到處在找你!」戴如玉推門進來。鏡子里兩張臉並排,王嬙與無鹽,對照得那麼分明。
兩人在鏡里互視。好一會兒,戴如玉輕輕靠牆,雙手交叉在胸前,仰著頭說︰「是他自己喜歡我的。」
「我知道。」
蕭愛再次把眼鏡摘下,低頭重新又沖洗一次臉,再用衣袖擦干臉,把眼鏡戴上。鏡子里投映出來的小眼楮依舊,紅腫消褪許多。
「你怪我?」
「沒有。」
「討厭我了?」
討厭?如果可以,她真想用「恨」這個字。然而這些情緒都只是莫須有,她所有的心情只凝聚成「寒心」兩個字而已。
蕭愛把頭發扎成一束馬尾,就著眼鏡,第三度沖洗臉龐。水珠濺濕在鏡片上,糊沾得她的視力變成半盲。
「你真的喜歡他嗎?」她問,聲音很冷。這是自從她認識戴如玉以來,第一次用這種口氣和她說話。
戴如玉微微有些驚訝,懦弱自卑的蕭愛,居然會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
然而她只是看著她,不動聲色地,居然在微笑。
蕭愛拍掌把水打到長方鏡上,由喉嚨里咕噥出呵呵的笑聲,象烏鴉在叫一樣粗嘎,听起來有些自暴自棄。
「我問得很蠢對不對?只要是我喜歡的,你一定都會喜歡!」她說。
戴如玉仍在微笑。消沉自卑的蕭愛,更覺戴如玉臉上美麗的笑紋里,條條充滿了諷消。
「我也太自不量力了,竟然敢喜歡上董事長的兒子,也許我真該好好照照鏡子才對,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蕭愛臉上也泛起了笑紋,像是冷笑,又像是自我解嘲。「其實實在也是我自己太蠢了!我早該知道他和公司之間不尋常的關系——多笨啊!我!」
的確!稍用腦筋的人,或多或少會察覺到侯路易良好但刻意模糊的家世背景,進而懷疑他和「新藝」的關系。
戴如玉心微微一跳,懷疑蕭愛是不是听到剛才的對話了。她將臉上的表情放緩,柔聲說︰
「蕭愛,你也過于難過了。這又不是你的錯,哪個女孩不想找個條件好的男人,飛上枝頭變鳳凰——」
蕭愛倏然轉過身,面對著戴如玉,訝異地看著她,神情古里古怪。
她這樣看著她約莫一分鐘之久,戴如玉被她看得不耐煩,表情微微凝起,輕輕皺眉問︰
「你怎麼了?」
蕭愛極其突然的笑起來,笑聲先由輕輕轉而為咯咯;然後粗嘎的聲音,低低地由喉嚨里滾吼出來。聲調拼命想提高,暗啞的嗓子卻偏生不合作。她說︰
「如玉,我們之間到底算什麼?我在你心里可有一點份量?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他——你總是這樣!你根本沒將我放在心上!可笑的是我還自以為——」
「看看你這樣子,丑死了!」戴如玉撇撇嘴,昂了昂頭。「你想為了男人的事跟我吵架嗎?」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了?你心里對我,可否有一點點歉疚?」
「歉疚?」戴如玉輕哼了一聲,仍然沒有把握蕭愛是否听到了先前和那些女人說的那些話。她冷靜的說︰「你今天到底怎麼了?不像平常的你。我也不懂你在說什麼?我為什麼要覺得歉疚?我並不認為我做錯了什麼——」
「你不認為你做錯了什麼?哈——哈——哈哈哈……」蕭愛一聲一個斷句的笑起來。認識戴如玉到現在,十年了,這十年間所有的卑屈羞辱都在這些笑聲中釋放出來。
面對戴如玉,她一直覺得很自卑,總是委屈自己去迎合她,小心翼翼的維持這段脆弱的友誼。可是現在……現在……
「如玉,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麼?」蕭愛沉聲問。
「朋友啊!」戴如玉回答得很花哨,卻是那麼不誠懇。
「朋友?」蕭愛咀嚼著這名詞,疑惑起來。「朋友?是嗎?友情這東西,可以交多久?交多深?」
戴如玉不禁微微變了臉色。蕭愛此刻的態度叫她那麼陌生,而且冷淡,她覺得有種被揭穿了假面的狼狽。
「你真的想為男人的事跟我翻臉?」她的口氣也不禁狼狽起來。
蕭愛緩緩搖頭,視線是對著戴如玉,卻漫無焦點,根本不知在看什麼。
「如玉,」她低聲說︰「我一直不明白,像你這樣優秀美麗的人,為什麼會和我這種人做朋友?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路易喜歡你,那是他的事,反正我也不在乎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攀龍附鳳的意思——你也知道,那對我是不適合的!」
「你有這種自知之明就好。」戴如玉心想,臉上的表情仍不動聲色,听著蕭愛繼續說。
「只是一間出版社、雜志社、排版社、印刷廠和連鎖文化廣場,我還沒放在眼里!」蕭愛笑笑的。戴如玉睜大眼楮看她,不相信那一向窮酸的蕭愛,會說出這種和她身份不相稱的話。
哼!裝腔作熱!窮人還敢說些有錢人才敢夸口的話。戴如玉撇撇嘴,臉上的神色不禁有點鄙夷。
「隨你怎麼想!」蕭愛看著那道鄙夷的神色,反應還是笑,只是顯得有點疲倦。「我在乎的只是我們之間。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維持著我們的關系;雖然在你身旁,我只能自慚形穢,但是你也許不知道,你的光彩一直是我的驕傲——我一直引以為傲,我有你這麼一個耀人的朋友!」
「在你身旁,我總是顯得很渺小;接近我的人,也總只是為了接近你。雖然如此,我還是慶幸有你這麼一位朋友。美麗是天成的,縱然我羨慕或者嫉妒,也是無濟于事。而背景家世,更是我所不能選擇的——這一切我都認了,我只感謝上天,讓我有你這個朋友。」
「也許你並不知道,和你成為朋友,走在一起,是一件多悲慘的事。我承認,你的光采讓我覺得更自卑、更抬不起頭。像你這樣的人,是不會了解我內心的悲哀與自卑的,因為你從來不曉得陰暗的感覺。」
「我一直認為,我們有幸成為朋友,不管我怎麼渺小,你或多或少會將我放在心上,我在你心里,也多少佔了一些份量……」蕭愛說著,疲憊地搖搖頭。「我一直戰戰兢兢地維持我們之間的情誼,可是現在——」她又疲憊地搖了搖頭。「我累了……我覺得好累……」
戴如玉看著蕭愛疲憊地搖頭,一副心死的模樣,莫名其妙的生起氣來,揚高聲調說︰「別說得那麼可憐委屈的樣子!少在那里自怨自艾了!你只看到我美麗優雅、只知道我聰明有才華,你可知道為了這些,我付出多少的時間和努力?在背地里又流過多少汗水和眼淚?」
蕭愛被戴如玉突如其來揚高的聲調嚇一跳,愕然地看著她。只听得戴如玉語氣激昂的又說道︰
「十年,整整十年。從我五歲起,在別的小孩可以恣意玩樂,憂愁不知日月的時候,我就在我父親的嚴厲管教下,每天必須花五小時的時間學習語文,而且天天都有繁重的功課,沒做好就要受罰。父親的嚴厲督導通過了,還有母親那邊的功課要學習——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喝湯不能出聲,微笑時不能露出超過三分之一的牙齒;不能大聲喧嘩,不能駝背彎腰,就連躺著听音樂也是不被允許的。你可知道我為了這些哭紅、哭腫了多少次眼楮——不!就連哭泣也是不為時間允許的!我母親把握我有限的閑暇,逼我學琴、學舞——五歲,我那時才五歲,你可知道我受了多少的壓力負擔?」
「你們只看到我美好亮麗的一面,卻從來不去思量,在那些光鮮耀眼的背後,我會付出了多少時間和努力,流過了多少汗水和眼淚。就連你,蕭愛,你自認為是我的朋友,你可曾為我想過這些?」
這番指責,頓時讓蕭愛啞口無言。
「你只會自怨自艾,自憐自傷,悲泣上天不公平,全天下的人都對不起你!」戴如玉吸吸鼻,怒氣仍盛。「可是你卻不曾反省,為改造自己作出任何的努力!直到現在,我為了保持皮膚光潔和優良的體態身材,不但定時運動,而且不熬夜,不抽煙、不喝酒,就連三餐也不敢吃飽,更別說是零食了。而你呢?想想你自己!"
戴如玉強制目已深呼吸,以壓抑不斷升漲的怒氣。
「你不但飲食毫無節制,而且嘴饞貪吃,正餐不夠,宵夜、點心一項不少。而且又懶又散,每天不睡到鬧鐘響壞了絕不起床,運動健身更不用說了!你放任自己身材變形、皮膚粗糙,畏畏縮縮的不肯先和別人打招呼;成天只會做著白日夢,幻想自己是等著王子來解救的高傲公主。蕭愛——你自己好好想想,我有今天的美麗,全是我自己努力營造出來的,而你呢?你為自己付出一丁點兒努力沒有?你憑什麼怨天尤人?自怨自艾?"
戴如玉說完,丟下蕭愛,甩著卷曲成波浪、反射出燈光爍亮的烏澤長發,優雅的推門走出洗手間。
而蕭愛,空望著戴如玉的背影,愣愣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