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就只懂得捉弄別人,一點長進都沒有。擱下行動電話,拉回方才閱到一半的企劃書,薄傲猶自在心底嘟嚷著。都已經十幾歲的大女孩了,玩心還那麼重,成天只知道跟一群同學混到三更半放,一點都不知道將心思擺到課本上,下回,她再有任何一科成績是低空掠過的話,絕對要爸媽對她采取經濟制裁。
花了近十分鐘的時間看爛文件上的同一行字,心中仍是忿忿不平,然後,他開始覺得心里起了不安。
剛剛,似乎听到袂袂喊他大哥,大哥耶!不自覺的,薄傲的眉頭深深皺起了痕折,袂袂應該不會有事才是吧!
強迫自己半視線移回上的資料,心緒已經鼓起了浮躁與莫名的倉皇悚然,不知不覺,薄傲視線落在被丟到桌上的行動電話,方才,不是他先掛斷電話,可是,袂袂似乎還有話要說,電話斷得挺突兀的。
她說,錢掉了,知上沒錢,他沒听錯,袂袂是這麼說的,雖然還是不怎麼相信,誰教她的前科不勝枚舉,可萬一那丫頭真的是玩窮了,身上沒半毛錢呢?
可不可能,她是用由地上撿的惟一一枚銅板眼巴巴地向他求援,而他,卻冷酷地拒絕了她?仔細想想,在電話里,除了她的聲音,的確沒有听到別的雜音,沒有一群女人吱吱喳的啐嘴……等等,沒別的碎嘴聲,天!袂袂不會是落單了吧?!
想到一個才十六、七歲的大女生,獨自一人走在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台北街頭,薄傲忽地教冷汗襲濕了全身。
不會吧,那小鬼向來機靈,就算是身上真沒錢,而他又拒絕去載她,也該知道可以伸手叫輛車,等回到家再叫家里人付錢呀。
不會有事的,他在心時安慰自己,別人,或許有可能,但袂袂那個鬼靈精,哈,絕不可能的事,只可能她去欺負別人,這世上哪可能有人膽敢欺負到她頭上?
瞪著牆上的鐘,那秒針走得讓人感到心驚膽戰,唬地躍起身,連資料都忘了合上,薄傲迅速地往外沖去。
???
傲傲落井下石,她又用掉了最後一個子兒,唉,怎麼辦呢?眼前她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而且是條最萬不得己的下下之策,那就是認命了,趕緊叫輛車坐回家,將全家人吵醒,付了車資,然後等著被四……喔,加上傲傲鐵定會有的責難,她等著被五張巴活活罵死。
真無采,早知如此,她剛剛就不會浪費那五塊錢了,學校門口的那家小雜貨店里,五塊錢還可以買到一小包的咸芒果干耶。
就近杵在街邊,氣餒的發現,連著幾部計程車都載有客人,而空車呢,又不巧的被從店里出來的客人給捷足先登,不假思索,虹袂往前頭走進一段路,得離店門遠一些,要不,她鐵這一整個晚上的時間都得在這里當住了。
停停走走,太專注馬路上飛馳的車況,她壓根就沒留意身後慢慢逼近的細瑣聲響。
「怎麼都攔不到車呢?」她低聲咕噥著。
「別擔心,我們可以送你一程。」
聞言,她驀然一驚,受了驚嚇的身子也跳了半天高,「誰?」
只見幾只霧著酒氣的醉眼,幾張流里流氣、不懷好意的臉孔。
「你們……」微眯起眼,幾乎是立即她就認出這幾張泛著醉態的臉,是先前舞池里的那幾個男人。
在PUB里,他們曾湊過來要求一塊兒喝杯酒,酒氣醺人的模樣實在是很不入流,她眉眼一擰,雲淡風清的幾句話就將他們羞辱回去了,而現在……全身的警覺細胞驀然豎攏,虹袂直盯著他們,眼角機靈的四下逡巡著後路,若沒猜錯,人家這會兒擺明了是尋仇來的。
「唷,你不認得我們啦?」
「有事?」她冷冷地瞪著他們,冷汗悄悄地滑背的肌膚。
她身手還算靈活,若只有一、兩個,她尚有自信可以溜得掉,但眼前有四個男人,而且醉態雖濃,卻很該死的堵住了她相中的後路。
「看你好象還不想回家,要不要改變主意,陪陪我們?」
「你們給我滾遠一點。」
「有本事就來趕呀!」仗恃著人多勢眾,跌跌晃晃的幾條身影不約而同地朝她逼近。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們,別惹我。」
「我們就是要惹你,怎樣?」他們的聲音更放肆了。
瞪著圍住她的人圈緩緩挪移,愈縮愈小,看得出來,人家是拿她當踏入陷阱的落單獵物,這會兒想收網了。
粉頰一沉,虹袂雖心中生懼,教他們逐漸逼近的人牆給嚇窒了氣息,但仍鼓起最後一絲勇氣,慢慢地住後,一步一步,愈往等牆靠,他們逼得愈近,雙手握成前後,猛一挫牙,她決定為自己奮力一戰。
???
「袂袂回來了沒?」
「大哥?怎麼了?」貿貿然,見他就這麼一臉緊張地沖進來,才剛捧著杯咖坐下來的薄遙愣了愣。
才啜了口熱咖啡的薄浦,一雙疑惑的眼直盯著他波濤洶涌的臉瞧,周五的夜晚,心情松散,兄妹倆興致一起叫了杯咖啡說說聊聊,反正明天不上班,就算陽光將燒出個洞來,也沒人說話。
「袂袂呢,她回來了沒?」
「還沒。」
「還沒!」薄傲臉色半黑,依路程研判,她該比他還早到家才是呀。
「老哥,你發神經啦,腳都還沒完全踏進來,就在找袂袂了。」嘖了聲,薄浦滿臉嘲弄,「怎麼,她又尋你開心了?」
不理會他們怪異的促狹眼神,薄傲心神不寧的在最靠近門邊的椅子前坐下,她還沒回來?心中的不安持續發酵,他的臉色更沉、更陰、更冷峻了。
「老哥,你是怎麼了」
「對呀,大哥,是出了什麼事?」察覺到薄傲不尋常的擔憂,薄遙也有些慌了,「袂袂不是跟她同學去慶生嗎?」
「嘖,你沒提我沒還想到,這麼晚了,她怎麼還沒到家?」
「小哥,你是患了老人痴呆癥哪?我已經跟你說過,袂袂出門前說過,她今天會晚點回家。」
「出門前說的?」薄傲插進話來。
「嗯。」
「她剛剛有沒有撥電話回來?」
「沒有呀。」以低喃,她也不禁犯起了咕噥,「不過,她很少玩得這麼晚沒回家耶。」
薄遙的嘀咕猶似輕嘆,淺淺淡淡,卻震得薄傲腦門都僵凝了。
「我出去繞繞。」他坐不住了。
「老哥,你又不知道她人在哪里,要去哪里……找她?」干笑一聲,薄浦無奈地望著妹妹,「呵,我現在才知道自己說話這麼沒分量。」屋子里哪還有人?顯然,他剛剛是在浪費口水。
沒有理會他的話,薄遙被大哥的來去匆匆給勾出了憂心忡忡,「小哥,你說會不會真出了什麼事?」
「不會吧!」
「可是,看大哥的神情,很教人緊張耶。」
不語數秒,薄浦也悄悄地攏起眉,瞧了眼壁上的時鐘,將近凌晨三點了,照理說,慶生會再怎麼瘋、怎麼鬧,幾個十來歲的高中小女生也早該倦疲歸巢了吧!而且,老哥莫名其妙地發神經的時機太過巧合了。
「遙遙,袂袂有沒有提到她會上哪兒?」他也開始正視起這件事了。
「我沒問耶……小哥,你……你是什麼意思?你別嚇我喔。」
輕拍了拍她的手,薄浦正想哄她幾句,電話鈴聲吻地響起。
兄妹倆互覷一眼,不約而同地都打腳底冒起了陣陣寒顫,午夜的電話鈴聲通常都只代表一件事,一件很不好、很不好的壞事。
???
薄傲的車了才飛快的掠過國賓飯店,車上的行動電話響了。
「袂袂?」
「是我。」薄浦的語氣雖然冷靜,但仍掩不住急促的焦慮,「老哥,你快點先趕到第一分局去。」
「警察局?」薄傲心一驚,「袂袂出了什麼事?」
「還不太清楚,剛剛才接到的電話,反正,你先過去,我們馬上就趕去。」薄浦手里拿的出是行動電話,未收線,腳下已經猛踩起油門了。
車里,還有因電話鈴聲而驚醒的薄忠霖夫婦。
深夜的台北街頭行車不多,兩輛車一先一後的馳向同一目的地。
心焦如焚,臉色愈見沉重的薄傲以多年未見的飆車速度急驅至警察局,小浦的語氣令他心神俱顫,袂袂一定出事了。
當他急促的腳步沖進警察局時,他的研判獲得最確切的證實,靠牆的座位略嫌空寂,虹袂就坐在最里頭的一張椅子上,面容蒼白,神情蕭索,目視著前方,空洞的眼眸未曾眨動,不知在思索些什麼,只覺得她雖身在此間,神魂卻已不知飄晃到何處。
胸口猛地抽起刺痛的緊縮,薄傲微閉上眼,狠狠地吸了口氣,渾然不覺雙手弓握成兩痤拳峰,他疾步邁向將自己困在心牢里的小小身影。
「你是她的家人?」對桌,有個薄傲未曾留意的男人開口詢問。
「出了什麼事?」薄傲的眼仍離不開呆滯無語的虹袂。
應該有听到他的聲音才是呀,可是,她卻沒有半絲動靜,沉浸在自己的深幽思慮中,袂袂的反應……薄傲更擔心了。
「她被幾個不良分子攻擊。」瞄了如木雕般的少女,男人嘆了聲,看起來,是個挺優秀的女孩兒,「三更半夜,能獲援手的機會不怎麼多。」一個落單的女孩子能全身而退,是相當幸運的了。
聞言,薄傲深邃的黑眸陡然浮上一層冷霜,接近虹袂的腳下稍緩,卻沒有停下來,「那些不良分子呢?」他想殺人。
「活的,全都躲得不見人影,死的,跑不掉。」坐在桌邊等著做筆錄的男人,口吻完全就事論事的漫不經心。
縱使是同憎愛分明因逢劇變而失了神智,呆愣的坐在桌前的女孩子,可是,在警界待了十幾二十年,這類事項算是司空見慣,經歷多了,真的就只是件稀松平常的一件案子罷了。
「死的?」這兩個字讓薄傲的腳步止住了。
「她是?」
「我妹妹。」
「喔。」拿下掛在鼻梢的眼鏡,男人瞥了她一眼,「她失手殺了其中一個。」這是一個目擊證人說的。
而肇事的小凶手呢,大概被突然倒在地上的男人,還有自男人身上急速涌出的大量鮮血給嚇呆了,圓眸大睜地瞪著地上那灘愈擴愈大的斑斑血跡,氣息細微,連深夜教人心驚的警鳴聲都沒教她清醒半分,沾了血的手仍緊握著不知自誰手中搶過來的彈簧刀,整個人像被上了定身膠,也不動。
殺人?!薄傲整個人僵住了,一如也跨進大門的另幾個人,好幾雙驚駭憂慮的相似瞳眸全都投向靜靜坐在牆角的小凶手身上。
「殺人?」幾近無聲地低喃,回蕩在他們眼中、胸口,袂袂殺了人?!乍聞這驚耗,卻還不及袂袂那茫了心竅的神情更教人心驚膽寒。
沒有像平日那般,遇到傷心大哭大嚷,發泄情緒,這回,她什麼反應也沒有,就這麼呆愣的杵在椅子上。
「袂袂,別怕,媽媽會請最好的律師,你別怕,我們都在這里。」拉住小女兒的手,徐佳潔的眼眶都紅了。
小心翼翼寶貝的十幾年的小丫頭,怎料得到……心疼地察覺被自己緊握的小手竟是無動于衷的冰冷……嗚咽一聲,她哭倒在丈夫懷中。
袂袂才十七歲呀,才十七歲呀!花樣年華的黃金歲月卻教她遇到了這種事,那她往後的日子……徐佳潔打著寒顫的心整個糾成一團。
「別哭,我們會想辦法解決的。」啞著嗓子,薄忠霖輕聲安慰著她。
「袂袂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心疼的攬上虹袂的腰,薄遙的淚水止不住了。
手觸著薄遙的軀體,卻完全感受不到其中該有的生命力,冰冰涼涼地直寒進她心坎兒里,緊咬著唇,薄遙猛力地吸著鼻子,這……為中跟朋友慶生而已嗎?怎麼會變成這樣?「受了驚嚇,一般都會持續個幾天。」瞧了眼前的一家子,男人善心大發地收了桌上的紙張,「你們先安撫、安撫她,我待會兒再替她做筆錄。」擇了個最佳機會退場,他將沉默的戰場完全轉移給不吭一氣的他們。
安撫!不約而同,他們幾雙眼光全投向薄傲。
心疼的感覺劃破發麻的腦門,直達向眼底,薄傲沒有意會到家人祈盼的眼神卻在薄遙撤離身子時,不自覺的已移身上前,將那副嬌弱無助的身子攬向心疼萬分的胸懷。
事情發生後,就像個沒有生命的布女圭女圭般,虹袂任由他人牽扯、任上他人擺布、任由他人摟攬,直到眼前迷副涌著怒氣與溫暖的胸懷、這雙熟悉的手臂、倦戀多年的體熱、教人迷惘的男性氣息……是傲傲將她擁入懷中疼惜著呵。
沒有反抗,整個人像是被剝離了靈魂似的恍惚,任由那只教人懷念的臂膀將她攬入溫暖的宏厚悍護里窩著。傲傲來了,她知道,潛意識里,她努力的想自緊貼的那處溫暖汲取些許熱度,好冷,她覺得好冷、好冷,冷意一波的自骨子里透進四肢百骸,怎麼也止不住。
蘊著勁道的擁抱緊緊地將她整個人護住,可是,虹袂忽然地打心底起了極透、極沁涼的寒顫,全身的感覺始終只有冷然,即使已然偎進溫暖的胸臆里,那冷意不滅反增。曾經給予完全溫暖及護衛的甜蜜胸懷,卻在這一刻徹底地失了效,就這麼靜靜地偎著結實渾厚的胸膛,她卻感受不到半絲往常會有的安心與松懈,微顫的身子更覺冷意。
因為奮力反抗,她的身子是保全了,命也保住了,可是,驀然間躺在地上的那張慘白臉孔,似乎是死不瞑目地圓睜大眼,倒在怵目驚心的鮮紅血泊里,腦海中的思緒不由自主的涌出,細細密密的全都上來,怎麼也揮不去的影像在她眼前一幕又一幕的掠過,身體不自覺的又教輕顫給侵襲了。她的手,殺了一個人,活生生的一個生命!然後,另一個聲音突然竄起,悄悄地加諸在重復又重復的思考軌跡,為什麼,為什麼傲傲不願意來接她呢?
感受到懷中的瘦弱身子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寒意,不覺的臂膀的環擁,薄傲心疼萬分地將暖意全灌注在她身上,不管在袂袂身前展開的是什麼路,她會有他的支持,他會陪在她身旁,渡過一個又一個的難關,閉起眼,他對自己起誓。
怎麼也沒料到的是,天命果真難違,或許是隨著那枚一元硬幣的告罄之際,老天爺已然冷漠地關上了通和袂袂心坎的那扉門,-並沒有善良的為他留妥後路,只一天的光景,他們的世界已為之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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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蜷縮在薄傲懷中那團動也不動的瘦小身影,薄忠霖眼前一霧,下意識地伸手搜尋著妻子的支撐,仿佛又回到了十幾年前的那一幕。
熊熊冒燃的火舌燒灼著每個人的眼瞼,紛擾雜沓的偌大聲音,警嗚聲、消防車來來去去,然後,他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驚駭茫然的縮在救護車門旁,一動也不動的,像被狂風疾掃下枝頭的無助雛鳥。
那年,他們將孤零零的小雛兒迎進薄家,花盡心思,將她安安全全地護衛在溫暖的羽翼下,不允也不舍失了雙親的小雛兒受半絲傷害,為了她臉上常露的微笑,他們花了多少心血呵。
而如今呢?如今不比當年那不知啥事的小雛兒,袂袂長大了、懂事了,而她竟遭遇到這種打擊,老天爺,他們該如何將她拉出恐懼與退縮的心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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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失殺人,虹袂被判入少年監獄服刑兩年,一連串的司法過程,教身處看守所的她變得陰沉了。
學校生活,是一款小型社會的版本,不怎麼復雜,卻已很接近現實社會的形態,而看守所里的度日如年,則是另一種更為復雜,也更為危險的現實社會,因為單純、因為恐懼,更因為心情憂悶,原本就不怎麼健壯的身子更顯瘦弱,才踏進看守所的第一天,沉默且嬌弱的她就成了其他人心躁泄怨的口誅者。
日復一日,承受了愈來愈多的恐懼、驚惶與壓力,漸漸的,她的性情有了變化,總是咧開的唇瓣漸漸的合緊,微笑也仿佛至此與她絕了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她在第一天時就在了悟的原則。
總是靜靜地待在某個角落,靜靜地望著周遭的一切,靜靜地用警性大張的眼瞧著身發生的所有事物,就這麼度過在年守所里幾個時日,然後不知在何時,她在自己跟這個世界之間豎起了層厚厚的透明玻璃。她在這一端,而整個世界被冷漠的隔絕在玻璃的另一端,甚至包括了疼愛她、為她疲于奔命的家人。
審判那天,媽媽跟遙遙哭紅了眼,因為羞愧,她不敢抬眼望他們,但即便如此,她也依然可察覺得到他們眼里的歉意與心疼,還有一絲絲的絕望,為她的沒有未來而感受以的絕望。
心中奇異的是一片松釋的坦然,雖非所願,但她確實是殺了人,殺人償命是應該的,可司法判決只奪走了她兩年的青春,夠了,她該為這微不足道的處罰謝天謝地了,人家父母親可是養了死者十幾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