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湘影熟睡後,石莫懷才抽身離開,前去尋找父親。
也該是將事情說開來的時候了,這道疑惑懸在他心中好多年了,不管真相再怎麼不堪,他都有權知道。
父子兩人有默契,石雲峰知道他一定會來找他問個清楚,早就在房中候著他了。
「爹。」他輕喚了聲,走上前去。
打他有記憶開始,父母便是分房而居,小時候,他不明白為什麼,只覺得娘對爹好冷淡,不像別人的爹娘,有時吵吵鬧鬧、有時親親密密,那才叫「生活」。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不再去觸踫關于爹娘相處之類的話題,因為感受到了爹內心深處的悲楚,那是一個男人最深沉的痛啊!
這樣的成長過程,讓他充分的感覺到父母的這樁婚姻,真的是一座冰冷的墳,埋葬掉了所有人的歡笑及希望,長年累月帶來痛苦與折磨——不論對爹或娘。
因而他一直不敢輕陷感情天地,怕換來同爹娘一般的下場,傷人又傷已。
直到遇見了湘影,毫無理性、難以由己地深陷了……
「湘影沒事吧?」石雲峰帶著關切的嗓音拉回他的心思。
「幸好來得及阻止。」接過父親遞來的茶,他沉默看著,卻沒有喝下。
沉窒的寂靜充斥在兩人之間,好一會兒,他們都沒再說一句話。
「想問什麼,一並問了吧!」石雲峰代他起了個頭。
石莫懷輕緩的放下杯子,仰起頭,「我的名字,是娘取的吧?」話語夾帶著絲絲悲涼飄出,「一直到現在,我才了解自己原來是不被祝福的存在,莫懷,莫懷……呵!這兩個字,早就道盡了她的心思,可悲的是,我竟到現在才看清。」
「懷兒……」石雲峰想說些什麼,卻發現他空有滿懷疼惜,卻找不到任何可以表達的字眼。
「不用安慰我,只需告訴我實情。」他掩去不經意流泄的哀傷,「既然我只是錯誤的存在,那麼又為什麼會有你和娘這樁錯誤的婚姻?你、娘,以及那名長年追殺我的男子!叫卓文岳是吧?你們之間,有著什麼樣的恩怨糾葛?」
看來他是該听的、不該听的全都听到了。
石雲峰嘆了聲,「這就要從二十七年前說起了——」
那段塵封的往事,是他一直不願再去踫觸的,可是為了兒子,他卻必須再一次的揭開它,再一次的面對這深沉的難堪。
「你相信嗎?懷兒,你娘從前並不是這樣的,她純真善良、清靈可人,第一次遇見她,我便傾了心……」
身為一莊之主,有太沉的重擔壓在他的肩頭,太多人的生計得仰仗他,使他年方弱冠,卻比五旬老者更為沉穩內斂,外在事物難以勾動他的心緒,唯一的例外,是巧遇了她,獨獨為她狂悲狂喜,生平第一次,他想為自己而活。
會與她相逢,是在一次出外洽商,一時大意,遭盜匪暗算而負了傷,蒙她伸出援手而結識,不過才短短三日,她的形影便已烙在腦海,傷愈離去時,他告訴她,他日定當答謝。
回轉家門後,他想了好久,決定差人上門說親,如果她對他無意,自會回絕;若有意,那便是兩情相悅,他會一生照顧她、給她幸福,這不就是最好的報答方式了嗎?
其實,在做這決定時,並不是沒有人反對,身旁的人全說她只是一名小小的村姑,匹配不上他,但他毫無所動,再加上他得到的回應是女方允了親,于是,他便獨排眾議的將她娶進門。
新婚夜後,他才發現,他犯了個多麼該死的錯誤!而這錯誤,造就了往後一連串的苦難與悲劇。
隔日醒來後,湯婉晴竟悲憤欲絕,手執利剪想與他同歸于盡,他驚駭極了,之後,才在她哀絕的泣訴下得知真相。
原來,她根本不是心甘情願下嫁于他,早在他之前,她便已有個青梅竹馬、情投意合的心上人,並且語帶恨意的指控他以財勢收買了她養父母,強求姻緣,無奈她只是個寄人籬下的小孤女,根本無力反抗。
當然,她也曾試過和她那位名叫卓文岳的情人私奔,卻遭養父識破,將她軟禁起來,直到出閣當日,還使計讓抵死不從的她服下慢性藥,迷迷糊糊的與他拜了堂、圓了房——關于這一點,他說破了嘴,她還是不相信他沒和她養父母串通,以逼她就範。
他已無力再為自己辯解什麼,當時,他滿心沉浸在娶得如花美眷的喜悅當中,無心去深思其中的諸多疑點。洞房之夜,燭光暈暈淡淡的,他以為她的意識迷蒙是因喝了酒、略有薄醉的關系,哪想得到她的柔順,是因為誤食了藥,身不由己呢?
是!他承認,他是不夠理智、不夠清醒,但是,對于一個深陷情網的人而言,誰理智得了?誰清醒得了?難道就因為這樣,他便該一輩子背負這無心之過,永世不得超生?
獲知真相之時,他的心情是沉痛的,但錯已鑄成,難以彌補,除了歉疚,他還能怎麼辦?
之後,待她一往情深的卓文岳並不介意她的一切,打算帶她走,可這些根本瞞不過他的眼,他只是故作無知,忍著心痛想成全他們。
掙扎了好些時日,湯婉晴好不容易才壓下自慚形穢的陰影,決意隨卓文岳離開,然而就在那時,她卻發現自己懷了身孕!沒想到一夜的孽緣,竟毀了她的一生……
演變至今,她已無法再說服自己心無芥蒂的面對卓文岳,她認了命,不再去爭取那對她而言宛如奢求的幸福,讓自己沉入暗無天日的地獄中,無視這些年來他無悔的付出及傾心的相待。
從那一天開始,她便拿全部的心力,怨恨著他們父子,並且一輩子不打算寬宥……
「也就是因為這樣,卓文岳才會一次次不死心的追殺我,因為他認為,只要我死了,娘就會再一次回到他身邊?」听完父親的轉述,石莫懷低低問了出口。
「或許吧!」石雲峰抬眼看去,「你相信我嗎?還是與你娘一般,認為我會是那種不擇手段的卑劣之徒?」
「我相信爹。」做了二十七年的父子,他深知父親的胸襟,也不打算去懷疑。
望向兒子沉晦難懂、看不出情緒的容顏,石雲峰遲疑了一下,問道︰「會怨你娘嗎?」
「怨她什麼?我有資格怨嗎?」他自嘲道︰「連我都覺得自己罪孽深重,能怪娘這麼想嗎?要不是因為我,娘和卓文岳二十七年前便能雙宿雙飛;而爹也能長痛不如短痛的斬斷一切,再尋個足以匹配的女子度過一生,用不著承受長年來的痛苦煎熬,就因為一個我,害得所有的人萬劫不復……」
「別這樣想,懷兒!」石雲峰驚斥,「你娘神志不清,你也跟著她胡思亂想嗎?」
「不是嗎?那麼爹,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才好?我該怎麼去面對一個恨我入骨的母親?又該怎麼去面對她不惜毀掉全世界來打擊我的激狂?在發生這樣的事之後,我又該如何去面對我和湘兒的未來?一邊是有所虧欠的母親,另一邊是摯愛的女孩……天哪,為什麼要讓我面對這樣的兩難抉擇?!」他沉痛地低呼,清亮的眸子泛起點點水光。
石雲峰一愣,「懷兒,你該不會……」
「我和湘兒完了。」他低低抑抑道出了口。
「別這麼傻,懷兒!就因為你娘不打算讓你好過,你就順著她嗎?那湘影呢?那女孩很愛你,你忍心辜負她?別傻了!懷兒,你並不欠你娘什麼,別理會她,帶湘影走,永遠別再回來,听到沒有?」
「走?我還能走去哪兒?我和湘兒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卓文岳都不會放過我,我能任湘兒一生就這樣陪著我亡命天涯嗎?還是你要我采取反擊?卓文岳是娘最後的心靈寄托,我若傷了他,娘會瘋掉啊!我已經欠她太多了,若再剝奪她唯一的愛,她真的會恨我到死!」
從前不曉得便罷,如今知悉,他又怎能不當一回事?
他的世界,在這一瞬間被撕得支離破碎,這世間還有什麼比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所痛恨更讓人哀絕?
「娘說得沒錯,這是我欠她的,理當還她。我不想再掙扎什麼了,如果該有誰來為二十七年前的錯誤承擔罪責,那就我吧!」什麼都無所謂了,大不了就賠他一條命。
「不!懷兒,你沒有錯,不該被犧牲……」
「不然是誰的錯呢?」
石雲峰啞然了。
是啊!若論無辜,每個人都無辜,卻也每個人都被犧牲了。
「爹,我能和天下人抗爭,就是無法和自己的娘抗爭,你了解嗎?」他的生命是她給的,她不讓他好過,他能說不嗎?
人生至悲,也莫過于此了。
「而湘兒,她是這整件事當中最無辜的人,不該陪我受累。」如今他唯一能期許的,就是別將湘影卷入這場災難中,只要她好,他什麼都能承受。
「可是,你想過沒有,這女孩將一切都給了你,你這樣……豈不是誤了人家?」小兩口進展到什麼程度,石雲峰不會看不出來,他懷疑兒子放得了手。
「是我對不起她……」手勁不自覺收緊,瓷杯不堪壓迫的力道,應聲而碎,銳利的碎片毫不留情的扎入掌心,濃綢的熱液滾滾滑落。
石莫懷渾然不覺疼痛,嘶啞地道︰「我曾在心底發過誓,要用盡全力來守護她,不讓她受任何傷害,可偏偏想傷害她的,卻又是我動不得的人,我甚至連怨恨都不能……我不敢想像,如果當時我沒來得及阻止,那麼此刻我該怎麼面對天人永隔的哀慟?這種撕心裂肺的恐懼,一次就夠終身難忘,我再也沒有能力承受第二次,否則,我真的會瘋掉!」
石雲峰靜靜听著,沒有阻止他。
這種致命的情殤滋味,他也曾嘗過,此刻的莫懷,需要宣泄無法承載的錐心狂痛,也許,藉著外在的傷,真能讓他好過些。
「湘兒很堅強,失去我,她還是能熬得過來,時日一久,終究會雲淡風輕,何況,她身邊還有很多關心她的人,她的師兄待她情義深重,她可以擁有更好的選擇,而和我在一起,她連生命安全都成問題,我真的不忍心讓她陪我面對這麼難堪的局面……」
石雲峰無言了。
情到深處,真的可以無怨無尤,那必須是多麼痴絕的愛,才能做到無悔的犧牲成全?
然而,他卻無法肯定,莫懷這樣的決定,真的是正確的嗎?
會不會他所做的,不是助湘影解月兌,反而是將她推向更萬劫不復的深淵?
一覺醒來,沒見著石莫懷在身邊,湘影本是不以為意,起身繼續她即將完成的繡荷包。
大功告成後,她興沖沖的尋找他,迫不及待想交到他手中。
她會告訴他,俠女可不代表只會舞刀弄劍,「穿針引線」她可也是一把罩喔!
手中小巧精致的荷包未及半個巴掌大,仍是選用她所鐘愛的淡紫色,要在其中繡上一雙鴛鴦影,非得有巧奪天工的技巧不可。里頭其實裝不了什麼太大的東西,充其量只能裝上她的心。
她露出甜蜜的笑。
里里外外找不著石莫懷的人,她納悶不已。難不成在他娘那里?
就在此時,她踫到石雲峰。
「爹,您有見著莫懷嗎?」拗不過石莫懷,她只得依了他,提早改口喚爹。
「呃……」石雲峰內心交戰不已,無法分辨這麼做到底對不對。若依了莫懷,他豈不是也成了扼殺兒子幸福的劊子手之一?
「怎麼了嗎?」見他一臉為難,湘影開始疑惑,是什麼讓他這麼難以啟齒?
「你……湘影,你听我說……男人嘛!偶爾在外頭逢場作戲在所難免……你別太認真……只要他記得回到你身邊就行了……」好好的幾句話被他說得零零落落,他發誓,這種事打死他他都不會再做第二次!
「爹,您在說什麼?」湘影眉心蹙了起來,什麼逢場作戲?他講的是莫懷嗎?
「就是……你不是問莫懷的下落嗎?他……他在……迎春樓。」石雲峰牙
一咬,不讓自己多想,將話逼了出來。
迎春樓?
她張口結舌,「是……青樓嗎?」
怎麼可能?莫懷竟……
「不,不會的!」前不久才與她耳鬢廝磨的男人,怎麼可能下一刻便尋向脂粉堆里快活?
「那就自己去尋找答案吧!」石雲峰別開臉,不忍看她震驚而惶然的面容。
「會的,我當然會!沒親眼看到,我絕不相信他會這麼對我!」深吸了一口氣,她挺直身軀,一步步迎向那茫然未知的答案。
一名絕色出塵的女子貿然沖入青樓,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
自是狂蜂浪蝶潮涌不歇。
湘影眼也沒眨,反手扣住那只從旁探來的婬手,皓腕一旋,慘叫聲頓時響起。
她冷哼了一聲,甩開那個不知死活的婬蟲。
像是早就安排好的,妓院的老鴨沒多為難她,便將她帶往樓上的房間。
疑惑曾在一瞬間浮起,這一切都讓她覺得不大對勁,好像……
然而,她並沒有太多的時間細想,因為推開房門時,那一雙衣衫不整、在床上交纏的形影,已如青天霹靂般的劈進她的腦海,轟掉了她所有的知覺。
那一剎那,她腦海一片空白,無法反應,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不——
她跌退了一步,掩著嘴,不敢置信地瞪大眼,那個曾經深刻憐愛過她的男人,居然對著別的女人做出相同的事!
被打擾了好事的石莫懷,由那名女子雪白誘人的雙峰里抬首看去,不帶一絲愧色的迎視她,「誰告訴你我在這兒的?」
他居然還面不改色!
她渾身顫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石莫懷,你怎麼對得起我?」
秀拳掐得死緊,她不相信,眼前這個反應冷漠的男人,真的是那個曾經對她海誓山盟的石莫懷?是那個她打算托付終身的良人?
「什麼對得起、對不起?我說過了,你滿足不了我,就別怨我在外頭找女人。男人本來就這副德行,不然你以為我是聖人?」見她嬌容慘白,他強忍著剜心之疼,硬是將話逼出口,不讓自己有心軟的余地。
「不,你不會是認真的……你是故意的對不對?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她無力地搖著頭,表情好茫然,不願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為什麼一覺醒來,整個世界全變了樣?是什麼原因,讓他像換了個人似的,一下子態度大變?
眼眶盈滿閃動的水光,她倔強地不讓它掉落,眼也不眨的直瞅住他,想在他臉上找出一絲的心慌或愧疚,但是——沒有!什麼也沒有!他完全的泰然自若!
「忘了告訴你,我本來就是個喜新厭舊的人,很難對同一個女人保持太久的興趣,即使對方是個天仙美人也一樣,當初在你身上下工夫,也只是想證明我要的女人必能手到擒來,貞節烈女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而我成功的證明了這一點,不是嗎?」
「你……你……」怎麼會?她不敢相信,那深摯的情感,竟只是他為了證明男性魅力所編織的虛幻假象,他對她,從頭到尾都只是虛情假意!
他跳下床,漫不經心的攏好衣衫,攤攤手道︰「有必要這麼大驚小怪嗎?反正你也不愁沒有男人,听說狄傲辰是你的老相好,不是嗎?我們各玩各的,誰也不吃虧。」
「石莫懷,你無恥!」湘影不堪受辱,悲恨的怒喊出聲,兩顆清淚不覺滾落下來。
她是怎麼對待他的,他會不清楚嗎?他怎麼可以拿這種話來羞辱她?
「少給我來一哭二鬧三上吊那一套,你不是說沒有我,你也會過得更幸福給我看嗎?挺有骨氣的嘛!那就別讓人瞧不起,要真受不了,大家好聚好散,腳長在你身上,要走請便,我可沒攔著你,反正我們還沒成親,省了寫休書的麻煩。」
他與她保持著兩大步的距離,以著更冷絕的話遏止自己快要壓抑不住的情感,自己深怕下一刻,便會熬不住滿腔心疼,將她給擁入懷中細細呵疼。
「你……石莫懷,你夠絕!」是啊!她是說過,不會為一個負情絕義的男人傷心,但說是一回事,真正要做……她辦不到,她瀟灑不起來啊!-
濫的淚水,泄漏了她隱藏不住的淒絕。
而那一顆顆的清淚,彷如跌進他心中,全成了她難以言喻的疼啊!
別哭啊,湘兒!你不是說你會勇敢,不虧待自己嗎?那就堅強給我看,好好去過你的人生,別讓我掛心……
「石莫懷,你好可恨!如果沒有真心,為什麼要指天誓地,道盡地老天荒的痴絕?為什麼要這樣愚弄我?」她悲切地泣喊,付出一切,卻換來這樣的下場,教她如何承受?
「隨便說說嘛!誰曉得你這麼認真。」
隨便說說……
刻骨銘心的誓約,竟只換來這幾個字?
「娶我為妻只是‘隨便說說’;不離不棄也只是‘隨便說說’;甚至纏綿白首也只是‘隨便說說’!很好!原來你對我一直是抱著‘隨便說說’的心態……石莫懷,我會永遠記住你這句話。」道四個字,讓她徹底的寒了心。
石莫懷挑眉看了她一眼,「這麼激動做什麼?真要我娶你,說一句就好了嘛!又不是不能商量,只要你現在乖乖的轉身離開,別像個醋火狂燒的妒婦惹人反感,我還是會娶你過門的,畢竟能娶個漂亮的老婆,感覺還滿不壞的。」
湘影的回應是,毫不留情狠狠的甩了他一巴掌。
石莫懷不閃不躲,因為這是他欠她的。
「將這份殊榮留給其他倒楣的女人吧!」淚,不再流了,曾經悲傷哀絕的容顏再也看不出任何表情,只剩一片沒有溫度的冰冷。
頭一偏,望見置于妝台的利剪,她未加遲疑的奪來——
石莫懷臉色一變,深怕她會做出什麼傻事,駭然大驚地上前想阻止,「湘……」
她眼也沒眨,毅然決然的鉸向一叢青絲。
一綹烏亮發絲飄然落地,令他為之愕然。
「這一剪,斷了結發夫妻情。今日,是你負我,非我顧湘影背信,從今而後,你我再無瓜葛!」她退了一步,強逼回盈眶的淚水,手中利剪應聲落地,「石莫懷,我會永遠記住你今日加諸在我身上的屈辱,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絕對不會忘記這錐心刺骨的恨!」
她眼中濃烈的恨火震懾了他,有那麼一刻,他什麼也感受不到。
是啊!以她剛烈的性子,絕對會恨他到死,在決定這麼做時,他就該知道的,那麼,此刻他還有什麼資格言侮?有什麼資格呼悲?
好深、好深的哀愴,取代了他所有的知覺。他不發一語,眼睜睜看著她由他眼前離去,他心知肚明,這一別,他們之間就真的結束了……
他蹲,拾起那一束青絲,以及她所遺落下的荷包,緩緩帖上心口,酸澀的眼再也隱忍不住,任兩道幽幽清淚滑落,傾出深沉的悲哀……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默然無言地,石莫懷勾出垂置胸口的荷包,閉上了眼,緊緊握住,就好像他與她從未分離。
至今,他依然清楚的記得她字字冷絕的宣告——只要我這有一口氣在,就絕對不會忘記這錐心刺骨的恨……
這句話,就像是一道符咒,時時在耳畔回漾,纏繞心頭,催魂斷腸般日日夜夜折磨著他,不留喘息空間。
娘,好像也曾這麼說過是吧?她與娘竟不約而同的說了相似的話語。
多可悲啊!他生命中最在乎的兩個女人,竟然全都不遺余力的恨著他。
有一陣子,他活得好茫然,他不懂,這淒涼的人生,再堅持下去還有什麼意義?但他放心不下湘影,沒見她安好,他就是無法完完全全的放開心。
靠著這樣的意念,支撐著他熬過失去她的悲澀絕望,在她痛苦的時候,他一直都在她所不知道的角落里陪伴著她,與她同受煎熬,直到……
她成了別人的妻,而他完完全全的失去她。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堅強的女孩,這段情殤也許慘痛,但她終究會挺過來的,在他心中,她是寒梅,一朵不畏風霜的寒梅。
說不出看她嫁給別人時他的心境究竟是喜是悲,在決定放開她時,這曾經是他衷心所望,他該欣慰、該微笑,因為她沒有嘗到和他一樣的苦楚,可是……
他笑不出來!愈是勉強,愈是逼出了淚。
那一夜,他讓自己飲了個狂醉,真的希望能從此醉死、從此不再醒來,那麼,便再也不用承受那道毀天滅地的泣血哀痛!
也好!他安慰著自己,有悲有苦,他一肩挑下,只要她過得好,那就夠了,他再無所求。不能光明正大的愛她,至少,他還能在暗處默默守護者她,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任何人都休想傷害她!
這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事。
承認吧!牽念她的心,始終不曾淡去;要想放下她,唯有待氣絕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