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控制地,南湘翊最後還是去了雍莫離的書房。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證實了雍莫離有多愛他的妻子又如何?但她就是無法克制自己的行為。
放眼望去,偌大書房中的擺設相當簡單,沒有多余的華貴物品,只刻畫出強勢俐落的風格,就像雍莫離的人一樣,霸氣而自信。
目光落在寬大的桌面,她遲疑地伸出手,不確定是否要這樣做。
單秋娘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弄清楚他愛的是-,還是藏在他心中的另一道影子-可能還不明白雍莫離有多愛她,亡妻都過世八年了,他還為了她,踫都不踫別的女人……
被蠱惑了心智,她不由自主地翻找起來。
義父一心一意想凌駕于嘯南堡之上,她該做的,應是助義父一舉擊垮嘯南堡,可偏偏此刻她卻是盯著呈現在眼前的畫發呆,對成堆產業單據、往來帳冊視若無睹。
她,真的這麼像畫中的人嗎?
好奇心終究還是超越了一切,她攤開畫軸,在看見畫中佳人的同時,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
難怪單秋娘會沖著她喊鬼了。
畫中人栩栩如生,恰如其分的刻畫出每一個神韻,作畫的人將女子明眸皓齒、倔傲清靈的美完完全全呈現出來。
活月兌月兌是另一個的她。
女子憑欄而望,夜風吹起衣袂飄飄,更顯清寂孤單;水靈清眸若有所思,略含輕愁,似閨怨、似惆悵。女子的旁邊提了幾行小字──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南湘翊心頭一驚。這是她來之前,不經意浮現腦海的詩句。
李煜的「相見歡」,這代表什麼呢?難道冥冥之中,她與雍莫離的糾葛是宿命已定?
「-在這里做什麼?」
突來的低沉男音嚇了她一跳,她心慌意亂,急忙將畫軸往身後藏。
她這倉皇失措的模樣,看得雍莫離一臉趣意。「三更半夜不睡,想當賊呀?」
心知自己的行為有多差勁,南湘翊心虛得不敢直視他。
「想找什麼,跟我說一聲就是了。喏!那邊是地契及所有的產業書狀;那邊是商業往來的重要帳冊-要哪一種,自己去挑,鑰匙在這兒。」說完,他還當真將一串物品-向她。
南湘翊只覺一道銀光劃過,她本能接住,還真的是鑰匙。
她愣愣地看他。「你真不怕我搞垮你?」
「-若忍心,就去做吧!」連命都敢給她了,他還有什麼給不起的?
「誰要這鬼東西!」像燙手似的,她驚急地-出。
不要給她機會,她就可以假裝問心無愧,不必處在他和義父之間,理智苦受煎熬。
她的動作太大,身後極力遮掩的物品曝了光,想掩飾已經來不及。
慘了!她憂心地抬眼望他。不知道他會不會暴跳如雷?
豈知雍莫離只是挑高了眉。「-要找的就是這些?早說嘛!我拿給-不就得了。」
這……不會吧?
不管她做了什麼,他好象從來不會對她生氣,就連她侵入了他與愛妻的回憶,他也能包容嗎?
她怔怔地看著錦盒內的物品。就算只是一張紙柬,一條寄予情思的手絹,一束愛妻的黑發,一柄木梳,一盒胭脂,一對珍珠耳墜……再不起眼的東西,他都細心收藏著,就像守住他們無可替代的愛情……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意刺痛了她的心扉。
他將他的一切全都給了畫中的女人,那她又算什麼呢?
一張紙柬不小心由手中飄落,她恍惚地俯身拾起,發現它有過毀壞痕跡。單秋娘曾破壞過的,應該就是這個了。只是沒想到,他還是小心翼翼地黏回了它,上頭隱約可辨識字痕,是一首詩。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多麼濃稠的少女情懷!
見她失神發愣地盯著那張紙柬,雍莫離笑笑地解釋道:「這是成親的前一天,依照禮俗,爹不讓我們見面,她要妍兒拿來給我的。」
多麼溫柔甜蜜的神情!他分明忘不了她。
「至于這個……」他指了指她手中的畫軸,「是婚後一年,我與爹出門巡視產業,在外頭接到娘的家書,還有她這幅畫。」
就為了那一句「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他歸心似箭,催著爹爹早日辦完事情,提早了半個月返家,他永遠都忘不了她那時驚怯而又狂喜的神情。
思及此,他唇畔勾起柔情淺笑。
這一刻,南湘翊忽然能體會單秋娘的心情了。
他滿心滿腦、思思暮暮的,都是那抹縹緲芳魂,其余的一切,根本不在他眼中。
就在這時,她忽然閃過一道惡劣的念頭。如果她也學單秋娘,撕毀這一切,他會怎做?也狠狠地甩她一巴掌嗎?
想歸想,她還是做不到!
她重重地放下畫軸,咬牙道:「雍莫離,你真是夠混帳的了!」
雍莫離一回神,「呃!-……」
「雍莫離,你把我當什麼了?」早知道的!她早知道他是拿她當替身,為何還要陷下去,千般悲喜隨他擺蕩?南湘翊,-真夠笨的了!
「不是的!-听我說──」
「滾開!不要踫我!」既然心心念念都是另一個女人,那他就別表現得像是可以為她付出一切的樣子,這虛幻的深情她不想要!
南湘翊奪門而出,雍莫離則是一臉苦惱,想抓卻抓不住。
回過頭,望著畫中沉靜依舊的佳人,他幽然嘆息。
「告訴我,我該怎麼做?秋兒……」
◇◇◇
南湘翊鐵了心待雍莫離冷絕到底。
見了他,她立刻繞道遠行:用餐時,她寧願吃剩菜也絕不與他同桌而食。整整七天的時間,她完全沒和他說上一個字。
雍莫離懊惱不已,瞪著她的表情,像是極想用力捏死她,卻又下不了手的模樣。
以往,早膳都是個人在房中解決,但中午和晚上都在偏廳進食,現在被她這倔脾氣一鬧,雍莫離實在拿她沒辦法,又不忍心看她只吃冷菜剩飯,只得交代妍兒將膳食端進她房里。
妍兒對她的態度已經改善不少,雖然還是冷言冷臉的,但起碼不再出言譏諷,也沒再刻意刁難,她心想,應該是戀兒說了什麼吧?這小丫頭挺維護她的。
一個失神,她喉間傳來尖銳的刺痛。
「咳、咳咳──」慘了!又被魚刺鯁到了。
她咳呀咳的,眼淚流了一串。
「喂!-怎麼了?」妍兒推了推她。干嘛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這回她可沒對她怎樣喔!
「我──咳咳!魚──魚刺……」
妍兒受不了地翻了個白眼。「這麼大個人了,還會被魚刺鯁到,-丟不丟臉啊!」
「咳──我本來就不大會、咳!吃魚──」還敢說,都是她逼的。南湘翊好生委屈地抱怨,「我早說了不要吃的嘛!」
真是敗給她了。妍兒挑掉魚肉中的刺。「喏!吃啦!」
妍兒的態度差勁歸差勁,但魚刺倒是挑得挺干淨的。基于這一點,南湘翊決定不計較了。
用完膳,妍兒一面收拾碗筷,目光三不五時地飄向南湘翊。
她又坐在窗前了,最近老是這樣,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最近她和堡主有些不愉快,原本她還以為她是故意在端架子,後來才發現她這個人滿有個性的,尤其和堡主卯上時,那倔強的模樣,好象……
戀兒說,南湘翊是個好人,一開始她並不相信,因為經過單秋娘之後,她無法再相信這世上還會有多好的人,能無私無求地待戀兒好。
可是這個南湘翊……她是真心的嗎?
見南湘翊出神凝思,托住香腮,無意識的咬著指甲,妍兒眸中掠過一抹復雜的光芒。
「喂!-沒事吧?喉嚨還痛不痛?」
南湘翊回過神,左右張望了一下,確定發出聲音的人真的是妍兒時,她好意外地張大眼。
奇跡耶!妍兒居然會關心她,真讓她受寵若驚呢!
「我問-喉嚨痛不痛,-干嘛一副見鬼的樣子?」
妍兒瞪著她。
「哦!不是,我只是……只是……」好苦惱,總不能說她覺得她會關心她,就好象是太陽打西邊出來吧?
「不要再咬了,都咬破皮了!」
果然,光禿禿的手指頭都滲出血絲了。
妍兒拉開她的手,順勢撥了撥她額前的發,她這舉動再一次把南湘翊給嚇到,不小心翻落了茶水,濺得兩人一身濕。
妍兒渾身一震,錯愕地瞪住她。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伸手想為妍兒擦拭,妍兒卻二話不說,轉身拔腿就跑。
「-……」慘了,妍兒該不會以為她是存心的吧?
無力地趴回窗緣,濃重的挫敗感將她淹沒……
◇◇◇
近傍晚時分,南湘翊獨自在院子里散步吹風,走著、走著,就走近了雍莫離的居處。
她不是故意的!她發誓,只是不小心,她絕對沒有思念他,心頭那處像空了什麼的悵惘,絕對不是因為他的關系!
給了自己一番說服,她才放任自己「順其自然」的漫步。
突然,桂花樹下的一雙人影讓她停住了步伐。
是雍莫離和妍兒!
妍兒很激動地揪扯著他,像是在質問什麼,雍莫離則是全力的安撫她。
也不知道雍莫離說了什麼,妍兒傷心的哭倒在他懷中,他很溫柔地拍了拍她……
還敢說他們之間沒什麼?可恥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就是很火,很想殺人!他騙了她、他騙了她!
南湘翊握緊了拳頭,氣憤得全身顫抖。
說什麼對愛妻的情意至死不渝,結果呢?女人一個招惹過一個,又是單秋娘,又是妍兒的,說他對愛妻有多守身如玉,鬼才相信!
不知不覺,淚水落了她滿腮。
心好痛!她不要原諒他,她絕對不原諒這個表里不一的虛偽男人!
冷絕的眼對上了他錯愕的黑眸,一轉身,她頭也不回地狂奔回房。
看見她決絕而去的背影,雍莫離臉色乍變,旋即推開妍兒。
「雍大哥?」妍兒不解的看著他。
雍莫離指了指她身後,在心底無聲的嘆一口氣。
妍兒一看,也慌了。「她……她該不會……」
「對,就是-想得那樣。」
完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這回若沒死得精采絕倫,可就有負老天爺的「厚愛」了。這妮子的醋勁,濃得連他都會嗆死。
看他一副很想死的表情,妍兒也看得出事情大條了。「那我去……」
「不!-不行。」雍莫離堅決地道:「記住我跟-說過的話,她那里交給我。」
「可是……」想了想,妍兒改口,「我能做什麼?」
「如果一個時辰後我沒出現,請記得進來替我收尸。」雍莫離自我調侃地說。
「啊?」有這麼嚴重嗎?
妍兒蹙起了眉。
◇◇◇
門一開,一只水杯迎面飛擲而來。哇!好狠。雍莫離咋舌,驚嚇地眨了眨眼。
還好閃得快,不然,他帥帥的臉蛋就毀于一旦了。
他驚魂未定的說:「喂!不用如此熱情招待吧!」
南湘翊一見是他,二話不說,手邊所有能丟的,全都砸向他。
「雍莫離,你去死!」
真暴力。「可否留在下一條賤命,允許我苟延殘喘半個時辰?」他很有禮貌的詢問,一輩子從沒對人這麼謙卑過。
「死出去!」她這回丟出去的是利剪。
天!她真想謀殺親夫嗎?雍莫離心有余悸,捂著胸口,可憐兮兮地道:「-別老是舞刀弄劍的好不好?我膽子很小的。」
只可惜,南湘翊此時沒心情欣賞他旺盛的幽默感。
猜到下一刻丟來的肯定非刀即劍,他很快地靠近她。「親親愛妻,-听我說嘛──」
「你愛妻在墳墓里!不要叫錯人了。」南湘翊揮掌一推,幸好此刻她失了功力,否則這一掌,不死也會讓他去掉半條命。
雍莫離反手一扣,將她困鎖在懷抱之中。「是嗎?我偏要認-為愛妻。」
他抱得太牢,她掙不開也動彈不得,深濃的羞憤刺痛了心扉。
他究竟把她當什麼?他怎麼可以在抱過另一個女人,給了千般柔情後-還能回過頭來理直氣壯的向她索求溫存,隨他要親就親、要抱便抱,她又不是妓女!
「雍莫離,你欺人太甚!」她悲憤不已,淚水一滴接著一滴,止也止不住。
「-!-怎麼──」戲謔不復見,他慌了手腳,「別哭,別哭啊!我又沒欺負。」
「滾開──」她用力推他,推不動,內心更是挫敗。
「听我說!妍兒與我,不是-想象中那樣的關系。」
睜眼說瞎話,可恥!
「那單秋娘與你,也不是那樣的關系嗎?都分開了還藕斷絲連,你可真多情!」她咬牙恨恨地說。
「-知道了?」唉!都說他近來運氣背得亂七八糟了,果然沒錯。「她是有困難才來找我。一個『死掉』的人不三更半夜來,難不成-要她光明正大的晃進來嗎?」他無奈的嘆息。「如果我和她真有什麼,就不會走到今天的地步了。我對她有份虧欠,她生活上有困難,我得幫她。」
「虧欠什麼?你和她根本──」她止住了話。
「我知道。」雍莫離沉沉地道。是單秋娘下迷藥,自導自演了一出戲,他們一直都是清白的,這些他全知道。
她太天真了,一個男人有沒有和人怎樣,他自己會不清楚嗎?
「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我負了她,如果不是為了跟我賭氣,她今天不會走到這一步,我對她有道義責任。」
都已經扛下眾矢之的的罪名,他還要負什麼狗屁責任?她怨憤的道:「說到底,你就是多情多意,很懂得憐香惜玉嘛!」
他都解釋成這樣了,她還鑽牛角尖?雍莫離覺得頭好痛。「-不要這麼小心眼,我和她──」
「夠了!」竟敢說她小心眼!「你的事與我無關,管你要懷念亡妻、要和愛妾藕斷絲連、還是要和下人暗通款曲,都不關我的事!你這個大爛人給我滾遠一點──」
怒急攻心下,她卯起來又捶又打、又踢又踹、又抓又咬;雍莫離被搞得狼狽不堪,幾乎抓不住她,情急之下,也沒多想,俯下頭便狠狠地封住她的小嘴。
「唔!」南湘翊瞪大眼,微弱的抗拒敵不過他激狂的吻,迷炫的狂潮激情沖擊而來,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早知道這樣可以讓-安靜下來,我就不必費這麼多唇舌了。」不,唇舌還是要用到,只是使用的方式不同罷了。
南湘翊一怔,旋即又使勁掙扎。「放開我!你這該絕子絕孫的爛胚子──」
又來了!雍莫離無奈的暗嘆,忙著制伏張牙舞爪的小母獅。
「听我說!」他揚高了音量,不顧一切的吼了出來,「我愛-!」
南湘翊愣愣地止住了動作。「你說什麼?」她懷疑自己產生了強烈幻听。
就知道她會是這種反應。雍莫離苦澀的一笑、「不管-信不信,我真的愛-,這輩子就只愛過-一個,再也沒有別人了。」他松了手,退開一步,凝視她震駭失神的容顏。「我雍莫離說一不二,-知道的,一個不愛的人,打死我我都說不出口,所以,就算當初單秋娘以死威脅,我還是辦不到。這句話,我這一生就只打算對-說。」說完,他踩著沉穩的步伐離去。
南湘翊徹底的震懾住了,再也無法由他那番話所造成的狂潮激蕩中掙月兌。
他愛她……他說他愛她……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第一眼的凝眸?還是喂食她化功丹的那一晚?還是狂熱的唇齒纏綿之際?還是更早之前?
太大的震撼沖擊心扉,帶出莫名的神魂狂悸,她腦海一陣暈眩,太過熟悉的感受,好似……好似她曾在哪里感受過……
「我這輩子都只要愛-喔!-最好也要愛我,不然我就虧大了。」
「哪有人這樣的,你是土匪還是惡霸啊?」
「都不是,我是-親親夫君。」
好痛!
她緊捂了心口,窒悶的胸口絞著不知名的痛楚。
誰?誰在她耳邊呢喃?
「雍……」她無意識地月兌口喚道。
是他?是他嗎?她為什麼捉模不住?當她想更加深入探索時,重重的迷炫感襲向她,只覺腦袋昏昏沉沉,接著只剩一片空白,然後她發現自己流了一身冷汗。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她無助地仰頭,頭一回發現,她迷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