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一生惟一的請求。」莊夢蝶雙手合掌拼命拜托對桌的男人。?
方慕白強扯開笑,看得出很勉強。「你一生惟一的請求未免太多了些。」
「什麼?」
「還記得嗎?當年要我帶你出夏園時你也這麼說過。」
「可是……」
「我先提醒你,那女人可不是我能對付的。」方慕白捻熄煙,無可奈何的聳了下雙肩。「我可扛不起和她對壘的擔子。」
「但是能應付大姐的只有你。「莊夢蝶老實說。「當初不也是你讓她來幫我的嗎?所以……」
「她會幫忙不是因為我說服她,而是她覺得這件事有趣,更主要的是她缺人,而你又符合她的要求。」
「你真的不能幫我嗎?」
「小姐,你要我做的是擋她財路,依你對她的了解,擋她財路者可會有好下場?」真是天才,竟然要他幫她出面向姓呂的要求片面毀約,要真做了,他還能活命嗎?
莊夢蝶無法反駁。
方幕白嘆了口氣。「你全亂了你知道嗎?」
她點頭,喟然躺進柔軟的沙發椅背。「我知道自己很慌亂,我本來是想讓一切簡簡單單地開始並結束,但現在卻……他要求我給他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最後的話她以重重的嘆息聲說出。
「而你心動了。」方慕白上身向前傾,道出她之所以慌亂的主因。
「是的,我心動。我怎麼能不心動?這些年我根本沒有忘記他,看兒子謙就會想到他,他們父子倆是這麼的相像,我怎麼忘得了。」
「你果然還愛著他。」
「你看出來了?」
「連你兒子都看出來了。」方慕白嘆息道,「你以為你掩飾得很好,其實根本是一團糟,我們都知道你並未忘情,也不可能忘情。」她做事一向果決不拖泥帶水,但感情的事不是這麼簡單就能與其他事等同視之處理的。
「我該怎麼辦?」原以為進夏園的目的就是照顧夏林玉瑛,但他讓事情變得復雜;除了夏林玉瑛的病,還有他想重新來過的念頭。她甚至會想夏子翔是不是借由夏林玉瑛的病找上她,其實真正目的是要她回到他身邊。
如果是,她該怎麼辦?
「我的建議是點頭答應,既順了自己的心意也滿足他。」
「我也想,但不能不顧及事實,夏家的人並不歡迎我。」
「你指的是你婆婆和小姑?」
她點頭。「我不想因為我的關系讓他們一家三口彼此相互依靠苦過來的感情而有變化,若我真的答應並帶著子謙回夏園,那又會是怎生混亂的局面;再說,在夏園沒有一個人會接受子謙,包括他的親生爸爸,他根本不承認子謙的存在。」
她想得太多了。「我還是老話一句︰答應他。」
「慕白!」
「他已經不是以前的夏子翔,過去,他可能留你一個人和她們對峙;現在,他不可能再讓你一個人孤軍奮戰,快十年了,人都會改變的。」更何況當年的事大致上都已真相大白,他不信夏子翔還會放任這情況重演。
「我也希望是如此,可是……」想到答應後可能出現的種種問題,她就心驚膽戰,忍不住發寒。「我怕,誰拿我的容貌去揣測我的為人都可以,就是他們不行,我不想再從他們嘴里听見任何侮辱我的話;雖然我還是愛他,卻還是怕。吃驚吧?原來我莊夢蝶是這麼膽小的女人。」
「被愛傷過能勇敢的沒有幾個。」方慕白理解地安慰道。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方慕白抬頭看牆上的鐘,疑惑地問︰「那小鬼呢?」
「他怎麼還沒回來?」對啊,莊夢蝶看了鐘,憂心地皺起眉頭。「都八點了怎麼……」突然,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打斷她的話。
她起身趕上前去開門。「你為什麼這麼晚才……夏子翔!」最後的名字她幾乎是尖叫出口。「你、你你……」
「娘,你什麼時候舌頭打結了?」被夏子翔抱在手臂上的夏子謙好笑地看著娘親,這是不是就叫花容失色啊?
夏子翔抱著兒子進門,看見坐在客廳的方慕白,向他頷首示意。
果然開始行動了呵。方慕白以禮回之,眼底溢滿贊同與支持的笑意。
「我先走了。」本來就打算離開,現在更有離開的助。「最後提醒你,該做的工作要好好做,想做的,最好也放縱自己的心意去做,你一向不是為事情猶豫不決的女人,可別讓我失望。」
「等、等一下!」莊夢蝶伸出手,只來得及抓住他離去時經過身邊的余風,卻抓不到人。
看著兒子和夏子翔,她重重嘆了口氣。
剪不斷,理還亂——
「你不該來的。」奉子之命進廚房準備水果的莊夢蝶對後頭一定會跟著她的人道。?
「你兩天沒回家,我很擔心。」
回家?「你說錯了,這里才是我的家,夏園只是工作的地方,我充其量只是沒有告假。」她需要時間整理自己的情緒,以免壞了工作又亂了方寸。
「我希望它會是你的家。」
「不可能。」想也不想就說出口,明知會刺傷他,但還是必須說出口。「你別再白費心力,把這些時間拿去研究學問教學生多好,何必自討沒趣。」
「我不認為是自討沒趣。」夏子翔倚在櫥櫃旁,欣賞她切水果的模樣。他還記得以前她根本連菜刀怎麼拿都不曉得,交往時舉凡興致一來,進廚房都是他動手、她負責動口。
「我說是就是。」
「很熟悉的一句話,只可惜我不能像以前一樣應和地說︰你說是就是。」
握刀的手倏地停靠在砧板上,想起過去自己每回撒嬌時會說的話,還有他縱容的回應。
那段日子她過得很開心,因為在他眼里,她是一個再單純不過的女人,沒有蜚短流長,沒有偏見誤解,他全心信賴她對他的愛,如同她全心信賴他一樣。
在他眼中,那時的她只不過是他夏子翔的女朋友,不是什麼傳言中不知檢點的蕩女。
「夏老夫人好嗎?」忽而話峰一轉,她似乎不怎麼願意延續之前的話題。「我兩天沒去,她是不是起疑心了?」
「媽發了兩天脾氣。」夏子翔照實說。「也不跟我們說話。」
莊夢蝶聞言很是抱歉。「對不起,我讓情緒影響了工作,放心好了,從明天開始,我會再去夏園做好我該做的事。」
工作——他幾乎要恨起這個字眼。「可不可以別再把它當成工作?我找你雖然表面上是為了媽,但最主要的還是我……」想說的話被貼上雙唇的素手擋住,夏子翔盯著她,看著她的抗拒,心情更是低落。
拉下她的手,他嘆氣,「你真的要這麼固執,在感情上一點妥協的余地都沒有?」
「我是為大家好。」
「那是你自以為是的結論。」他要怎麼做才能說服她固執的腦袋,他真恨她怎麼會有這麼堅定的果決力。
「到目前為止我所做的一切難道你全感受不到?難道我的努力你就這麼狠心視而不見?」
她沒有視而不見,她只是將這些事放在心里,要不她怎麼會心緒大亂,從來不曾因故怠工卻因為他而開了先例。但縱然有這麼多話,她還是選擇放在心里不說,讓他死心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他以為她無動于衷。
如果她真以為騙得了他,他就不叫夏子翔。
明明仍舊愛他,為什麼就是不肯承認?她的表情、她的動作、她的言語,她的一切一切都誠實地表露她對他的感情,只有她才自以為藏得極好,沒有人看得出來。
「爹、娘,你們兩個還要窩在廚房多久啊?」
客廳里夏子謙的呼喚適時阻止兩人再起的沖突,方寸大亂的莊夢蝶甚至沒有注意兒子是怎麼稱呼夏子翔的。
端了水果要回到客廳,她加快腳步經過他身邊,卻不敵他突來的攔截。
「我不會放棄,絕對不會。」夏子翔厲聲道出信誓旦旦的堅決,「如果你打算固執己見一輩子,我就跟你耗一輩子。」
他話里的決然困住了她,回過神時手上的水果盤早被他端進客廳,徒留她一個人在廚房里咀嚼消化他所說的。
他太過分了……這樣子她不就變成狠心無情的壞女人了嗎?莊夢蝶捂住嘴免得泄露了嗚咽的聲音。
過分!他竟然說這種話,說要跟她耗一輩子。
想做的,最好也放縱自己的心意去做……她也想啊,可是不能因為這樣就傷了其他人不是嗎?
?
真的是父子啊!看著客廳里的一大一小玩得不可開交的樣子,莊夢蝶不自覺地吐出幸福的嘆息。?
瞧瞧,一大一小坐在電視機前玩電動,一下子因為對決鬧得緊張兮兮,一下子又因為誰勝誰敗互瞪,一會兒又咧開嘴大笑……由此便足以看出這對父子的感情有多好,任誰也想象不到他們接受彼此的時間短短不到一天。
這個畫面她在腦海里幻想何止過一次。
「娘!你也過來啊!」夏子謙空出手招呼她坐在右手邊,順勢枕上娘親柔軟的大腿,兩只腳則狂妄地跨上左邊親爹的腿,側躺在地毯上操縱游樂器,活月兌像個受人服侍的老太爺。「爹,你太爛了,連旋風腿都使不出來,遜!真夠遜。」
夏子翔只能苦笑,他從來沒玩過,被砍殺得死去活來也怨不得誰。
他叫他爹?莊夢蝶疑惑地看向夏子翔,正好迎向他投來的凝視。
她只好收回視線,落在腿上殺得興起的小鬼。「你故意的?」讓夏子翔送他回家,她就不信這寶貝兒子忘了怎麼回家。
「什麼?」呵呵呵——這時候不裝傻更待何時。
她就知道。只是她想不到夏子翔會與寶貝兒子接觸,更不明白為什麼兒子會突然就接受從來沒有一起生活過的父親,難道真是父子天性?
「呀呼——哈哈哈,我又贏了!」夏子謙狂叫的聲音拉回她游走的心神,低頭看著不知何時變得這麼孩子氣的寶貝兒子,再抬頭好半晌,然後才意識到自己竟和他相互凝視而不自知。
眸與眸的相視,她竟不忍離去。
不行了——她得對自己承認。相隔多年,她對他的感情沒變,對他的一切熟悉得仿佛他們每天都生活在一起。
真是太慘了,莊夢蝶忍不住在心里對自己抱怨連連,為什麼長得一副人盡可夫的模樣卻沒有辦法付諸行動?如果能表里一致,很多事就不會這麼執著,尤其是感情方面——執著的人永遠是笨的那方。她何苦讓自己落了個草包美人沒有腦子的下場,用所有的感情去愛一個男人,即使被遺棄、被誤會、被拋棄,卻還是無法抹去對他的思念。
她該佩服自己的專情還是該嘲笑自己的痴愚?
「我說老爹,你也太遜了吧,」真不敢相信,怎麼會有人把這麼簡單的游戲玩成這副德行。「竟然一次都沒贏過,老爹,沒吃過豬肉也該看過豬走路,輸了幾次也知道該怎麼玩才對,真是。」
「我對游戲向來沒轍。」夏子翔坦白說。
「你總有小時候吧?」抬眼見爹爹點頭,他續問。
「那小時候總有童年吧?」也點了頭,很好。「那童年會玩游戲吧?」
「看書。」
「啊?」茫然的小臉不明白老爹怎麼突然冒出這句話。
「我的游戲是看書。」
「空閑的時候做什麼?」
「看書。」
「最快樂的事是什麼?」
「看書。」
「天啊!簡直就是書呆子嘛。」夏子謙夸張地雙手猛抓頭,鬼吼鬼叫,「這種人竟然生得出英俊瀟灑、多才多藝、人緣特佳、風度翩翩的我,天!這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啊?救人喔——」
「你這小鬼!」莊夢蝶沒好氣地敲了他一記爆栗,臉上卻是藏不住的笑意。「我是這麼教你跟大人說話的嗎?」子不教,母之過,真是丟臉。
夏子謙委屈地鑽進老爸懷抱哭訴︰「哇嗚……娘打我!」
看著兒子煞有其事的模樣,夏子翔先是一楞,隨後大笑。不管是有心還是巧合,他的兒子成功地扮演著他和夢蝶之間的潤滑劑。
「不理我就算了,居然還笑我,嗚……我是爹不疼、娘不愛的小可憐,我好可憐……」下一瞬間,嗚咽哭聲爆出慘烈大笑。「哇哈哈!不、不公平……你們兩個人……哈哈……欺負我一個——」哎喲!竟然聯合起來搔他的癢,哪有這麼壞的爹娘啊!
兩個大人相視莞爾,極有默契地回頭欺壓孤軍無援的夏子謙。
也罷,莊夢蝶松了口氣,允許自己撤下心防。
至少,在這個時刻,就讓這樣的氣氛持續吧。
?
「謝謝你。」?
夏子翔不明白地回頭。「謝我什麼?」
莊夢蝶關上夏子謙的房門,跟在夏子翔身後回到客廳,邊收拾一個晚上大鬧下來的凌亂邊說︰「謝謝你讓他今晚過得這麼快樂。」她的寶貝兒子很難得像今晚這麼像個小孩子,一直以來都表現得像個小大人,學習照顧自己甚至來照顧她。但她偶爾也擔心,擔心他是否會因為這樣而失去了童心,今晚讓她知道,幸好,他並沒有失去童心。
「你相信嗎?他小學一年級最先學會的是如何使用吸塵器,不鬧脾氣、不任性,在每一個覺得孤單寂寞的夜里會跳上我的床陪我說話,小小暖暖的身子硬是固執地伸長手臂來抱住我……」呵呵,她有個很棒、很棒的兒子。
夏子翔沒有說話,就這麼站在客廳與通往房間的走廊之間,看著她一邊動手,也听她一邊述說和兒子間發生的趣事;說話時的她臉上洋溢著無法以言語形容的光彩,讓美艷的面容柔和得讓人無法移開目光。
「總之,我很慶幸有他的陪伴。有人說,小孩子得依賴大人才活得下去,可是對我來說,是我一直在依賴子謙,因為有他,我才有存在的意義。」啊,她在說什麼啊,突然頓住不說話的莊夢蝶扯開苦笑。「抱歉,讓你浪費時間听些沒有意義的廢話。」
「我不覺得,我以為還能再听久一點,我想多知道你們的事。」因為有子謙才有存在的意義,那可不可以把他也納入其中成為一部分,他不貪心,只要一部分就好。
他想抱住她說出內心的請求,可在想到結果之後,這份沖動立刻狠狠壓回心底,不得不怯步,這樣的小心翼翼是他當初怎麼也無法想象未來有一天自己會變成的模樣。
「時間不早,你該回去了。」
不能貪心,夏子翔告訴自己,今天是靠子謙刻意的幫忙,才讓他能進入他們的生活,與他們分享一個如夢般的夜晚,這份感動足以讓他連日來因她而起的挫敗感消泯許多,更加強他帶回他們的決心。
絕不願只有這一次,已經發過誓,要和她耗一輩子的。
隨著她開門送客,夏子翔二話不說越過門檻,只是離去前頓步在她身邊,側首看著她。「我能常來看他、陪他玩嗎?」
「他不是你兒子,跟你沒有任何關系,用不著費心。」莊夢蝶沉下臉拒絕,好夢不能常做,那會讓人只想沉溺在不著邊際的幻想中。一次美夢就夠回味了,再來許多,只會讓她更悵然。
而且她也必須顧及到萬一子謙習慣他的存在怎麼辦?他若不認他,她的寶貝兒子要怎麼面對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的失去?
既然都要失去,一開始別去擁有就不會有失去的痛苦,不是嗎?
「別再來了,我家不歡迎你。」
「那為什麼今晚你笑得特別開心?」
「那是因為……」莊夢蝶試著找出一個較合理的解釋。
「說不出來就別說了。」夏子翔退了步,不忍見她自欺欺人的為難表情。「明天希望能在夏園見到你。」
她點頭,就在他跨出一步時拉住他。
「有事?」
「我想問你,你母親的病情到底有沒有好轉?」在夏園那種奇怪的感覺愈來愈濃厚,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偏偏又說不上來。
「你想解除契約?」夏子翔緊張問道,生怕她真的剪斷兩人間惟一的連系。
「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問清楚事實。我總覺得你母親有什麼地方不對,她像是……裝病。」
裝病?夏子翔篤定地搖頭。「醫院報告不會騙人,更何況媽有什麼動機裝病?」
「說得也是,她不可能故意裝病引我進夏園的。」
莊夢蝶低喃。「或許是我多心,沒事。」
「那我走了。」還以為她改變主意要留下他,原來只是問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唉,失望直接呈現在他臉上,連嘆息聲都藏不住,回蕩在樓梯間。
「再見。」莊夢蝶倚在門邊,不願太早關上門,白白失去看他的機會。
夏子翔的腳步也不見得有多快,或者該說是他努力地變慢,一直到不得不消失在樓梯間,才結束彼此明知在相互凝視卻又不能說破的譎詭氛圍。
雖是咫尺,卻似天涯,明明有心,卻佯裝無情。
到底,是他執意將他們帶回身邊、一家團圓的作法能找到幸福,還是她回避他繼續母子相依為命的生活才叫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