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主人邀客夜宿即代表有意與之結交?友,那韓齊可得敗興了。
事實上,他也的確敗興,才落得獨自坐看燭燈的下場。
在幫忙料理箭傷之後他仍不知這位年輕的山中隱士的姓名,更別提交朋友,被名叫捷兒的僮僕帶進坐落竹軒後院的客房後,除了一頓飯菜被捷兒送進來一會兒又收拾離開之外,他沒再看到那張初見時令他屏住呼吸的美麗臉孔的主人。
這竹軒,坐落寒冷的長白山間真是一大奇聞,北方不?竹,何以有竹軒在此?另外,寒冷如斯,小小竹軒豈能抵擋風霜雪露?偏偏打從踏進此處他就未察覺一絲一毫的寒意襲身。奇怪,真的奇怪。
蒼茫白雪滿布的長白山、一只雪貂、神秘的年輕隱士……今日的境遇讓他一點睡意也沒有,半合的軒窗透出白雪倒映的潔光,加深滿室的靜謐,與外頭無聲無籟的情境同化?一色,可他卻沒有因為無人交談而覺得無趣疲累。
甚或,他竟覺得精神抖擻,而遠處一聲狼嗥突破靜默的氛圍,勾起他踏門而出的念頭。
推開門才踏出一步,落入眼簾的便是今日在他腦海里始終徘徊不去的人影,獨坐小回廊的欄桿處,一腳擱在桿上,身子半倚梁柱,白袍衣擺隨風輕揚出單薄的剪影,一只白玉瓶被垂落身側的手以兩指輕扣搖晃,一身的白險些與這冰天雪地同化?
一體。
踏過被竹軒圍成口字型的庭園雪地,韓齊一聲不吭來到男子跟前,不忍打破這份恬靜,只得一旁獨嚼被眼前潔淨無瑕所牽動的震撼。
「無法成眠嗎?」
久久,打破靜謐的人是被以為兀自沉溺在月色中的男子。
「也好,這等良夜難能可見,長白山上的月色總乏人問津,難得有不怕寒的人願意出來迎風欣賞。韓齊,想不到你也是名雅客。」
「雅客談不上,只是沒想到你有這份雅興。」韓齊說道。
適時一陣寒風吹過,撩起他發束,也拂過眼前男子完全不顧儀容任其垂落的烏黑長發,月光映出黑亮閃過,韓齊無緣見到這美感,一心只懸在單薄身子的主人怎堪這襲來的風寒。
毫不猶豫解下御寒的披風,在半空劃過未成的圓弧落在單薄身子上,掩去與雪般同白的衣袍。「你──」
「有傷在身很容易受風寒。」韓齊說話的同時也移身到風向處,無言地為他擋去刺骨寒風。
「你就不怕冷嗎?」淡然中蘊含莫名躍動的詢問。
韓齊搖首響應。「內功調息可抵外寒。」
「你是個奇怪的人,韓齊。」寒夜中不見一絲蒼白,依然紅艷的唇咧開無聲的微笑,牽動出足以勾魂攝魄的秋眸一同瞥向韓齊。「我與你素昧平生,你卻不吝關心。」
「你的傷是因我而得,要我如何不關心,更何況我想交你這個朋友。」韓齊說得直截了當。
「朋友?」
好遙遠的名詞!在他的生命中能談得上朋友二字的有誰?
一口佳釀入喉,男子雙唇微笑出愴然。
「勸你打消這個念頭,我不想交你這個朋友。」
「如果是這樣,你的眼底就不會隱含孤獨的哀傷神色。」
本不欲言,但又忍不住涉入,將打從一見面被他姣好相貌震懾之外另一處令他難以釋懷的發現道出,見到他愕然甚至有些受傷的神情,韓齊後悔自己的貿然行事。
「孤獨啊……」
或許真的有點,否則他不會讓一介凡人踏進竹居,是嗎?
一個捷兒還不能消解他的孤寂之苦呵!
「你──」要出口的話頓住,韓齊不知道自己是想道歉還是再更深一層掘出所觀察到的事,干脆還是收口不語。
「喝酒嗎?」白玉瓶與白皙的手臂同時伸在眼前。
韓齊爽快的接過瓶子仰首一飲。
「不怕有毒?」
真的是很奇怪的人,不若他想的那般有戒心,連想都不想就喝進一大口,也不怕他是別有居心。
「想都沒想過。」韓齊老實說,隨即赧然一笑,「長白山上若還有仇家,那只能怪我韓齊做人失敗,連深山野嶺都有仇家。」
一道輕笑劃過夜空,像把凌厲的刀刃劃開黑漆布幕般地干脆利落;也像風鈴,輕脆悅耳的清晰可辨,惹人憐愛。
韓齊看傻了眼,就著夜空,突生眼前的人險些就被月光融化消失無蹤的錯覺。
這份錯覺駭得他突兀的出手擒扣住兩只細瘦的手臂。
「韓齊?」沒有被突然舉動駭著的驚慌,男子淡然的表情仍一如之前,只是多了抹疑惑。
「我……差點以為你就這樣消失了。」訥訥出口,韓齊愕然驚覺自己對這位不將他當朋友看的男子的在乎。
「你弄痛我了。」
「我失禮了。」韓齊松手,退了步,仍然昂首站在風口
處,只是改而轉身背對他,怕再次唐突。
畢竟,人家沒把他當朋友看,甚至是拒他于千里之外,再接近就是他韓齊失禮了。
「韓齊。」男子?喊。
他沒回頭,只嗯了聲當作響應。
「你以後喚我燁華即可,就像我稱你韓齊一樣。」
韓齊驚喜地轉回身,天人似的美貌上一抹淡笑深深映入他眼底,皎月繁星都因此相形失色許多,顯得完全不重要。
他只知道,燁華,一個他新交的朋友,在長白山上。**
*
本來以為天一亮就可以趕走人、從此圖個清靜的捷兒,沒想到主人的一聲令下,讓喜滋滋的她當下老實地變了臉,噘起足掛上十斤豬肉都有余的嘴,老大不高興地清掃庭院。
「公子是怎麼回事,最討厭有人上山打擾清靜的人怎麼會突然變了性呢?那個韓齊有什麼本事讓公子留下他,真是的,沒事徒增我的麻煩,討厭死了。」一個人拿著雪鏟有一下沒一下地將積雪鏟開,清出一條小徑,她倒也樂得自言自語。
「真是個大麻煩對不?」
「就是說嘛!射傷公子不說,還像強盜頭子一樣強住下來,簡直就是不可理喻,我家公子……」捷兒倏然住口。
怪哉,這山里還有人能跟她對話的啊!回神一看,「喂,你走路不出聲是想嚇死我啊?」被抓到在背後偷罵人的捷兒倒也算鎮定,手握鏟子撐地,一手擦腰,氣勢恁是蠻橫。
「你很討厭我?」
「這不是廢話嗎!」捷兒直率回答。
一張臉明明白白放上厭惡兩字,她開口便朝韓齊直吼︰「傷了我主子還大咧咧住下來,隔夜就算了,偏偏你到現在還不走!奇了,我家公子有留你嗎?有請你作客嗎?」
「他也沒要我離開。」
「那是我主子人美心腸好,不跟你計較。」哼,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模樣,想沾染公子?呸呸呸呸呸!
「警告你哦韓齊,不準接近我家公子,他可不是你區區一介凡人能沾染上的,早走早好,免得我出手趕你。」
「你不希望我跟燁華太接近?」
不只一次的警告讓韓齊感到疑惑,忠僕總得有個限度吧,但這個全听燁華命令行事的捷兒卻在他作客于此這點上毫不妥協,硬是想盡辦法也要他盡快離開。「為什麼?」
「因為──」倏然住口,捷兒敏銳地轉了話題︰「怪了,哪有客人問主人家為什麼送客的道理?哼,你也只不過是讓公子允許你喊他名字罷了,真以為我家公子願意和你交朋友啊?哈!你未免太一廂情願。」
公子人好,對山里的花草鳥獸都一樣的好,這個韓齊姑且也只能算是突然出現在山里的另一頭野獸而已。
「身為僮僕,什麼話該說、什麼不該說你難道分不清楚?」動了氣的韓齊壓沉聲音,別有一番當家主的氣勢,然氣勢中卻有一抹被人擊中標的般的虛無。
他會生氣正是因為捷兒說中他最在意、也最顧忌的一件事。
雖然能以名相稱,但昨夜之後燁華的姿態始終淡然一如之前初相遇的時候,任憑他再怎麼努力接近,得到的只是淡漠以對;彷佛昨夜只是場夢,共飲月下暢談古今,也只有昨夜的黃粱夢。
唷!以為發脾氣就行了啊。她捷兒才不吃這一套,一顆心全懸在主子身上了,哪管得了別人。「我只知道我家公子向來不愛人打擾,隱居山中就是為了與世隔絕,瞧瞧你,一睜開眼就是找我家公子,你要他如何清靜、如何與世隔絕!」
「你──」
心知自己只是借著捷兒遷怒的韓齊煞口不語,好半晌才又開口︰「燁華在哪里?」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捷兒也刁起脾氣。
「哼,公子好不容易能圖個清靜,我怎麼可能讓你去打擾他?快走吧,別讓我家公子親口送客,到時你就難看了。」
「留不留我作客只憑燁華一句話,你無權置喙。」
「你這個強盜頭子!」
韓齊決心不與他計較,轉身走向黑雲休憩的馬廄。
也罷,他不說,他就自己去找。***
朗日無雲的天際該是回暖時,但高聳如長白山,任憑有多大的烈陽都無法融其積雪一分一毫,青藍天幕也只是點綴,無損于冰天雪地下的天寒地凍。
覆蓋白雪的地上,一排排枝葉覆雪的冬林猶似銀針,了無生氣,幾叢碧綠新芽竟倚木緣生,恍如力抗嚴冬的傲梅,硬是想以翠綠粉飾白皚皚的一片雪原。
單薄的身影蹲俯在碧芽跟前,垂落茫然空神的眸子,看似專注于綠芽,實則無心于斯。
久久,終于呼出一口霧氣。
何苦呢?燁華自憐地嘆口氣。
就因為他看穿自己的孤獨與哀傷而報出許久沒有人喚過的名字?遁居在此要的不就是自絕于人煙塵囂,何苦又讓自己沾染上?
執起不離身的酒壺仰首飲進一口,嘆出的淡淡酒氣是香醇的桂花釀,卻還是嘆不出哽窒于胸的苦悶。
多少年來絕塵無念的心湖因為韓齊的出現而漣漪四起,也因此讓他倍感苦澀。
韓齊的溫暖他決計是不能要的。燁華在心里這樣告訴自己。
長白山上的積雪冰霜才是他的歸處,才是他該待的地方。
今天就叫捷兒送他下山吧,他暗忖,更不準自己再想昨天與韓齊共飲月下著實帶給他的快樂,還有韓齊一夜為他擋風的溫柔。
紅唇在皓齒凌虐下烙了淺淺的齒痕,微疼中回神,燁華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
空出的一手輕柔貼上剛發的新芽,他口中念念有詞。
須臾一會兒,就見一道柔和的白光自他掌心泛出,籠罩新芽,由近至遠,漸層更?,最後將周身幾叢綠芽全數包裹在光芒之中。
光芒褪盡,一枝枝綠芽頂冒出粉女敕花苞,不一會兒,全數盡開,緋紅色的小花是銀白天地里的異數,唯一的點綴。
燁華小心翼翼摘下其中一朵,起身轉向決定回返居處,在自己尚未後悔前盡速將韓齊驅離這冰雪世界,好還他一個清靜。
才回身,深黑如夜幕、既高且壯的馬匹在離他一尺外昂然挺直,吐著奔走山林的熾氣,馬背上的男子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眸直直朝他射來。
當看見他手中緋紅色的花時,燁華真真切切看到韓齊眼里的錯愕與不信。
這樣的錯愕、這樣的不信,深深地傷害了他,收緊的拳揉碎了掌中的花!緋紅的花汁浸漬上他心窩處的白袍,乍看之下彷佛心沁出血來,尤其是那紅艷的唇因為傷痛得難以承受而被咬得死白時,更讓人觸目驚心。
「你……」胡亂抓一個方向尋找他的韓齊,不知道自己竟能這樣快找到他,更沒想到尋見他的時候會看見……昨日被他視?無稽之談的笑語忽而浮現腦海──可這雪貂還真的不見蹤影啊,呵呵,該不會就像咱們上山來之前那位老伯說的是這山里的狐精幫忙吧?
在此同時,捷兒剛剛吐出的話更讓韓齊屏住呼吸,久久難以順氣。
不準接近我家公子,他可不是你區區一介凡人能沾染上的……「燁華。」
韓齊下馬走向他,疑惑的表情和要得到答案的堅決同樣強烈,雙腳停在十步距離處,等著他的回答。「你是人是仙還是──」
「妖。」低頭注意自己心窩處染紅的衣襟半晌,在听見他的詢問後,燁華即阻斷他的話接續道︰「誠如你所見,我是妖;至少,山下的村民們是這樣稱呼我的。」在他屢次用同樣的方法拯救他們的性命後,得到的就是非妖即怪的稱呼與村民一張張充滿恐懼害怕的臉孔。
一回、兩回、三回……久了,就連自己也信了。
「狐狸精?」一個妖字怎麼能算是答案,他想知道的不只這些。「你真的是山下村民說的狐仙?」「你說呢?」
眼波流轉間的哀傷連自身都不知道,失去血色的唇扯出慘淡的笑容,卻是燁華自以為是的釋懷。
住在深山太久,久到他都忘了自己又會有什麼表情,而終日面對的除了捷兒外就只有林間幽草、山禽走獸,能告訴他什麼表情有什麼涵義嗎?
而此刻他自以為是的無所謂表情看在韓齊眼底是惹人憐惜的愴然空洞,是不知道該拿什麼表情說什麼話的無措。
這份無措迫使他無法隱藏真心的誠意,即使在這件事之後,他仍當他是朋友。
「燁華,你我是朋友,有什麼話不可以說的?」
「朋友?」燁華臉上疑惑的表情著實帶著諷刺,淡淡的,沒有一絲憤世嫉俗,完全單純的嘲諷。「直到現在,你還當我是朋友?」
「別這樣──」韓齊邁開腳步走近他。
「別過來,」燁華喝住他,往日淡然的語氣有了強烈的波動,縴瘦的身子與他前進的腳步同退開三步的距離。「下山去,這里不歡迎你。」
「也包括你嗎?」
為什麼說這話時會是這種神情?如果他能真的無情,他會立刻下山,從此不再踏上長白山一步。
就因為眼前那張美麗容顏上充滿的不是無情嘲諷而是脆弱無助與孤寂,才會讓他無法背對離去,生怕這樣會傷了一顆可能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燁華因他的話一愣,逞強裝出的諷刺無情被他狠狠敲出裂痕。
「燁華?」
「我……」不由自主地又退了好幾步,縴細的頸項頻頻左右搖晃,拒絕眼前溫暖的來源。
他恐怕不自知吧?不知道自己擁有太多的溫暖、太多的熱情,足以瓦解任何一個被冰封──哪怕是已達千年的人,改變那人的一切。
才短短一夜,自己的動搖就是鐵錚錚的事實,想接近他、偎進他溫暖懷抱的心思就是鐵證。
「不要再退了。」怕他一個不小心跌倒,韓齊止住自己前進的腳步,關切的話緊張的逸出口︰「當心後頭。」
似乎決意與他的關切作對,他的話月兌口而出時,燁華就因為腳跟踩滑一塊石頭,整個人朝身後的雪堆筆直倒去。
「燁華。」
一個箭步沖上前,催使內力施展輕功,韓齊才得以搶在他和冰雪相親之前伸長一臂,將他攬進自己懷里逃過一劫。
燁華像被嚇到一樣,空出的手緊緊攀住他衣襟,臉色蒼白,連帶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沒事吧?」
韓齊扶著他,確定他能自行站好後才松手,松手後雙臂還不忘隔著幾寸距離護在兩旁,準備隨時伸出援手。
「不要對我這樣好……」燁華的聲音虛弱得有如風中殘燭的老者,雙手卻背叛主人的心思移動,緊緊握著身子兩側的手臂,就怕一松手,人會跟著垮坐在雪地上。
怕跌跤,所以緊緊握住不放,猶如溺水著緊抱著身旁唯一一根浮木同樣的道理。
但是,他不能啊!
心里大聲地誡告自己,一再一再重復在心里回響,終于讓他儲足勇氣,細白的手臂使力推開他的溫暖;然出其不意的舉動讓韓齊晃了身,空隙大開,才得以月兌離。
「燁華。」
才喚他名字的短瞬間,燁華消失迅速的身影快得非常人所能及,甚至就算他用盡內力使出輕功也未必能追得上。
這是為什麼?韓齊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有意與他結交?友,為什麼一夜之後又拒他于千里之外?
雙拳緊緊一握,得不到答案他就不是韓齊!
呼來座騎上馬,韓齊朝竹軒策馬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