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等待足以致死的痛擊,然想象中的痛楚並未襲身,讓她還有命能睜開眼,看清阻止這致命一掌的人是誰。
但,她寧可死在爺手上也好過讓這個人救啊!
「仲雲!」方才的一切他全听見了?
「不可以這麼做!」仲雲邊搖頭邊說,張開雙手以身擋住他。
「退開!」
「師父!」怎麼可以這樣?「般若是您的族人,是您的下屬啊,您不該因她一時失言而痛下殺手,請您冷靜一點。」從沒見江岩如此沖動爆怒的仲雲,現在一心只想救人,再無其他心思去想引起江岩動怒的原因。
「你讓開!」水袖一甩,揮開身前擋路的人,般若吼道︰「我般若寧可死在爺手上,也好過因你而活命。」
「般若!」該死的她,竟對仲雲如此放肆!江岩掌上紅光更甚,肅殺之意較先前更濃!
「不!」從地上爬起,仲雲趕緊又擋在兩人之前。天!這是怎生的一團混亂?他該怎麼做才好?
一時千頭萬緒,再聰明如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讓開!」遲遲無法出掌只因怕傷了他,偏偏他又橫亙在中間,這要他如何下手?「仲雲,讓開。」
仲雲拼了命地搖頭。「您與般若的紛爭全因我而起,您該殺的人是我,不是般若,她只是要您回去您該在的地方、只是要他們的爺回去啊!」這樣有錯嗎?「般若她沒錯,她是為您的族人請命希望您回去,她沒有錯。」
火焰般紅的掌光頓時消弱于無形,揚起的手垂落身側,江岩瞪了阻他下手的仲雲好一會兒,甩袖轉身離去。
「我……我會勸師父回去。」無視自己內心的不願,仲雲回眸對般若說道。
「用不著你假好心!」般若側首掩去一臉的狼狽,百般不願接受他的好意。
「為什麼拒我于千里之外呢,般若?」他不懂,打從第一次見到她開始就不曾見她對自己笑過。「師父和你皆非凡人俗子,為什麼師父能容我,你卻不能?我是這麼衷心地想……」
「住口!」般若揮開他伸向自己的手,恨意盈眶,似烈火般狠狠灼燒著他,此時此刻她多希望自己的目光能成為火炬,一舉將他燒成灰燼。
「般若……」
「不準你叫我的名!」美目又是狠狠一瞪,咬牙切齒的恨意毫不掩飾地以強烈語調告知︰「爺容你不代表我們一族皆容你,我說過了,除了爺,我族中人不會有人容你,絕不會!」
仲雲默然,亦不願多作辯駁,不想讓她更討厭自己。
「我不會放棄,我一定要帶爺離開你這個不祥的凡人!」她立誓後憤然離去。
「不祥……」仲雲獨留原地咀嚼這兩個字。
她是指他是不祥之人嗎?哪里不祥了?
他不懂,可心上卻狠狠地被割傷,因為般若,因為先前轉身離去的江岩。
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皆大歡喜,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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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在做什麼?」江岩皺眉垂視跪在跟前的仲雲還有他腳邊的包袱,心下雖明白他將說什麼,卻還是多此一舉地開口問。
「感謝師父多年來的教養之恩,仲雲無以回報,將來若有需要仲雲的地方,自當餃草結環以報師恩。」棲霞山非他歸屬,至少,有師父在的地方不會是他的歸處,因為般若他們是如此厭惡他和師父共居,只要有他在,縱使師父回族人身邊,結果亦然。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他離開,永永遠遠的離開。
「你毋需顧忌般若等人,只要說真心話、做真心想做的事即可,毋需考慮他人。」這笨蛋徒弟!又打算為別人犧牲自己。「我只听你的真心話,只準你做真心想做的事,其他一概不允。」
「師父……」真心話可以說嗎?可以做嗎?讓他一個人的任性陷師父于不義,令般若他們不快,只因為他一個人想留在師父身邊?
搖頭晃首好一會兒,再抬頭看向江岩,仲雲的神情多了份堅決。「其實我早已厭倦和師父一起生活,山中生活單調乏味至極,我只是一介凡人,無法過得像您一樣淡泊。我……我早就想離開棲霞山,只是礙于師恩難報才一直隱忍;但是我已經忍不下去了,我要下山,我要去看這花花世界,去尋找我的身世根源,我……一時一刻都待不下去!這里……這里……」
「為何不看著我說話?」江岩凝起聲,目光垂落仲雲的發旋,原本抬頭的仲雲如今低垂著頭教他看不見他神情。「抬頭說話!」
仲雲搖頭拒絕,束好的發尾隨之晃動,許久才道︰「這里太無趣!跟在師父身邊……我……我並不快樂!我……我想下山,想下山……」
看著他雙肩顫抖的景象,江岩嘆了口氣,彎身雙手合托起跟前人的臉,果然!又是清淚盈眶、圓潤珠淚滾落。
「說謊並非你本性,仲雲。」
「我沒有說謊……我是真的想下山,真的不願……不願長住棲霞山……」
「若是真心話,為何說得如此痛苦?」江岩拉起他,坐在原位抬頭看他垂視自己的淚顏。「我還不了解你嗎?」
「師父是般若他們的爺……我不能再拖累您……我必須離開。」謊話為什麼會讓人說得如此心痛?是自己不擅扯謊還是每個人都會因扯謊而感到痛苦?「般若他們一直在等您,是我……害他們,也害師父……」
「你沒有害我,也沒有害般若等人,毋需介意。」
「可您為了我離開族人也是事實。」
江岩無言以對,這的確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但,離開才讓他得以清靜度日,才有自由可言;而有他相伴,這十四年的四季更迭才有另一番新的滋味、新的意義啊!
可這些他懂嗎?又是否明白活過千年之久的他有多渴望一個能陪伴他、讓他覺得自在的人?
仲雲抽回一手拭淚,依然固執地道︰「我還是要離開。師父,無論您準不準,我都要離開。」
「你實在固執得可惡!」江岩眯起銀眸,怒氣因他的堅持而被挑起。
「我離開對大家都好。」仲雲依然自以為是。
「那是你自以為的。」他離開對他而言就如同心被挖走一半,誰會好!
可仲雲並不懂江岩的心思,固執地認定只有自己離開才能解決這一切。
抽回另一手,他彎身作揖告別,離意甚篤。「仲雲就此告別。」語罷,拿起準備好的包袱轉身便走。
「該死!」江岩出人意料地怒吼一聲,站起的同時迅速出手扣住仲雲手腕。
「師……唔!」才想要求師父放手,不料開啟的唇竟遭封緘,江岩的銀發與陽剛的輪廓成為他唯一可見的景象。
師父他……
「砰!」仲雲手上的包袱無力垂掉落地,聲響卻移不開兩人的注意。
「唔……」仲雲呼吸困難地不住掙扎,雙手抓扯江岩的袍子,卻怎麼也拉不開師徒兩人的距離,反倒是讓江岩抱得更緊,更令他透不過氣。
因為仲雲的堅持不而氣得失去神智的江岩,一手環住他的腰壓向自己,一手扣住他頸背不容他逃月兌,千年來的渴望與長久克制積累的想望,頃刻間被激得潰了堤,忘了仲雲是凡人,是該守著倫理道統的凡人。
也忘了自己為人師的身份,更忘了此舉會帶給他多大的沖擊,會讓兩人的師徒關系走向哪一步。此時此刻他再也無暇考量這麼多,神智被他拋開至九霄雲外;剩下的,是再也藏不住的沖動和渴望。
千年了……看盡歷朝歷代更迭又如何?看遍紅塵俗世又怎樣?理解眾生庸庸碌碌的百態又有何用?他終究只是一只單獨絕然的妖狐,徒有人形卻也是異于凡人的人形;擁有權位,卻是面對受困的桎梏。
于人世,凡人無法見容;于族人,無人願了解他,只會一味敬畏他的道行。
有誰能懂他、察他、知他、不懼他?有誰能將他視為常人般對待,而非神、非妖,只當他是普通人,即使明知他不是人?
盼了千年啊……盼了千年的想望,如今才盼到了他,一個與他朝夕相處而無懼于他外貌、他道行的人,一個懂他知他了解他甚篤的人,一個如春水般柔柔滲進他心、添入暖意直至溢滿胸口的人。
這要他如何放手讓他離去?
直到霸道炙熱的吻里他舌忝嘗到咸澀的滋味才醒悟。
他做了什麼?
「我……」拉開彼此距離,然而他的失控卻已造成無法挽回的事實。「仲雲……」
「為什麼這樣對我……」無法置信的錯愕伴著淚滑落,是遭長久以來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的憤怒,是不明白事情何以至此的懵懂,是怎麼也不相信眼前之人竟會如此對待自己的悲痛,是連自己都不明白的悸動與一絲絲理應走至今天這一步的了然于心。
千頭萬緒,百感交集,重重的沖擊教仲雲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流淚成了他唯一能做、會做的事。
而這淚,如同鞭笞江岩良知的利鞭,狠狠的、不留情的,一滴滴恍似一鞭鞭,落在他心版,再加上仲雲反復而不自知的詢問,痛得他不知如何自處。
「為什麼這樣對我……師父……」
仲雲那將他視如嬌孽般的恐懼眼神令他心中一陣痛楚,他扯出一記苦笑。
「告訴我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因為……」他如何說?說早在許久之前對他便不再只以徒弟看待?說早在這之前便無法自拔地戀上同為男子的他?他的問題要他如何回答?
無論說不說、答不答,結果均同啊!他倆無法再回到昔日師徒的情誼,今日之舉,永遠地劃開了他們的師徒之誼啊!
「師父……」仲雲主動拉扯他衣袖。「您只是一時失態是不?這一切只是誤會對不?您只是……」
江岩握住衣袖上顫抖的手,由他那冰冷的手足以想見此事帶給他的沖擊。
是他的錯,不該失了理智,任由操縱一切。
「師父,這都是誤會,您不是有意——」仲雲很是努力地為他的舉動找藉口,可渾渾噩噩的腦子根本找不到任何一個能讓自己信服的理由。
他找不到,找不到啊!
所以,只能倚賴他的保證,說這一切只是個誤會、只是個玩笑。
「你說的都對。」閉上銀眸,江岩不是很真誠地附和著他。
這番說話的神情告知了一切——不是誤會、不是玩笑,他是有心的。
為什麼不騙他?為什麼不騙他說這是誤會、是玩笑!為什麼要老老實實地告訴他這一切是真實的!不是虛幻、不是做夢!
「我是男人,師父!仲雲並非女兒身啊!」仲雲失控地咆哮出聲,無法相信自己的師父竟對自己……」
「我知道。」江岩一手撫上仲雲滿是淚痕的臉,注視他的銀眸飽含歉意與心痛,重復說著︰「我知道。」雖知道,卻還是忍不住將你置放在心底,可你會懂嗎?懂我這份情意並非輕蔑而是情不自禁嗎?
「知道卻還……」他被江岩絕望的神情駭噤了口。
銀眸里的絕望、無生息是他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就算是有一年又因他而與全族人起爭執也不曾見過;向來嚴峻的剛硬輪廓,如今看來是這麼地虛幻不真實,淒然得仿佛隨時會消失一般。
比起震懾于江岩對他的舉止,他更怕他突然的消失。
「不要!」
「仲雲?」眸光閃過愕然,落在突然抱住自己的仲雲身上。
「不要消失,不要不見,不要!」
「這是否表示你接受我?」
仲雲抬頭迎視落在自己身上的銀色眸光,片刻無語。「我……」
江岩扯開一抹苦澀淺笑,握住腰上的手停頓一會兒,才狠下心拉離自己身側。
「師父?」
「我不再是你的師父。」是的,今後他們之間不會再有師徒情誼。
是他破壞了這一切,如果他夠自制,就不會一舉擊潰師徒之誼的假象,將兩人帶至現在的局面。
「師……」
「不要叫我師父!」他喝道,見他瑟縮了子,還是禁不住呵護地緩了口氣︰「你是對的,離開棲霞山,對你對我族人都好。」
至于對他——呵,只是回到從前,並沒有什麼差別。黯淡銀眸中的了無生氣,恐怕連江岩自己都沒察覺。
「對您呢?」提到他和狐族族人,為什麼單單只省略自己?心思縝密的仲雲自當不會放過他話中疑誤。「對您呢?」
「我?」江岩扯動唇角,退離至不會感覺到仲雲氣息的地方。「呵,活了千年之久,凡事對我皆毫無意義。」唯一有意義的只有你,可是——江岩背過身,不想再看會讓自己心痛莫名的他。
「師父……」
「不準再叫我師父!」一吼乍停,又緩緩吐出絕然言語︰「我不再是你師父,再也不是。」
「師——」
「若不想方才舊事重演就立刻離開,走得愈遠愈好!」
「師——」
「滾!」江岩一聲毅然出口,衣袖一揮,只見銀光一閃,炫了仲雲的眼,瞬間消失于無形。
「師父!」重新看清四周,卻不見江岩蹤影,仲雲急得四處邊喚邊找。「您在哪里?師父!」
尋覓了約莫半個時辰,他終于接受江岩不肯見到自己的事實。
是他執意離開,好讓師父回族人身邊的……仲雲對自己這麼說道,現在事情變成這樣不正順了自己的意——師父回般若他們身邊了,不是嗎?
可……為什麼他覺得好痛?全身都痛,尤其是胸口?
好痛……
棲霞山因美景聞名,前來觀景的騷人墨客多如繁星,一是為美景,一是為山中傳聞的妖狐,有人心向往之,有人只為求見以廣聞,亦有人為獵狐揚名而來;但無論如何,鮮有人會以隱居此山作打算,畢竟人與妖,鮮少人會想要同處的。
但前來的人潮並未因之減少;或可說,因為棲霞山神秘的傳聞讓其名號愈大,來往路人更多。
燕河鎮就是倚傍棲霞山的傳說與吸引力,而得以成為方圓百里內的第一大鎮,來往商賈絡繹不絕,棲霞山本處中原與西域交接之處,故時時可見中原人與西域人議價交易,嫠牛駱馬、稻米糧麥,四面八方各族民風雜混,獨樹一幟。
可一提到燕河鎮就會想到燕河鎮民馬首是瞻的頂尖人物——柳明風。
「柳爺可是一等一的大好人哩!」不請自坐在仲雲面前的掌櫃一張嘴滔滔不絕地道︰「要不是他們為咱們鎮民造橋鋪路、設攤立店,教咱們鎮民如何從商做生意,我到現在還可能只是在田里靠老天吃飯的農夫呀!也不會有本事開客棧賺一家大小吃穿了,哈哈哈……」
仲雲強扯唇角回應不請自來又說了一堆他不感興趣的話的老掌櫃。
「喂喂喂,我說這位公子啊!我看你愁眉不展又食不下咽的,才跑來這兒跟你閑磕牙,你這樣不是抹煞我的好意嗎?做人開心點,人生在世沒有多少時間,不開心也是一日,開心也是一日,何若讓自己不開心呢?」
不開心也是一日,開心也是一日……舉箸的手垂放桌緣,他還是負了老掌櫃的好意,幽幽嘆了口氣。
「人生在世是沒有多少時間,但若有人能長生不老呢?那……」
「哈哈哈……長生不老!」老掌櫃不客氣地打了岔︰「說要長生不老,哈哈……可能得上咱們棲霞山問問那些妖怪才成,以公子這等我這糟老頭一生都沒見過的絕色相貌,說不定能博得妖怪的好感,進而求得長生不老之道呢!哈哈哈……」
此話一出,四周暗自瞥視仲雲的旁人也跟著哄堂大笑,附和老掌櫃質樸也無知的笑話。
妖怪妖怪的直叫,難道這些人不知道師父也是有名字的!難道他們不知道師父的族人也是有名字!
師父江岩、般若,還有師父手下數不清的族人,他們都有名字,豈能以妖怪兩字取代!
「我說公子啊……呃……」看見一張如緋火般紅艷的美麗容顏,這老掌櫃也呆得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然後,他一雙蒼皺的耳听見木箸被眼前客倌硬生生折斷的清脆聲響、還有壓低的憤怒聲——「他們不是嬌怪。」
「不是妖怪是什麼?能長生不老又可以變化人形,這種東西不叫妖怪叫啥?」老掌櫃不怕死地說著。
「是啊,就是嘛……」無事的眾人也百般無聊地跟著附和。
仲雲忍不住一掌擊下,在木桌上深深烙下掌印,教身邊的老掌櫃看得再清楚也不過,蒼皺的喉頭上下哽住,只差一點就斷氣而魂歸西天極樂。
這客倌……不似外表的縴弱啊!
「這……我老頭子還是走了得好,客倌您慢用、慢用。」天,他是哪說錯話了嗎?有錯嗎?老掌櫃歪著頭離開,怎麼也想不出他是說了什麼話惹得這比女子還美麗千倍的小哥生氣,想不透。
因氣憤而灼亮的眼掃過四周,那票偷窺的旁人才心虛地低頭猛扒手中的飯。
可是,瞪人的他早沒了食欲;或者該說是從他下山起就不曾好好用過一餐飯,也不曾好好睡過。
你是對的,離開棲霞山,對你對我族人都好……這句話始終在他腦海里盤回不去。
「師父,您說離開棲霞山對我而言是好事。」頓了頓,他接著又自言自語︰「可您錯了,我並不覺得好在哪里,並不覺得。」丟下斷成兩截的木箸,付完銀兩後便踏上日陽曝曬的大街,仲雲的神態恍似猶在夢中未醒。
離開棲霞山後他並不覺得好,一下山便到這鎮上,甫到鎮上便听見街旁一名約莫不到四歲的孩童被訓誡「要听話,否則山上的妖怪會把你捉去吃掉!」的話語,令他心情沉重,至今仍未見好轉。
而在那之後,又在今日听聞客棧掌櫃的口無遮攔和旁人的嘲笑。
他有些明白為何般若仇視他如斯,就連他自己都忍不住仇視這些稱師父和他族人為妖怪的凡人了!
而他也是一介凡人,所以才會傷了師父。
般若執意要他離開是否也是為了保護她的爺使然?因為她知道總有一天凡人的他,會傷害他們族人引以為傲的爺?
他沒有讓師父的身體受傷,卻傷了師父的心。無法忘記下山前師父表情空洞,又滿是寂寥、受傷害的哀戚神情。
仲雲揪住心口,每一想起那日江岩的表情,心口就莫名泛疼,雖非噬人劇痛,卻也有如千針扎萬針穿,針針深刻。
現在更疼得幾乎暈化他視線,讓他看不清眼前景物。
兩眼一花,雙腳一軟——「柳爺小心!」眼界倏然黑成一片前,他似乎听見有人在身邊這麼喊著。
猛然的劇痛如天外飛來一柄利刃直插心口般疼痛,痛得江岩不由悶哼一聲,松掉手上毫筆,在紙面暈開一灘灘狼狽的墨痕,目光垂落在墨跡上,頭抬也不抬。
「爺?」一旁磨墨伺候的般若不明就里,關切地道︰「您沒事吧?」
「出去。」沉沉嗓音難掩其不悅與痛苦,但仍固執地不願身邊人看穿,遂而冷漠重復道︰「出去。」
「是。」般若福了福身,轉身掩去幽幽怨怨的表情,離開並合上書齋大門。
待書齋只剩他一人,江岩方才允許自己抬頭,向後躺進椅背傾靠,仰首重重嘆氣,試圖嘆出心口莫名其妙的疼痛,可惜,毫無功效。
是他出事了嗎?銀眉緊鎖,猜想離開棲霞山已五日有余的仲雲現在過得如何,到最後忍不住冒著逆天而行、可能導致失去數十年道行的危險掐指一算,五指撥算得愈久,銀色眉峰皺得愈緊。
「竟然因為氣虛體弱以致昏厥大街,這個笨蛋。」江岩不是挺認真地咒罵在口中,表情卻是十足十的憂心忡忡。
再掐指算來,算出有人搭救,他的擔憂減了幾分,但還是止不住自己的眉頭深鎖。
他怎麼能奢望向來不懂如何照顧自己的仲雲,突然一下子變得會照顧自己?想起當日沖動的趕他下山,江岩心中不是沒有後悔。
就算要趕,也該待他多少了解俗事後,而他卻因為一時沖動逼他下山,唉!他做錯了,真的做錯了。
可,留住他,他又將用什麼心面對他?而他,又會用什麼眼光看待他這個違逆天理、行事大亂俗世倫常的師父?
那雙坦直黑亮的眼毫不掩飾地表露出恐懼,以看妖怪般的眼神看他——那眼神他永遠忘不了;欲忘,只有靜待神消形滅的時日到來,將他無止期的生命告終,讓他無法再想。
只是何時才是他神消形滅之日?何時才是他的死期?他是長生不老的妖狐啊!
若他會死,但願千年之前便死,這樣就不會遇見他,不會讓他在自己心里悄悄地進駐,慢慢地泛大,而後,怎麼也拔除不去,根深蒂固得教他心驚。
但這些都多說無益,多想無用了。
他仍然活了千年,也遇上了他,更讓兩人走至今日這局面,雖掐指能算古往今來,也百般抑制自己以避免今日之事發生,卻還是逃不過天意安排。
他無意逆天而行,只是想克制自己對他的獨佔欲念,好讓他能安心留在棲霞山、留在他身邊,卻還是勝不了天意,硬是走上既定的命運。
可笑,算得出古今卻逃不開已知的結局,他搖頭,笑自己的無能,也笑天意的難違。
知道仲雲未離開燕河鎮,其實他多少明白他留在鎮上的理由。
因為燕河鎮最接近棲霞山——這是仲雲之所以滯留未離的原因,依他的性子要他像名普通百姓度日實在太難。
是他私心啊,才蓄意將他養成遠離俗世、獨居深山的淡泊性子,不愛言語,不愛爭鋒,哪怕只是凝視一朵雛菊也能感到滿足的悠然性情。
所以,逼他下山就顯得自己殘忍了,明知道這山下生活他絕計無法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