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閃的銀芒勾住離休目光。
俯眼垂視,離休蹲身撿起掉落地上的物件,攤在掌心。「又一次。」這回,話該由他說了吧?看著掌心里的物件,離休暗忖。
一只耳飾置在他攤開的掌心。
那是他怎麼找都找不到的耳飾,是怵言丟進湖里的耳飾,竟然在他身上!「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求?怵言繃緊全身。「什麼事?」
「求你別嘴上淨說些絕情的話,卻反其道而行地做出讓人無法斷念死心的事。」「我沒——」眼前晃動的銀光,截斷怵言別腳的辯駁。
「還想說對我完全無動于衷?還是要說對我從沒有動情過?還是要編派理由拒絕我?」怵言探索腰間,臉上的慌張明顯可見。什麼時候掉的?
「你找了多久?」那夜後他再也沒回去過簡陋的小屋,只因不想觸景傷情,沒想到他竟一直在那里找他苦尋不著的耳飾。「你這樣做要我怎麼死心?最後一次問你,承不承認在乎我?」
回應的,依然是沉默。
不回答,好,很好!咬牙和血吞進滿心苦楚,再出口的話滿是怨懟,也有無法因為被冷漠以待而消弭分毫的執著。
「我曾說過想要的就要得到,除非死,否則我絕不罷休。你答也好、躲也罷,我絕不會死心。」
「何苦作繭自縛?」
「作繭自縛的人是你不是我。」說了這麼多還是敗在他的心防之下,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做。「該說的我已說盡,過幾天我將隨西門獨傲北上攻奚,如果我死在戰場上,今後世上再無離休這人;如果能活著回來,我會繼續追,直到你願意承認,願意讓我留在你身邊為止,告辭。」
上戰場?怵言出手留住他。「你要上戰場?」
甩開手腕上的箝制,離休勾唇一笑。「不行嗎?我死你就能輕松度日了,對你來說是件天大的好事,你定是希望我戰死沙場對吧?」
「我不準!」
「你沒有資格不準。」拉開再度扣住他的手,離休笑得淒然。「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管我的事?」
「我是——」
「你是什麼?」
「我……」沖動的話語退卻在嚴密的心防前,化成無言以對,最後黯然收回留人的手。「我也希望我死啊,這樣就不用在你後頭追得這麼辛苦。你知道嗎?追你真的好苦,好苦!」
把一切賭在沙場上,生死由天。若生,他離休會繼續追、繼續領受無法死心的自己給自己帶來的折磨;若死,萬事皆休。
???他真的隨西門獨傲的軍隊北上?這一路能不能安然無事?是不是已經到達奚族據地?戰爭是不是已經開打?而他是不是平安?沒有絲毫損傷?
帶夏侯焰來到昔日契丹王城後山,一路上怵言想的除了這些還是這些。
六日來,怵言滿腦子掛念的全是離休,滿心擔憂的也是離休的安危,任誰都能感覺到平日行事謹慎的他變得恍恍惚惚,眉頭糾結不曾解過。
行軍前一刻他無法壓抑的到校場想阻止他隨軍行,但他避不見面,用西門獨傲的軍令將他擋在校場外,甚至在他駕馬追到他身邊時也裝作不認識,不肯听他的話留下。而他,直到出幽州城的最後一刻,還是無法撤下心防留住他。
明明只要說出他想要听的話就能留住他,他卻說不出口,理智總橫亙在前頭阻止他說出想要說的話。他知道他想要什麼,卻給不了。
「怵言?怵言?」夏侯焰喚了數次,決定用手輕推神游物外的人。「怵言?」「殿下?」
他竟失神到忘了他已不是殿下了。「在想離休公子的事?」
離休公子?「您知道離休是男兒身?」
「嗯,離休公子隨鴻翼行軍前曾到我房里向我道歉。」
「道歉?」怵言神色一凝。「他對您做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壓根兒不知自己曾差點被掌摑的夏侯焰也是一臉不解。「但之後我倆談了很多,我也知道你跟他的事。」
「我——」有很多話想說,但口拙的他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說,才能將心中的疑惑掙扎給說清楚。
「你很擔心他對不對?」
「公子?」
「別騙我了,我眼雖盲,心可不盲,這幾天你心神恍惚到連我都感覺得到。」夏侯焰抿唇淺笑。「你會擔心他也是當然,就像我擔心鴻翼一樣,戰場上刀劍無眼,教人怎能不憂心!」「他不該上戰場,而我——」怵言低頭望著雙手。「卻留不住他。」「沒有人應該上戰場。」伸手探尋到怵言,夏侯焰清楚感覺到掌下手臂的緊繃。「這世上根本就不該有爭戰。」
「公子?」
「離休他很傷心。」那日在房中談及過往,性情剛烈的離休竟像個孩子似的窩進他懷里大哭,嚇得他一時不知所措,但也因此將離休當作摯友看待。
雖然,稍後鴻翼進房看見他們互擁的場面非常、非常的介意,但自那日後,他的確將離休當作摯友,為他心疼,也才會想為他做點什麼。
「傷心?」
「沒錯,傷心。」夏侯焰點頭後又道︰「離休的確性情剛烈,但這不代表他承受得起一再的折磨;怵言,我以為你也是有情人,畢竟你因為擔心我在契丹族中勢弱飽受欺凌,所以一直留在我身邊護我。你對我很好,但為什麼獨獨對離休無法坦言說愛?他是你最在乎的人不是嗎?」
「他是,他一直是,無論是男是女,他都是。」在長年跟隨又交心至深的主子面前,怵言坦然道。
或許,也因為折騰人的憂心忡忡讓他亂了分寸,開口說出始終不敢說出的話。「那麼為何你要拒他于千里之外,存心躲避他?」
「我不能讓他受人非議。」
「怵言,你真是不公平哪!」難怪離休會說羨慕他,起初他並不明白,直到現下他才明了。「我與鴻翼的事你能坦然接受,也不因此而輕視我,可是對于自己的事你卻看不開,寧可傷他也要抱守世俗倫常不放,何苦呢?」
「我是為他好,我並不值得他付出這麼多。」
「我也不值得鴻翼為我付出這麼多。」夏侯焰嘆了口氣,「我只是個一無是處的瞎子,並不認為自己值得鴻翼細心對待。」
「公子不該妄自菲薄。」
「你也是,怵言。」就像離休氣呼呼罵的一樣,怵言是個直憨的傻瓜呵!「你能勸我不要妄自菲薄,而你自己卻一直這麼做。」
「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給不了他。」這樣的他怎麼談情論愛?
「你還有自己不是嗎?」夏侯焰反問。
「自己……」怵言茫茫然地反復主子的話。他還有自己?
「我也什麼都沒有,除了自己之外,什麼都給不了鴻翼,所以……」咬唇遲疑了半晌,夏侯焰像是鼓足勇氣似的再開口︰「所以我把自己交給他,因為我只有自己。」把自己交給離休?怵言楞住了。夏侯焰的話仿佛一記重錘,在他渾渾噩噩的思緒中敲出一片清醒。他從沒想過把自己交給他,滿腦子只是想著自己能給他什麼,卻沒想過他可以把自己交給他。
「離休想要的不就是怵言嗎?」他想通了嗎?看不見,所以不知道此刻怵言是何表情的夏侯焰不免著急。怵言為他做了許多事,他能回報的也只有點醒他了;可是他做到了嗎?怵言明白了嗎?
「我曾經險些失去鴻翼,在那當頭我才知道自己對他動了情。那種害怕失去的感覺與悔恨的痛苦如此難受,我娘死的時候我也嘗過一次。怵言,我不願再有這種事發生。」「公子?」
「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公子請說。」
「順遂自己的心意,讓自己快樂,這是你該得的,也是離休該有的。」
「我會再想想。」
「嗯。」夏侯焰點頭。「我去我娘墳前,你就不用陪我了。」
他也只能做這麼多了,接下來的還是得看怵言自己。
但願不會讓人失望。
???順遂自己的心意,讓自己快樂,這是你該得的,也是離休該有的。
留在原地的怵言,此刻滿腦子想的全是夏侯焰方才對他說的話。
我也什麼都沒有,除了自己之外,什麼都給不了鴻翼,所以……所以我把自己交給他,因為我只有自己。
一直以來,他困在自己能給他什麼的死巷中打轉,卻從沒想過把僅有的自己交給他,直到上一刻被主子點醒後才恍然大悟。
是的,他忘了他還有自己可以給他。而這,才是離休想要的、費盡心力追逐的不是嗎?為何到此刻他才想通?
那種害怕失去的感覺與悔恨的痛苦如此難受,我娘死的時候我也嘗過一次。怵言,我不願再有這種事發生。
「他在哪里?」
低沉含怒的聲調打斷怵言的思緒,令他清醒。
來人是西門獨傲。
「你不是領軍北上?」
「他在哪里?」火大地將瞎了眼敢欺夏侯焰的王明文吊在城門外等死,只可惜一把火未消,令他沒心情回應怵言的質疑。西門獨傲只想盡快見到平安無事的夏侯焰,澆熄他一身怒火。「離休在哪里?」既然他回城,離休應當也跟著回來了才是。
「他的死活與我何干?」伸臂揪住怵言襟口拉向自己,西門獨傲的嗓音更低,「最後一次,他在哪里?」
「離休又在哪里?」
「他死了。」黑眸眯起惡意,自認受夠他老是跟他唱反調。「你的主子在哪里?」死?「你說他……死了?」才六日,才短短六日?他死了?
被這消息弄傻了的怵言根本听不進西門獨傲的問話。
混帳!忿然推開怵言,西門獨傲決定自己去找。
他死了?離休死了?被推開數步遠、直到背脊撞上一棵樹才停下的怵言楞在當場,眨也不眨的仿佛之前只是一場遙不可及、絕非真實的夢。
不可能!不可能才六日不見就……
「鴻翼,你這家伙跑這麼快要我怎麼追,怎麼看戲?喂——」喝的聲音由遠漸近,在人跡罕至的野林間分外清晰可辨。
但听在怵言耳里就像是幻覺,因為西門獨傲說他已經……
才剛看完西門獨傲解散軍隊的好戲,現下正興味不減的離休穿過樹林,可話才剛要說出口就止了住。
追人的腳步在瞥見站在樹下一臉慘白的人時停下,本來想繞道而行,偏偏還是忍不住走向他。「你在這里做什麼?」
這是幻覺還是真實?看見人、也听見聲音,但一時片刻還反應不過來的怵言無法用干澀的咽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瞠著一雙眼直直望著眼前面露不解的人。
他臉色怎會這麼難看,「大白天見鬼了?」離休左望右看,視線最後回到怵言身上。「你的臉色很難看。」「你沒死?」
俊秀面容上兩道黑眉蹙起。「你很失望?」還要傷他到幾時?到什麼地步?「你認命吧,我會繼續追著你跑,天涯海角都不放過!」哼!
重重一甩頭,倔強地不願再被他看見自己因他所說的話而傷感的表情,離休任意地轉身就走。
繼續追著他跑……
「呵!呵呵!哈哈哈!」
刻意壓低的笑聲回蕩在深山野林,滿是歡愉,滿是慶幸。
???好羨慕。
藏身在樹後頭的離休看著不遠處相擁的西門獨傲和夏侯焰,不由得心生羨慕。本想跟在西門獨傲後頭看好戲的他有點後悔這麼做,看見西門獨傲對夏侯焰的好,就讓他想起自己愛上個傻子的苦。
一道身影隨著步壓野草的聲響越過他身旁,擋去他雙眼所及的一切。
「他們能做到這種地步,為何你偏偏不行?」看著身前擋住視野的肉牆,離休忍不住怨懟地道。
怵言轉身,看著橫眉怒目瞪視他的離休。
呵,他活著,沒有絲毫損傷,安然無事地回來,就在他眼前?
「你說話啊!」
還對他發脾氣?
他干嘛這樣看他?「你、你看什麼?」
怵言沒有回答,無語地經過離休身邊。
要走了!離休心驚地扣住擦身而過的手臂。「你還想躲我多久?」
「何苦如此執著?」蓄意開口,他想知道在自己傷了他這麼多回之後,他是不是不改初衷地仍然要他。
西門獨傲惡意的玩笑差點擊潰他的天地,剎那間耳邊淨是主子提點他的話,那種害怕與悔恨,雖然只有一瞬間,卻令他十分痛苦。
這種滋味他不想真正嘗到。領悟後,他才舉步來到這里,只是還有一絲遲疑。因他不確定離休是否還要他,在他傷他這麼深之後?
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的離休,只當他又想逃開他,「因為你對我亦有情,因為你始終不曾忘記我,因為我無法忘記你,因為我無可救藥地只要你,因為……」
累積已久的「因為」在瞬間沒入怵言豐厚溫情的唇,整個人被摟進溫暖的胸膛前緊挨著,動彈不得。
這、這是……
久久過後,怵言移開唇,拇指輕劃過被他吻紅的唇,看著一臉憨傻不敢相信眼前事實的離休,忍不住再次將他摟進懷中。
他在作夢吧?怵言怎麼可能會……
他質疑,更不相信,但此時頭頂落下的嘆息又如此真切。
「逼我至此,該滿意了吧?」
是真的?他真的接受了他,真的願意坦誠對他動了情?
「離休?」再度呼喚的聲音隱含心焦。
「不滿意!」回神的離休忽然像個使潑的孩童般,雙手環住怵言,任性地要求︰「一點都不滿意,五年的帳怎麼可能一次算清!」要他怎麼滿意?他欠他這麼多!
「那就繼續追。」怵言拉開箝制住他腰際的手。「我已經決定公子到哪兒就跟到哪兒,若仍執意要我,就追上來。」
「你在乎我!」他的話令離休狂喜。多年的追趕、承受的折磨,全因為他的幾句話有了意義。他終于追到他了。「你果然在乎我!」
「只要你不再易容成女子,我準你追在後頭。」
「我要追上你,我一定要你承認喜歡我!」
笑眯的眸中不再刻意壓抑對離休的柔情,坦然面對後,瞧見離休驚喜的神采連自己都感到滿足,離休直視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倍受重視。
呵!怵言暗笑在心里。今生今世,他恐怕都不會明白為什麼離休對他這麼執著無悔,但是,除了自己以外,他什麼都給不起;所以他只能把自己給他。怵言暗暗立誓。看見他神采奕奕的表情,怵言倏地興起逗人的念頭。「只要你追得上我。」語畢,朝離休挑釁一笑,他便施展輕功躍進林間。
看著飛縱消失在林間的身影,離休回了神,呵呵直笑。
他既然承認在乎他,下一回他就要親口听他說喜歡他。
五年的帳才不這麼輕易罷休。
「我一定會追上你!」傲然接下挑釁,離休立刻施展輕功追去。
???離休興匆匆地追至密林的某一處,卻不見熟悉的身影,一探再探,還是看不見。一顆心瞬間掉進谷底。
他是真心接受他嗎?疑問悄然浮上心頭,更是讓他原本的滿心歡喜消失無蹤,他緩了腳步,最後停下落地。
還是,這是另一場折磨?
仔細一想,已經躲避五年的怵言怎麼可能在突然間遽變、毫無理由地承認在乎他。是不是他太心急?太過一廂情願?否則為何還要他追他?
「追人也是會累的,怵言。」自言自語地嘆息出聲,下一瞬間卻落入出其不意現身的人懷中。「怵言?」又是驚嚇又是錯愕,讓離休的表情看來十分呆憨。
「追累的話停下來休息也無妨。」
「好讓你有機會躲我更遠?」
「好讓我有機會回頭像這樣抱著你。」他糾正。「當你追累的時候,我會停下、會回頭,只要你想,我隨時可以為你停下;但是……」
「但是什麼?」
「你只準追我一個,這一生只能追著我。」
听出他話里的獨佔,離休反手扣住他腰背。「你說只要追得上你,你就會承認喜歡我對不對?」抬起頭,離休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我追到了,你也要說到做到。」他中計了?「你——」
「你從不騙人對不對?」笑眯的黑眸有太多欣喜,微含濕氣而不自知。
怵言粗糙的指月復拂過眼角,拭去離休忍不住奪眶而出的淚,他真的害苦他了是不是?「在我身邊你只能是離休,無法——」
「我只想做離休,其他的什麼都不要。」
「不後悔?」
「我才怕你後悔。」
怵言低頭在他耳畔低語。
「你說什麼?」只听見咕噥聲,根本听不清楚他說什麼。「再說一次,我沒有听清楚。」他催促,側耳貼近怵言的唇。
「我說——」手扳過離休的臉吻住再度開口催促的唇,直到胸口被揪緊,才不舍地退開,讓懷中人有個透氣的機會。「懂了嗎?」
「什、什麼?」滿臉紅暈的離休扯著干澀的喉嚨問道,氣息不穩。
「還是不懂?」
「我——唔……」還來不及開口,離休也沒機會開口。
一切的一切只能盡在不言中。
而不遠處摟著夏侯焰一路暗地跟在後頭看戲的西門獨傲,嗤鼻冷哼了聲。「鴻翼?」不知道情況的夏侯焰始終疑惑著為何他突然抱著他一路急奔。「發生什麼事了嗎?」
「你不覺得我多管閑事?」
多管閑事?夏侯焰呵呵輕笑。
「什麼事這麼好笑?」掌心撫上布滿紅雲的頰,西門獨傲似乎很滿意這樣的觸感,流連不舍。
「你對人根本不聞不問,哪來多管閑事之說?」
是嗎?細長黑眸定在不知情的夏侯焰臉上,西門獨傲揚起唇角。「你當真愈來愈不怕我了。」他說,握住他的手指往嘴邊放,輕輕嚙咬。
「你要我怕你嗎?」夏侯焰聰慧地反問。
殊不知此言更為自己贏得西門獨傲的激賞。
「不,我不要你怕我。」最後一個「我」字由他俯首送進夏侯焰嘴里。
情愛山盟,兩情相依,只願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