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平喂女友喝了一些溫開水,就見渾身緊繃的小女人雙手用力抓著杯子,整張臉蒼白得像一張紙。
他心疼的從她手中奪過杯子,緊緊的擁住她。
突然,她悲從中來,趴在他肩上痛哭失聲。
「妍蕾,快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既生氣又心疼,氣自己沒有堅持回去接她,更心疼她的憔悴與恐懼。
「爸爸……我爸爸他找到我了,剛剛在路上,我被爸爸派來的人攔住,我嚇到了,把東西全往他們身上扔,什麼都不敢想就跳上計程車。」
「你爸爸派人來攔你?為什麼——」
蘇妍蕾打斷他的話,一逕的搖頭,「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台灣,我只想要跟你在一起。」她激動的大哭。
看著她不尋常的反應,畢飛平察覺事情似乎不若他想的那樣單純。
一直以來,他從沒細問過她的事,包括她的家庭,以及她為什麼到日本來。他以為,她跟大多數的人一樣,就是一個打算投靠日本當地友人,好在這里學習語文、體驗生活的短期學生。
「我是離家出走的,因為我夢想的人生跟爸媽的認知產生極大的沖突差異,所以我擅自跑到日本,算是對他們的抗議,我知道他們不會放棄找我,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是什麼樣的沖突差異,為什麼你要逃?」他冷靜的問。
他心里也是亂成一團,因為他們之間好不容易孕育出的愛情,可能會因此受到影響,可是他更清楚知道,越是這種時候,就越是要冷靜下來,這樣他才能夠理智的判斷情勢。
「你听過台灣的華榮金控嗎?」
畢飛平微微蹙起了眉,點點頭。
華榮金控一直是台灣金融界古老勢力的龍頭,成立至今,不知呼風喚雨多少年,就算這些年有不少金控集團異罩突起,但是華榮金控的勢力依然穩穩盤踞財經界首位。
「我媽媽是華榮金控董事長的獨生女,我父親是政府官員,我們蘇家是……」
嘖嘖,橫跨政商的蘇家!沒想到她竟然是來自那個顯赫蘇家的掌上明珠。畢飛平抿著嘴沒有說話,可是嘴邊卻忍不住扯出一絲冷笑。
要說他有多討厭社會階級,有多鄙視所謂的門戶之見,他的表情就足以說明一切,曾經他也被那些枷鎖壓得喘不過氣來,沒想到不管他怎麼抗拒,兜了一大圈,他的人生還是要面對這個鬼東西。
這讓他很難不回想起當年年少叛逆離家的時候,父親對他說的話——
「階級本無罪,庸人自擾之。階級不會消失,它會根深蒂固的存在在社會每個角落,你越是逃避抗拒,就越容易受它牽制。」
而他今天,真的嘗到這種滋味了,老爸要是知道,鐵定又要感嘆的笑他是傻兒子。畢飛平自嘲的想。
「為什麼要蹺家?顯赫的家世背景是很多人盼望不到的,不是嗎?」他盡可能平靜的問。
蘇妍蕾瞅了他一眼,卻仿佛是要看進他心里似的深切。
他的語氣跟他的說話內容是相悖離的,至少她沒有感受到他對這種顯赫家世的認同,甚至還有些鄙夷。
在他眼中,她該不會只是個不知人問疾苦的千金大小姐,成天只會用逃家來使使任性的脾氣吧?
「我知道,那樣的家世背景,說出來絕對會引發不少人的羨慕,我也知道,社會自有一套標準在對我進行所謂的身價評估,我甚至在想,打從我出生那一刻,外界就已經估算過我此生的榮華富貴了。」她自嘲的笑了笑,帶點無奈。
畢飛平沒有回答。
「沒蠟,確實是如此,我自小生活闊綽富裕,食衣住行育樂都是旁人听無法想象的最高等級,光是純象牙打造的筷子,我一個禮拜就不知道可以隨便摔毀掉多少雙,而那都只是我奢華生活的鳳毛麟角。」
她討厭那時的自己,甚至不惜詆毀。
「但是,在大家羨慕的眼光下,我卻貧乏得像個沒有心的洋女圭女圭,一個漂亮卻沒有靈魂的洋女圭女圭。」她眼神哀傷,卻不再哭泣,整個人像是隱忍著莫大的失落,只是幽幽的訴說。
「妍蕾……」畢飛平的心軟了,看她這樣,他就知道自己的咄咄逼人傷害到她
「我一直被教育著要成為豪門千金該有的樣子,儀態、才藝、談吐……那些上流社會的社交課程,每天、每天把我壓得喘下過氣,我不被允許有自己的想法,下被授權能自己做決定,連想要喝杯水,都不能選擇水的溫度……」她哽咽,有一瞬間,她激動得幾乎無法說出口。
閉上眼楮,深深的吸氣,再深深的呼氣,硬是把那劇烈的傷感壓制住,她才有辦法再度開口。
回過頭來,她堅強的注視著眼前的男人,「可那些都不算什麼,因為我可以忍耐,從小到大都是那樣,所以我可以忍耐,唯一無法忍耐的,是我在那個金碧輝煌的豪華宅第里,找不到可以依偎的溫暖!」
堅強乍逝,取而代之的是她骨子里的哀傷,她的眼淚像斷線珍珠,那麼迅雷不及掩耳的滾出她的眸。
「自我有記隱以來,不曾被父母真心擁抱過,盡管我是他們唯一的女兒,但是熱衷于金錢、權勢的他們,卻不斷要求我要表現出高貴的家教,絕對不可以辱沒了我們蘇家的名聲。我的責任,就是頂著蘇家的大光環,找到一個足以匹配我身分背景的夫家,然後繼續提供這種階級游戲的超高籌碼。」
她的目光轉為憤怒,毫不掩飾她積壓多時的怒氣。
「可是我呢?我是個人,一個有思想有自由意志的人,那不是我要的人生!我永遠記得在我中學被送進醫院的時候,爸爸忙著選戰、忙著卡位,不曾來探視過我一秒鐘,而媽媽則是勉為其難的來了十多分鐘,然後對著渴望親情的我焦躁不安的說,她還有一場貴婦的午茶會,所以得撇下我,把我這顆燙手山芋交給管家、僕人們照顧——」
她倉卒的背過身去,急子隱藏這樣不堪的自己,不斷顫抖的肩膀,卻仍是泄露了她的激動。
這樣的故作堅強看在畢飛平眼里,是極度痛心的。
他的臂膀自她身後整個圈住她的身子,「噓,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他赤果果的看見她的痛苦,那是跟他所認知的溫柔全然不同的樣子,他的心被眼前的她揪得發疼,不敢想象那總是在他身邊撒嬌任性的小女人,競在瘦小的身子里藏了這麼大的委屈。
她攀著他的手,低啞卻堅決的說︰「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老天爺不能讓我愛上了你,卻又要我回到那個華麗的籠子里。可是我不知道遺能去哪里,我的行蹤被發現了,這次沒帶走我,他們會再出現,一次不行,就來兩次,兩次不行,就會有第三次、第四次……」
她渾身顫抖,一想到要這麼被追逐到無可退路,她真的絕望得想死。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擁著她發顫的身子,畢飛平試圖阻止她去想那些惡夢。
「听我說,你富麗堂皇的房子住下了,奢華富裕的生活過不了,每天還得為了生活而不斷奔波,如果這些你都可以忍受,那就跟著我吧!養一個你,我想我還可以,就算不能是餐餐山珍海味,但也不至于讓你餓著。」
「飛平……」她瞪著一度絕望的眼楮,不可置信的望著前方,透過澄澈的玻璃鏡面,她看見身後那雙堅定深情的眼。
「你願意嗎?如果你願意,我就永遠帶著你,不管天涯海角。」
這個問題意味著她就要跟那個浮華世界徹底切割,他希望能夠听到她親口回答。
閉上眼楮,又把一串淚水擠出眼眶,蘇妍蕾笑著,那飽受驚嚇的臉龐總算綻放出一朵美麗動容的笑花——
「永遠跟著你,我要永遠都跟著你!」
收緊手臂,畢飛平感動的把他們之間的距離壓縮為零,從現在起,他認定這個小女人將會是他一輩子的行囊,他要永遠帶著。
在一片溫馨寂靜中.突然有個突兀的輕咳聲,打斷了這份靜謐。
「咳、咳!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只是,你們一直沒注意到我的存在。」
畢飛平無一言朝那人投去一記警告,威力強過平常拉拉雜雜的恫嚇。
織田搔搔頭發,小心翼翼的開口,「別抓狂,只是有個重點問題,我必須要先提醒你們一下,我在想,你們是不是應該重新找個地方棲身,因為現在的住處已經被找到了,不是嗎?」
他的話就像一記響雷,徹底打醒了兩個人。
「要離開嗎?可是……」蘇妍蕾不安的看著男友。
「暫時別回去了,你父親可以要人在路上攔截你,自然也可以讓人登堂入室的帶走你,如果繼續留在那里,你太危險了。」畢飛平說話的同時,目光已經看向了好友,「織田,你是狡兔三窟的奉行者,先提供一窟給我吧!」
「當然沒問題,喜歡靠山還是靠海,或是繁榮便利的市區,比較符合兩位的生活需求?這些細節問題全部可以慢慢來商量,不過……」他靦腆的低下頭去。
「不過什麼?」
「請問,蘇小姐你有沒有其它的姐妹淘,可不可以幫我介紹介紹?我單身,無不良嗜好,要養個女人吃飯也不是問題!」把握時機的織田突然毛遂自薦了起來。
「他媽的,織田,你就不會撿時間、挑話題說話嗎?」畢飛平暴怒。
瑟縮了一下,他很委屈的小聲下來。「只是問問也不行喔……」
「不行!滾!」畢飛平沒好氣的大吼。
不滿的嘀咕了幾句,織田這才悻悻然的離開。
「你怎麼對朋友這麼凶?」蘇妍蕾責難的睨他一眼。
「他像是朋友嗎?哪有朋友這種時候還在想這些五四三的?」
「可是他願意提供我們住處,這可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他不是慈濟功德會的師兄,不會平白無故去幫助別人的,他會狠狠的跟我們敲上一大筆房租,因為那家伙打死不干賠本生意。」
蘇妍蕾淺淺的笑著,「你的朋友還真有趣。」
「這種朋友你喜歡?送給你好了。」
「好啊!」她應得極為爽快,「我從小到大一直沒什麼朋友,同學總是把我界定為高高在上的富家千金,和我保持距離,願意接近我的,又多少帶著算計,只有奧田,因為不清楚台灣的政商環境,她是唯一下帶有任何目的,單純喜歡我這個人的朋友。」
想到她的人生竟是如此的孤單,畢飛平就替她感到心疼。
「會的,以後你的身邊只會有越來越多朋友,他們一定也會像奧田一樣,單純的喜歡你。」
她搖搖頭,「沒關系,我習慣了,但是我獨獨不能沒有你。」
他親吻了下她的發,被需要的滿足充斥著他的心。
「不要怕,我會守著你的。」
心中的大石頭,在听到他的承諾時徹底放下,蘇妍蕾感動的轉過身,踮起腳尖,輕輕回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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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再回到他們兩人的家,當天,她頂著男友為她設計的新發型,倉卒的搬進織田借給他們的落腳處,家當一樣也沒帶。
為了慶祝她的新生,織田難得慷慨的請客作東,蘇妍蕾選了家從來沒見識過的居酒屋。
傳統的空間里,高朋滿座,許多上班族吆喝友人圍聚在一塊兒,一起把酒言歡,這種特殊的情景讓蘇妍蕾感到新鮮不已。
薄薄的劉海貼在她光亮的額上,給人一種溫柔甜美的感覺,及肩的多歷次中長發帶著微鬈的自然風情,讓她整個人看起來輕盈可人。
她小鳥依人的挨坐在畢飛平身旁,白天受到的驚嚇,已經被他安撫平靜了大半。
「先說,這次是看在妍蕾的面子上,我織田就分文不取義務幫忙,你如果沒有好好照顧她,以後這等好康想都別想!」織田警告好友。
「她跟你很熟嗎?妍蕾是你叫的嗎?」畢飛平不以為然的吐槽他。
跟他的女人裝熟,還大剌剌的喊他女人的名字,要不是看在這家伙善良的替他們提供了暫時的居所,早賞他幾頓拳頭了!
「畢飛平,你、你欺人太甚!」織田忿忿不平的向蘇妍蕾告狀,「妍蕾,我跟你說,這家伙心機真重,他以前老是警告我少跟女人打交道,結果自己倒好,有了你,女人是寶,兄弟就變成車了。」
「為什麼要少跟女人打交道?」她好奇的問。
她不是沒偷偷懷疑過,像畢飛平這樣瀟灑狂肆的男人,成天又是在女人國度里賺錢討生活,照道理說應該會有很多愛慕他的異性才對,尤其他真的很懂女人,客人的一個眼神、一陣沉吟,他馬上就會細心且耐心的停下動作,直到雙方取得共識,他手中的剪刀才會繼續工作。
所以她搞不懂,他之前怎麼可能會是單身?
「因為他說女人是很恐怖的動物,可以喜歡,不可以愛上,要保持距離,不然會死得很慘。你都不知道,我們店里的門檻為了他,不知道更換了多少次,後來我火大了,一不做二不休,硬是讓人換成現在的鐵制品,比較堅固。」微醺的織田扯開嗓音,極盡夸張之能事的大肆渲染。
蘇妍蕾頗為玩味的看看身邊的男人。唷,挺了不起的嘛,女人緣挺旺的。
畢飛平完全不想理會女友審視的目光,更不想甩大嘴巴織田,逕自吃著他面前的串燒烤肉,喝著他杯里的啤酒。
「欸,女人是毒藥嗎,要不然你為什麼這麼排斥?」瞪了他好久都沒收到反應,她也累了,干脆直棲動口。
「女人不是毒藥,但愛情是,還是裹著厚厚糖衣的毒藥。」畢飛平看了她一眼。
「那現在怎麼辦?」她嘟起嘴。
「能怎麼辦?吃了毒藥就只能等死嘍!」目光熾烈的望著身旁的她,渾然無視織田這位孤家寡人的存在。
「欸、欸、欸,你們為什麼要在我面前談情說愛?為什麼要這樣刺激我?」織田大聲抗議,前一秒還意氣風發,下一秒就已經窩囊的趴在桌面上。
「織田,你還好吧?」蘇妍蕾有些擔心。
「他喝醉了,不要理他。」畢飛平倒是老神在在。
「不要緊嗎?」她從來不知道人喝醉了會這樣。
「他每次喝醉了就吵,吵完了就睡,習慣就好。」
她笑。「男人的友情真冷漠。」
「要不然我要怎麼樣?對他噓寒問暖,對他呵護寵愛?拜托,這些都輪不到我,你等著看,待會就會有人奪命連環扣,急著把醉鬼認領回家了。」
果然,沒多久織田的行動電話響了,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馬上有人開著名車來接他回家,重點是對方還是個女人。
結束了居酒屋的慶祝,蘇妍蕾和畢飛平手拉著手,邊數天上的星星,悠閑的散步回家。
「今天我真的好害怕,怕自己萬一被帶回台灣,就再也不能看到你了。」
「笨蛋,就算是那樣,我也會追回台灣去,把你帶回我身邊。」畢飛平牽著她的手,心里盤算著是不是該找個時間,帶她跟爸媽見個面?
「飛平——」
「嗯,什麼事?」
「我在想,以後如果我們有小孩,我一定要給寶寶全部的愛,絕對不要讓寶寶像我這麼孤單。」
他眉一挑,沒有喜悅,只有不滿;「全部的愛?會不會太多丁,那我怎麼辦?只能被晾在旁邊干瞪眼嗎?那我的下場跟公螳螂有什麼差別?」晚景淒涼啊!
「什麼公螳螂,哪有這麼慘?你也可以陪著我一起呵護寶寶啊!」
「所以我可以把這段話解讀為你在對我暗示什麼嗎?」他的在她的手掌心里摳了摳。
蘇妍蕾的臉蛋立時染上紅潮。「誰在跟你暗示,不正經!」羞得無地自容。
「哈哈哈……」看著她局促不安的模樣,畢飛平開心的朗聲大笑。
「不急、不急,總會有那麼一天的,屆時可得好好的來計畫計畫,看看是要組個籃球隊還是棒球隊。」
「什麼?我又不是母豬——」
「我沒要你一個人就把人數生齊,那懷抱甲子園夢想的織田會痛哭抗議的,而且,我哥也會抗議。」
「你哥哥?你還有哥哥?我怎麼沒听你說過?」蘇妍蕾好奇的問。
「干麼,為什麼突然對我哥這麼有興趣?」他不滿的皺起眉。
「除了哥哥,家里還有誰?你們都是怎樣相處的?會吵架嗎?你說,他們會歡迎我加入嗎……」她滔滔不絕的問著。
畢飛平頭有點痛,他就說吧,女人真的很恐怖,尤其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功力,簡直是無人能敵。
算了,還是趕緊回家去弄出人命來好了,給女人一點事情去分心,男人才會自就當他忙著趕路時,身俊的女人又殺風景的開了口——
「看到你和織田,我就會想起奧田,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
啥?這種時候她不去跟他上下一條心,竟然還有閑工夫去想念她的朋友?
一不做二不休,他停下腳步,轉身蠻橫的抱起她就是一陣熱吻,吻得懷里的小女人軟成一攤泥,他才抱著人火速前進。
嗯,果然是靠自己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