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致璋遠遠的就看見,前方那個穿著白洋裝、裙邊滾著黑色花紋,渾身散發甜美氣質的女子。
年輕縴秀的身影,于人群中看來格外嬌小,白皙的肌膚搭配嫣紅的粉唇,像極了搪瓷女圭女圭般的潤膚,黑瀑般的長發披泄在後,長長的睫毛時不時的搧呀搧的,舉手投足格外賞心悅目。
瞧她每隔幾秒鐘就會朝這方向掃來搜尋的視線,殷殷企盼的等待,讓她靈動的雙眸更添了分顧盼飛揚的神采。
她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妻子—夏雪蔓。
好幾次,嬌小的她就要被擁擠的人群給淹沒,他總是有辦法在第一時間內,用他那雙宛若千年結晶礦石的深邃雙瞳,緊緊的鎖定人潮里的她。
他一手拎著西裝外套,另一只手則隨意扠在腰際上,頂天立地的昂藏氣勢中,帶有渾然天成的俊酷和瀟灑。
當他發現,夏雪蔓因為眸光和他四目交會而露出驚喜笑容時,身為大男人的他頂著看似冷漠疏離的臉孔,心里卻暗自竊喜得差點要跳起來歡呼。
他跩跩的撇撇嘴,硬是違背自己的心,強行壓下想要勾開嘴角、露出微笑的沖動,裝模作樣的維持他凜然高傲的姿態。
開玩笑,面子可是男人的第一生命,至于兒女私情間的微小情緒,彼此心知肚明就好,不用嚷得街頭巷尾都知道。
綠燈一亮,解致璋邁開修長的雙腿跟著大家一起越過馬路,還來不及踏上紅磚道,他的左手馬上被某人緊緊的勾住。
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敢這樣靠近他的人,除了夏雪蔓,還有誰?
一抹得意無聲的融進了他晶燦的眸子里。
第一次看見他的人,很少有不對他與生俱來的威嚴產生畏懼的。
大家總說他臉部線條太嚴苛,銳利的眼楮永遠少了些溫度,令人感覺到近乎冰點的冷漠,當他將目光牢牢鎖定某個目標時,又說他像是只狂傲的老鷹盯著小雞似的,給人難以承受的沉重壓力。
簡單來說,他天生就是個缺乏親和力的人。
偏偏雪蔓這個看似嬌滴、脆弱的女人卻沒怎麼怕他,打從剛認識就肆無忌憚的在他身邊轉啊轉的,適應良好的當起了他解致璋的女朋友。
直到交往了大半年,覺得是時候了,求婚時,他戒指都還沒來得及拿出來,不過才說了幾句話,雪蔓就感動得涕泗縱橫,當場緊緊的抱著他不放,一徑的拚命點頭。
他知道雪蔓當時身邊不乏有其它條件亮眼的追求者,事後他想,她真是愛慘他了,要不然怎麼會迫不及待的點頭答應他的求婚。
至于他說了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他不過是很誠懇的說—
我或許不能給妳隨心所欲的奢華生活,但是,只要我有一碗飯吃,就一定會讓妳先吃。
確實也是如此。好吃的她先嘗,她吃不完的,只要推到他面前,他一定保證掃光光。應該算得上沒有違背當初的誓言吧!
他的五官或許看起來很冷酷,但是照顧妻子的承諾,他可不曾忘記。
況且,也不是每個女人都喜歡男人像哈巴狗那樣,成天在自己身邊打轉、求歡,那多窩囊啊!
男人志在四方,與其講一堆風花雪月的我愛妳,說得滿口不切實際的贊美之詞,倒不如好好在職場努力打拚,好給心愛的人多點生活保障還實際些。
他不是自負,只是在理性佔了上風。
「你今天心情不好嗎?」仰望面前這張不茍言笑的臉孔,夏雪蔓關心的詢問。
斜睨她一眼,「沒有。」回答得簡單扼要。
「那為什麼你都沒有對我笑?看見我不開心呀。」美人微噘著嘴抱怨。
解致璋啼笑皆非,「胡思亂想什麼!」
他不習慣掛著笑容的自己,覺得那樣的他有點蠢,而且也不自在。是以即便是在妻子面前,他也改不了偽裝自己真實情緒的壞毛病。
「我不管,你先笑一個,不然我就讓你繼續餓肚子。」夏雪蔓擋在他面前,孩子氣的阻止他前進。
她喜歡他笑,每當他一笑,原本滿臉的嚴肅就會被驅趕得煙消雲散,那時的解致璋看起來格外的可愛。對,就是可愛!
拗不過她,況且又是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身為大男人的解致璋只好勉為其難的勾了勾嘴角,當作交差了事。
一閃而逝的勾紋,是他最大的限度。
「就這樣?太敷衍了。」
「別鬧了,走吧!」解致璋一把拉過她,低頭掩飾自己微微暗紅的臉,不讓兩人之間的互動成為大家免費觀看的目標。
算了,不難為他了。夏雪蔓噘起嘴,咕噥問︰「你車子停在哪里?」
「停車場。」
「我沒看到這附近哪里有停車場。」她下意識左右觀望了下。
「在對面的巷子里。」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
之後,夏雪蔓緊緊挽著他的手,兩人並肩走向一家歐式餐廳。
通常都是她像只小麻雀似的,興奮的圍在他身邊說話,而身為丈夫的解致璋,就只要負責聆听即可。
「這家餐廳的網絡評價很棒,得幾個禮拜前事先預約。我下午光是在網絡上看網友們拍的照片,就覺得食指大動。對了,你有看到我寄給你的照片嗎?是不是覺得很棒?」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解致璋注意到,每當她一興奮,眼楮就像是在發亮一樣,教人舍不得挪開須臾。他喜歡像此刻這般凝望住神采飛揚的她,當然,這種小情緒他從不會說出口,因為太難為情了。
他依舊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事實上,身為科技公司研發經理的他整個下午都在開會,光是要想辦法解決研發產品的Bug問題,就已經夠讓他一個頭兩個大,他根本沒時間收信,更遑論還一封封的開啟、閱讀。
他當然不會傻得跟老婆承認說他一張照片也沒看,但也不會大發厥詞,他不希望讓她失望,也不想欺騙她,反正他一直都是習慣聆听的那一方。
再者,他對餐廳的類型也沒什麼特別的喜好,反正食物只要新鮮、無毒即可,他沒有其它要求。
倒是雪蔓對美食很有研究,燒得一手好菜的同時,她也很喜歡拉著他到處品嘗不同料理,說是要累積心得。
無所謂,管她想要累積心得,還是想要偶爾休息不下廚,反正她想來,他們就來,只要她覺得開心就好。
啊,說起她的手藝,解致璋感覺到自己的味蕾蠢蠢欲動了起來。好想念雪蔓昨天晚餐煮的宮保雞丁、家常燴豆腐、櫻花蝦炒高麗菜……
當初結婚前,他以為雪蔓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沒想到婚後,她每天都帶給他許多驚喜,無微不至的照顧著他的生活、他的胃,最近公司安排體檢,愕然發現他胖了好幾公斤,這全都是雪蔓一手養出來的。
所以說,真要論手藝好壞,不是他老王賣瓜自賣自夸,雪蔓的手藝絕對好過這些餐廳主廚。
如斯嬌妻,千金不換哪!
等業務部的葛斯齊出差回來,他要的東西也就會到手,屆時,雪蔓一定會很開心。至于現在……噓,還不能說,因為那是驚喜。
「你都沒發現我剪頭發了。」
服務生一點完餐,少了Menu的遮掩,夏雪蔓馬上眨動那媲美小鹿斑比的眼神,語氣悠悠的對他說。
解致璋從自己的冥想里回過神來,揚眸看了看妻子,薄稜的嘴巴嚅了嚅,卻沒在第一時間發表什麼。事實上,他是有些納悶的,所以多用了一些時間端詳面前的嬌妻。
有嗎?她有剪頭發嗎?
打從結婚前,她好像就一直是這個發型沒變過啊。他滿臉困惑。
遲遲等不到丈夫的發現,「我之前沒有劉海。」夏雪蔓干脆指著覆在前額上的劉海,直截了當的提醒他。
「喔,好像是。」解致璋恍然大悟的點頭。
「什麼好像是,本來就是。」她微嘟起嘴,難掩心中的小小失望。
她就知道他什麼也沒發現!
「我記得妳公司離這里有段距離,妳下午就請假了嗎?要不,怎麼來得及剪頭發?」
聞言,夏雪蔓猛地抬起頭,先是露出了像是看到怪物的驚愕表情,繼而非常絕望無奈的說—
「致璋,事實上,我是上個周末在我們家附近的美容院剪頭發的。這一年來,我都是上同一家美容院、指定同一位設計師,沒有換過。」
說完,她仍是忍不住在心里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唉,男人!
「喔。」解致璋臉上沒有出現任何尷尬或歉意。反正女人家的事情,男人本來就不大懂,她覺得開心就好,他沒意見。
算了,當她什麼都沒說。為了轉換稍稍低靡的心情,夏雪蔓改了個話題,把目光看向餐廳正中央的那盆大型花藝。
「你看,那些長睫玫瑰開得真漂亮!」
她敢說,老公一定不知道她最愛的花朵,就是熱情、火紅的玫瑰花,因為打從認識,他老大根本沒送過任何花束給她,他對這種得挖空心思、砸大錢換來的小驚喜向來是很麻木的,有時候還真是呆得令人發指。
「農藥也應該灑了不少。」解致璋直覺說。
「呃……」夏雪蔓嘴角微微顫抖。看吧!又踩中地雷了。
渾然不覺妻子的表情有異,他兀自又說︰「上次新聞報導才說,有個檢察官的夫人因為開花店,長期接觸噴灑非法農藥的鮮花,年紀輕輕就因癌癥過世了。」
他的敘述讓夏雪蔓感覺有一群烏鴉橫掃過自己的額際,膚潤如玉的臉蛋微微抽搐,忍不住在心里責怪自己開錯了話題。
「吃飯時間別說這麼嚴肅的消息嘛!不管有沒有毒,花朵可以說是一種很賞心悅目的藝術品,我想,不管是什麼樣的女性,都會很渴望收到伴侶送的花束。」她索性用非常委婉但肯定的口吻,暗示對面的大男人。
解致璋沒有露出嗤之以鼻的輕蔑,畢竟喜歡與否是個人選擇,倒是他忍不住又用身為科技人理智的思考模式,認真的討論起送花這種商業行為。
「送花很不環保。姑且不提垃圾回收的手續繁雜,那些用來包裝花束的塑料制品實在太多了,對將來的地球、環境都是種負擔。再者,回歸剛剛的話題,倘若市面上的花都是使用非法農藥栽種的,送花的人豈不是變相在謀殺收花的人嗎?」
對、對、對,是謀殺,快去警察局報案吧!
夏雪蔓沒好氣的在心里嘀咕。
這個臭老公,不送花給她就算了,還說了一堆恐怖的道理。有時,她都不免懷疑他是不是故意跟自己唱反調。
別驚訝,這確實就是她的老公,骨子里有大男人主義的遺毒,不懂情調,還老破壞氣氛,感知反應永遠慢很多拍,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她敢說,如果她剛剛沒有主動提起她的新發型,只怕他一輩子都不會注意到自己的老婆到底有沒有劉海。
當然,這都還只是小問題。真正讓夏雪蔓覺得棘手的是,解致璋的嘴巴非常有個性—
結婚這一年來,她從沒听他對她說過任何的甜言蜜語,有時候她都忍不住懷疑起自己的老公該不會是披著假文明外衣的大文盲吧!要不怎麼連「我愛妳」這三個字都不會說、不會寫呢?
思來想去,她這個老公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他長得威武高大、天生的凜然氣勢,只要有他杵在身邊,三丈之內絕對不會有壞人,堪稱是不幸中的大幸。
服務生將前菜、湯品、色拉陸續送上桌後,兩人暫時停止了對話,專心的品嘗餐廳的招牌料理。
嘗了一口濃湯,夏雪蔓就發現湯品不如預期濃郁鮮甜,太稀了。生菜色拉也因為過早準備好,以至于有些出水現象,鮮脆度也跟著受到影響。
不過這時候,她倒是看見了老公的另一項優點。
食物只要是新鮮無毒的,他都會非常珍惜的吃光它,一丁點也不會浪費,更不會嚴厲挑剔掌廚者的手藝好壞。
像他這樣的好脾胃,確實讓婚後還繼續工作的她輕松不少。
至少,他不會像某些男人那樣,偶爾吃個微波食品就對妻子大發雷霆,也算是難能可貴的溫柔。
「我吃不完,你幫我好不好?」
解致璋沒有二話,接過妻子吃不完的前菜,非常豪邁的掃光它。
看著這一幕,夏雪蔓心里有一股甜蜜溫馨涌了上來,稍稍彌補了方才小小的受挫。
她想,夫妻不只是局限于雙方身分證上配偶欄的簽名,還得有這些相處跟枝微末節的互動,才能成就真正的夫妻關系。
偏偏,就在她沉浸在這溫馨氣氛的時候,解致璋這個破壞氣氛的高手又冷不防的說—
「我發現自己好像是妳的行動餿水桶。」
夏雪蔓當場被他這番殺風景的話,炸得哭笑不得。這男人說話還真是從來都不挑時機跟地點的!
「吃東西的時候,請不要發表不相干的意見。」嬌嗔薄怒的睨他一眼,以示懲戒。
他酷酷的臉龐,露出一抹疑似笑容的勾紋,當作是回應。
忽地,解致璋擱下餐具,拿起餐巾抿了抿嘴後,轉而從西裝口袋里拿出行動電話—
斂起淺淡的笑容,「你好,我是解致璋。」嗓音格外低沉、沙啞。
夏雪蔓吃著自己面前的食物,不忘豎起耳朵靜靜的听老公講電話。
解致璋轉動手腕上的機械表,「沒關系,你說。」不忘先確認一下目前時間。
須臾,「……有辦法把Bug的問題處理掉嗎?」
對方不知道說了什麼,只見下一秒,他挺直腰桿,原本輕松的神色隱約有了轉變,他抿著嘴,神情專注的聆听對方說話,陷入思索。
驀然,他挑動了眉,口吻強硬的說︰「不行!每一次的驗證過程都該被當作是一次正式的執行,既然已經出現Bug就要想辦法解決,不能心存僥幸。你要明白,一旦產品推出,這關系的將是整個公司的商譽。再說,我們研發的目的是在替客戶解決問題,而不是在替客戶制造問題。」
凡是觸及工作領域,解致璋整個人就會變得嚴謹、一絲不茍,百分之百的就事論事,絕對不涉及私人交情。
也就是因為他這份認真無私的態度,公司才會願意同時將兩組研發團隊都交給他來主導,並每年給他優渥的薪資犒賞他的付出。
隨著對話時間的拉長,解致璋臉上的表情就越來越嚴肅,到最後他甚至已經狠狠的擰起了眉,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我現在就回去,你馬上把相關人員通通召回公司集合!」
掛上電話,他第一時間接收到來自夏雪蔓的關切目光。
修飾嚴厲的口吻,「研發的產品發生棘手的問題,我必須馬上回去處理。」說話的同時,他已經扣上西裝外套上的扣子,迅速起身。
「可是,我們才剛開始用餐。」
今天晚餐是她計劃很久的約會,背後其實還藏有一個值得慶賀的意義,如果他現在就這麼走了,那她努力規畫的一切不就都落空了?
「抱歉,真的沒辦法。公司臨時發生一些問題,我得回去處理。妳留下來慢慢吃,如果時間允許,我可以晚一點再繞過來接妳回家,不過可能性不大。」他百分之兩百得熬夜加班了。
可能性不大—那不是在說廢話嗎?
再者,就這麼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吃飯,她多孤單,換作是他被拋下,他心里會好受嗎?
今天可不比平常,她不要一個人,她真的不想……
看見妻子臉上的委屈,解致璋雖然感到萬分抱歉,但也沒有因此而變得比較溫情思考,依然非常理智的想辦法解決問題。
「對了,我記得妳說過劉若倩就住這附近,妳何不打電話給妳的好朋友,請她過來一起用餐,我無條件買單。」
看著他似乎已經準備好隨時要轉身離開,夏雪蔓不自覺的跟著站了起來,盡管這會引起眾人側目,但是她已顧不了這麼多了。
「致璋別……」她仍試圖挽留他。
「雪蔓,我真的不能再耽擱了。」
「可是今天是我們結婚一周年的紀念日—」情急之下,夏雪蔓月兌口說出今晚用餐的真正意義。
她緊緊的抓著餐巾,眼神充滿了無聲的企求。
結婚一周年的紀念日?
解致璋揚了揚兩道好看的劍眉,冷淡自持的臉孔依舊沒有表情。
沉吟須臾,「給妳的附卡有帶著吧?吃完飯後,妳可以請劉若倩陪妳去挑件自己喜歡的東西。我先走了。」
就這樣?然後呢?不會什麼都沒有了吧?
他難道不抱抱她,跟她說句—老婆結婚周年快樂什麼之類的話語嗎?
夏雪蔓一陣錯愕,平常機伶的小嘴像是突然被拔走了舌頭,在這種時候老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老公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遠。
解致璋在櫃台買了單,並給了點小費讓服務生多照應獨自留下來用餐的妻子,接著推開餐廳大門,頭也不回的快步離開。
當餐廳那扇雕花大門關上的瞬間,夏雪蔓整個人痴愣的跌坐回位子上,就像是一顆泄了氣的皮球。
她簡直不敢相信,致璋真的拋下她一個人吃晚餐,而且還是在他們結婚周年紀念日這一天!
難道他沒有看見她眼里殷殷期盼的請求嗎?
這個臭男人,真是不解風情得有夠徹底,就連結婚紀念日也要這樣狠狠的破壞氣氛才拍拍走人。
夏雪蔓忍住隨時就要崩潰的情緒,趕緊拿出手機向姊妹淘求救—
偏偏聯絡不上劉若倩本人。她這才恍然想起,若倩這禮拜到日本出差去了,最快也要今天午夜才會回台灣。
欲哭無淚的她可謂是進無門、退無路,徹徹底底的孤立無援。
從四周圍投來的同情目光,她想,應該沒有人的結婚周年紀念日,會過得比她還難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