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外不知何時來了禁衛軍,立時沖入廳內擒拿玄夜爻。
他低喝一聲,以氣勁震退逼近的禁衛軍,染上血色的赤瞳如鬼魅般瞪著廳內每一個人,百官頓作鳥獸散。
「玄逢之!」他低吼,拔出胸口的鬼將之刀要殺向他,卻見晏搖光竟擋在他面前,他不由得退了一步。「搖光……」
她始終面無表情,冷眼瞅著他,接過玄逢之交給她的鐵骨爪。
「……不該是這樣!」他低吼,橫劍劈去,最後還是停在她的頸項之間。
晏搖光視若無睹、置若罔聞,大步向前,逼得他不得不抽回劍,就怕傷著她半分。
「你不要逼本王!本王不想殺你!」他可以殺盡天下人,甚至殺了自己,也不願意傷她。
「你為何要背叛本王?!」
他痛苦地閉上眼,突地感覺鎖骨上爆開一陣刺痛,橫眼探去,竟見眼前人手持鐵骨爪往他——
「搖光……」他胸口劇震。
受控的晏搖光頓了下,但也只是瞬間,隨即又抓起另一支鐵骨爪,往他的另一邊鎖骨扣住,但只是將雙手按在鐵骨爪上,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玄夜爻不敢置信的看著她被刑求而變形的指,看著她身穿西引喜服……她愛著他的,不是嗎?「為什麼……搖光?」
他想知道為什麼?!只要她可以說出一個理由,他真的可以把命給她!
目皆欲裂,淚水淌落的瞬間,卻見面無表情的她也緩緩流下淚。
「搖光?」玄夜爻察覺到不對勁,卻見玄逢之按住她的手,往下一壓,讓骨爪穿透他的鎖骨。
不要!晏搖光像是要沖破控制,尖聲大吼。
同時,立即有人用力扯著骨爪柄上的鐵鏈,朝兩方拉扯。
「啊!」玄夜爻痛得嘶吼。
「帶走!」
晏搖光心神亂,一口氣梗在喉口,她無法呼吸、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被架離。
她的世界一片黑暗降臨,徹底的黑將她包圍,扯著她往下沉,不斷墜落,墜入冰凍的河底,耳邊雜沓聲響如浪拍打,她听不清楚,直到世界還她一份寧靜。
「搖光。」再次敲擊她耳膜的,是一道溫煦的柔嗓,一如多年來的輕柔呼喚。
她輕眨羽睫,映入眼簾的,是青臨難掩擔憂的神情。
一時間,她的腦袋紛亂,搞不清楚身在何處,又是在哪個時空。是在歡騰的婚禮上,還是在殘酷得令她不願清醒的這一刻?
「搖光?」他輕拍她的頰。
晏搖光澄潤瞳眸直瞅著他,眸底鐫鏤的凜然正義,讓青臨有些狼狽地轉開眼。
「為什麼?」她哽聲問。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殿下要撒謊?!」她激動怒吼,聲音低啞進裂,摻著血和淚,得到自由的手緊揪著他的衣襟,動作野蠻而激動。「為什麼殿下要這麼說?我根本沒有答應過殿下任何事,根本就無意傷害王爺,為何殿下要在那當頭這麼說?」
她的世界圮壞倒塌了,可神智卻反例清醒起來,開始抽絲剝繭。
「搖光,殺他的是你,不是我。」
「不對!」她驀然想通了什麼,恨恨地抓下固走在發上的如意發飾,狠狠摔落在地,玉如意碎裂,露出里頭一截不知何物之骨。「你設計我!你設計我!不對,就連玄逢之都是共犯!」
打她喝下台巹酒之後,一切就都不對勁了!
「晏姑娘,請你自重,不得直呼皇上名諱。」
陌生的聲音出現,晏搖光抬眼瞪去。「是你!」
鐘離癸細長的瞳眸波瀾不興的直睇著她。「本天官已經為晏姑娘祛咒,就此告辭。」
聞言她不知打哪生來的力氣,竟然迅速沖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粉女敕容顏竟乍現妖詭怒光。
「你為我祛咒?那代表你對我下了咒!就是你讓我不能動,甚至讓我對王爺出手,就是你!」她恨不得殺了他。「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第一次,她如此強烈地想要手刀一個人,親手將他挫骨揚灰!
鐘離癸冷睇著她,不慌不亂地道︰「晏姑娘可知道胤征王是個鬼子?」
「那又如何?!」
他微愕。「晏姑娘知道?既然知道,就該明白皇上為何要拿下鬼子。」
「我不明白!」她一字一句地指控,「我只知道皇上的江山是王爺打下來的,我只知道皇上忘恩負義!」
「晏姑娘,請自重,要不是因為你是大破主禍之星,在大破之後轉福,皇上不會留下你這條命!」
晏搖光怔了下,便听鐘離癸又說不去。
「胤征王是從死胎出生的鬼子,鬼子主禍,如今天下既已太平,皇上自然有責要收回鬼子,讓這世間擁有真正的太平,本天官背負天命,自當效力為皇上處置鬼子。」
他說得頭頭是道,煞有介事,晏搖光卻忽地低低笑開,笑聲由緩漸急,如梟泣然,再突地斂神,怒目直瞅著他。
「你自以為是替天行道,但你可有想過,要不是王爺征戰四方,西引怎會有太平日子?如今他功成身退,就說他是鬼子,便要拿他治罪,未免將他利用得太徹底了!當皇上屈于劣勢時,為何他就不會想到王爺是個鬼子?他不該利用鬼子成就大業,又為何在成就大業之後,視他為鬼?」
鐘離癸的神色動搖了下。
她又沉聲道︰「王爺到底傷害了誰?你沒瞧見百姓對王爺的愛戴?你沒瞧見眾臣要王爺自立登基,他卻不肯?你這一雙可以觀探陰陽的眼,究竟看見了什麼?鬼子並非自願為鬼子,鬼子也並非天性惡劣,有的時候……人,比鬼還可怕!」
這一席話攻得他錯愕難當,攢眉思索起從未想過的問題。
晏搖光一把推開他,拾起掉落在地的鬼將之刀,將之收短,插在束帶上,轉身便要離開主廳。
「搖光,你要去哪?」青臨抓住她的手。
「放開我!」她頭也不回地甩開他,抓起曳地裙擺便朝外飛奔,一路直沖人馬房,拉出馬匹躍上。
「搖光,我不準你去!」他及時追上她,擋在馬前。
她垂眼看他,眸色冷淡而陌生,啞聲道︰「殿下,你曾是我所倚靠的一片天,我總想,我會是點綴你的星。」
「你是一直到現在,你還是我所想望的那顆星!」他急聲表明心意。
「不對……殿下清朗如日,哪里需要星子為伴?我忘了……星子只在夜里才會發亮,只有黑夜才需要星子,星子……」如果她是一顆星,她只願在那男人的夜色里綻光,可是?
她傷了他,盡管是被操控,終究是透過她的身體而傷了他。
「錯了!你是搖光,綻放著萬丈光芒,你和玄夜爻之間,猶如白天與黑夜,只能互相追逐,卻不可能相偕。」
「是嗎?」她怔仲了會,驀地斂神低喝,「我寧可追逐,就不信夜與光沒有交疊的時候!」
「他是個不祥鬼子,你何必跟著他?!」
「他如果是鬼,我也是鬼!」她凜目瞪他。「我可以為他化身為鬼!」
青臨震懾地看著她,未曾見過她如此威凜的神態。「你……你真的是走火入魔了!我是在救你!他是鬼,總有一天會傷害你,我千方百計要置他于死地,可你卻總是攪了局,亂了盤!」
聞言,晏搖光難以置信地倒抽口氣。「我從不知道殿下的心思如此深沉,原來你早就要王爺的命……」像想到什麼,她猛地抬眼,「難道說,那一次墜谷……」
之前她就一直有個疑問藏在心間,從未問出口,那就是為何那時玄夜爻破鐵鏈網套住時,殿下卻像沒有听見那麼大的聲響,不斷策馬往前跑,如今想來,原來都是陷阱和騙局!
「我和玄逢之早就決定要在他取回西引帝位後,除去玄夜爻,然而計劃一亂再亂,如今為了帶你回百定,我決定再和他合作,讓天官把一截鬼骨埋入首飾里,藉此對你封咒操控,讓你親手傷他,再讓他被架上絞台,焚燒他,我要奪回屬于我的一切!」
晏搖光只覺心底有什麼在剝落,那是對這個人的景仰,對這個人的崇敬……毀了,全都毀了。」
「你滾!不要再讓我見到你!」她抱頭狂吼。
「搖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住口!」晏搖光神色已然瘋狂。「滾!別再讓我見到你!再見你一次,我會殺你,我真的會殺你——」
「你不會!」
「我會!」她抽出短匕,輕扣彈射出長劍,跳下馬後一個閃身,劍端抵在他的喉。
兩人對峙,呼息皆亂,青臨無法相信他從心疼愛呵護的女人,竟會為了其他男人再次要他的命。
突地!
「我的姑女乃女乃,下雪了,你不冷嗎?」
晏搖光聞言像是如夢初醒,橫眼看去,立刻收回劍,奔到白蘿身邊,抓著他直問︰「白蘿,王爺呢?!」
「被帶往鬼市北方的祭壇了。」他抱著朱妲,笑得風雅,甚至有點事部關已。
她不解地看著他。「白蘿……為什麼你一點都不擔心?」
「一切都是命啊。」
「……什麼意思?」
「這是你和王爺的命局。」邊說邊取出帕子,替她輕拭臉上早已干涸的血跡。
晏搖光眸色混亂,而白蘿只是溫潤地瞅著她,指著天空。
朝天上看去,是漫天飛舞的飛雪,淒離綿密。
「天上的兩顆禍星,一為破軍,一為假星。」白蘿指著天空兩顆鄰近的星,一為綻放紅光的凶星,一為綻放藍白光的福星。「假星只是個虛彩,終究要隕落。」
「白蘿,我不懂……」
「晏姑娘,你身為破軍星下凡,主大破後轉福,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你是個禍星,但在這亂世之中,你是顆福星,有你在的國家,國運必走昌隆。」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爺!」她才不管她自個兒有什麼樣的命,只想知道為什麼他能對王爺如此漠不關心!
「王爺是冥府無間王轉世,無間正等待王爺返回冥府,重掌無間。」白蘿輕輕抹去她的淚。「別哭,王爺不會死,就算他們燒了他,他一樣不會死,只是回歸屬于他的去處罷了。」
「我听不懂……」什麼冥府無間王,她不懂那些!「白蘿,我只想知道怎麼救王爺——」
「何必救?你在天,王爺在冥,你是星宿,他是鬼王,你和他之間原本就是無緣無份,本不該牽起的紅線,只不過是因為身在亂世,讓命盤略亂了一些才勾纏在一起,但終究還是要回到根本,你和他之間,此世結束,回歸本命,不再輪回,命中不再相逢。」
打一開始,他便看穿晏搖光是星宿轉世,而不該交疊的兩顆星在亂世中交疊,他想,也許這就是轉輪王告知他等待的機會已到來,于是,他才想盡辦法撮合這兩人,等待契機,迎接王回歸無間。
反正,他們往後也不會再相逢,男女情愛至此結束,從此不相干,不會再有因果輪回糾纏。
再多的情愛,也只停留一世。
最後一句話,讓晏搖光渾身泛起惡寒,她激顫不休,渾身抖個不停,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他們命中不會再相逢。
「……胡說。」她搖著頭,水眸血絲密布。「你胡說!我們相愛了,我們成親了,我們之間怎麼會是無緣無份?!」
白蘿走走地瞅著她。「死心了王爺吧,晏姑娘,等到你下一次輪回,已是千年之後,又何苦執著?」
「……不!別對我這麼殘忍,別對王爺這麼殘忍!我們明明相愛著,你怎麼可以說我們只是命盤中混亂的交錯?我連道歉都還沒有說,我們怎麼可以分離?!你要我怎能接受王爺被焚燒王死?!」她淚如雨下,魂魄欲散。「不,我要去救王爺,我不信我們之間無緣無份!我不信!」說罷,她抹去淚水,回頭躍上馬。「踏雪,走!」
風饕雪虐中,晏搖光策馬而去,白蘿冷眼旁觀,看見青臨也取了馬追去,不禁輕嘆。
「唉,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