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後。
此刻幾許寒冽的風透露秋意,強勁地刮動枝頭,也吹動了分布在鬼川河套月復地上的黃澄色和墨黑色營帳,印著百定和西引字樣的旗幟隨風獵獵作響。
帳內,兩個男人挨著矮幾席地而坐,帳外則是兩列身穿不同戰衣的士兵,領隊的副將猙獰相對著,盡管秋風吹得急,也緩和不了空氣中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肅殺之氣,但當營帳里傳來爽朗笑聲後,緊繃的氣息又減緩許多。
「王爺笑得這般爽快,肯定是對同盟一事頗有共識,既然如此,何不快快簽下同盟草約?」青臨一身清爽湛藍衫袍,俊秀面貌看不出半點肅殺氣息,反倒帶著濃重的書卷味。
玄夜爻不拘小節地盤腿而坐,立體眉骨底下的烏瞳慵邪魔魅。「太子,急什麼?想要本王簽也不是不可,只是本王想要瞧瞧那日躲在屏風後頭的軍師。」
七天後,南濟軍果真投降,戰俘正一一處置中,可至今他還想不透為何南濟軍會傻得被困在蘆山頂上三天就投降,使一切順利在七天內落幕。
青臨微愕。「她呀……」
玄夜爻笑沉魅眸。「別裝傻,本王最受不得騙。」
聞言,青臨倒也爽快。「那是當然,只不過七星岩上雪虐風饕,搖光又連日奔波,不小心染了風寒,現下還在帳內休憩,恐怕不方便見王爺。」說得不疾不徐,給了他一記軟釘子。
玄夜爻倒也不惱,他隨即起身。「那好,待她身子好了,再拿草約來給本王簽吧。」說罷,不容置喙地走出帳外,懶懶看了眼百定軍,沉魅的眸里像藏了頭獸,嚇得百定軍連退數步。
「走。」他淡道,領著一小隊回西引營帳。
橫豎戰事已定,他現在閑得很,多得是時間耗。
入夜,百定主帳內,燭火昏黃,賬面隨著輕輕的氣息微微擺動。
「……既然這樣,就讓我出馬吧。」輕軟的女音噙著笑,就連粉女敕小臉也揚開愉悅的笑意。
「可……不知道胤征王會不會刁難你。」青臨俊秀的眉微蹙。
「他想刁難我,也得看他有沒有本事。」她唇角勾得彎彎。
並非真的沒把玄夜爻看在眼里,而是她是戰火余孤,對于向來嗜血殺伐、不留活口的玄夜爻極度厭惡。
如果他從未把人命當人命看待,那麼,她也不需要對他客氣。
青臨搖頭,總覺得她太輕估敵手。「他是鬼,殺人的狠勁能夠瞬間瓦解敵軍軍心的霸氣,非常可怕,你也不是沒見識過。」那日要不是他在場,也許玄夜爻早就一腳踢翻了屏風,輕而易舉地將她掐死了。
晏搖光黑潤的眸子輕轉了圈。「殿下,可怕又如何?戰場上又不是靠狠勁來打江山,而是靠腦袋,咱們現在將他拉攏好,至少往後可以確定少了一只惡鬼盯著咱們。」百定想要在中域之地再站穩腳步,就必須拉攏西引。
「他還沒簽下同盟約。」
「他會簽的。」
「你這麼有把握?」
「當然。」
「真的這麼有把握?」外頭忽地傳來低邪又裹著戲謔的沉嗓。
帳簾掀動的瞬間,晏搖光不由分說地護在青臨面前,一抬眼,便望入來者沉似黑曜的瞳眸,再來,便是精雕玉琢的五官。這人俊魅懾人,像頭野生豹子,靜時優雅傲慢,一動起來,渾身又散發著狩獵的野蠻。
玄夜爻眸帶陰雷,冷冷地瞅著護在青臨面前的女人。
她清透勻淨的小臉上,就數那雙烏亮大眼最為突出,豐潤的粉唇帶著天生的媚感,沒有西引女子的妖嬈,卻也別有風情,盡管身穿緊身勁裝,也掩蓋不了她不張揚的含蓄美麗。
「你就是搖光?」
「奴婢見過王爺。」晏搖光見狀,溫婉福了身,視線從掀開的帳簾偷偷探向外頭。
不見守帳的士兵,加上如此近距離面對如野獸般難馴的男人,對方無聲無息的靠近,她一點都沒發覺,不禁緊張得手心冒汗。
「奴婢?」他似笑非笑地在她身旁落坐。「是軍師吧。」
垂著小臉,她烏亮水眸輕轉,思忖著他究竟在外頭站了多久,听見了多少。思緒略定,才勾著唇道︰「王爺說笑了。」
玄夜爻習慣性地挑起單邊的眉,對晏搖光有了幾分欣賞。「太子,你藏了個狠角色。」話是對著青臨說,但黑眸卻始終沒離開她。
「真是塊寶,才得藏。」青臨見事已至此,也不打算再隱瞞。「搖光是我的義妹。」
「喔?」
「搖光原本是城外孤兒,是我把她帶回百定,視她為義妹,她卻視我為主子,伺候著我。」他說時,眸色柔軟,滿是憐惜。
玄夜爻懶懶地揚高單邊濃眉,笑得邪氣。「太子如此珍惜的義妹,本王本該禮遇,不過……本王原本以為那計劃是你擬的,如今才知道是她所為,在不知情的狀態之下,本王竟被個女人牽著鼻子走,這事要是傳了出去,你要本王的顏面置于何處?」他勾著笑,語氣卻是冷得嚇人,讓人模不著頭緒。
「王爺這麼說,是看不起女子嗎?」晏搖光不服氣地抬眼。
「是看不起。」
西引女子本就無地位,想和男子平起平坐,門兒都沒有。
她用力地閉了閉眼。「那麼,王爺接下來想說的是,這個賭是不成立的了?」氣死她了,居然敢瞧不起她!「你要這麼說,也成。」他懶懶注視她努力掩飾怒火的小臉,笑意悄悄爬上他勾斜的唇角。
真有趣,她表面溫婉,內心里卻有團火,像頭被逗毛的貓。
「王爺難道不知道願賭服輸的道理?」她咬著牙。
「沒听說過。」
話落的瞬間,他就看見她一雙水眸快要噴火,忍不住別開臉,輕笑出聲。
「那好!請容許奴婢再和王爺賭一把。」深吸口氣,她努力沉著以對,腦袋中迅速有了新賭注。
「還賭?」
「王爺怕了嗎?」她氣得發抖,完全忘了分寸,壓根沒瞧見自己的主子幾次眨眼制止她。
「本王這輩子還沒怕過呢。」玄夜爻低低笑著。
「那敢不敢賭呢?」笑?趁著現在還能笑就趕緊笑吧!
「賭什麼?」
「要是奴婢賭贏了,請王爺簽下同盟草約,另外還得答應奴婢另一個要求。」想要什麼,她全都想清楚了,而且這一回,絕對不允許他賴帳!
「怎麼本王覺得你好像已經贏了?」
「奴婢一定會贏。另一個條件就是,奴婢要王爺每年輸送百斤石鋼到百定!」石鋼唯有西引才產,質硬難塑,西引人還不知道該怎麼妥善使用,但她卻已經知道該如何運用這樣利器。
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玄夜爻忍不住放聲大笑。
「王爺笑什麼?」晏搖光很是不快。
「有趣!」他笑瞇了向來森冷的烏瞳。「成!但反之,要是本王贏了,本王非但不簽同盟合約,還要得到你!」
石鋼乃是皇室礦產,不做民間交易,她竟要西引送石鋼給百定,是把西引當成屬國了嗎?
這麼大的口氣,要是不磨磨她,恐怕她會搞不清楚天有多高,地有多大!
「可以,一言既出—」她伸手。
「駟馬難追!」他揚手擊掌,隨即緊握住她比尋常女子略顯粗糙的小手,一把將她拉近。「搖光,你可以告訴本王要怎麼賭了。」
他迫不及待想要拔掉她張揚的小爪子,戴上項圈,將這麼有趣的東西拴在自己身邊。
黎明之前,明明才入秋,寒風卻刮得蝕骨凍血,只見鬼川沿岸的草叢上淡覆薄薄霜雪,上頭則印了幾個馬蹄印和腳印。
腳印的主人迎著冷風在岸邊來回走著,像在沉思,直到听見急速接近的馬蹄聲才拉回心神,回頭望去。
「王爺。」雖說對這人極不欣賞,但是依禮,她還是順從地服了服身。
玄夜爻策馬逼近她時,速度未減,眼見馬兒就快要踏過她時,才勒緊韁繩,接著玩味地看著動也不動的她。
「是嚇軟了腿,還是篤定本王不會傷你?」
「奴婢以為王爺還不至于會殺個弱質姑娘。」實際上,她真的被嚇到了,有點軟腳,來不及後退,但既然都沒動了,當然要打死不承認。
「有膽識。」放眼西引,甚至其它國家,他還未見過這般膽大心細的女人。「本王問你,為何引南濟軍進蘆山頂後,他們連三天都撐不到就下山投降了?」
他算過了,守住河套之地,截住對方退路,一旦空糧,他們必定只能下山,但三天的糧食絕對是夠的,沒道理這麼快投降。
「王爺忘了嗎?南濟國土在麒麟縱谷之南,氣候向來四季分明,就算入冬,也只是飄點小雪,但七星岩不同,那是終年飄雪之地,再加上他們是在夏末北攻,來到最冷的蘆山頂,就算他們有糧,也撐不過酷寒。」她簡單扼要地解釋著,唇角勾著幾分嘲諷,像在譏笑他連這一點也沒想到。
「……你倒是心細得緊。」他並不是沒听出她話中的譏諷,只是此刻,對她的欣賞凌駕在受辱之上。
「百定軍不如西引軍驍勇善戰,自然需要一點謀略。」地形氣候,全都得考慮在內,否則怎能百戰百勝?
玄夜爻微揚起眉,居高臨下地瞅著她。「那麼,你要本王不帶一兵一卒前往鬼川岸,到底是要跟本王賭什麼?」
「王爺可瞧見這鬼川?」她指向約莫三百尺寬的河水。
「你當本王瞎了嗎?」
他欣賞她,但不代表可以忍受她不知分寸的嘲諷。
「王爺,這川面沒搭橋,川岸更無船,就跟王爺賭奴婢可以在半刻鐘內去到對岸往返。」她笑。
玄夜爻下了馬,走向川岸。川面結著薄薄細冰,想要在上頭行走,實在是難上加難,就算她真能在上頭走,他也不信她能在半刻鐘內往返。
「你要是凍死在川底,可別說是本王害死你。」他冷哼。
「放心,就算奴婢死在川底,也是奴婢心甘情願。」晏搖光說,隨即躍上馬,拉著韁繩控制馬兒直對著川面。
「真要賭?」基于愛才之心,他不希望她真的沉尸川底。
「王爺怕了?」
「倔丫頭,別冀望本王去救你。」
晏搖光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微踢馬月復,馬兒隨即朝前快步而去,踏過川面細薄的冰層,加快速度地朝對岸急馳而去。
玄夜爻躍上馬,難以置信她竟在微結薄冰的川面上縱馬而行,眼睜睜地看著她去到對岸折返。